第三回
作者:一棵开花的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302

早上芳哥儿醒了来,倒是好多了,珍珠将米汤喂他喝了半碗,又吃了药。孙氏歇了一夜,却不过辗转反侧罢了,一早便挣扎着过来了,见儿子已好了许多,只身上肿的厉害,难免疼痛。可怜芳哥儿小小年纪既要忍痛,又要安慰母亲妹妹,龇牙咧嘴的模样,又是伤心又是安慰。

孙大舅告辞去了,珍珠托言要送针线去换钱。孙氏便应了。

珍珠拿布包了针线活计出了门,往西街上拐。迎面遇上几个熟识的婆姨,见了珍珠,都问了好,又问了孙氏和芳哥儿。众婆娘们叹息了一回,便罢了,目送了珍珠远去,自去嚼舌头去了。

珍珠在西街上走到底,而后敲了一间普通的小木门。不一会儿,里面有人应了,道:“是谁啊?”

珍珠道:“王大娘,是我,珍珠!”

里面应了一声:“哎,来了!来了!”而后是一阵脚步声,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个四五十岁的看着极精明爽利的婆子笑道:“珍珠啊,怎么来地这么早啊?快进来快进来。”

珍珠随她进了门。这王婆子是京中有名的牙婆,且又做着些小生意,生活过得十分滋润。早年她男人有难时,珍珠之父曾帮了一把,故这王婆子待花家母女十分感激。珍珠与孙氏日常做的针线便是托付于王婆子转卖换钱。

王婆子游转于大户人家女眷之间,早已是成了精的人了。昨儿花家芳哥儿被打的事也听说了一二,心中也十分不耻。只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不过口中不忿两句罢了。此时见珍珠一早上门来,便知她是有事相求。待问了孙氏和芳哥儿好,便道:“好孩子,你有何事但说无妨,我但能帮你的一定帮。”

珍珠大喜,起身福了下去,道:“多谢大娘。”王婆子忙扶起她道:“快起来,快起来,左邻右舍的,互相帮衬些,也是应该的。”珍珠道:“若按我这个岁数卖身为奴,想问问大娘,这活契多少,死契多少?还请说与我听听。”王婆子一口茶险些呛住,好容易喘匀了,惊道:“你说什么?”

原来这王婆子虽说身为牙婆,身份所限,但她见多识广,口齿又伶俐,很得一些大宅内院们的喜欢。且她为人做事很有几分侠气,很不齿那些卖良做娼的勾当。同在一地住着,与花家都是熟识的,见珍珠小小年纪十分懂事,操持家事不说,且还做的一手好针线,十分疼惜。给她家的钱都是第一等的。如今芳哥儿又遭了这样的事,只当珍珠是来借钱的,心下便忖度着该借多少方才合适……

不想珍珠竟提出这样的事来,真是从未有过的。王婆子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穷人家父母卖子女的,男人卖老婆的,多数是凄凉悲切的,再惨的也有。她都见惯了的,便是有自卖自身的,也从没有这么小的。当下便惊着了。

咳了两声,见珍珠点一般的眸子看着自己,王婆子数十年来练就的冷心肠竟有生出几分怜意来了——可怜了这么个懂事又可人疼的孩子了。

王婆子叹道:“珍珠啊,这事是你娘的主意么?”

珍珠低头,道:“我娘不知道。”王婆子道:“我想想也是,你娘我还是知道一点的。可是……”珍珠凄凉一笑,道:“王大娘,若不是实在没法子了,谁又能想到这个去?”

古来卖身为奴,一凭卖身契,卖身契在谁人的手里,便是谁的奴才,入了奴籍。运气好的,得了主子的眼,主子开恩放了出来,或赏了卖身契。这是上上等。运气略差些,凭主子的意配个不知是天聋地哑的过一辈子就完了。运气最差的,便是打、杀、卖一流了。

王婆子不语,知道她年纪虽小,却是最有主意的,沉吟了一会儿,便道:“这事也巧了,正好有一宗合适的,荣国府里过两日要放一批丫头出去,他们管事来与我说买几个小丫头进去……”

珍珠心一颤,道:“荣国府?”

王婆子见她面上白了几分,只当她年纪小,虽有主意,可心底还是怕的,便更觉得要为这孩子好生打算一番,道:“你放心,这荣国府贾家虽是高门大户,但是却是甚少打骂下人的。若是做的好了,能伺候了主子奶奶小姐们,那便是一般人家的小姐们都比不上的……”

珍珠心下苦不堪言,道:“王大娘,就没有别的人家了吗?”

王婆子只当她是忧心高门大户规矩严,便有这惴惴不安的神态了,心下越觉得她可怜,道:“你放心,我还能害你不成……”

珍珠心下只想尖叫,暗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罢了罢了,大不了以后我躲着还不行么?

又说了几句,王婆子大概是多年未发善心,一发起来,便如洪水泛滥了。将珍珠送来的针线活计清点后,如数给了钱,又拿了一吊钱出来。珍珠如何肯要?王婆子道:“这不是白给你的,不过是提前与你的卖身钱罢了。日后签了契,自从那银子里扣回来。这会子,你兄弟这会子看病吃药,哪样不要钱了?还有你妈身上也不好。这些时日你总得照料好了他们才是,不然,你日后进去了,老惦记着家里人,若出了错,岂不是拆了我的招牌?”

珍珠听了这话,知是正理,方才将钱收了,告辞去了。

珍珠拿了这钱,自去买药买粮。一众卖菜卖粮的,都是知道的,见了她来。也甚是同情,都便宜了几分卖与珍珠。珍珠一一道了谢,回家做饭煎药不提。

中饭时孙氏见了这些,不由十分诧异,道:“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珍珠道:“娘放心,我这几日赶了许多针线,早上送与王大娘。又……支了一些钱来……”

孙氏甚喜,笑道:“阿弥陀佛!这世上还是好人多!”珍珠低头一笑,不语。

如此,十数日便过去了,王婆子已递了消息过来,就在明日了。珍珠将里外收拾干净,呆坐了半晌,待收拾毕了,方至芳哥儿房中。可巧孙氏也在。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芳哥儿一日好似一日,已能下地走动了。孙氏高兴,身子也好了许多。娘儿两个正说话,见珍珠进来,便笑道:“珍珠,你快来瞧,你哥哥好多了。”

珍珠笑笑,而后道:“娘,哥哥,你们卖了我吧!”

孙氏和芳哥儿一听这话便愣了,孙氏哭道:“我的儿,这是谁在你耳边嚼舌头了?咱们家再穷也不能卖女儿,要死咱们就死在一块儿……”

芳哥儿今年十二了,自从花家家长,也就是芳哥儿和珍珠的爹过世后,一家子的重担便放在了他的身上,况经了此次的事,越发沉稳了。此时听了这话,不由暗恨自己无用,竟让妹妹生出这样的心来,不由满面悲戚,道:“好妹妹,是哥哥的不是。你不必担心家里,哥哥已好的差不多了,明日便出去寻活……”

珍珠摇摇头,道:“娘,哥哥,咱们家不过一时的艰难罢了,以后定会好的。”顿了顿,又道,“可如今这一时的艰难都过不去,还谈什么以后呢?”

孙氏执拗,道:“这不是你一个女儿家该管的,罢了,明儿你去寻王大娘,将我这两日做的针线送去,好歹换两个钱来。咱们家虽艰难,却不能做这等卖女求生的事。”

珍珠道:“娘……”口中说着,眼里边流下泪来,“来不及了……”

孙氏道:“怎么……”

珍珠道:“我已和王大娘说好了,明儿她便过来写契领人,我就去人家家里做丫头了。不然她又怎么预支咱们一吊钱?”

孙氏惊得呆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芳哥儿也愣了,孙氏猛一回过神来,扬手便欲往珍珠脸上挥去。可手贴近了珍珠的脸了,却是怎么也挥不下去了,眼中的泪便汹涌而出,哭一声“我苦命的儿啊!都是娘不好啊!”痛到深处,又想起那早去的丈夫,便骂:“杀千刀的,你怎地这么早去了,如今竟让咱们的心肝宝贝儿去做那服侍人的事儿。日后,我该拿什么脸去见你啊!”芳哥儿听了这话,在一旁叹息流泪,只是却把拳头攥地紧紧的。

唯珍珠谈一声,眼中是与年纪不相称的哀伤与镇定。

次日一早,果然王婆子便过来了,与孙氏谈了许久。而后,写了契画了押:

今有花氏珍珠,年八岁,京内人,因家中生计艰难,愿卖身为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