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血河车·人世间(下)
作者:温瑞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20191

第十章悬空寺的钟声

大风道人一加入战团,局势立易,华危楼重新对付桑书云和宋雪宜,两人惭感不支;大风、天象、雪峰,同列三正,但武功得自“血雾纷飞”曹大悲真传,天象、雪峰二人联手,尚非其敌。

“倚天叟”华危楼的“轰天拳”,由“砰砰”之声,改为“彭彭”之声,走势更急,每出一拳,就算不中,都等于布下了一道闷雷。桑书云、宋雪宜交互为用,都没法制衡这种凌厉的拳法。

大风“崩”地与天象对了一掌,两人俱是一震,大风只觉双掌犹如火蒸炭焙,天象只一道阴寒之气,自指掌袭入。大风知天象内力浑厚,不可力取,这时雪峰神尼“天河剑法”一展,一招“披襟挡风”攻到。

大风道人不管招架、跳避,都将受这一路剑法所制,若跃起或退怯,天象必然追击,但大风抑自曹大悲余骸取得一对薄翌,飞掠而起,劣势顿去,大风道人反而居高临下,两道血蒙蒙的劲气,迎头罩落,正是当日“幽冥血奴”著名的“化血奇功”。

大风道人双掌一落,天象怕雪峰接拆不住,双掌一抬,“龙像般若禅功”十六层劲尽皆推出,真气沛然不可复御。两道一正一邪功力甫接,忽然飞起一道白光,直夺大风道人“府井穴”!

大风左手一起,宛若磁石,竟将雪峰神尼剑尖挟住;雪峰神尼运力一抽,却抽不回来,原来大风运起“吸髓大法”,牢牢吸住剑尖,只听大风当嘻笑道:“师太何需焦燥,既给贫道夹住,抽动也急不得来。”言下狎侮至极。天象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左“龙”右“象”,两道白茫茫罡气,直激向大风道人“天仓”、“合谷”二穴!

大风以一手抵住天象双掌,只见天象大帅头顶白掺腾腾,宛似蒸笼一般,大风道人却全身发红,红光映动,甚是狞狰可怖,雪峰神尼脸色煞白,现下已不抽剑,反将剑向前刺去,要把大风扎个透明窟窿,但大风道人双指稳若磐石,雪峰神尼的剑多伸半分也难。

“三正”互相拼斗,僧道尼三人各全力以赴。

这时三人僵持,天象见相持不下,憬然忆及严苍茫。他跟严苍茫先后数战,知严苍茫索来刁钻古怪,若遇此等场面,定能出奇招异技,杀伤对方;可惜严苍茫痴呆之际,已死于自己掌下,一念及此,意兴萧索,顿觉罪孽深重,自己万死莫赎。

雪峰神尼却想起方歌吟。她与方歌吟交手两百招,而在“七寒谷”中,眼见方歌吟东援西拯,剑法凌厉,如有方歌吟相助,则可稳胜大风,但这人先为自己所伤,却曾救了自己,而今下落不明,直是天妒英才;想来不觉黯然。

大风道人却是一心一意要杀二人,便尽全力,雪峰和天象二人,已拂堪要败。

桑书云和宋雪宜的情况,当然更加严重,华危楼的“轰天拳”,阵阵向桑书云招呼过去,他见桑书云、宋雪宜两人相互卫护,宛似见到昔日伊小深跟人要好,心中气苦,拳拳挥击。

桑书云勉力以“长空神指”抵御。宋雪宜心中抑想起宋自雪,若宋自雪在,凭他绰厉敢死的脾气、二人联手。绝对是可以取得下华危楼的。桑书云虽指法超然,但对华危楼的纵横攻势,即压制不住。这一来心有所思,但觉冥冥中宋自雪在摇头叹息、心中悲酸,手下也慢了下来。

偏生就有那么巧,桑书云这时也忆起“大漠仙掌”车占风。大漠仙掌的走势迂回,正好可以克制“轰天拳”的滔滔巨力,而车占风跟桑书云数十年交游,而车占风、旷湘霞夫姑双双为奸人所害,连他们的一对女儿,自己也没能力庇护,被严一重杀了一个,想着念着,心中觉得怆然,“三正四奇”,所剩无几,战力稍减,更屡遇奇险。

原来各人胡思乱想,多少都有受到华危楼的“摄魂迷心功”所影响。“倚天叟”的“摄魂迷心功”比曲风不还自然高得多、比陈木诛也更胜一筹。他可不必发声,但凭目光招法,即可引对方思路走忿,神不守舍,乃为自己所乘。

四人恍恍惚惚,眼见华危楼、大风道人就要得手之际,忽听一人在山下长啸、长啸甫起,已至山腰,华危楼脸色突然一变,大风道人也知来了高手,只不知是敌是友。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已挟带长啸,扑上山头。

六人虽在战斗之中,便眇目望去,只见来人长挑身材,瘦骨,但神态自有一股气焰威势,也不知年纪多大,只知已上了相当年岁。那人一现,华危楼霍然色变。只见那人手持一根血储制配的长棒,哈哈笑道:“华老,咱们又见面了。”

大风道人忽地一掌,打向那人背后。原来他知此人武功他非同小可、不如趁早先把他了结。这一掌偷偷劈出,待至那人背后不到半尺,摧势猝然加剧,眼见要把他打个血肉横飞。

天象大吼了一声:“小心!”雪峰也喝了一声:“偷袭!”两人在急难之中,心庶都是相通的。那人呵呵回身,“砰”地与大风硬对了一掌,手掌赤红,只听他道:“你这老杂毛,学了我的武功,冒充我多时,而今又来暗算于我!”

攸然掠起,只听猎猎之声,竟也有一对薄翼,向大风扑来。大风道人此惊非同小可,适才与那人对了一掌,如自己还尚逊半筹,而今这人向自己来袭,不是惹祸上身,当下挥动长臂,展翅欲逃。

唯那人仗着血翼,竟比大风道人还快,截住了他,又交了一掌,大风道人便落了下来,那人正欲追击,猛觉背后如滚雷轰至,忙回身接了一掌,“隆”地一声,他也落下地来。

背后夹击的人自是“倚天叟”华危楼。那人嘿嘿一笑,扬眉道:“华老,你的‘轰天拳’大有进境啊。”华危楼接了一掌,也觉血气翻腾,那人两度与大风对掌相恃在前,再接下自己一拳,竟仍占不了对方的便宜,心中也暗惶栗,却扳着脸孔道:“老萧,你的‘飞血掌’也辛姜老而弥辣呀!”

这时大风道人惊魂稍定,“啊”他一声叫了出来,“你……你是萧萧天!”

那人一笑道:“对,我便是萧萧天。”

华危楼却怒吼一声,道:“萧萧天;廿五年前的那一场比斗,今日要分个高下!”

萧萧天淡淡一笑道:“你还记住当日的事?”

华危楼咆哮道:“没有你从中作梗,伊小深不至于跟人走!”

萧萧天没有答话,仰天长叹,有说不出的落寞孤寂之意。桑书云却禁不住惊问道:“伊小深,伊小深!你们是如何识得她的!”

萧萧天横目斜倪,道:“你问这来作甚?”

华危楼如打雷般喝了一声:“伊小深就是嫁了给此人!”

萧萧天如遭雷极,打横走了三步,退一步,眼泪流了两行,再退一步,眼泪籁籁而下,颠声道:“你……你……”

桑书云辨形鉴视,情知其中必有隐情,强抑心头激动,问:“前辈是如何识得拙荆……”

萧萧天才一顷刻,即如形销骨立,半晌才道:“冤孽!冤孽!”

华危楼骤然一拳,“轰”地向桑书云劈面攻到,一面叱道:“既是冤孽,先杀这妍夫消口恶气罢!”

这一拳攻出,萧萧天衣袖一挽,卷住拳劲,连喝道:“不可以再作孽!”华危楼冷笑道:“好个‘化血奇功’!”又击了一拳,这次是向萧萧天当胸打到!

萧萧天举掌迎敌。桑书云呆得一呆,忽闻身边有所异动,原来大风道人想趁机遁逃,被宋雪宜发觉,天象、雪峰也各自出手拦截。桑书云是什么人物,稍一定神,即加入战团,合战大风。

这一来,大风以一敌四,渐处下风。

华危楼跟萧萧天本是旧友,但因情海翻波,成了宿敌,华危楼深恨萧萧天入骨,恨不得掘其祖坟,吃其肝脏方休,出手自是毒辣!

华危楼每一拳击出,都震出倾山倒海的大威力,但萧萧天每发一掌,淡淡的血气一冲,竟将“轰天拳”的劲道卷消。华危楼“轰天拳”在空气间伏下的杀着无法发挥,萧萧天的“吸髓大法”却变幻莫测,随时夺其性命。华危楼久战不下,他自恃内功混一掌内,但却震惊于萧萧天将之消解于无形。

这时大风道人那边已然遇险,华危楼知久战无益,忽然“略登”一胖,自怀里抽出十七八截铁棒来。快如闪电的迅速一驳拼凑合,即成为一支丈八长抢,黑漆如墨,“虎”地一挥,竟有擎天之势。

这就是华危楼“倚天三绝”中的“掀天枪”。“倚天叟”的“掀天枪”。

华危楼的“掀天枪”一动上手,声势夺人,虽有七人在打斗,但尽是他一人枪划长空之声。

萧萧天也不敢造次,手中长棒也“呼”地划出,纵横飞舞,只见两件长兵器,如心使臂,如臂使指,真如灵蛇一般迅捷,只听铁枪长棒破空风声大作,两人交手七八十招,尽为对方化解,两件兵器却由始至终末曾碰撞过一下。

两人步步抢攻,皆无几招,打得一阵,华危楼的“掀天枪”更为就手,萧萧天后退三步,华危楼攸然“霹雳”一声,一枪向大风道人的战团中戮去!

天象、雪峰、桑书云、宋雪宜四人,一心一意要诛灭大风道人,不料忽来此枪,枪尖直刺雪峰,枪锋反割宋雪宜,枪身横扫天象,枪眼点刺桑书云。

一刹那间,桑书云、天象、宋雪宜、雪峰都接下了这一招,华危楼大喝一声:“走!”

绰枪掠扑而起。大风道人别的或许会慢人半步,说到逃亡,则向不落人之后,血翼一掠,回旋而起。天象、雪峰等要追,萧萧天疾喝:“慢!”

原来华危楼虽如若论兵器,可以占个上风,但徒手相搏,以及内功招式,则稍逊萧萧天,如此苦战下去,恐讨不便宜,而且大风那儿,则眼看一败涂地,便心生遁逃之意。

萧萧天道:“你们不是有大批人马,拦在恒山腰吗?”桑书云点点头称是,天象不服,反问道:“给那恶贼逃去,又不知何日才能逮着他了。”萧萧天道:“恒山脚已被大家封死,他们无处可遁,必回到悬空寺,那儿必有机关埋伏,我们如此贸然进去,首尾不能相顾应,实为不智,不如回去调集兵马,再包围悬空寺,才来得周全一些。”

桑书云道:“萧前辈所说甚是。”萧萧天道:“别叫我前辈,我少时作恶多端,好坏良恶,一凭己意,没资格当你前辈,何况我们年纪并不相差太远,无须叙尊卑之分。”斜眼眇去,只见雪峰神尼脸有悔色,当即了然,道:“贵派姊妹,死守恒山殿,我们事不宜迟,先去救恒山派的基业为重。”

雪峰神尼恍惚了一下,忽然问道:“昔年我们在……在笔架峰上所杀的人……不……不是你……?”萧萧天一晒道:“当然不是我,是我师弟曹大悲,他冒我名头,也不知作了多少恶事。若是我,今个儿还活着在这里说话么?”

萧萧天一笑又道:“我少年时也作过不少坏事,后得萧秋水萧大侠晓以大义,才告改邪归正。我今之所以来恒山,是无意中碰见萧大侠当年的几个老兄弟,说要到恒山来阻止一件武林惨祸的发生,然后再要到峨嵋山会唔萧大侠。我几十年来,一面盼望能再见萧大侠一面,所以便偷偷跟了过来。那几人上了恒山,混入人群之中,我便找他们不着,抑见你们在格斗之中,所以赶上来略竭棉力。”

雪峰神尼仍然神不守舍地道:“你是萧萧天,不是曹大悲……曹大悲是叫‘幽冥血奴’,‘幽冥血奴’不是你?……”这恍恍惚惚的说,连萧萧天都听胡涂了,天象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插口道:“我们在笔架峰杀的,自不是这位萧兄了,若是萧兄,那今天岂不阴魂出现……”说着觉得不妥,连忙住口。

桑书云知雪峰神尼有莫大憾忧,当即道:“咱们救人要紧,恒山派生死存亡,在呼息之间,救人如救火,丝毫延误不得。”雪峰神尼一听,如梦初醒,忙道:“是。”

五人冲下山来,辛深巷、梅醒非见帮主无恙归来,自是欢喜。桑书云立即整顿兵马,浩浩荡荡,援救恒山派,另发探哨、打听“悬空寺”的动静。桑小娥默祷平安,见父亲安然归来,她生性天真漫烂,觉得方郎也定然不会遭遇到什么凶险,越发放心。

方歌吟此刻虽不是遇上什么凶险之事,但他正默运神功,要冲出急流漩涡去。

那龙门急流至此,卷旋不已,方歌吟此刻已学得卫悲回的武功,将“解牛刀”贴身而缚,“游刃箭”及弓背于背上,“余地鞭”缠于腰间。一切就绪后,便运功往水面硬突。但一入水中,急流自左右相反方向卷至,方歌吟以神功苦苦抵受,只求速冒水面,唯又一道劲流涌至,方歌吟不禁被灌了几口水,眼看就要随波逐流而去,他急忙运起“血河派”的“龙门神功”,一时无限酣畅,血脉得通,他藉水力回到原处,大口气大口气喘息一阵,心中忖道:难怪卫前辈说非练成武功不可,才能出得此地,如自己未修习即欲脱离此地,早被漩涡卷走,准死无疑。

这次惊险得脱,方歌吟虽心急要知道“忘忧林”战役,但却不得不提高警惕,认真修习“血河派”的武功,才敢再闯出龙门急流。

过了两天,他再也等不住,又投身入漩涡底再试,却依然被一股天然巨力,卷噬得几乎身裂数截,方歌吟幸得神功,惋幸挣脱,也几乎为之脱力。方歌吟休息得一回,奋勇再试,这次将“血河派”的“龙门神功”藉水力之翻腾催动,只觉人与急流融合为一,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力,惊喜之间,真气一泄,几乎丧身河底。

方歌吟再试的时候,反而不能以上次的称心如意,真气时遇急流冲撞则窒,或元气淋漓真气奔荡即滞。如此试了五六次,差点没去了命,人也如同虚脱,只好息鼓停兵,睡梦中犹自梦见如何与龙门急流对搏拼战,终于龙跃龙门……

一觉醒来,方歌吟急不欲待,再图硬闯,却不知他的武功实力,便在这跟自然力量的对抗中,慢慢融入了自然,渐渐稳实、精炼、坚实、贯通、圆熟、甚至生巧了起来。

众人上得了素女峰,只见峰下横七竖八,东倒西歪,死了三四十个女尼,更令人发指的是,大部份俱被先奸后杀,不堪入目。

诸侠自是恨得咬牙切齿。雪峰神尼眼见一生基业,一派精锐,糟塌如此,心中恨到极点,全身都微微发抖了起来。

众人一路赶上了素女峰,素女峰上,有绵瓦三四十座庵庙,正中一座,便是主殿,也是恒山派的实力所在,雪峰神尼见殿内外尚完好无恙,心中稍慰,挺剑便往前掠去。

辛深巷叫道:“不可……”雪峰神尼急于探个究竟,也没理会。恒山派弟子,见掌门出动,归“家”心切,也纷纷掠出。另外一些江湖豪客,性较鲁莽,也不理会桑书云的号令,也冲过去探个究竟。有的却旨在凑热闹,情知此地百年来从无男子踏入一步,争得个第一个踏入之人,便也光荣,所以也一窝蜂过去探窥。

这时只见恒山殿各路出入口,尤其是屋沿檐瓦,有不少女尼在把守,这些女尼显然困守数日,精神萎丧,浑身浴血,见掌门师伯赶至,自是欢呼大叫,但神言情急,有的还猛挥摆手。雪峰神尼急迫之下,也没弄清楚她们在说些什么,只想快快回到殿里去,将狗贼杀个清光,在师祖面前自刎谢罪。

眼看离恒山殿尚有二三十丈,忽然杀声大震,四周奇石怪岩中,竟涌出无数敌人,乱箭飞蝗,如雨射至,登时有十七八人被暗器打死,伤者不计其数。

雪峰神尼一面拨箭,一面嗅到一种异味,却见足底,尽是湿淋淋的黑油,雪峰神尼待叫了一声:“不好!”话未说毕,七八人收足不住,骨碌骨碌的摔倒,却见一名敌人扔来了一支火把,火焰直向地上落去。

雪峰神尼情知自己等人已然中伏,愧不听辛深巷喝止,脚下是易燃之物,一旦火入,则众人尽陷火海,难有生路,她轻功极好,当即如燕子贴地飞掠而去,用手一抄,已抄住火把。

但敌人继续将火把投来,只见雪峰神尼东一晃、西一窜,双手竟把不同时扔来的十数枚火把,一一接住,接到后来,分手不开,便用火把夹住火把。敌人见火把尽皆被接,便用火箭射来。

这火箭可不似火把易接,一个接得不好,即要给箭獗射个透明窟窿,雪峰神尼接得数根,忽有一箭,射向掠一,掠一闪躲不了,雪峰神尼赶忙捉住,但这稍为分神,七八火箭,已射落地面,“虎”地一声,极盛而蓝的火焰“花”地铺展了开来。

这时诸人靠得雪峰神尼一阻,大部份人已冲过了油地,少部份人困身火海之中,地上都铺满了燃油,被烧得惨陶不已。雪峰神尼抖擞神威,刚要冲出火海,箭如雨下,她一面拨箭,一面听得恒山子弟惨呼哀号,已过火线的,也遭伏兵围杀,气急之下,竟未注意到一个白袍人悄悄掩近,一掌向她脑后拍来。

就在这时,“砰”地一声,天象大师一人与那白袍人及时对了一掌,那白袍人正是陈木诛,眼见有机可趁,用“闭门造车功”的一招,“固步自封”,要暗算雪峰神尼,讵料天象大师见雪峰神尼遇险,早不理一切,随后奔至,及时架住一掌。

陈木诛的掌功怎及得上元气淋漓的天象,立时便被他震飞出去。

天象大师大步踏来,见雪峰神尼眼神散乱,胡乱斩杀之中,急忙挽住雪峰神尼的臂膀,这时雪峰神尼所带出来的弟子,伤亡大半,一齐冲入阵中的,已死了五六十人。清一虽然荏弱,毕竟是恒山大弟子,一见此情形,趋近雪峰神尼道:“师父。”

雪峰神尼一面拯救受伤的子弟,一面应:“什么事?”清一疾道:“撒离此地,速至殿中,与派中主力会集,才是上策,否则背腹受敌,难有生机。”雪峰神尼一愕,她没料到这素来柔顺和善酌大弟子,竟在此急厄不如此调度有法,当下畏声喝道:“攻向主殿!”

众人正六神无主,各自为政,与伏兵苦斗不已,经雪峰神尼这一长声叱喝,竟压镇住了沓声杂响,人人齐心一志,向主殿冲去。

这时主殿死守的恒山子弟,也抵死来救。辛深巷令梅醒非带一彪人马,直扑阵中,伯金童伯二将军、召小秀召定侯,也各带二路人马,包抄战场,两方交战起来,雪峰神尼带着残部四五十人,抢到了恒山派的主殿。

只见镇守殿门的子弟,一见掌门归来,尽皆哭倒或跪拜。雪峰神尼在恒山一脉中,端庄自持,行止端方,严厉秉正,同门或子弟,对之莫不恭谨敬服。雪峰这下带兵回庵,七八名同门尽皆哭倒相迎。

只见这七八人,衣衫破裂污损,显然都经久战,雪峰惊问:“登塞呢?幽塞呢?还有天皋、霜毕呢?……”一名老尼惨然摇首道:“她们都英勇殉身……”一名较年轻的女尼登时哭了:“掌门师姊,贼子围了我们整整十一天,我们已有四天没有进食了……”

一名铁脸女尼道:“你回来了,就好了……”剧然住口,目光如电扫来。原来她瞥屈天象竟兀自拉着雪峰神尼的手不放,心中厌憎,住口不语。原来恒山派的女尼,谨守派规,对男子莫不憎恶,见掌门人公然如此放肆,虽不敢剧说其非,但脸色已抑遏不住,大大不善起来。这女尼是恒山派的掌刑,名叫秀峰,为人公正不阿,一见这种情景,心里很不谅解。

雪峰竟似懵然未知,问道:“内殿有无被贼子毁坏?”要知内殿乃是恒山祖师灵柢藏地,绝不可以损毁。那较年轻的雀斑女尼叫月墨,她答:“幸好还能保住这重地,九华师姊就殉难在该处。”说着还不住用眼睛瞟向天象大师。

雪峰神尼一笑,轻轻挣脱天象的手,道:“这位是少林掌教,天象大师。”天象合什唱偌为礼,有的人躬身行礼,有的念了一声佛号便了,大部份人都不还礼,冷冷忖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大有来头的人物:少林方丈,难怪如此明目张胆了。

秀峰板着脸孔道:“掌而不敬,则无规矩,纵是少林方丈,这儿是恒山重地,岂可言许男子出入?”天象脸色一涩,他拙于言词,也不知如何对应是好。雪峰神尼道:“现今恒山有难,只好从权,现下江湖三山五岳,四面八方,各路豪杰都涌到,他们一腔侠胆琴心上来,总不成让他们在山下吃个闭门羹。”

秀峰“嘿嘿”笑了两声,道:“祖师遗训,不可稍更,何况未经众姊妹同意,便一意孤行,是叛宗灭教的行为,罪无可恕,我倒要看看由谁担待。”清一见师父可能受难,即挺身而出道:“救人要紧,士急马行田,又那来时间众议了。众长辈在山上,师父在山下,一心率众救人,又如何跟诸位师叔师伯们议断呢?”

秀峰也自知无理,仍重重地“哼”了一声,悻悻地道:“纵然如此,祖训不可违,先例不可开,有违者,就算掌门,也一样要有交代。”雪峰神尼走前一步,秀峰脸色大变,退了一步,原来平日雪峰神尼甚是威严,谁敢如此脸斥于他,令其丧尽脸面?当下积威已久,令凶悍过人的秀峰,也不禁退了一步,其他的师姊妹,也各退了几步,雪峰却心平气和,伸手向秀峰肩膀拍了拍。

秀峰以为掌门师姊要用什么毒辣手段对付自己,她情知绝不是雪峰对手,当下直着嗓子,要趁未被击杀前说出来:“你触犯门规,理应五刀穿身,十指齐削……”说到此处,忽然发觉雪峰在自己肩膊轻拍,并未用力,她曾受雪峰熏陶已久,平日对这掌门师姊只右唯诺,而今却如此逆她,竟不敢正目对视。

雪峰神尼一笑,道:“四师妹,冤有头,债有主,这事我自会向你交代,你莫激动。”闪身入殿。这时陈木诛所布下的伏兵,多被“长空帮”、“恨天教”以及群侠所毁,陈木诛等兵败,无路可逃,只好逃回“悬空寺”去,而“悬空寺”就是素女峰的对面,约莫三十余丈的一个山坳大缺口之遥。

天象见雪峰入内,也不知跟进去好,还是不跟进去好,只觉那群尼姑纷纷以冷冷的眼神盯在他光头上,这比对他大加讥弹更难堪,只觉头上如着千百度冷电般的刺芒,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幸好人群已经涌来,恒山派的子弟当然不便阻拦,就算阻拦也拦阻不住,只好瞪目任由他们进去。这群江湖豪客中,不少是浪子闲徒,能上素女峰,更进恒山殿,是奇行一件,不禁对那些恒山子弟,低声评头论足,打起分数来,高声爆笑作哨,倒气得素重宁静庄严的恒山派老一辈的尼姑们怫然变色,年轻一辈的女尼,见此热闹场面,倒是好奇,三五成群,咕咕呱呱,也是窈窈私语,也评鉴起这些古怪男子起来,如此更气得恒山老尼们鼻子都白了,不知当着神明菩萨面前暗中咒骂了多少遍、多少回。

雪峰神尼却神色自若,回首遥指,道:“那便是悬空寺。”只见斜对崖三十来丈处,山处险处,建有一所宛似凭空飞来的庙庵,这时夕照西斜,映照得好不苍凉,雪峰神尼道:“那原本是座清静的寺庙,抑不知从几时起,为恶贼所盘据,好好一座寺,都给糟踏了。”这些桑书云、宋雪宜等都到了殿前,随指望去,只觉悬空寺外观闲寂清幽,在险峻石壁间令人唤为观止。辛深巷、梅醒非等私语简议,如何攻陷悬空寺,但格于形势,乃易守难攻之地,辛、梅二人脸上都显凝重神色。

雪峰神尼往众人引路而入,恒山派残余长辈,一脸悻色,鱼贯而入,天象大师仍尴尬不已,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抑听雪峰神尼唤道:“大师,请。”这在天象耳中听来,无异玉旨纶音,他做梦也没料到雪峰神尼竟忽然对他那么好,当即大步跟了进去,不理众尼们怒目以视。

桑小娥则是第三遭来到此地。头一回乃在她幼时,妈妈带她来看九劫神尼,当时她母亲也有出尘之想,但因舍不得她,便没留下来。这碧落红尘、虔诚清修的意念,却移注在她童稀的心灵里,抹拭不去。所以她遭受方歌吟拒绝时,哭奔恒山,便作剃渡之决,但终究为方歌吟舍命相阻。第二次来的时候可谓忍痛得肝肠摧折,而今第三遭来,一颗心儿,也绪系在方歌吟的身上。

只是方歌吟他在那里?悬空寺空空的钟声,隔山对崖,悠悠传来。

第十一章悬空寺的对面

方歌吟犹在洞中,不断要突破那水流的逆力。他在激流的冲涤下,数次险遭没顶,但都仗自身发的绝大内力,冲回洞中,得以苟全。

渐渐地他学会将己身体内的大力,与流水中的无形巨力,融合一起,有几次几乎能突破而出水面,但终因未诸水力流变而旋入狂雨骤风般的深水中。

方歌吟又努力了几次,一次比一次接近突破,而自己精神体力,只觉充沛无限,畅愉无尽,方歌吟急于出困,屡次试闯,却不知自己叨力,亦因此随而增递。他在龙门急流之中修成“龙门神功”,与他日白衣方振肩在龙门急流上独创神功,意态上、境界上竟不谋而合。

这回他再下水,已是深夜,他仗若肩光漾湿磷怜波光,数度冲突,正在使力对抗鱼流中的逆转,突而气海一塞,巨流分四五处夹卷而至,几令他生生涨爆毙死。

他急摧内力,喉头竟如骨绞,情急之下,将任狂所授的“一气贯日月”,自四肢百体中突撞而出,一时间,喉头的“咽泉穴”,自天突、璇矶、华盖、紫宫、申庭数穴一气而通,任脉一通,督脉大振,此时息关大开,功力出入气海腹中,而产生大元气、大无畏、大威力,夹杂激流穿山碎石之势,“呼”地一声,冲破水面而起,竟有一十五丈余高,方歌吟不禁“啊呀”地一叫。

如有人在黄土高原上下望,月光下只见一人湿湿地忽自水底挟起,又扎手扎足的怪叫掉落下去,必定震讶无已。

方歌吟自己不知内息已充沛一至于斯,全力冲激下,脱离水面如此之多,一时收势不住,又没头没脑的落下漩涡里去。他一方面不识水性,全仗闭息运滔心力以抗,另一方闭息运潜的内力与空气中的压力不一,他一时无法适应,只好又落回漩涡中去。

惟方歌吟的“龙门神功”,经已练成,再落下水去,也应付得来,再折腾了半夜,终于游离了急流,又到了天亮,才溯水到了岸上,不住喘息。能站立得起来时,第一件事,便面向急流漩涡申叩了九个响头,心中默念道:“卫老前辈,我受了你的武功,铭感肺俯,没齿难忘,如有报答的,只有重振血河派的声望,不让血河派之学,蒙尘污垢,以谢前辈厚恩。”他感念恩师祝幽,故对师伯宋自雪、武林孤子任、血踪万里卫悲回等,皆不以师父相称。

这时滚滚浊流,东流而去。冷月当空,万里荒烟,悠悠历史,荡荡版图,方歌吟忽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只觉人生在世,不过沧海一粟,只不过是荒漠的黄土高原的晚上有人出来看皓月千里,江水荡荡而已。

这时辛深巷已商议出结果:“晚上奇袭到悬空寺去。”梅醒非素以辛深巷马首是瞻,自是同意。那边厢儿萧萧天和桑书云正聊了起来,萧萧天问起伊小深的事,桑书云照实相告,知道结识伊小深在后,因衷心爱她,也不知她先前的底细,只知晓每逢她若有所思,桑书云追询于她时,她总是支吾过去。桑书云知爱妻不想重提旧事,他全心爱她,便也相就不提过去。

后来伊小深产下女婴,即是桑小娥,桑书云参与围歼血河派之役,大捷而归,伊小深乘马来迎,说起战役,桑书云笑说:“血河派已灭。”伊小深又问起卫悲回,桑书云道:“听说已给大侠萧秋水打下龙门,可惜没缘亲见。”伊小深一听,自鞍上跌下,因产后体虚,竟不治身死。

桑书云为此事,自是哀伤莫已,耿耿长恨,抱憾迄今。伊小深临死前向桑书云呼道:“我对不住你……”三声而竭,又呼唤“江南”数声而残,更令桑书云百思不得其解。

萧萧天听了之后,仰天长叹道:“桑帮主确有所不知,小深原本跟其义兄唐洁之结拜,后唐洁之为人所杀,萧大侠代之复仇,她便忠心跟随萧大侠,但萧大侠因唐方姑娘之事而肝肠寸断,只身飘零,小深便为华山派的人伏击,后为卫悲回师兄所救。那时我派中华危楼及区区,都对小深有情,说来真惭愧,还为此大打了一场,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和华危楼的怨隙,便由此而生。后来才知道,小深钟意的是卫师兄,而卫师兄乃当时武林中眼中钉,江湖上肉中刺,卫师兄不敢和小深在一起,免其受连累:可笑当时我俩尚不自知,若苦追求,情结越深,小深芳心早有所属。后来小深不想我们愈陷愈深,便说:‘我有三件心爱事物,若我喜欢谁,便送给了他。那三件事物,落在谁手里,我们始终不知……但终究未送给我们。伊小深这一是要我们知难而退,只是情关难渡,我们还是不堪自拔……’萧萧天说到这里,苦笑起来,颔下黄须,飘幌起来。

桑书云本待问他那三件是什么事物,但又怕自己所无,有点不敢面对这个答案,讪讪然不敢问。

萧萧天继续说了下去:“卫师兄惊才羡艳,名震江湖,年纪轻轻,即家喻户晓,他生平好七好:好功、好名,好文、好武、好闹、好色、好结交天下英豪。只是天下英雄妒之忌的多,愿与真诚相待者恐无几人。他与小深,咳咳,不瞒桑帮主说,当时男才女貌,正是天生一对,但卫师兄年轻得志,眄视万物,见识超凡,不但武艺超凡入圣,连文章尺膜,也词采斐然,对男女间事,当然难以做到德行无亏。他含英诸华,跟许多女子皆有往来,伊小深却莫可孰忍,离开了他。……”萧萧天说到,长叹了一声,黯然道:“那时我们都很自私,以为小深不理大师兄,便可能归依自己,岂料小深一去无踪……其实我们都知道,大师兄最深爱小深,他对其他所有女子,只是逢场作戏,而且他才情漪漪盛哉,不可过抑,刚强侠烈,如飘风骤雨,精力奇强,元气淋漓,并世俊彦,除萧大侠外无可相拟,而又不想牵累小深,所以无可宣泄,才致如此沉耽于荒淫之中。……小深走后,他一天跑来找我喝酒,那是与萧大侠决战前夕,醉后他掀开衣襟给我看,只见他胸膛尽是一刀一刀的深痕,有的犹在溅血……”宋雪宜在一旁不禁“啊”了一声,因为她想起昔日斩杀宋自雪的情况,为这番话所激起了畏怖。

萧萧天继续说:“我道大师兄武功高绝,何致伤重于此?细问之下,才知道卫师兄在小深走后,念兹在兹,无时能忘,便日砍一刀,在身上心上,才能消解眷恋之情。他既不敢留住小深,又怕名声不好,羁绊小深,反而累了她,直到如今,小深不再应该原谅于他,他只求速死。那时大师兄,与萧大伙决斗在即,他已心丧欲死,我觉得大大不妙,果然大师几一去不复返,据说萧大侠失手将大师兄打下龙门,也甚懊丧,从此不出江湖……唉,卫师兄和萧大侠英雄一世,霸业王图,却还勘不破啊!”

桑书云却不知伊小深有过这么一段经历。如此听来,暗香浮动,只觉得恍惚间什么都不真切起来,心里有些莫名的伤悲,微小的失意,似有点酸,又宛似打碎了什么心爱的事物般的,好不神伤。却见在旁的宋雪宜盈盈的望向自己,笑容甜咪咪的,抑不可方物。

宋雪宜忽然发现桑书云望向自己来,脸上一热,急忙偏过头去,假作不见。

他们如此谈着,便及注意到雪峰神尼那儿发生什么事。雪峰神尼等一行人到了一处帐棚处,只见淡淡燎缭嫂嫂,供奉许多灵位,旁边摆有许多陈旧的文献,以及法衣、法器等等,还有五把精光寒厉竹短刀,一柄金光闪闪的小剑。

雪峰神尼跪了下来,默念有词,众人知她在向历代掌门师祖参祷,抑见她神色端然,长身站起,向恒山派主掌司职的师妹道:“召集全派子弟于此。”她说话自有一股威严,同职的师太不敢有逆,速即召集众子弟在大殿集合。恒山派虽都是女弟子,但格训甚严,各人一旦集合,立即归队站好,鸦雀无声。群豪不知恒山派在摆什么阵仗搞什么鬼,心里嘀咕;众尼也不知掌门人要作什么名堂,心里纳闷。

雪峰神尼见恒山女弟子列队而立,泰半队伍,皆疏疏落落,空间甚多,知无数弟子因此役而牺牲,心中不禁一酸,强自忍住伤悲,端然道:“秀峰。”

秀峰师太愕然,得应道:“在。”雪峰淡然道:“此刻江湖沸腾,浩劫方临,恒山也难幸免于难,今日我带诸侠上山:也莫非为澄清江湖,同除强仇而已。”

秀峰不明所以,得答道:“是。”

雪峰又道:“只是几破敝派规矩,带男子上山者,应遭何罚?”秀华一颤,道:“这……”雪峰即道:“但说无妨。”

秀华是掌刑师太,对派中惩罚,自是了然,当下道:“要五刀追魂,十指离心。”

雪峰追问道;“什么是‘五刀追魂’、‘十指离心’?”秀华又是一愕,少停才道:“‘五刀追魂’是以法刀穿心、肝、肺、脏、胃,‘十指离心’是以神剑斩断腕。”

雪峰道:“好,很好。”众下不明所以,雪峰忽然朗声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当掌门的也是一样,恒山派的规矩,要用桓山掌门的鲜血来洗,才能重新修正。”

说到此处,大声道:“秀峰,刀来。”

秀峰一愕,众下相顾骇然。雪峰一探手,已将法刀抢了过来,手腕一翻,“璞”地一声,一柄法刀,已没入她胸前。

这下发生得十分之快,电光火石间,乃已没至把手。众下一阵惊呼,天象抢步上前,雪峰皓腕一翻,又是一刀,插入左协,天象大喝;“不可”雪峰凄然扑首,道:“你莫要毁我修行。”这一声宛若焦雷,只听悬空寺又传来钟声,天象大师呆立当堂,雪峰又皓腕一转,“研”又插入一刀。

这时桑书云、宋雪宜,萧萧天方赶了过来,雪峰插入了第四刀,桑书云要待出手,宋雪宜一把挽住,摇首悄声道:“没救了。”桑书云当即了然,如雪峰已然没活命的希望,不如索性让她完成心愿,才算死得其所,死有所获。

这时雪峰倒转第五把法刀,照准自己心窝插去,对崖钟声大响,轰轰传来,众尼尽皆跪倒,雪峰端坐依然,神色安详,但月白长袍,尽皆鲜血,缓缓渗出。

天象“璞”地跪倒,痛苦莫能自抑。

桑书云怕天象有事,即过去相扶。只听雪峰悠悠道:“从今后素女峰不准男子上山规矩,已由贫道的鲜血所洗清。……掌门大位,将由清一接掌……”只听清一悲叫道:“师父!”扑将过去,痛哭起来,雪峰一手搂住,轻轻抚慰。

原来恒山派规矩,掌门之位,是由长门大弟子接掌,在派中视为理所当然,清一年纪虽小,但甚受人爱惜,也没人感到不服,只是不知其中规则的豪客,也不禁咋舌称奇。

雪峰轻轻拍清一的肩膀,道:“孩子,乖。”清一哭道:“师父,师父,”雪峰道:“乖,不要哭,不要哭了。”清一仍是哭道:“师父,您不要死,请不要死。”

雪峰皱眉却笑道:“可有见过大哭的掌门人么?”清一悲泣道:“我不要做掌门人,我不要当掌门人,我只要师父。”

雪峰往秀峰处望来,秀峰自是会意,她原先对掌门师姊的忌意,早已点滴全无,当下扶向清一,轻轻道:“掌门师侄,你且起来,快起来。”清一揪住雪峰衣角不放,哭道:“我一起来,师父就要死了。”秀峰叹道:“你起来再说。”清一仍然不肯:“我不起。”雪峰轻轻叹了一声,挥手点了清一穴道。

秀峰贴近在清一耳边说:“让你师父完成心愿罢。”清一穴道被点,浑身软麻,但心智清楚,却无法相救。秀峰说到后来,也为之便咽,在派里她一向跟掌门师姊情感笃厚,对派中刑罚摘赏,两人人彼此心心同此意,常为人所误解,暗骂佛口蛇心,但唯其两人最能将恒山一派的一群女弟子,处理得纪律严明,井然有序。

而今掌门师姊,却要先自己而去了。而自己还在她死前,毫无忌悔的出言顶撞于她。

却见雪峰神尼神色自若,右剑一挥,左手五指俱断,将口一衔,以皓齿咬住剑柄,打横一划,短剑锋利无匹,右手齐腕断落,众人又是一声惊呼。

这时“格当”一声,金光灿灿的短剑,自雪峰口中跌落地上。雪峰神尼微笑张目,这时五柄短刃,俱没入她胸腹之中。只见她双目神光湛然,端视天象,道:“大师贫尼先行一步了。”天象大师全身骨节,格格发抖,终于似出尽了力道似的,向雪峰神尼合什一拜。雪峰也没回礼,却微笑闭上了双目。

这时“悬空寺”处钟声更响,秀峰过去察视,跪拜于地,道:“神尼圆寂了。”

一时众尼皆伏拜,部份群豪,也敬雪峰义烈,跪倒参拜。

这时众尼皆抑悲低诵经文超度,回想雪峰神尼虽浑号“脸慈心冷”,但对恒山子弟,无论衣食住行、敦品励志,皆克尽职资,无微不至,心感其恩,都垂泪不已。

桑书云心中,却甚哀恰。他歉叭愧疚,若自己不是顾跟萧萧天话说当年,谈物论故,也不致如此挽救不及,此耿耿抱恨。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冷傲如梅的雪装神尼,今番竟也想柠了起来。在空空钟声中,他顿觉“三正四奇”,当日何等威风,今日何等寥落,而“四奇”当中,宋自雪早死,车占风遇害,严苍茫也死了,皆死于世间种种痴情执着,不禁悯然。

萧萧天在旁叹道:“佛禅之中,舍身喂狮虎,化千万众生入炼狱者,在所多有,大师节哀。”他劝谕的是天象大师。

天象大师不行不动,嘴角的血却不住流下,已染红了一地,点点滴滴,几日来他受的内伤都似一齐发作,但却一言不吭。此际“三正四奇”中,三个吒叱风云,不可一世的正派人物,也仅留下他一人了。他闻萧萧天此语,全身一顿。

桑书云只觉眼前这老和尚,刚强侠烈,却有说不出的亲切。他虽是人称第一大称帮之主,但觉得眼前的一切似虚似幻,唯“长空”而已,连昔日千思万念的伊小深,也似另有所属,眼下就只有宋雪宜的倩影笑魇,可以把握。却见宋雪宜怔怔地瞧着神尼的尸身,悠然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桑小娥在旁听得自己母亲当年的事,心中好乱,她对父亲好生敬重,听母亲如此,心中一个声音一直喊道:“不是的,不是的?不是这样子的!”又见父亲斜视宋雪宜,她敏感的心灵,早已清楚几分。

却见雪峰神尼舍身自尽,消解恶规,心中念及雪峰神尼本是遏止方歌吟与自己见面的人,未料而今一至于此。耳际听得两个女尼再交头接耳道:“掌门师姊才一次下山呀,就如此想不开了。”另一尼道:“可见碧落红尘,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桑小娥听得心中一酸,觉得没什么依凭,心中暗喊:“方郎,你在那里?”

第十二章悬空寺的鼓声

方歌吟赶至“忘忧林”时,“忘忧林”已被火烧的满目伧痍。方歌吟怀慌恐的心步入。想探点线索,却见焦木树根处,坐了三几个人,正在聊天。

只见一个黑黝黝的、腮帮子涨嘟嘟的,说话时喜欢怪眼一翻的怪汉,例开一口白牙,方歌吟刚听进去,只听他开口就道:“散了,散了,说什么权力帮、八大天王,谈什么血河派、蜀中唐门,到头来还不是梦一场,空一场?瞧这武林三大绝地,给人夷为平地,烧成灰炭,供人岱吊,也不是威名一时,千百年后来此的人,还不知踩在那一副骨骼上?散了,终究是要散的。”

另一个福福泰泰,眼尖鼻大,下巴占了脸部几近一半的人和尔地笑道:“铁钉还是那般愤世嫉俗。难道说咱们‘两广十虎’也到头来抵不住要散?”

那黑子怪眼一翻,道:“就得以不散,人死一场空,臭皮曩活时聚聚,抵不过千古万载的轻消霎散。罗海牛、疯女、吴财这等鸟暂且不去说他,但杀仔、阿水、劳九,却不是幽泉异路,黄泉相隔么?”

旁边一个挽髻高装、白哲如羊脂的妇人妩媚笑道:“虽然阴阳相隔,但咱们一颗心,却末曾分开过,生死之事,又焉能羁绊?记得五龙卒之战、丹霞山之会么?咱们一刻活过,便是永远活过,咱们一刻并肩过,便是永远在一起。”

李黑心神不属般沉默一会,抽出座下一段焦木,道:“对生命而说,‘永远’是可笑的。”

方歌吟却听得“栈”地一声,热血奔冲向脑门,原来他所听得的,都是轰轰烈烈,昔日名动江湖的战役,听这些人的口气,莫不便是当年跟萧秋水纵横九千里,烛照四十州的“两广十虎”不成?

只听旁边一个高大壮头、狮弟弥口的银须老老大声道:“你们‘两广十虎’的战役,我可不管,跟萧大哥东征四伐,我老兰也有份兄,我跟你们尚且阴魂不散,其他还有什么可说说?且看他当日武林的‘东刀西剑’、‘八大天王’,今日武林的‘三正四奇’、‘二十神龙’……只是‘悬空寺’之役,咱们去也不去?”李黑眼睛骨碌碌一转,偏头思考道:“‘忘忧林’之役,咱们暗中出力,‘长空帮’等始能大获全胜,我们也不求为人所知……但是年纪大了,风湿骨痛,悬空寺没多大看头,还是不去也罢。”

那白哲妇人便是“杂鹤”施月,双目瞪住李黑,道:“那你是不去了?”李黑随意一笑。施月道:“你不去,我去,悬空寺有华老怪,他很有一手,不比想像中好斗,如果万一众侠不敌,则武林中祸亡无日,俗语有道: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胡福,你去不去?”

她说起话来极快,就像一大锅沙炒豆,豆子熟时纷纷爆裂一般快而响。那“好人”胡福摸摸下巴,道:“去是很想去。但萧大哥十年一祭,近日可能会在峨嵋出现,要是为了这事儿,偏巧逢不大哥,则打死我也不去。”

李黑喝了一声:“照也。”施月道:“那你俩是不想去了?”两人一齐点头,这两人在其中最是互相依傍,其味相投酌,兰俊龙抑喝了一声道:“你们不去,我去!热热闹闹地方,怎能少了我们?何况趁我们未断气前,再干他一番事业也好!”

胡福反问道:“你俩要去?”这次到兰俊龙和施月一起颔首。

李黑笑道:“那我们行动还是一致好了。”施月道:“也罢,君那边人多。洪华要去,则大家都去,少林洪不去,大家就拉倒算了。”

于是大家都望向洪华。少林洪短发铁脸,缄状不语,但一向思虑周详后再说话,故不言则已,一言必中,且斩钉截铁、向无回迂之地。现下众人都探询于他,他沉默良久,说了一句:“去。”

李黑扒扒发根,道:“真的要去?”洪华道:“办完这桩事,赶去峨嵋,还来得及。”

胡福挖捏下巴,想想也是,即道:“要去便快去了。”施月与兰俊龙自是欢呼不已。

施月虽是女子,但巾帼不让须眉;兰俊龙外号“千手剑猿”,为人也似猿猴一般,鲜跳活泼,不能久待,最是好事,一听有得去凑热闹,莫不欢仟。其实李黑和胡福,也是唯恐天下不乱之徒,今日如此审慎,是不想错过能与萧秋水晤会良机,今听洪华如此说,如其算计好时机,便都跃然欲试。(有关这“两广十虎”的行为事述,请见“神州奇侠”故事系列,有详细叙述。)

这时方歌吟禁不住冲出来,扑地跪倒,大声道:“请五位前辈,带晚辈前往,晚辈则感激不尽,感激不尽。”五人自是说话,没料忽然冒出一个小子来,原来方歌吟屡得奇逢,内功深厚,已凌驾李黑、胡福、施月、洪华、兰俊龙等人之上,所以他们并不觉察有人在后面听他们交谈,倒是唬了一跳。

李黑“术”了一声,认真地点头,通:“你便是那小子,那姓方的小子,是吧?”方歌吟对传言中讲义气、敢信诺的“两广十虎”,甚是敬服,便虔诚地道:“晚辈方歌吟,拜见五位前辈,请前辈带小辈赴‘悬空寺’,待事了了,更烦五位能捞小辈见萧大侠一面。”

李黑那白多黑少的怪眼翻来翻去,斜视方歌吟,却不说话。

施月笑道:“今下武林,你出道既晚,声名最响。咱们都莫如你。”方歌吟暗自惭愧。胡福摸摸下巴,微笑道:“要是你早生几十年,就可以跟我们一齐闯荡江湖了。”方歌吟听了,又无限抱憾。只听李黑道:“记得当时,咱们初出道时,总听人说:‘要是我年轻十多年,定必加入你们,现在则只有精神相勉励了。’而今这话,我们都对人说了。“兰俊龙却豪笑道:“悬空寺就在恒山,那地方你闯过,不必我们相引:至于往见萧大侠,则要看缘法了,带了也没有用。”

方歌吟听后若有所失,问道:“那五位前辈不去恒山了?”

胡福又摸摸下巴,道:“既是大多数都赞成去,去是要去的。”

施月道:“你走你的罢,必要时我们会助你一臂。”李黑怪眼一瞪道:“快赶去,迟了怕有遗恨。”

方歌吟忙站身应道:“是。”正待行出,洪华忽道:“慢。”

方歌吟不明所以,望向洪华的脸孔,洪华缓缓道:“留得一命,你跟萧大哥还缘惮一面。”方歌吟呆了一呆,说:“是。”

再看时雾烟朦胧,场中只剩下焦木炭灰。

话说恒山,已是入夜时分。雪华神尼的自戕废规,使得天象、桑书云等心里都大受打击。辛深巷、梅醒非都在计划着午夜突击的事。清一依然在守着雪峰神尼的遗体。

车莹莹在烛旁垂泪,似想看遇害的父母。桑小娥在庙前看看满天繁星,皓月当空,心中在怀念着方歌吟。却吹来一阵冷风,黑云掩过,月耳都消失了,只剩下天上冷晶闪烁的星星,宛似许多孩童在霎亮若眼睛。

桑小娥依在一颗大榕树下,往天上看,看星星一霎一霎,很是调皮,她自己也如星星,俏皮的眨眼,如此闹得正有趣时,不易一阵冷风吹来,桑小娥无意间往山下一望,一时间只觉根根寒毛,倒竖起来。

原来山下也有千万点“星星”,正无声无息的圈掩上来。

桑小娥此惊非同小可,又听得远处悬空寺传来沉沉鼓声,每敲一下得一响,那些可怖而阴闪闪的星星,又向上推进了一些儿。

她不禁掩脸发出一声尖叫。

这一声。在黑夜中听来甚是尖锐,一时间,镇守山腰的戍卒,把守的卫兵,以及寺内寺外的高手,那一涌而出。

这当儿也有戍守的人,斗然发现山下的千万点寒光,无声无息地掩上,大部份吓得张口结舌,小部份人魂飞魄散,张喉大呼:“野兽!野兽啊!乖乖不得了!”

只见恒山大殿里人影一幌,冲步抢出一威严怒目的和尚,叱问道:“什么飞禽走兽,如此不得了?!”

这闯出的人正是天象。他身旁有一气定神闲的青衫人,便是桑书云。这二人一出,对崖的鼓声忽然骤急大响,如骤雨打在鼓面上一般,忽然虎噜噜一阵山风刮脸如刀,众人只觉扑脸擅腥之味,猛听一声虎吼,立时哔声四起,山间的千百头猛兽,包括虎豹豹狼、狮彪蛇麟,纷纷加快速度,或飞或攫,或爬或扑,同山上涌来。

群豪相顾骇然。这时在山腰巡守的各派弟子,一时惊魂未定,不及撤走,被这一大遍黑压压的飞禽走兽,存噬得一干二净。

众人在山上望去,只见十几个人,张大了嘴惨叫,叫声却被虎啸所遮,迅及倒在群兽中,被嚼个尸骨无存,这时对鼓声诡谲幽怪,众人却听得手中发冷,心中发毛。

天象白发陡扬,道:“一定是那鼓声搞鬼。”虽然焦燥,但却无法可施,腥风如狂风般急,桑书云传下手令,所有把守山间的弟子,都退上山顶来,以免送掉性命。

这时虎啸龙吟,愈迫愈近,桑书云道:“我们缩小范圈,严阵以守,总好过盲目冲刺。”当下令各人只在崖边把守,一有猛兽上来,即居高临下,击杀歼灭。并设下第二道、第三道防卫,以免猛兽一旦冲破守线时,变成内外夹攻,为虐甚巨。

这防线既定,镇守则容易得多了。但是群兽数目实在太多,各种各类都有,众人虽是武艺高强,看去也不触胆心寒。

眼见毒蛇怪兽,已经接近山腰,桑害云号令一声,众矢齐发,当先的走兽,不少中箭倒地,却发出悲啸,后头的野兽一听,也各齐声发出啸吼,这一来数千走兽一齐嘶吼,其声直如漫山遍野,而且数百类野兽沓杂而鸣,其声之恨,也属罕闻。

这一阵连叫使得群豪更惊。只见野兽一闻血迹,即吞噬地上礁血或已受伤的猛兽,啃得一根骨头不剩,甚是残忍。众人看了,直是发寒,只宁跟千军万马作战,却不欲与这些无知愚昧的凶兽对垒。奇就奇在这些野兽在鼓声煽惑之下,竟只向山上奔来,而能不相互咬噬、互相残杀,除非受伤流血的倒外,敢情野兽一闻血胭味,口舌饥涎,控制不住兽性。

众下心中暗叫苦也,却是无计可施。桑书云又令长空众徒射了一轮箭,猛兽依然前仆后继涌上来。桑书云已来不及施令,长空帮的箭手继续放箭,已来不及听令行事,怕稍缓得一级,野兽即如风卷残英般涌至。

如此射了半晌,群兽死伤过百,但长空帮的箭,几乎用尽。这次长空帮与役,本就以为是近身街战,故此并没有带出多少箭矢来。这时猛兽势度稍稍一挫,对崖的对手也似稍疲,鼓声较低微后落。

桑书云趁机道:“箭完了,有暗器的准备。”众人知是生死关头,立即更替换班,一群数十有带暗器的武林人物,纷纷暗扣各种各式的暗器,凝神以待,蓄势待发。

本来有暗器的武林人物,在江湖上最不受欢迎,认为是卑鄙技俩,能练到蜀中唐门一般的,将暗器转化为武器,或若作了明器,变成了人人尊敬的艺术者,少之又少,但而今情势如此,反而这些使暗器的高手令人重视,对暗器也十分珍惜,怕有一枚浪费了,使得那些凶残毒狠的毒蛇猛兽多一分力量。

桑书云观始察终,道:“守到天明,或许情势会好一些儿。”这时方过二更天,月亮又支出云层,众下只见山腰密密麻麻,尽是不知从那里来的毒虫凶兽,挤成一团,真个叫他杀不尽,不禁如百哀齐至,大生恐怖,没了斗志。

听得桑书云此语,精神一振,都想:挡得一时走一时,过得一刻是一刻,说不定待到天亮,这些恶兽都四散窜逃,亦未可知。当下振起斗志,只求能死守局面,求一线生机。

如此相持了一会儿,鼓声又急密了起来,野兽本来各自低鸣,一闻鼓声,又奋勇前扑上来。

这时崖上高手,尽皆将暗器发了出去。

这些暗器,本来都是平时对付武功极高的好手用的,发射的手劲、速度与准头,自是非同小可,这些猛兽怎抵挡得住?

瞬眼间便死了百数十头。

只见群兽依旧涌来,不一会又死近百头,但群豪的暗器也将用完,鼓声却依然劲急,只有三五个唐家子弟,还有暗器可以发射,其余的不是暗器打完,就是所剩无几,留下来要作紧急时自救。

眼前七八十头猛兽,就要突破防线而入。忽听辛深巷、宋雪宜齐喝:“动手!”

黑水青焰,狂喷而出。不少野兽,在火焰中打滚咆哮,终被焚焦。而“如今是云散雪消花残月阙落英流水”幅度更广,所被沾洒中的野兽,莫不哀鸣挣扎不已;野兽既怕被毒水,又怕“蚀心化骨焦尸猕骸丧门火”的火焰,纷纷悲啤而退。

然在这时,鼓声也稍稍一缓。

桑书云向辛深巷喜形于色,道:“兄弟,幸亏你有将这火器掳来。”辛深巷却神色凝重,道:“可惜所带不多,再发得七八道火焰,火药便要用罄。”梅醒非接道:“往下的都要靠宋教主的‘云雪花月英水’。”宋雪宜却缓缓摇了摇头。

大家都吓了一跳。萧萧天问:“怎样了?”宋雪宜神色凝重,道:“这筒子的毒水,怕还推不到青焰熄灭。”众人脸色闪过无限懊丧,毒火依然在野兽体上焚烧,其它野兽都不敢吞噬被青焰或毒水醮染过的骸,火光一映一映的,在众人脸上一跳一跳,只见汗珠不住如鬼手扒搔般留下,但声音细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息都可辨闲,可谓诡异至极。

一人忽道:“这样防守下去,实在不是办法。”另一人大汗一行行,一条条地自脸颊留下去,他的脸肌尽在抽苍,忽而大声道:“来呀,跟我冲出去!”桑书云叱道:“大家不要慌乱,自寻死路!”但众下惶栗至极,那有心思耗下去,只见有人冲杀下山,也拔出武器,纷纷呐喊杀将下去,只望能杀出一条血路。只见七八十个瞥不住性子,沉不住气的武林人,一路杀下去,才杀没到二十米丈,已死了十来人,又杀了十丈,又死二十多人,狮虎狼豹虽也死了不少,但群兽依然没有减退。剩下的四五十人,锐气顿消,被困于群兽之间,转眼人堆愈来愈少,一一遭虎狼哟叨,惨叫哀鸣之声,夹杂兽吼,隐约可闻。在崖上俯视的,胆小的人已掩脸不敢相看,胆子大的揣想到待会儿白己的下场,也双腿发软。群兽嚼食了那小撮人后,意犹未尽;却凶性大发,随鼓声遽急,又涌上崖来。萧萧天叹道:“若在此时,还有人贸然行事,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他说这话,是要安大家的心,以免又莽撞下山,折损人手。众人见下山的人如此惨状,自然都不敢卤莽行事。

梅醒非踩足道:“都是那鼓声!”辛深巷驾道:“那鼓声是操控群兽的事物!”伯金童骂道:“去他妈的鼓!”萧萧天背负双手,望向对崖,悠悠出神,这时群兽进攻更急了,全仗那剩余的“如今娃霎散雪消花残月阙落英流水”以及“蚀心化骨焦尸烂骸丧门火”的威力勉强镇住。

连桑书云也一筹莫展道:“再守下去,只好是肉搏战了。这山崖还算好守,咱们居高临下,只要用兵器前揪,或以掌力平推,便可制杀狂兽。只是一旦让他们上了来……”桑书云长唤一声:“却是神仙难救了。”辛深巷长唤道:“真不知华危楼从那里弄来了这么一大堆野兽!”

桑小娥乍然想起,道:“当日我们在闯‘七寒谷’的峙候,也遇到些恶兽,只是当时没留意会变成如此后果。”

这时火焰渐熄,原来“丧门火”已尽,野兽少了火焰的威胁,又凶猛前进,全仗“落英流水”竭力慑制而已。萧萧天忽道:“桑帮主。”桑书云知萧萧天是成名前辈,自有见地,当即道:“萧兄何事?”萧萧天道:“我有一法,或可一试。”

桑书云凑近道:“愿闻其详。”萧萧天微笑道:“也不是什么绝活儿,只是笨方法。”桑书云双目绽放起奋悦的星芒,道:“萧兄何不说来听听?”潇潇天道:“正要和桑兄参详。”

只听萧萧天道:“我别的没有,但有一双羽翼,我和曹大悲都有心得,可以乘风滑翔,加上御气而行,至少能掠四五十丈。我想飞过去,先制住华危楼,没有他的鼓声,一切都好对付,你们趁机杀过去,便可解目前危困。桑书云脸上掠过一片不豫之色,萧萧天马上注意到了,问:“怎么?有不妥么?”

桑书云叹道:“当无不妥。何况萧兄神功盖世,为当今唯一可制华危楼的人。可惜就是太危险,萧兄是我们的主师,亲涉此险,却是万万不可。”潇萧天微笑拍了拍桑书云的肩膀,道:“主帅是桑兄,不是区区。”萧萧天又道:“现今之计,只有冒险行此策,总比在此束手待毙的好。依我之见,只要能捆住华危楼,让他不及击鼓,这些孽畜都必作鸟兽散,而华危楼一时扳我不倒,只要你们来得快,我是没什么危险的。”桑书云叹哨道:“萧兄大义,桑书云这儿代表武林群豪,向萧兄一拜……”

说着拜倒。

萧萧天慌忙扶住,这时武林群豪大多数都听到此策,纷纷流露出敬佩、惋惜、希望、企盼的神色来。

萧萧天强作镇静,道:“我摸黑迥旋滑翔,这里风强山暗,谅不致被人叫破发现,其实并不难作,只是我多得一双羽翼,为血河派重宝,如此而已。”桑书云亦知萧萧夭并非大言的人,血河派不但有武功卓绝的高手,也有过一些精心巧匠,扁鹊华陀,所以才教武林所妒,因致灭门之祸。

萧萧天迎崖而立,众人目送,桑书云道:“但愿萧兄能克完愿,泽救苍生,名扬千史。”萧萧天哈哈一笑道:“我萧萧天被人冒名顶替,作恶为患数十年,没料今也有诸位英雄谅解的一日,得众家谬赞,可谓足慰平生矣!”说罢当风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三声,振翅顺风而去。

众人只见萧萧天展翅而去,风急云卷,山崖万石森森,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悬空寺的座落处,离恒山殿有三、四十丈的大缺!这大崩昆下峭直刻深,山壁削直如斧劈,乱石怜胸,峰峨锋锐,一旦落下,自是粉身碎骨,何况下有千数猛兽,只要失足,必尸骨无存。

如要从这崖跃到那崖,纵武功再高,却难以办到一跃数十丈。

如果要从山下攻袭由对崖,要自群兽间杀出去,那更难如登天。

萧萧天内息沉厚,轻功本高,他一掠十丈,再加上休息御气,又飞五丈,然后以双薄膜为翅,顺风滑翔过去,直扑对崖。

眼看萧萧天又“飞”了十来丈,离悬空寺山崖不过十余距离时,突然间,灯火大亮,烟焰灼天,萧萧天在黑暗中忽被强光照射,映得双目睁不开眼来,真气一虚,而恒山殿的英雄好汉,也都发出一吃惊。

只乍见对崖密密麻麻,早伏满了人,一齐现身,手指火把,一齐燃起,山风猎猎,照得火舌暴长和看孔明灯、照明灯,以及松明药草,一齐照将过来,并一齐兵器交击,发出喧哗大声。

这一下萧萧天情知已然中伏,但不及重新折回,只因自己所有的一对“羽翼”,为血河派巧手神匠长孙破所制,只能藉风浮飘,并非真的能飞天遁地,翔翔无碍,此刻离原处已近之十丈,而且风势不对,不可能折回,得硬头皮,凝聚势不可当的大力,以图硬闯。

就在时时,崖上忽然传来蓬地一声,萧萧天听去,心内一紧,又蓬蓬蓬蓬数声,萧萧天人在半空,驭气滑翔,无法凝聚真气相抗,被震得五官溢血,但他心念既定,只有竭力“飞”向崖去。

这时鼓声一过,崖上人纷纷张弓搭箭、亮晃晃的箭簇,尽皆对半空无处力的萧萧天,说时迟,那时快,只闻一阵密集如雨的箭射弦声,百十支箭,全往萧萧天身上射去!

换作平时,萧萧天神功盖世,这些箭矢,自然还难他不倒,但如今人在半空,无处藉力,无论他如何腾挪闪避,还是中了七八根箭,共中一箭,穿过他左肋,被他真气震断在肋内,才不致穿腔而出。另外两箭,射穿了他在手臂骨。一箭穿踩而过,另三箭仅是擦伤,一箭正中肩头,肩头那支,箭簇上想必醮有剧毒,是以仅发麻养,而不作痛。

这时他又已凭空临虚,拉近了五丈距离,只剩下十丈不到,他身负重创,勉力一提真气,振翅冲刺,便在此时,只闻一声喝道:“照打!”这时放的不是箭,而是发射暗器。这时距离更近,暗器不但比箭矢难闪,而且更密集、歹毒。萧萧天双手拨拿扫挡、身形摇摆曲翻,势可不变,方向不易,直掠往山崖,又拉短了五丈距离,但已着了十来道暗器。

萧萧天长啸一声,眼见已踩到崖边,但巨岩黯处,忽出现一人,全身如同血浸,隐透红芒,在灯光映照下,截向萧萧天。

在崖这边的人,眼见萧萧天身履奇险,正要掠到崖沿之际:众人着下一颗心志忑不已,却见大风道人卑鄙截击,都恨得咬牙切齿,恼恨难平。

众人大声呼喝,以企助威,万望萧萧天能突破万难,强登崖顶,只见萧萧天与大风道人交手几招,两人都有薄翼,是以在半空交手,都不往下坠去。

只是萧萧天如哑子吃黄莲,苦涩自知,他吃亏在负伤。

暗器上涂的毒药发作,而且御气而行已久,一口真气,已变作逆气顶候,大风道人却窥此良机,全力出手,以图一击搏杀。

大风道人一面打出凌厉掌风,一面笑道:“我们早知你会飞渡过来,义父跟你交手数次,早知你会如此作,你认命吧!”

萧萧天仓卒遇敌,才骂得一声:“好贼子”真气一泄,大风倏然闪至他的背后,萧萧天受伤数处,转动不灵,一闪未成,大风道人“嘶”地一声,竟拟裂了他一张薄翼。

萧萧天的武功,本与大风相去不远,仅成其少许而已,惟此刻萧萧天身罹重创,又气力不继,羽翼便为大风所撕。大风此举,比杀伤萧萧天更为狠毒,要知道崖下千丈深渊,掉下去焉有命在?

萧萧天当非等闲之辈,知道薄翼被撕,他再不恋战,偕余势向五丈外的崖沿掠去。

大风未料萧萧天如此当机立断,再想拦截,已然不及,却下全力展翅追去!

萧萧天仅凭一翅,眼下唯有全力掠扑,这一掠,余力已衰,只剩一二丈,使可到崖边,却偏偏势尽而落;好个萧萧天,猛除下腰带,呼地一声,腰带半空将崖沿一巨石卷住,他藉力一带,飞身扑向崖边。

就在这时,悬空寺又击鼓一响,这一响乃在萧萧天力竭时,所以无疑如同挨了一掌,但萧萧天已无他策,依然凭一口气,冲落崖上。

但在此时,一人闪至。

这人一声不响,一出手,“三尖两刀剑”刺出,正是迷失本性的“括苍奇刃”挥少平。

挥少平一剑刺来,萧萧天想力,却已无力,“璞”地一声,剑已刺到,萧萧天奋力一偏,剑刺入右胸,挥少平将剑一扭,三尖两刃,如锯割肌,萧萧天剧痛之下,运起来多年来因其太恶毒而废置不用的“吸髓大法”,猛吸住挥少平。

就在这当儿,大风道人已飞越过萧萧天头顶,一足踢去,“碎”地踢中萧萧天,把潇萧天踢得倒飞出去,萧萧天却吸住挥少平,两人扭作一团,终于发出一声齐齐长嘶,往山下坠了下去。

这时嘶声犹悠悠传来,久久未沓,夹杂出大风在对崖得意狂笑声,以及悬空寺内猖狂的鼓声,显然击鼓的人也是开心至极。

这边崖上诸人的心,即随若萧萧天下坠的身子,一直沉了下去。

第十三章悬空寺的空中

萧萧天的落下崖去,粉身碎骨,使得诸侠的一线生机,又告断绝。

更惨重的是,雪峰神尼自戕,萧萧天惨遭暗算,崖上能与华危楼、大风道人、陈木诛、许由狭这等高手一拼的,只剩下桑书云,天象大师、宋雪宜等三数人,连应付一个华危楼都未必就胜,更何况彼众我寡?

天象喃喃语道:“曹大悲是坠崖身死,萧萧天也是落崖身殉,大风,你这个‘幽冥血奴’,看你好死不好死亡,”众下一阵沉默,有的抬头望天,有的低头观满山兽翼,只缘盼望能出得奇迹,方能得救,或多看一回星月,多赏一回天籁,也算死前有了交待。

却在这时,月光艘出浮云,满地光华起来,有人忽然叫道:“你瞧,你瞧。”众下不知何时,俯首瞰去,只见漫山狮虎啸吼,竟然有些骚乱,一物势如破竹,纵高伏低,直掠了过来。

大家一时都不知什么事物,过了一忽儿,那物渐近,天象叫道:“是人!是人!”他双目神光,比常人目力都佳,只是他叫了出来,心里却不相信,人那有那么好的本领?

这时众侠都知是人,只不知是谁?来干什么?是敌还是友?

又过一会儿,那人愈近,那人使一柄剑,飞斩盘从,剑击电驰,如狂风暴雨,惊蛇走龙。只见一片金光,围那人飞掠,宋雪宜“啊”了一声,见这等威势,失声道:“金虹剑!”

他几疑是昔日恃才傲物,叱吒风雪的宋自雪,自山下破阵而至。桑书云却心念一动,叫道:“方歌吟?!”

他声音甫出,桑小娥已一声呼唤:“大哥!”长身掠出,众人一时专神,未及阻拦,她已扑将下去。

这时狮虎齐吼,霎时间有七八头野兽,扑向桑小娥,桑小娥目中全无别的,只有急奔向方歌吟。她眼中全无障碍,只有方郎。

桑书云情急之下,隔空发指,伤了两三头猛兽,眼见桑小娥还是要伤在另几头恶兽爪牙之下,忽然人影一闪,金虹振起,精光灿然,仓卒之际,已连斩五头恶兽。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剑眉星光,面如冠玉的布衣少年,已搂住桑小娥,两人一见面,喜不自胜,竟对视无言,刹那之间浑然忘了“虎”视耽耽的群兽。

就在这瞬息间,又有四五头猛兽,攫向两人,两人眼见命在顷刻,却仍对视深深,忘却世外万物,邦听“碎蓬”、“吧达”两声,天象赶了下去,两道劲风狂台,将几只恶兽击毙,以深湛的佛门狮子吼,吼了一声:“上去吧!”

方歌吟、桑小娥如春秋大梦,摹然一醒,方知群兽潜伏,急忙往崖上掠去,只见衣风猎猎,天象也赶了上来。原来方欣吟一手轻搂桑小娥飞掠,却还比天象大师全力飞奔仍快了一些。

方歌吟上得山来,见师娘、桑书云安然健在,喜极拜倒,桑书云见此屡次得以不死,武功反似精进,知道此人际遇非同小可,此番闯上山来,或许有力挽狂澜于既倒之时末定,宋雪宜见方歌吟闯出上来,却不胜凄酸,怕是宋自雪一点心血,却是丧在这里,鄢有黄泉下面对宋自雪的勇气?

方歌吟一旦上山,对崖鼓声迅即燥急,如密集石雨,击在鼓上。桑书云忙叫辛深巷向方歌吟说明一切,辛深巷虽仅剩一臂一腿,但智谋无双,桑书云对他仍然依仗日重,只不过实际作战上,辛深巷便无多大能力,正好可与方歌吟说明一切。

这时群兽猛攻,众侠占地利,运用武功,击毙不少毒蛇猛兽。但时间一长,也有不少人为猛兽所伤,或为之吞噬,但一时还无猛兽冲得上来。

桑书云指风丝丝,天象大师茫茫乍气,到处补救不足之地,摧折不少猛兽,宋雪宜则仗综观全场,一有虚隙,即遣人补上。

如此斗得一阵,敲鼓的人似也累了,便息鼓停声,猛兽固然死了近千,但群豪也死亡近百,而且大多筋疲力尽,或负伤不轻。

又过得一会,鼓声再起,兼而喷呐之声,群侠得再斗,直到后来,都满身沾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野兽的血,总之杀得近乎疯狂。

这时方歌吟已听毕转述,亦已知晓雪峰神尼和严苍茫、萧萧天等毙命的噩耗,即执金虹剑,抢在前头,搏杀群兽,这当下他的武功比萧萧天高出许多,发挥之下,他这方面的猛兽尽为退忌。

他吓退了一面的猛兽,又掠到另一面,冲杀起来,那边的猛兽又倒退,但原先的那边,猛兽又涌了上来。方歌吟东飘西忽,拯东救西,手斩无数猛兽,但依然未能扳过局面,只能勉强挺住。

这是东方有几丝鱼肚白,正近晨风破晓。

大部份武林豪杰,皆已疲极,只有桑书云和天象,仍然指风凌厉,掌劲淋漓,指掌之下,指掌所向披靡,不敢接近。

但一个疏神,东南方面因守戍被猛兽所攻破,狂啸而入,几令诸侠背腹受敌,宋雪宜竭力营救,总算将坍口填补,涌入来的几千头恶兽,也给成问山及徐三姥的暗器打死,焦云玉却因此丧命,成福根跪在她尸身旁,痛泣不已,忽然抓起破甲锥子,猛冲下去,一面大叫道:“爹,请恕孩儿不孝”只见他冲杀下去,过得一阵,便被群兽包拢,不见踩影。“寒鸭点点”成老爹瞪目欲裂,嘶声道:“福根”便发力追去,“袖里乾坤”徐三姥及时一把拉住。众人见此情形,知无生机,这一下狠打猛杀,虽杀了千余野兽,但仍不及其十分之一,难有幸免之理。这时鼓声及哨呐都似已累,声息渐微,群兽攻袭,亦因此得以稍缓。众人舒一口气,却依然愁眉不展。

诸侠情知不能冲下山去,得固守在崖,而鼓声哨呐,不一会定必又复响起,野兽如此一次一次的攻袭,总有攻破的时候,届时就人人免不了身遭兽噬了。这时忽听“丝丝”之声,原来桑书云暗捞指劲,将三条暗游而上的毒蛇射毙。只不过桑书云的指劲,已无先前猛厉,人人心里,又多了一层阴霾。

方歌吟忽道:“萧老前辈是在此掠过对面去时遇害的吗?”

桑书云听得一凛。辛深卷道:“是。”他接道又道:“不过这两崖距离约三十五丈有余,若无萧先生羽翼,是万飞不过去的。”

辛深巷是想出话在先,先打消了方歌吟的疑念妄想。方歌吟却叹道:“现下死守此地,迟早都被攻破,如比坐以待毙,不如……”梅醒非见过他适才搏狮杀虚的武功,心知方歌吟欲求自保,杀下山去,未尝一定办不到,但要救山上的人,可千难万难了,至于越过深渊,更是危险,当下道:“这深涧连萧老先生都掠不过去,我们又何苦送死?”

方歌吟却道:“萧先生因与华危楼旧识,加上大风道人也有曹大悲的薄翼,算计萧老前辈必舍身掠至,所以伏下杀着,待其踪越……只是萧老先生一死,他们断未想到,还有人由此路攻至,必疏于防范,可以打他个措手不及……”

辛深巷听着听着,目光闪动,似踌躇难决。梅醒非却断然道:“不行。计策虽好,但这深谷虽一跃数十丈,纵神仙莫办。”

方歌吟却道:“‘血河派’有一门‘协然来去已轻功’乃取自庄子‘协然而往,协然而来而已矣’之意,在下略通关窍有稍窥堂奥,愿效死一试。”

方歌吟元气充沛,说话中气充足,人人自清晰可闻。

群雄虽视见方歌吟来去拭兽,神勇非凡,但觉他自出得献策,要冒一飞数十丈之险,皆觉是满口胡扯,胡吹大气而己。

方歌吟却道:“死守这里,确无生机,不如让在下稍尽绵薄,冒死一试。”众人听方歌吟侃侃陈辞,暗忖:既无别的法子?试试也好,要是这小子胡来,也是死有余辜了。众人喧嚷起来,桑书云却仔细地道:“你有把握一掠几丈?”

方歌吟道:“可一掠十余丈,加上藉风势,顺滑翔,可多拉五丈距离,再用初窃门径的‘俯然往来’轻功,可多跃七八丈,再加上碰碰运气,可能过得了去。”桑书云琢磨一下便道:“万万不可,你充其量不过能跃二十七八丈,然这深崖卸足有卅五丈余。”众人听此说话,都咋舌称奇,就算借风势洲翔,能一掠二十来丈,已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却因方歌吟得数家之长武功早超任狂,而且“血河派”武功,轻功确能做到“辣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的程度,要不然,血河派也不至于出得长孙破这等巧手大匠,以精心发明来破轻功之极限了。

宋雪宜却不信方歌吟有此轻功,更不想方歌吟因此涉险,所以说:“飞过去又怎样?你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只是去妄自送死而已。”

说说,鼓声又起,猛兽又猛攻过来,众人挡得一阵,有四五道同时被攻破,这下不可收拾,足有五六十人被咬死。宋雪宜、方歌吟挺剑冲杀,一身浴血,好不容易将抢入猛兽尽歼,却又有三四道关口被冲破。

伯金童杀得性气,大喝一声,双手擒住一头老虎,横冲直撞,竟将上得山崖的猛兽,都砸下山去,群兽见如此神威,都撕牙例齿,却不敢相扑,一东山虎猛扑而来,被伯二将军半空唤住,生生出裂为二,群兽一时慑住,却听伯金童“吹地”一声,扑地而倒,原来是一条花斑斑的毒麟,闪电般斜里闪至,咬住了他的咽喉。

召小秀急忙相救,但见伯金童已无气息,他与二将军生死之交,见伯金童遽此离去,悲愤若狂,抄枪在手,朱缎幌动,不顾一切,直撩刺杀了出去,扁铁铮跟召定侯是主仆关系,在帮中又是上下之属,其重召小秀为人,于是也冲杀而出,只是群兽杀之不尽,屠之不殆,召小秀、扁铁铮等也终遭兽吞。

这一来可谓百哀齐至,只听微哼一声,桑书云被一头大白熊抓伤,他的“长空神指”,连中巨熊,灰熊俱仍支撑得住,皆因“长空神指”最是耗力,桑书云已无力再发指劲,倒是天象大师,愈战愈勇,真是天生神武,发皇奋扬,怒喝一声,一掌将大熊震得脑浆迸裂。

只听天象嘶喝连连,杀得性起,白茫茫的真气不住推出,十七八条毒蛇,一齐被打飞,落下山去,“彭”地将地上打出了一个大坑。他白眉陡扬,银发根根如刺,每出一掌,即有龙象之力,将一头大猩猩,推得如小石一般落下山去。又推动内力,全身骨节,拍拍作响,袖袖无风自扬,一掌击下,一头金狮,当即肝脑涂地。他运起目力,用神澄去,千数只小兽,被他神威目力震得不敢上前。

天象大师嘶吼连连,抢在家人之前,连连出击,毫不珍爱自己元气,一日一出手,无可羁勒,桑书云情知他如此耗损,不知吝惜,非大家之福,忙潜近低语道:“大师您请歇歇……”

天象大师自是不理,双掌翻飞,又驰东骤西,杀了数十猛兽,只有他和方歌吟金虹舞处,群兽攻袭,方被震压得住,桑书云却见天象呼啸厉狂,恐非正常,便凑近而道:“大师”天象不理,双掌一挫,向群兽扑去。桑书云用手一搭,天象运力一卸,桑书云力竭,竟未扣住,天象走得几步,忽回头,这时微熹照映在他的光头上,银肩散乱,直似白发飞扬,只听他沉声道:“桑施主,贫僧癞眼爱恨,无一可免,非菩提树,非明锐镜,既无拂拭,亦惹尘埃,不如舍身饥狮虎的好。”

贞觑年间,五祖命众徒各以心得谈偶语,座上神秀口唱一偶:“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锐挚,时时动拂拭,莫使惹尘埃。”众皆赞好,不识字的慧能琅唱一偶:“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五祖乃传衣钵,是为禅宗六祖。至于天象为何说此,桑书云倒听得一怔。

只见天象以佛门“狮子吼”仰天哈哈大笑三声,众兽皆退,天象奋勇向兽群迎去,只见四名布衣芒鞋的僧人,跟随而去。天象过处,势头甚凶,双掌翻飞,狮虎豹狼,尽为之歼。如此过三,终于力尽端然昧坐,群兽一涌而上。瞬间尸骨无存。

这时旭日微升,晨风夹杂看腥风微薰,众人看得心惊胆战,人人危惧,如殊无幸理,方歌吟、桑书云、宋雪宜对看得热泪交迸,一时觉得莽莽苍苍,逆气难平。

方歌吟只感此役事攸关苍生气运,不能任由救平,当下舞剑而起,啸道:“我要一试。”桑书云也豪兴大发,豁了出去,道:“你去吧,我来守。”

方歌吟奔至崖边,辛深巷皱紧眉心,疾道:“等一等。”方歌吟苦笑道:“大叔好意,在下心领,请大叔莫要阻我,待天一亮,形遮败露,就无法可施了。”

辛深巷却道:“不是相阻,此计可行,只是多加一策。”方歌吟一楞,奇道:“哦?”辛深巷指指崖上道:“要藉它的力量。”方歌吟偏首望去,只见恒山殿前一棵高大粗枝老榕树,怕有百数十年历史,翌立在那儿,在拂晓中隐约可辨。

方歌吟一楞,不明所指。辛深巷道:“那大榕树咱们可以戮力弯曲,再一弹而上,可以借势御行七八丈无碍,不足之数,则都要靠少侠自己了。”

方歌吟这才恍然。

大家别无他法,得如此,这是群兽狠攻,似在天象舍身之后而稍缓,桑书云长叹一声,一挥手道:“要去,就快,趁现在!”当下数人全力将榕树弄弯,那枝树足有合围粗大,数名力大的江湖好汉,发力压拘。桑书云也助一臂,只觉树身反弹之力奇巨,险捏把不住,心中暗忖:要是天象在就好了。

这下一寻思,才省悟普天之下,大风那奸贼除外,“三正四奇”,就只剩下自己了。当下苍苍茫茫,一有无所适从之感,对那树干的反弹之力,也不感压迫了。

宋雪宜这厢却向辛深巷低声问道:“几成把握?”辛深巷不语。宋雪宜道:“究竟几成?请辛先生坦诚相告。”辛深巷又摇了摇头,数了一声,又叹了一声,宋雪宜惊问:“一成都没有?”辛深巷缓缓抬头,忧色满布地道:“就只一成。”

这时方歌吟已骑上了树枝,右手紧执金剑,左手摸摸身上腰间背后的硬箭弓刃,一一都在,稍放了心。桑小娥仰着头看去,方歌吟自晨光中看见她雪白的脖子,莹莹的浪光,脸颊上忍哭的唇,也带有两个浅的酒窝,他心下一阵怜惜,但愿能邀天之怜惜,还能跟小娥厮守一起,便是彻天下之大幸了,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桑小娥问:“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说着梗了咽,但还是拼命忍住哭;她跟方歌吟在一起,相聚难,离别多,每次都是生离死别,每次都是。

她心下想来,很觉委曲,但这刻又逢生死之别,使悲泣没了言语。方歌吟却笑道:“你连哭的时侯,都有梨涡儿。”桑小娥听了方歌吟临舍身一搏时,还有雅兴谬赞自已,不禁一笑,笑得一半,又怕方歌吟出事,便哭了起来。

方歌吟笑道:“又哭又笑,也不害噪。”众人知小两口儿打情骂俏,何况如此离别,当下别过头,详作淡笑,不予打扰。

隔得片刻,那唢呐声又向起,群兽又骚劲起来,想来华危楼的“震天鼓”和陈木珠唢呐交互吹奏,始得互相歇息之效。方歌吟疾道:“小娥,我去了。”

向众人一点头,回头又看,只见桑小娥容色无限凄惋,晨风中发丝往后飘呀飘的,脖子雪白得如一朵白喇叭花一般,纤弱娇腻,只觉爱怜横溢,忽听辛深巷沉声道:“太阳要出来了。”

只见东面群山,旭日真的出来了一小片。方歌吟情知太阳全出,自已形迹就尽暴露在对方眼帘,即四下一拱手,道:“诸位我去了。”

诸侠也拱手回答:“少侠保重。”“方大侠小心。”“少侠”、“大侠”声中,还是叫“大侠”的居多,原来大家感他大义见义,虽无缘识,但都心悦诚服叫这一声,千百年来的武林,能慑伏这些骄傲自慢的武林人物悦服,真直为罕见之事。辛深巷一切手,众下立即放手,这根树枝;合十数高手之力能扳下,而今一弹而去,快如丸矢,在晨光微明中破空飞去。

其他自崖上凝视而看,目不敢瞬,只瞧得一颗心如在半空飘浮。

方歌吟始不着力,只放轻了身子,保住了真元,受树身弹力,飞行了八丈,这时树身弹力渐失,方歌吟半空的身一挫,众人崖上望去,心都为之一塞,但随即方歌吟身子一震,猛地弹了起来。

这一下弹起,是靠真气强运,刹那之间,犹如飞前,破空向崖对准,冲飞而去!

众人见方歌吟内力居然如此之高,都不禁突然一声喝采,辛深巷叱道:“禁声,禁声!”但他的声音,那里罩得住喝采叫好之声,却是连对崖都醒觉了,不少戍卒往山崖这边看来。梅醒非踩足叫道:“糟了,这次糟了!”

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方歌吟凭一口真气,飞跃十丈,稍稍一顿,真气已然难继,他即施“血河派”轻功“伪然往来”,宛若冲风飘浮,正是回止难期,若往若还。众人眼见他势尽而落,却能如此冲风而行,不禁又喝起价天采来,这一来,连对崖的人也看到了半空这人儿,大呼起来。

方歌吟乘风而行,姿态垒妙,但去势却是缓了。却又飘行了七丈余,再借风势飘行,这时对崖的身形渐大,只见很多人奔走相告,并觑准自己落脚处挥武器包抄上来。

方歌吟肚里只连珠价叫苦。不过这下众敌不及放箭,只有几名高手发出暗器,都被方歌吟轻巧接去。眼看距离又拉近五丈。离对崖只剩五丈有余,唢呐忽上,而鼓声大作,一响如一声雷,擂击在方歌吟心里。

此际方歌吟内功深厚,犹在“武林孤子”及“幽冥血奴”二人合并之上,是以华危楼的鼓声,震不下方歌吟,但方歌吟他无法强提真气纵跨,眼见只有五丈,身子却落了下去。

方歌吟悟心奇高,这下命在顷刻,他猛解下银箭,箭尾往腰带一缠,“嗖”地一箭,半空直刺过去,箭利劲沉,“夺”地竟射入坚岩里去。

方歌吟一手牵带,籍力一抽又拉近了二丈,眼见要越过对崖,可以绰绰有余,但好事多磨,红影一闪,一人出剑斩向银箭,“坷”地一声,银箭居然不折,那人便是大风,大风连斩数剑,“血河神箭”依然未断,倒是剑锋上崩了米粒大的一个缺口。

这时方歌吟又飘近了丈余,大风道人一迥剑,“啼”地割断了布带,这当下方歌吟离山石只有二丈余三丈不及,便要废于一旦,对崖这边恒山殿的群侠,齐齐发出一声深叹!

方歌吟身形一沉,大风哈哈一笑,却见“花”地一声,耀眼生花,一条二丈八的银鞭,已卷吞住崖石,一抽之下,方歌吟向自己这边疾弹而来!

恒山殿的人只见鹊起兔落,瞬息百变,方歌吟又扑向山崖,深叹未休,惊呼便起,轰起喝了一声:“好!”

方歌吟投向大风,连人带剑,便是一招“闪电惊虹”!

这一下舍身击来,又急又快,大风道人心战胆寒,他与方歌吟交手四次,这人武功一次比一次精进,迄今已不敢正樱其锋,要不是他急退得快,方歌吟距离尚远,这一剑还真闪避不过。

只听“璞”地一声,剑身没入岩中,方歌吟的功力,可谓已臻化境,断金碎石直如摧枯拉朽,对崖的群众,开始是战战兢兢,急如逾恒,而今都舒了一口气,期盼方歌吟能有所作为。

这时众下磨刀霍霍,向方歌吟落脚处包抄过来。方歌吟施力过猛,还不十分运用纯熟,金虹剑便陷入石中,他视此剑如同生命,便猛力抽拔,大风道人偷偷缓背闪至,掌心血丝,一掌向方歌吟背心拍去。

方歌吟一面抽剑,左手银鞭回扫,“喀喇喇”一阵急响,飞沙走石,大风道人不知世间上竟有这等惊龙走蛇的硬势,要不是他仗血翼,腾空而去,这人凭一鞭,也非被击落悬崖不可,当下吓得冷汗直冒;对崖的人看得目眩神弛,不住为方歌吟连珠采喝将起来。

第十四章弓是良弓箭是利箭气气壮

这时七八名“悬空寺”的高手,砍杀过来,七八人之后还有二三十人,方歌吟硬闯三十余丈,一口气未缓得过来,对崖的人情急莫已,但又无法奋袂挺身,抢将过来,只见方歌吟在险峻的山崖边缘,忽焉纵体,以遨以嬉,体迅飞见,飘忽若神,那数十个人,还是打他不着,反有两人,收势不及,撞着一起,翻下崖去。

方歌吟歇得一歇,真气又沛,大喝一声,一手弯弓,一手搭箭,啸啸连声,连射倒十数人,其余的人,心惊胆战,方歌吟又大喝一声,连发数箭,这一箭连穿二人,甚至连穿三人而过亦有之,众人栗其神武,抱头鼠窜。大风道人绕了一个大圈,欲自门顶击下,方歌吟见晨色一亮,已知所以,双臂撞天而出,“登攀造极”神功破掌冲去!

这下如排山倒海,大风道人虽居高临下,使接一掌,也被激汤震起,方歌吟知此人罪可天诛,手下再不留情,急冲而起,左右手各发出了五缕指风。

大风道人一抓一引,以“吸髓大法”,意图将方歌吟所使的“长空神指”化去。这时鼓声早停,唢呐声悠悠持续,群豪在对崖,一面死守不移,一面不时转过头来紧张观战。

却见大风道人又是一震,狂吼一声,张口喷出一道血箭,原来方歌吟将“长空神指”之力,夹杂于“指镖”之中,打入大风道人体内,大风的“吸髓大法”,未能将之化去消尽。

方歌吟挺身又上,一掌拍出,正是任狂所授的“从心所欲神功”,大风以双掌“化血奇功”硬接,身体已出崖外,要不是他仗血翼唆动,早已落崖惨死。又四五十名敌人,要趁方歌吟力敌大风时施暗袭,方歌吟左掌压制大风,右手执二丈八尺银鞭,呼呼舞动,无人得入三丈内半步。

这顷刻间忽听一望暴喝道:“臭小子!”一人黄发大口,矫捷剿悍,破闯而入。方歌吟不知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倚天叟”华危楼,他以右手发鞭,那人连闯七次,俱闯不入硬圈内去,但“血河神鞭”也未能将之卷飞。那人气得哇哇大叫。

原来华危楼,极端骄纵横蛮,傲慢自高,见居然夺之不下,心想一个藉藉无名的臭小子,怎能栽在他手下,所以厉啸急攻,身子快如闪电驱至,不住变换身法,滴滴圈转,要攻入鞭打之内。

方歌吟依然单手对敌,但大半心神,都花在对付那老人身上,大风道人才得以一时之缓,正欲挣脱飞离,方歌吟掌力一催,竟运“龙门神功”,大风道人只觉人如舟子,在掀天巨浪中颠波起落,全不能自己,连一口气都喘不过来,又怎生得脱?

华危楼数闯不下,心中恼怒:武林十几时出来了这么一个厉害角色!

心中猛地一震,忖念:莫非是卫大师兄!斜眼微腕过去,只见那人丰神秀朗,但容光闲雅清秀,却并非卫悲回的笑傲不驯、波砾意态。

华危楼知不是自己所惧所畏的卫悲回,才敢轻呼一口气,怒叱一声,双手自怀里抽出数截黑物,“喀嘛”、“喀嘛”数声连续,凑成了一支长枪,攒刺横扫,扬挡决挑,震天的枪风,随看掀天的枪尖,冲入银光夺目的鞭圈之中。

猛听“呼……咄咄咄咄哟……”连声,银鞭已卷在黑枪之上,华危楼奋力内夺,方歌吟发力抽批,两人俱纹风不劲,但他们所站的山崖侧沿,土石崩陷,不少沙碟,纷纷往下翻塌。

其他围剿方歌吟的敌人,纷纷大呼大嚷,不敢上前。方歌吟以一敌二,不见劣势,反而大风道人处境甚危,这时对崖的人见此,雄心大振,趁鼓声不续,唢呐已停,纷纷喊杀,冲下山去。

这时乐声不起,群兽无所适从,乱噬乱咬有之,但多为互相残杀,往见遍山同类不少为自己所惧,一半以上都夺路下山,飞遁而去。

群雄聚众战力,奋勇下冲,人人都是骁勇善战,一群无主野兽,又那里抵挡得住。而群豪目的,也志在悬空寺,一心一意,杀到山下,再冲上悬空寺来。

方歌吟与“倚天叟”华危楼、大风道人三人正相持不下,忽又有一人闪来,手持唢呐,奔绕过去,狡狠莫已,双掌拍向方歌吟后腰“志室穴”、“脊中穴”,脚反勾踢其右腿“阳交穴”!

这一招三杀,歹毒无伦。方歌吟左右强敌,背后又遇奇袭,就在此际,他背上金虹剑骤然喷出,陈木诛眼见得手,却不料对方的剑,竟自行激发而出。陈木诛急忙收势,往后遽退……蓦觉背后是悬崖,顿得一顿,金虹大盛,已至眼下,他及时偏得一偏,剑锋“硫”插入了脾骨之中。

陈木诛痛极,大吼一声。原来方歌吟危急之下,连起“龙门神功”,功力透体,穿过剑靴,将剑激出,金虹剑本非凡器,即自行射出,命中陈木诛。

但是方歌吟这稍一分神,便无余暇全力对付大风和华危楼两人。他在这两人合击之下,尚可稳占上风,加上陈木诛,也不致落败,只是内力已无盈余,大风道人乘机一扯,薄翼“呼”地飞泄了出去,脱离了方歌吟的“龙门神功”笼罩之下。

大风道人得脱,“紫虚剑”发出淡淡紫气,迥斩方歌吟。

大风若使出“幽冥血奴”剑法,方歌吟倒了然于胸,他的“血河派”正宗“龙门神功”,正好克制大风道人的邪道武技,但大风道人施出正宗武当剑法,方歌吟不敢轻敌。

方歌吟这时剑已插在陈木诛身上,大风道人一招“剑指天南”挑来,情急中他自怀里摸出“解牛刀”,一格之下,“呵”地一声清脆微响,“紫虚剑”已被他的小刀削断。

大风道人“啊”的一声,他的“紫虚剑”,原是道家利器,而今跟这看来凡铁的小刀一碰,居然一碰就断,不禁大骇。

就在这时,陈木诛心惊胆跳,不敢恋战,负剑就跑,这下却反成最高战策,乃因方歌吟视金虹剑尤重于己身生命,连任狂几次尚夺之不弃,何况陈木诛。方歌吟大急之下,全力踪去,追赶陈木诛。

华危楼忽觉铁枪一轻,“忽律律”一阵急响,“余地鞭”只继的几个小圈,霎眼间枪身黑亮,鞭已不在,华危楼猛地醒悟,适才看来两人势均力敌,原来自己乃受制于人,方歌吟一旦要走,只要把鞭撤回便行,自己兀自张执铁枪,争持不下。方歌吟一抽回银鞭,“咄”地半空响起一道鞭花,二丈八的长鞭宛若一道银墙般,卷了过去,缠住陈木诛的右踝,一拖之下,陈木诛”碎“地跌倒。‘忘忧林”残余十数人要来救,方歌吟不用张弩,以手发箭,“游刃箭”又伤八九人,余人纷纷暴退。

方歌吟正想上前抽剑,后头一道急风,连忙伏首前掠,腰背微微一痛,知已被斩中一剑。却是大风道人,又多了一柄武当镇山的”苍木龙纹古剑“,趁方歌吟专注于陈木诛逃逸之时,伺机斩出,虽未得手,但也杀伤了方歌吟。方歌吟负伤再战,他一手执鞭,无论如何,也不让他逃脱,不辞艰险,也要保住金虹剑,只是这一来他只剩下一只手,“解牛刀”晶光灿然,但力敌大风的”苍木龙纹古剑“和华危楼的”掀天枪“,就有些力有未逮,这时“高大衰”许由狭在陈木诛撮唇作啸之下,挥舞钢锥,和“铁狼银狐”及贺四杀、钟瘦铃冲杀过来,狠打急戮,围攻方歌吟!方歌吟四面受敌,背腹夹击,情况甚危。群豪发力狂冲,但两崖之间,相隔虽只数十丈,如从此山腰下再复上彼山,却有十数里之遥,何况乱石嶙峋,宛若倒剑,又无山径可遁,沿途尽是猛兽,一时怎过得去?这时”铁狼银狐“、大风道人、费杀、华危楼,钟瘦铃、许由狭以及正百般设法龟缩逃出的陈木诛,只图先杀了方歌吟,方歌吟竭力以解牛刀法,游于数人之间,只求延挨一时,使众侠得以脱困。以方歌吟武功而论,多了“高大衰”、“铁狼银狐”、费四杀、锺瘦铃等人,并起不了多大作用,堪堪可与方歌吟战个平手,惟是方歌吟分神于陈木诛的逐逃,怕遗失金虹剑,心有障碍,又受大风剑斩之伤,功力便大打折扣。要是此际这些人全力抢攻,方歌吟恐早已一败涂地,只是华危楼边打边向陈木诛骂道:叫你不要过来,你偏过来,看野兽制那些兔崽子不住,抢了过来,就够你瞧的了。”

陈木诛痛得哼哼啊啊,作不了声,大风道人怕“倚天叟”真个去打鼓,自己一人,可万万敌方歌吟不住,当下叫道:“干爹,咱们还是先杀了这小子再说!”

华危楼白了他一眼,悻悻道:“我自有分数,你怕死么?!”数人打打骂骂,未尽全力,方歌吟才一时不致落败。费四杀目光一瞥,只见对崖已无敌踪,再看时敌人已冲到山下,他原本极为怕死,骇然道:“不好!”华危楼的“掀天枪”使得“呼呼”作响,矫捷龙腾,迫住方歇吟,方歌吟刀不过尺,但依然攻寸自若,“倚天叟”久攻不下,正是烦躁,叱问:“什么事?大惊小怪!”费四杀急道:“他们……他们攻上来了。”

华危楼弹枪一看,果是如此,连忙奔走,大风剑法一紧,心里暗惊,大叫道:“义父,义父,你去那儿?”他生怕“倚天叟”跑走,留下他一人,制方歌吟不住。华危楼一面疾奔一面应道:“胆小鬼!让你干爹去击鼓,叫群兽追噬他们,咱们在崖上来个截杀,这叫前后夹击,一个不留!”

方歌吟听得大惊,怕华危楼以鼓煽惑群兽,追扑群豪,将心一横,把二丈八的银鞭抽出,飞卷华危楼,这下他双手得以灵活运用,力敌数大高手,丝毫不惧,这一来也惹火了华危楼,掉枪全力出击,以求先杀了方歌吟,再击鼓引兽咬噬群雄。

这一战打得好不灿烂。

方歌吟以寡击众,愈战愈勇,便在这时,费四杀见情势不妙,偷偷想留,方歌吟想起爹惨死,怒火中烧,不管敌人的枪雨剑风,猛冲过去,一把拿住费四杀的“关元穴”。

这一招却犯了兵家大忌,失了防范,华危楼“刷”地一枪,刺中了方歌吟胁下,方歌吟一招“玉石俱焚”,回了过去,迫得华危楼收枪暴退,而“解牛刀”毕竟不及来得趁手,又不够长不及华危楼。

方歌吟两下受伤,战力大受影响,费四杀“关元穴”被他这一捏拿,登时气塞,晕了过去。那黑衣少年钟瘦铃见势头不对,也想开溜,方歌吟以“长空神指”,连封他肩头“缺盆穴”、小腹“天岖穴”、大腿“伏兜穴”,钟瘦铃摔跌下来,但方歌吟志求伤敌,不顾强敌环视,终于不小心,身子“蓬”地被“琦天拳”击中背心。

方歌吟连受三记重创,便不如先前灵动,大风道人、倚天叟、许由狭、铁狼银狐都觑出有机可乘,步步见逼,立意要诛杀方歌吟于顷刻。

这时群侠已从素女峰上,冲落到山脚下,又从山下冲到悬空寺崖下,怎及相救?

却在这危急万状的时候,一条黑汉滚地而来,足下一勾,便将铁狼勾倒,银狐勃然大怒,挥掌打去,黑汉以一敌二,战了起来。又听一声洪亮却平和的语音道:“我们来助你!”

“朗”一声,一柄沉甸甸的金刀,刀口上有三个金光灿然的小环相互碰撞,发出叮当清响,在日头下灿然闪亮;原来旭日已现,光耀天下。

那看来宅心仁厚的长硕汉子,一刀砍下,华危楼横枪一架,“当”地一响,星花四溅,又没入阳光普照之中,那汉子退了三步,华危楼双足封钉嵌入土里。那汉子赞了一声:“好臂力!”

华危楼正在破口大骂,乍想起昔日江湖上跟随萧秋水的一群人,惊问道:“两广十虎?”

那汉子横刀微笑:“在下金刀胡福。”

忽听一人清叱道:“还有‘杂鹤’施月。”人影一闪,一人双手成“鹤凿”状,飞驰而来,华危楼以“轰天拳”以对,连击三拳,那女子“一鹤冲天”,又“白鹤飞来”飘过,再改为“黄鹤昔踪”势,已到华危楼背后,又以“鹤翅”手掌平拍向“倚天叟”脑户穴。

华危楼临危不乱,长枪回撇,在施月手掌触及他后脑前,倒掩她小腹“梁门穴”,这下一光一后,相差不及丝毫,也妙到巅毫,施月当机立断,如若一掌拍下去,自己先得中枪,立即“鹤立鹤翼”,举足而起,足尖踢歪枪尾。

华危楼人未回身,但枪尾一偏,反点施月足踝“冲阳穴”,施月知此势已破,绝无讨好,足尖忽然踢出,藉枪尾一点之力,后荡而起,发出一声清啸,是为“鹤唳九天”势,掠回胡福身旁。

华危楼回枪要上,忽见一人,挺毛头,同自己撞来,华危楼忙掉枪对准来人头顶,那人将头一偏,又向华危楼身侧撞来,那人又改了个方向,仍然撞来,如此换了七八次,那人仍是撞来,华危楼气急,一记“轰天拳”打了过去,“彭”地击在那人头顶,那人被打飞一个跟斗,却一个翻身立了起来,摇幌了几下,便已没事,华危楼心忖:天下那有一个人的头颅能硬得过自己的拳头的?当下一惊,喝问:“铁头洪华?”

那人傻气嘻嘻的裂嘴一笑道:“少林洪。”蓦地一人大声呼道:“我不是‘两广十虎’的,我也来领教你的高招!”

这人高大豪壮,扑向下来,一出手,如闪电奔雷,已扣住华危楼尾枪,正要夺将过来,华危楼心里大惊忙运气紧抓长枪,不让其夺去,那人夺之不下,一抬足,便向华危楼小腹的“太乙穴”踢来,出脚踢人竟比出手夺枪还快。

“砰”地一下,果然踢中华危楼。好个“倚天叟”,居然神色不变,但高个老者怪叫一声,撒手身退,一足已是蹈蹶。华危楼吐气扬声,喝了一大声,震得四下山坠,同向阵呻。

原来华危楼聚功于腹,硬受一击,虽被踢得下盘一塞,但他内力深厚,随即没事。“千手剑猿”兰俊龙踢了他一脚却险些儿折了足踝,仓徨而退,“刷”地拿出“中州遗恨剑”来。

“金刀”胡福与华危楼对了一刀一枪,也为他臂力所震,右手发麻;“杂鹤”施月险为其所伤,心有余悸;“少林”洪华被他脑门击了一拳,也满天星斗;四人都心里有计算,知道“倚天叟”非同泛泛,纵四人联手也未必拔之得下,当下收拾平日戏谨意态,小心应付起来。李黑那儿以一敌二,却刁钻伶俐,又诡计多端,自占上风,“铁狼银狐”被缠得竖发找眉,却就逮这颗黑豆儿,“倚天叟”以一敌四,施月、洪华、胡福、兰俊龙都颇感吃力。但方歌吟那儿,可大大不同了。华危楼一去,又缺了“铁狼银狐”,大风道人自抵挡不住,陈木诛贪生怕死,趁机就地一滚,往地一捺,挺起便跑。方歌吟因金虹剑仍嵌在他身上,所以施展“八步赶蜂”,追赶过去。此际他内力甚强,这普通轻功,被他使来,真如“千里不留行”,”刷“地一声,已赶过了陈木诛的头。这时方歌吟有两广十虎之助,还是良弓利箭,气更壮了。大风道人一口气已打得喘不过来,换作平日,他又奸又鬼,一定乘机开溜,蛰居某处,过得些时日,再来雄图一代霸业,但而今当风一吹,只觉山风刮脸如刀,一生所筹划的大事,不惜净身入道,由小道士起,以一身苦熬苦学的玄门正宗武艺,得人重视,又靠谐媚暗杀,夺得掌门之位,再扶贫济弱,赢得侠名,再藉除暴锄强之便,窃取曹大悲的武功,另多得悉华危楼未死,如蚁附致,百般讨好,以作自己后盾,更处心积虑,假貌伪善,使得各大门派彼此误会迭生,黑白消长,他趁此藉“忘忧林”、“七寒谷”、“金衣会”、“天罗坛”的力量,以图一举歼灭。而今他迎旭日,身在高处,嘟觉莽莽乾坤,却无他立身之地,名门正派之名,已为他一手捣碎,扶危济倾之望,也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喝打,他花尽心血建立的局面,一层又一层,尽为之所灭,大风道人忽然天下虽大,却无处何去。他狂吼一声,展起血翼,往方歌吟背后冲去。方歌吟截住陈木诛,陈木诛心胆俱寒,“闭门造车功”中的一式“关门大吉”,一面封招,一面退,方歌吟身形一幌,并非出手,待陈木诛封守完毕,破绽又露时,才一掌拍去!陈木诛胸前中了一击,呆得一呆,”啪“又中一击,陈木诛五脉翻腾,连忙以”铁闩门“封闭,但意念甫生,”咄“又中了一掌。方歌吟这招”龙门三跃“,连拍三掌,陈木诛那里禁受得了,荷荷狂叫,痛澈心肺,退了七八步,大风道人封疾如鹰集,斜眼觑准,“苍木龙纹古剑”,一剑急刺方歌吟背后。方歌吟大喝一声,闪电出手,“解牛刀”监地一响,架住剑尖,左手忽出,抓住金虹剑柄,用力一拔,“啼”地一声,已自陈木诛体内抽回,回剑一抹,解牛刀也运力一挺,格登一声,大风道人的“苍木龙纹剑”又告被削为二。大风道人接二连三的迭遭惨败,就算是铁石铜人,怕也为之颓然,但大风却是遇强愈强,越战越狠,他兵器既失,猛一咬舌头,竟喷出一口血雨,“花”地向方歌吟迎脸罩来!这便是“化血奇功”的绝技。然而使这法门的人,牺牲极大,要知舌尖,于人而言,十分重要,而以齿咬破舌心喷血射人,需量不少,这门功夫虽十分霸道,但咬过之后,三数十天难食难言,也属必然。

方歌吟一时闪避不及,鲜血当头骤淋,全身一寒。但他体内的”龙门神功“大力,一经外侵,即自行护体,所以寒气虽侵,但无法伤及方歌吟奇经百脉。不过这血雨打在方歌吟双目中,却十分刺痛椎心,方歌吟一时间睁不开眼,大风道人大喝,身子划了一道大弧形,双手力拍方歌吟左右“太阳穴”。这双手所凝聚的是“吸髓大法”,不管对方练的是什么神功护体,这双手要是打中,即可让对方神智全失,变为白痴。方歌吟本测大风道人在前喷血,背后又来凌厉风声,知是大风仗血翅划弧形攻来,在这危急万状间,方歌吟急使一招“海天一线”。这“海天一线”一出,方歌吟全身上下,尽是守势,大风道人这下拍去,无疑等于将手送往剑尖,而这剑又非同凡器,乃是金虹神剑。大风道人得收手撤招,方歌吟嗅目不视,抑随而递出一招,“咫尺天涯”。大风道人接过这一招,得知此招一旦接上,因招生招,以招变招,不绝如缕,当下仗薄翅,“呼”地一声,倒飞出了悬崖。他甫出悬崖,忽听一人喝道:“妖魔,别走!”“丝丝丝丝”,数缕指风,破空袭来。

方歌吟一听指风,心里大喜,知是桑书云等到了山顶,终于熬过了险关。

第十五章收场

大风道人本来就因气塞胸臆,无所适从,便没想到要逃,却听桑书云一喝,加上群雄已上得出来,他心慌意乱,忽萌退志,仗血翼滑翔,便要飞过对崖逝走。

只是他进退之下,抉择跄惶,“长空七指”破空射来,他受伤不轻,闪避不及,有五缕指风,竟打中他的左边膜翼,“特特特特特”五响,射穿了五个小孔。

这时宋雪宜也上得出来,一见战局,又瞥方歌吟目不能睁,知其双目为人所伤,而大风如悍驾般就在他之后,她们等急智,立即叫道:“吟儿,敌人在‘同人’……”“同人”乃是方位,方歌吟听风辨位,素得宋自雪在黑暗石洞中调练,“血河鞭”“咄”地拍去,大风中指在先,血河银鞭如蛟龙一腾,“劈拍”盘下,半空又作四个变化,兼打左首之“丰”位、“离”位,右首之“节”位、“损”位。大风用力飞迥,“拍剥剥”连声,他右边羽翼,全被鞭碎!“拍达拍达”,羽膜被鞭劲震碎,这下大风道人可惨了。他左翼穿孔、右翅全碎,山风狂台,凛烈袭来,他身处百丈深的牛空之中,真是吓得魂飞魄散,忙提气欲掠回崖上,但脚下空荡,怎有借力余地?要藉御风滑翔至对崖,但只剩左边穿孔羽翼,欲振不起,沉浮数晃间,终于发出一声撕心裂额的惨叫,蓦地落了下去。方歌吟这时可勉力睁开一丝缝眼来,只见大风道人衣冠翻动,翻转辗鹏,一面拼死挣扎,但落崖之势,陡急不止。那一声惨叫,依然荡入耳鼓。桑书云唤了一声,道:“原来的、实在的、伪作的三个‘幽冥血奴’,都是葬身崖下。”言下不胜啼嘘。

这时陈木诛脸色惨白,巍巍颤颠地抬胸站了起来,梅醒非和全真子一齐扑了过去,方歌吟有不忍之心,道:“饶了他罢,此人己身受重伤,不易治好。”全真子收剑而立,梅醒非微一皱眉,却道:“这斯是罪魁祸首,没有了他,‘忘忧林’之役就不致如此荼毒生灵了。何况,严苍茫就是给他害死的,要不是他,天象大师也不致深咎于心了。”

陈木诛抚胸喘息,狠毒的眼神,挽扫诸人,这时大局已定,“悬空寺”上的人,断不是如猛虎出闸、恙愤中诸侠的敌手,早已投降的投降,死伤的死伤,逃亡的逃亡,只剩下华危楼以一敌四,愈战愈勇,李黑也将“铁狼银狐”打跑了,加入了战团。

这时五人力敌华危楼一人,只见东忽西忽,人影恍错,始终久取不下。桑书云和宋雪宜知“倚天叟”确有一番惊人艺业,也加入了战团。

华危楼见敌人愈来愈多,情知不妙,他的“轰天拳”如连声闷雷,迭急击出,李黑一不小心,撞在凝在半空的拳劲上,几被震晕过去。

“千手剑猿”兰俊龙的“中州遗恨剑”,是非同小可的利器,一直缠住华危楼的“掀天枪”,华危楼颇感不耐,一抬足,“咄”地踢中兰俊龙手腕,兰橱俊龙手中“中州遗恨剑”脱手飞出,“扑”地刺入丈外土中,诸侠之前。

兰俊龙也是一个遇敌愈强,愈是勇悍的人,他的“中州遗恨剑”飞脱,又拔出“血溅秦淮剑”,打得一回,华危楼双指一弹,“坷”地一声,这剑又脱手飞出,落在“中州遗恨剑”之旁。

“千手剑猿”怎能服输,拔剑又战,这次使的是“白猪王子剑”,又斗得一回,华危楼以“掀天枪”一格,那口剑又飞了出去。(按:“千手剑猿”烂俊龙这三把剑都大有来历,详见“神州奇侠”故事系列)可是“倚天叟”却愈战愈难左支右绌,桑书云是“三正四奇”中人物,“长空神指”是武林一绝,宋雪宜杂识博络,更难对付,至于施月等五人,都是身经千百战的老江湖、老前辈,越打下去,越显出他们的功夫根基,毋论大马金刀,或东西奔窜,都长力强、实力盛、威力猛,华危楼久战不下,掉枪就跑。

胡福大喝了一声:“那里跑?!”挺刀要追。华危楼忽然坐步侧身,“啼”一记“回马枪”,这下劲急狠辣,胡福老实,追敌时不疑有他,施月及时将他衣领一揪,长枪穿档而过,险中掩下,李黑就地一滚,双手拿住铁枪,华危楼正要抽扯,见方歌吟挺目边挺剑追来,便弃枪不要,往寺前掠去。

施月一提胡福,怪责道:“怎么你又重了几斤?”胡福一楞,叹道:“可惜肉都不长到脑子去。”

数人之中,若论武功,要算他最高,基础也最深厚,可惜就是憨憨直直,易受人欺。李黑正想调侃他几句,忽听“咚”地一声,胸口如被擂了一拳,眼前发黑,金星直冒,看别人时,也是脸色忽变。

“倚天叟”这时已窜上悬空寺前,手屈成锤,槌击大鼓,击得几下,人人都动弹不得,而且远闻怪兽嘶吼,看情形又将大起聚集,群攻而上。

桑书云一念及此,勉力前行,但“震天鼓”声,腾腾如笛,桑书云方举步,忽感星移斗转,原来他近日来受伤,耗力近竭,支持不住,几乎晕倒,幸而宋雪宜伸手扶住。两人奋力护住心脉,妥善护别人、或采主动攻击,却在所不能了。

至于梅醒非等武功更低一筹,虽五脏急灼,但却无法可施。唯一可以对抗的是方歌吟,但他受伤处,鲜血逆涌,功力大打折扣,吃力趋近几步,便被震得血气翻腾。

桑书云知道方歌吟或许可挽此狂澜,他自己寸步难移,便设法用话分华危楼的心。“华老头,你放下拳头,不再擂鼓,你我无怨无仇,我不杀你。”华危楼也是老江湖,焉看不出桑书云的用心,当下不去理他。

宋雪宜眼见此情势,心知华危楼或有所动心是什么,当下在鼓声起落之间朗声道:“华老,你击了一世人鼓,什么震天、轰天、掀天、倚天,到头来还得不到一个伊小深!桑书云听得心头一热,很想叫宋雪宜不要说下去,宋雪宜却伸出手来,悄悄按住他的手背,这时华危楼气得胡须战张,宋雪宜去加了一句道:“你要是真的英雄一世,为何连个女人都把握不住,嫁了给桑帮主?”

宋雪宜的用意是激华危楼恨绝,起而攻击桑书云,自己俩人只要支持得一忽儿,让方歌吟毁了“震天鼓”,便不怕他了。

不料华危楼听了,鼓声稍后,但神态却十分猖狂,哈哈大笑道:“贼婆娘,你少为贼汉子激老夫,姓桑的贼汉虽娶了伊小深,却未得到她的心,她最珍爱的三件宝物,一件也未送给了他。”

宋雪宜扬声问:“什么最珍贸约三件宝物?”她是意图引华危楼说话分心,在他心神不灵时猝起袭击,却偏首微视,见桑书云神色惨然,心知问话,不尴勾起旧事,心中无限歉咎。

华危楼恨笑道:“是不是连三件珍物也不知道,伊小深那里爱她,伊小深爱的是我!她的对联、古筝、绘像,既未送我,便跟她香消玉殡,永埋红尘去了,岂会交给了这贼汉!”桑书云听气得全身发抖,宋雪宜从未见过他如此恼怒过,从此可以揣想他对亡妻爱念之深。宋雪宜低垂蛾眉不语。华危楼又敌得数声,桑书云因奋力前行,企图手搏“倚天叟”,所以被震得经脉出血。

桑书云低哼一声,不理一切,仍然前行,宋雪宜急相扶持,方歌吟浑浑噩噩中,只听得“对联、古筝、绘像”,不禁迷迷悯惜起来,暗忖:莫非是……当下吐气扬声道:“那卷轴绘像,可是一淡装女子,襟佩珠花……”。只听“”地一声,华危楼本是一拳往鼓面击下去,这下声响甚闷,旁人不觉什么,倒反是华危楼嘴角渗出血来。“倚天叟”的声音,像极吃力才问得出来地:“你……你怎知道?……那卷轴……还写些什么?”

方歌吟努力记忆,道:“那卷轴上写笔势飞动、笔迹犹劲的‘发胡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同雪’……”华危楼向天惨叫三声:“是她!真是她!果然是她!”血已从他嘴边咯了出来,他惨笑问:“你……你还见看些什么?”

方歌吟回忆道:“……还有一架古筝;”华危楼紧接问;“什么颜色的?”方歌吟迟疑了半晌,道:“……朱红色的。”

华危楼揪然而笑,笑意里似有无限苦涩,道:“她……她送了给人……毕竟还是送了给人……”忽然眼神闪过一线希望,急道:“你在那里看了……这些东西?!”

方歌吟见他如此神伤,心实不忍,照实直答道:“是在龙门急流之中,卫掌门遗体之旁……”华危楼一听,斜窜至,拳头不住擂在大鼓上,发出暴石璞瓦般乱响,一面瞪目唇张,呼息困难地喘问:“……是大师兄……她,她,她喜欢的根本还是大师兄……跟我……无关……我……自作多情……”神色萎糜至极,简直是若判两人,而且枯颓到不成人形。

忽尔狂笑起来,挥拳向大鼓击去,一面狂笑问:“那对联……写些什么?”方歌吟你这人祸智疑狂,不忍相欺,答道:“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时寂寞心。”

方歌吟念得一字,华危楼击鼓一下,一边笑一边打,凄恰至极,到得了第十四响,笑声遽绝,鼓声未沓,他仰天倒下,鲜血自嘴边不住溢出,又自悬空寺的石阶上缓缓流了下来。

原来大凡以魔术心法慑人者,如遇强敌,对方将法力反震过来,自己必反受其害。“忘忧林”主陈木诛曾以“慑魂迷心功”对付天象,却给天象大师以佛门“狮子吼”所破,因此被震伤了经脉。而今华危楼知数十年陶醉的美梦,尽成泡影,伊小深由始至终,根本没有稍瑕颜色于他,他还以为是对方深蕴含情,不便表达,殊不知另有所属,便是大师哥卫悲回。

这种打击莫可招御,也无可雪怨,他只有状若疑狂,自绝经脉,以鼓声反震,终致绝经断脉而残。

“倚天叟”一死,其辖下的门徒顿失靠山,都纷纷投诚,桑书云兀自怔怔不语,宋雪宜侧首斜腕,若有所思,正在此时,白影一闪,陈木诛疾扑向宋雪宜,左手执“苍木庞纹古剑”,右手持“紫虚剑”,这两剑为大风道人所有,虽已被削断,但锋锐非凡,他知难有逃生之望,见宋雪宜显然是这下群雄的领袖之一,他未与之交手过,欺是她女子,想向偷袭于她,将之击倒,好威胁众人放他一命,所以猝起突袭。宋雪宜本机伶过人,冰雪聪明,若有人施暗毁于她,可谓小偷遇上了大盗,只是她此时心神不灵,神智恍忽,而桑书云、方歌吟他因“倚天叟”死得如此凄厉而忱日惊心,如驾相顾,眼见陈木诛就要得手,突然三道剑光,分三处袭来,一齐刺穿了陈木诛的身子。陈木诛惨嚎半声,便已毙命。这三剑原来是桑小娥、车莹莹、清一刺出的。这三女都是俏皮可爱、心细如发,她们三人先后曾在惨拼中遭受过敌人乍然偷袭,以作要挟,所以特别警醒,陈木诛猝施偷袭时,三人不约而同,一齐抽拔出地上“千手剑猿”所遗之剑,截刺陈木诛,陈木诛本已身受重伤,又变起肘腋之间,满以为一击得手,却枉自送了性命。三妹联手,居然一举杀了强敌,都自喜欢得呆住了,又有些不知所措。宋雪宜抬头柔笑道:“谢谢。你们都很好。”桑小娥笑道:“宋阿姨不要客气。”宋雪宜忽然眼睛一红,向方歌吟招手道:“吟儿,你过来。”

方歌吟自惭卫护师母不周全,便过来跪下,宋雪宜知他所思,叹道:“我叫你过来,不是要责备于你。你桑姑娘对你很好……你千万莫负了她。”

方歌吟一怔,有些更不好意思,连忙说“是”。桑小娥没料宋雪宜会当众这般说出来,两片红云陡地飞红了玉颊。

宋雪宜依然叹道:“我是说认真的……不要像我和自雪……”又向方歌吟说:“让我看看金虹剑……”手拿金虹剑,仔细抹拭,轻轻弹拂,甚是爱惜。忽然抬头向桑书云一笑,像春雪融化一般悦矜可喜,道:“桑帮主,缘何无杰,悄何伤人心,帮主乃掌握天下正道之领袖,万万要看得开去。”

桑书云一愕,不明所以,但见宋雪宜她神容甚是奇特,也不敢相询。

宋宋雪宜微笑看方歌吟、桑小娥两人,道:“今后天羽门,就看你们的了。”方歌吟又是一愣。宋雪宜又向桑书云一笑道:“书云,你看我好看么?”

这边桑书云也断未料到她公然放在天下群豪面前,会出这问话,这时山风猎猎,阳光明嵋,只见她皓玉般的人儿,如此探询,真个姬肠荡气,塞北的风光都为之明迷起来。桑书云本就磊落嵌奇,不拘世俗,当下坦然道:“好看,好看极了。”

宋雪宜又是一笑,笑脸生春,无限低迷,只听她道:“这话我到黄泉之下,是要说与他听的……”说罢皓腕一翻,倒转剑尖,“啼”地刺入她自己的心脏,金虹剑登时一片血红,血自剑沿流下,流出了宋雪宜雪白的指缝。

数人齐齐惊叫,人影条错,待要相救,已来不及,大家焦急若焚,但都不敢触及剑,怕拔剑反而速死,宋雪宜身子微曲,手紧执金虹剑,凄然笑道:“我有个请求……吟儿,这把剑就给我陪葬……”说至此句,轻哼道:“生……要能尽欢,死……”,终于香消玉损。

方歌吟大叫一声:“师母……”创口暴裂,情急之下,竟晕了过去。余人俱不知这恨天教教主因何忽然间自杀而死。桑书云却悠悠出神,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喊:她是为了他!她是为了他……“他”便是宋自雪,七年前下落不明的他,今日彷佛仍在山头,或化作方歌吟、或化作宋雪宜,或化作金虹剑始终和大家在一块儿。

桑书云却不知道,宋雪宜的死,当然主要是为了宋自雪,只是其中也有为了桑书云的份。自从毒杀宋自雪后,七年来,宋宜宜没沾染其他情缘,天底下她心里只有宋自雪,但见桑书云后,她的心里防垒开始动摇了。

她开始冷若冰霜,却因桑书云对宋自雪比她想像中更义重,所以牵动了情丝,她是个烈性女子,她一定在自己未变心前,杀掉了自己,以绝这可能的发展,唯有这样,才对得起遭受自己残害的宋自雪。

到最后,唯有死。

方歌吟悠悠转醒时,群豪大多已散去,费四杀和钟瘦铃二人,也趁混乱中逸去。方歌吟父仇末报,自是痛心疾首,辛深巷善察色辨容,询及何事,方歌吟一一详告,辛深巷引咎自责,没逮住费四杀师徒。

方歌吟当然表示不关辛深巷的错失。梅醒非却一直留在桑书云身旁,怕他有什么闪失。

全真子、成问山、徐三婶等调度兵马,安顿后事,方歌吟想起“两广十虎”仗义相救,便想过去拜谢,但遍寻不获,李黑、胡福、洪华、兰俊龙等人,早已去如黄鹤。

方歌吟谢别了诸人,见桑书云神色甚劣,哀伤含郁,桑小娥一直依假相傍,不敢稍离,方歌吟便也过去,垂手静立。桑小娥一直替他包扎伤口,涂上金创药方,方歌吟只闻衣襟发香,自认识桑小娥以来,东征西伐,一直鲜少有过此等骑旋风光。

方歌吟一直谨慎相随,桑书云却是心里知晓。这时山岚激吹,衣袂翻飞,桑书云看似陶醉在山河秀色中,浑然忘我,但却忽道:“你用不置碍我。我不会有事的,你不必相伴。”说话的声音,方歌吟一时间好像岁月飞逝了许多,桑书云也苍老了许多似的。

方歌吟自是不肯离去。桑小娥要逗桑谐云高兴,使说:“爹,我们了了此事,不如轻松一下,到书里玩去。”桑书云一笑,却不言语,心里忖念:当日他见伊小深郁郁寡欢,自己也曾经引她说过这话啊,对不料……想到清绝秀雅的宋雪宜之死,心中一悲。

桑小娥见方歌吟楞楞地不会说话,将足一踝,撒娇道:“大哥,你说嘛,到那里去玩啊?”一面狠狠向方歌吟打眼色,方歌吟当然会意,但一是也自伤感中抽拔不出来,随即道:“到峨嵋去…!”猛才想起,自己听胡福等谈起,大侠萧秋水今年中秋,将到峨嵋的事。天地苍茫、千里回首,他真是想见那人。桑书云这时心中一紧,他毕竟是一帮之主,平日多照顾他人,最知人心里所思,他心里一惊忖念:不能因自己的老怀多愁,感染这两个年轻人身上去啊……这时辛深巷也一蹶一拐,艰辛地走过来,低唤了一声:“帮主。”

桑书云执紧他的手,他的手暖如一颗温热的泪。辛深巷微微道:“帮主忙了这些日子,也该歇歇了,这儿有我和梅二,还罩得住。”桑书云握他的手,声音在喉里硬咽羞,他极力装作没啥事的:“你……你也该歇会儿了。”辛深巷正要摇头,却听梅醒非附掌大声道:“对,对,对二帮主和总堂主,都该闲一闲了……”他故意朗声问数千上万长空帮子弟道:“帮主和总堂主辛苦了这些日子,他俩随方大侠等云游些时候,让咱们来留守,你们说:应不应该啊!”众人对桑书云爱戴至极,一起震天闹起来,齐声叫道:“应该!”

更有人说:“是啊!”“好极!”辛深巷在风中被桑书云牵着,悄悄低下了头,肩头微微有些抽动,桑书云在如尔的叫好声中,点了点头,又再用力地默了点头,向方歌吟与桑小娥道:“好。去峨峨一趟也好。”说完了之后,又再肯定地点了点头。

于是众人整队下山,各自散去,清一系恒山掌门,只好清目含泪,一一相送,众人见这妙龄女尼力承艰巨,心里都暗下叹息。莽莽恒山,顷刻即回复互古寂寞。辛深巷正向梅醒非嘀咕交代些事儿,桑书云遥望恒山,怔怔出神。

方歌吟将宋雪宜尸首伴“金虹剑”,葬于恒山绝岭上;少林、武当经此重挫,数十年之内几乎一蹶不振,后来幸得大智圆融的高僧、真人,才得再度名震神州。

长空帮、恨天教经此大劫,也结合为一体。方歌吟身兼天羽、大漠、血河三派掌门,而东海劫余岛一门,却因宗主严苍茫之玻,而绝灭于江湖,随“武林三大绝地”、“血河车”、“三正四奇”、“普陀二十神龙”一般,烟消云散,正可谓“三秋一周武林把你迅速忘怀”。

第十六章重逢

却说方歌吟、桑小娥偕同桑书云、辛深巷、车莹莹诸人来到了峨嵋山,这是瀚霜满山,秋高气爽,到得了中午,霜都消融了,俟得了晚上,又结了霜。桑书云等寄宿于峨嵋山万年寺中。这万年寺建于晋代,据说李太白曾在此听过绿绮琴,这里附近长老坪一带,崎岖高峻,气候千变,风雨无常,至秋季尤甚,是谓“白水秋风”之胜。

到了晚上,方歌吟、桑小娥出来闲步,只见中天一轮皓月,明照万里,很是清寂。“啊,明晚儿便是中秋了。”同想,小时中秋所发生的事儿,恍如一场梦一样。只闻普贤殿内,书声琅琅,尤甚于诵经念佛之声,方歌吟知是应考书生,硕学名儒,都在此间修习,那时风气尚文恨武,蔚然成风,皓首穷经之士,在所多有。

方歌吟因而感触到近些年来,他修习诗书老少,练武争战者多,时光都在江湖斗争中销磨罄尽,此刻面对明月,耳闻书声,不禁有所长叹。

这时寺门“研呀”一声,一白衣书生,步了出来,摇头幌脑,边走边吟:“青青子矜,悠悠我心,但为今故,沉吟至今……”方歌吟少时在“江山一剑”处所学,乃以经书为主,武学为辅,这是祝幽性情所使然,也是方歌吟性所近也。方歌吟犹记取祝幽在解释这阙“短歌行”时说:“曹操在作这首歌时,踌躇满志,以为可以挟天子,令诸侯,正在横架长江,面对赤壁之战,在大江明月之中,沉诵此诗。却不料往后便有赤壁之败,使得他如月明星稀,鸟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唉,王图,到头来骨头红粉!”方歌吟不知师父因何叹息如此刻深。

那人依旧吟哦背诵,掠过方歌吟身侧,目光斜视,“痍”了一声,方歌吟目力极佳,习于在黑暗中视物,望去皆也轻忆一声,原来两人都感到熟稔,两人既感眼热,却不知是在那里见过。但又想不起那里见过,便不好招呼,就在这时,在月色下一人跄跄慌慌,刷地掠过,似被人追赶得急。

方歌吟眼尖,一见那人,便知是杀父仇人费四杀,却听得一人大喝:“费杀别逃!”却正是那书生所喊。方歌吟立即恍然,跳起来道:“你是沈哥哥!”

那少年初听他一叫嚷、呆得一呆,也是喜叫:“你……你是吟弟!”那费四杀却趁两人欢喜间,纵得影综不见,方歌吟情急要追,却见山下又掠上两条人影来,以为是钟瘦铃,连忙蓄努待发,定睛看去,原来是“袖里乾坤”徐三婶和全真子二人。只见二人喘气嘀嘀,敢情是追费杀追得急了,二人一见方歌吟和桑小娥,忙稽首揖拜,方歌吟连忙回礼,徐三姥道:“适才‘勾魂手’费四杀经过此地,方大侠可有见看。”方歌吟慌忙道:“徐前辈千万不要如此称呼,直叫在下名字便好。”

徐三姥笑道:“不叫大侠,叫少侠好了。”全真子接道:“只不知费四杀往何处溜了?”方歌吟道:“确是从这边逃了,没把他抓看,真是惭愧,真不知……不知此人又因何事惹了两位?”

徐三姥笑眯眯地道:“惹‘长空帮’么,现下谅他也没这个胆子。”方歌吟自知失言,全真子比较淳厚,即说:“少侠有所不知,自从辛总堂主得悉费杀师徒乃少侠仇人后,即嘱梅二堂主全力搜捕,这些日全长空帮各处搜索此人,便要抓他来见方少侠。”方歌吟听得热血沸腾,心中感动,一时没了言语。

全真子瞄了瞄势头,道:“方少侠旧友重逢,正好叙叙旧,我们先告退了。”方歌吟想起一事,便问:“那费四杀……”徐三姥领会其意,笑道:“方少侠放心,这点‘长空帮’还办得到。他既上得了峨嵋,我们就把山下包围得铁桶也似的密,还怕他飞得上天?”说着便唱偌而去。

方歌吟见两人要走,忽问道:“那成……成老英雄呢?”徐三婶婶色闪过一片阴霾,问:“成老爹么?”方歌吟见徐三婶神色消沉,本来只想问候几句,现下都不知该不该问了。

全真子却道:“十二飞星、寒鸦点点成问山成老英雄,在恒山之战后,因独子及媳妇儿都战死,郁郁寡欢,回去耕作,没多久也就撒手尘寰了。”方歌吟一时不知如何说是好,只能“哦”了一声,全真子拉伤感中的徐三婶,缓缓而去。

这时明月窥人,树影扶疏,只剩下了方歌吟、沈耕云、桑小娥三人。

桑小娥冰雪聪明,道:“你俩叙叙,我陪爹去,顺道儿整治些酒莱,给你俩叙用。”沈耕云笑道:“这位是弟妇了?”桑小娥粉脸一红,也不理会,纵身向庙里掠去,耳际犹传来方歌吟落落自得的笑声,道:“沈哥哥,小娥的手艺极好,正好让您大快朵颐。”

桑小娥的倩影消失在万年寺后,月色下,方歌吟与沈耕云的手牢牢握在一起,良久说不出话来。

方歌吟道:“沈哥哥,可记得隆中日月乡的事么?”沈耕云笑道:“记得,那晚的月儿,也有今晚那么圆。”方歌吟道:“后来还有大雷雨了。”

沈耕云望望天色,只兄浮云淡淡,远在天边,道:“今晚可没有。”

方歌吟道:“也许明晚有。”沈耕云恍悟似道:“啊,明晚是中秋。”

两人又一时都找不到话儿来说。

又是方歌吟先开腔道:“这些年来,可都惦记沈哥哥,不知你到了何处。”沈耕云笑道:“我还不是一样。”又补加一句道:“要不是逢了费四杀,还不敢认取你就是吟弟。”

原来二人当年中秋,为救幼童共同御敌时,还十分年幼,这十余年来容貌变化极大,那时费杀已是青年,容貌定型,反而十年来变化不大,二人倒一认就出。方歌吟笑道:“沈哥真好雅兴,来这山上念书。”

沈耕云不直接作答,反问道:“吟弟这些年来,还未放弃刀光血影的生涯?”方歌吟自是一愣。要知道昔年沈耕云最爱舞刀弄枪,听此语气,似个性上大有变更。因道:“沈哥哥不在天羽门下么?”

沈耕云沉吟一会,叹道:“吟弟弟,这事说来话长。”两人选在一株枫树,倚背坐下,沈耕云忽道:“这江湖上的血腥风雨,又怎及经书清雅?吟弟,还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

方歌吟笑道:“我在江湖中,可也没做什么恶事呀。”

“没做啥坏事?”沈耕云瞪了他一眼,半晌才缓缓的说:“我小时侯也好武弃文,你也是知道的。令尊大人武功非凡,但也才识渊博,他多勉励你勤奋治学,少与人争强斗胜,这些你都记得罢。”方歌吟不知他指的为何,只好迳自点头。

原来二人少时,常在一起,交谈自家发生的事。方常天自武林洗手退隐,对江湖风雨,甚是了然,故只望方歌吟习武以防身就好,共它时间,应专心读书,所以常去信于祝幽,恳请他教圣贤书。祝幽个性近文远武,也正合其意,所以在“江山一剑”疏喻指导下,方歌吟学的多是文章,武功他偏于静坐修行,是以武功才如此不济,初不及桑小娥、严浪羽、铁狼银狐等之一类,及至宋自雪亲身调教点拨,才得有所成。

方歌吟听沈耕云捉到白已的父亲,自是唯唯诺诺,沈耕云又道:“你道我又是怎么改变过来?我少时顽皮好武,恩师萧何尽竭教我,我学得自是洋洋自得。这日跟天羽派中师兄弟遨游以乐,待得饿时,才发觉迷了路。我们三两人魅伏在械树林内,又饿又倦,忽闻一阵香味,不禁食指大动,循香走去,才知道传自一破旧农家之中。”

方歌吟不知沈耕云因何说起此事,但知必有原故,所以仔细聆听。

沈耕云继续说:“那时我少不更事,好玩爱斗,挟技遨游,这下闻得鸡香,原来是一对夫妇和一个小孩子在专神烤鸡,那小孩子伸手指往油亮亮的鸡皮上一醮,说:“要吃,要吃,我要吃吃鸡鸡。”那汉子忽很耐烦起来,伸扇般大的手掌往那小孩头上就是一拍,狠狠骂道:“这鸡岂是你吃得的。”那妇人自啊哟一声,急忙翻转铁枚,碎骂道:“待会儿烤焦了,那就有得你们受了。”那庄稼汉也回骂道:“什么你们我们,你也不是一块儿遭殃!”我那时饿得什么似的,年少无知,共把话听进去,也没仔细琢磨过,则带两个师兄弟,老不要脸的进去讨吃。“沈耕云缓得一缓,又道:“我们进得了门,才知道三人之中,竟无一人带得钱来,心想吃些东西,又不是不给钱的,先赊再说……那对夫妇听见敲门声,初很惊惶,一个说:“他们来了。另一个说:怎么来得如此之早,鸡还未烤好。我那时也不知他们说谁,便跟他们道明原委,要吃那只鸡,那庄稼汉见我们几个是少年,也没在意,听我们说要吃鸡,没好气的要赶我们出去:“什么?吃鸡!你们在吃我的命根哪!要饭的也不看看是不是富贵人家”,要赶我们出去,庄稼妇比较和蔼,见我们饿了半天的样子,便说:“橱房里有些慷粥,还有两碗硬馍,我们就只吃这些了,给了你们算了。我们那时不知她好意,以为他们自己吃鸡,却给我吃破馍,太没人情味,所以心中不服气。谁知那汉子作装要打,骂道:“臭要饭的,不知足,看我连个锅馍都不赏你”。我们听了,待勃然大怒。那地上坐的小孩,哇呀一声地给吓哭了。”

“我们那时无名火三千丈,真是又饿又累,我便出言相讥过去:“你凶什么凶,不给我们不会抢!”我这话原本只是一时火起,顶撞回去,也没想到后果,那庄稼汉抓起铁揪,似怒到极点,以手指骂道“小兔患子,不给便要抢,长大还得了!”那妇人要劝阻,也制不了,他挥揪劈将过来”方歌吟不禁“啊”了一声,心里揣测看结果如何:老庄稼汉伤了自己的好友,固是不愿,但沈耕云若伤了那农汉,更是无辜,正在揣测不下时,沈耕云摇首叹了一声又道:“那时我书读得不多,一天只顾挥拳踢腿,见那庄稼汉打来,也不想自己理亏,挥拳打去,那耕田大汉空有臂力,却不会武功,两三下给我打倒了,我的两个师弟,气不过又上前踢了两脚,那庄稼汉在地上一面挨揍一面痛骂不休:“小杂种,你们跟那猪狗不如姓骆的畜生,都是一个胚子……我们听了“那姓骆的”都是一楞,但听他骂我们“小杂种”,心中更怒不可遇,脚踢拳打,那汉子禁受不住,晕了过去,鲜血自他嘴角流了出来,我们这才知道闯了祸,都不敢再贪吃,那妇人哭得抢天呼地,那孩子也哇哇大哭,我们心里忐忑狂跳,闯出了木门,鼠奔窜突,竟给我们找了回路,回到师父那儿,都不敢将事情说出来,蒙被遮脸,但因作了亏心事,一晚都合不入眼……“方歌吟忍不住问:“那汉子怎样了?有没有受伤?伤得重不重?”沈耕云苦笑了一下道:“到了第二天,我们们心自愧,偷偷摸到该处去,却见那户家人给封了,家兵器皿,打得一地稀哩花啦的,地上还有一大滩鲜血,我们莫名英妙,问附近邻居,他们都不敢说话,畏缩不语。我们问了一人又一人,后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禁不住道:“说就说了,那姓骆的作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不讲出来也叫苍天无眼!”我们见他悲愤,忙问是什么事,又向他保证说出来我们保护他,当时露了两手给他看,那老公公才说了。”方歌吟他不禁倾耳用心地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那老公公义愤填胸地说:“我们这儿叫广南兴村,住者个姓骆的仕宦有钱有势,作威作福,平日贪食好色,见这家人吴南氏长得标致,便图染指,吴南氏自是不从,那姓骆的便想着诡计,要吴阿汉替他烤鸡”说到这里,方歌吟“姨”了一声,问:“怎会请他“烤鸡”?”沈耕云领首道:“是呀。当时我便问:“为什么要吴阿汉烤鸡?那姓程的老爹便说:“吴阿汉是这里最擅长烤鸡的好手,可以令人垂涎三尺,远近驰名,他未耕作有田前,便是靠这手绝活儿养了一家三口,那时他老娘还没死……唉,他这一家真不幸啊……程老爹说又一顿足,拭泪骂道:“老天爷真不长眼睛,偏偏吴阿汉撞一班无赖拨皮。”我诧异问道:“什么泼皮无赖?”那老爹便说……”

“正当吴阿汉专心烤鸡的时候,便有几个小狗跑了进来,伸手讨食,还扬言要抢,近来村内正发鸡瘟,吴阿汉怎肯将烧鸡给他们?给了他们,附近一只鸡都没有,除了姓骆自家饲养的外,那里那有鸡?其实姓骆的之所以要吴阿汉烤鸡,也是巴不得他失手烤焦,他使可以藉故发火,霸占吴南氏。那几个小兔崽子,也不知那里学来的三脚猫功夫,打伤了吴阿汉,扬长而去,这还不要紧,待吴南氏发觉时,烧鸡已成了焦炭,当晚那骆府的家丁来讨,讨不着鸡,便要赔,赔金赔银还好,他们指定要赔人,要吴南氏陪那姓骆的王八一宿,那吴阿汉性格卤莽,不由分说,便要赶跑那些恶奴,那些奴才恶向肚边生,拳打脚踢,吴阿汉本已伤得不轻,再这一轮发狠横打,不支倒地,竟被格毙……”我那时听得又惊、又怒、又惭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方歌吟他听得忧目惊心,不意武林之外的世界,也是这般蛮不讲理,弱肉强食,沈耕云继续转述下去,“那程公公又说:“那班狗仗人势的恶奴,兀目不休,要扯吴南氏,吴南氏性子刚烈,拿烤鸡的铁枚相抗,其中一个狗奴才,见吴家那孩子哭得烦心,便举起来往地下一摔,哪哪哪,地上流着的鲜血便是了”我听得惊怒交迸,忙追问吴南氏现下怎样子,在那里,也好救她出来,尽尽心意……”方歌吟不住点头称是,沈耕云抑长叹道:“那老爹一抽大腿,骂道:吴南氏么?丈夫死了,孩子也不活了,她还活来有啥意思,便将铁枚往自己喉咙一刺,拮死了自己……小老弟,咱们广南兴村的妇人,性子刚烈得紧啊……”那时我听,只恨不得一个雷轰下来,将我们震死的好。”沈耕云顿了一顿,接道:“后来我们一想,决意替吴家报仇,便探听得那姓骆的所在,进去一刀将他杀了。再放火烧了宅子,第二天却听传言道,那一把火,烧了整整一天半,偌大院子,死了七十多口人家,来不及逃的童辉小孩也有七八个……我们一听,知道又是做了错事,可是当我们放火烧屋时,还以为扶弱抑强,替天行道哩……”

方歌吟听得也脸上一片黯然,那沈耕云又道:“这事我一直耿耿于怀,便对恩师说明了,恩师初时大怒,后听我后悔懊丧,反而相劝慰道:“大丈夫行走于江湖,错杀几人,或杀戮重些,在所难免,也不必如此抛不开、放不下。”我听了心忖:杀错一两人,没有干系,但如错杀的是自己、或是自己的亲朋戚友呢……那便如何了?自是要报仇,但怨怨相报,究何事了?快意恩仇,几时才能恩仇了?一个人如果随便可以杀错一两人,几万人下来岂不是枉杀了几万人?那跟杀人不眨眼的大盗、贪官污吏又有什么不同了?……“沈耕云双目平视方歌吟,道:“我开始是以为一只鸡,惹得我们双手腥血,但仔细想来,却也不是。我们之所以迷途不返,乃因挟技遨游,胆敢闯入民宅,乃丈一点小本领;居然与人争食打斗,因为有一点微末的功夫;至于火烧骆家庄,使其他的人也遭受无妄之灾,乃生自我们自以为行侠心肠,管不平事,到头来,害了无辜,都拜这”一身功夫“之赐。你说学武一事,旨在伤人炫己,害不害人?江湖土、武林中、官道上、僻径中,多则是高来高去的所谓仁人侠士,什么急人之难,救人之命,白花花的银子花不完,一发声的银票使不尽,到处自逞豪态、炫技逞能,所花的钱,从何而来?说的是劫富济贫,但其中有多少像吴阿汉的祸事,只是他们做案后神龙见首不见尾,不曾听得罢了。别人辛苦工作赚钱,始得盈余,却跟他们一个抑强扶弱,都抢去了,岂不比狗官搜刮更无理?至于所出的名,乃在杀人如麻,逢战必胜,刀口上涵血,枪尖上挑人头,这死的如许人,那个不想出名的?那个是没爹没娘等奉养的?这江湖上的名头,简直比俗世中的功名富贵,杀的人还要多啊……有道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赢的付出代价,那还得了,但败者沦为恶鬼,永不超生,这武林恩怨、江湖风暴,真永世无休么……这风波里有多少千万双难惹的祸事呀……”

方歌吟只听得一片茫然。沈耕云道:“我领悟这些后,便不想学武了,偷偷离开了师父,心里头觉得对不起他,有负他恩厚,但他杀戳过重,我不能如此耽下去……”方歌吟知他尚未得悉,义勇好战的“追风一剑”潇何,已在“七寒谷”之役英勇战死了。

沈耕云笑笑又道:“我从一只鸡的祸事省悟,便不再练举脚,只修习圣贤书,学学作诗,闲来填词,台阁规模,典章丈物,也通晓些略。以备将来出仕时以致用,赞圣贤书,以钢为监,可正衣冠,以古为监,可知兴替,以人为监,可明得失,今日为兄的将此番话相劝于你,虽不致逢干剖心,果进谏,但句句都是由衷之言,愿你能溯源求本,弃武就文,才不致沉沦于血腥风雨之中,永不超生……”

方歌吟静默良久,时皓月中天,方歌吟沉吟道:“沈兄洵洵儒雅,才藻澎涌,乃博识君子,今晓以大义弟恭聆教谕。这些日子里,小弟的正从数场历劫中余生,而今想来,荼毒生炭,血洒长街,万里生灵,实罪不容诛。只是武林中的事,应以“止戈”为重,江湖上的事,以“忠义”为原则,不一定以杀止杀,以血偿血。沈哥哥常读圣贤书,莫非在敦品修心,用以行之于天下,克己复礼,推己及人,若知而不行,又有何用?侠而无儒者之知,自是匹夫之勇;唯若儒而无侠者之行,岂不迂腐?今朝廷腐败,江山变色,沈兄出仕官宦,也怀抱激浊扬清,澄清天下之志,我等则在莽莽江湖上,作些“义所当为”的事而已,方可相互配合,殊途同归,又有何不可?”沈耕云见方歌吟侃侃而谈,秉正不惑,直抒胸臆,自己的话,只望有针贬作用,当下苦笑叫了一声:“吟弟。”方歌吟应了一声,双手紧握沈耕云的手,两人在月华下,都忆起当日年幼时奋勇退敌的情景,不禁槭然。沈耕云微笑道:“昔日我好玩,你好读书,我常诱你到溪边捉虾捞鱼,山上练拳踢脚,今日这机缘,却倒转了过来了。”方歌吟陪笑道:“后来沈哥跟了萧师叔,我跟了师父,师父好文,师叔近武,也正好合了我们心意,……却未料今日见面,竟实际如此不同。”

沈耕云在当世名公巨卿中,已得重视,灿然名动诸侯,丈采风流,只是方歌吟荒疏已久,未近文墨,故不知“沈追莹”三字已是当代儒仕中仰之弥高:至于方歌吟,此刻已是武林圭皋,啸傲烟霞,令江湖中无人不歆然佩服。只是两人随缘触机,各有不同际遇而已。但两人都不免感觉有些格格不入,沈耕云笑起身,拍拍身上所沾下微尘,歉然道:“我还有书要读,今日的事,望大家心头记住便了。”方歌吟他知其意,站起来道:“沈哥哥不吃一顿再去……”沈耕云笑看摇首道:“不了……”方歌吟忖念沈耕云可能官职在身,不便与自己共进餐食,当下改而笑道:“适才沈哥哥踱过,我还未识,却听沈哥哥念道:“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沈耕云微一沉吟,喃喃念道:“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乍抬头,两人击掌一笑,沈耕云返身蹈蹈行入寺中,方歌吟犹背负双手,只见对面眠山重重,微有雪意,雪势却十分淡薄,面似若有似无。方歌吟记得萧秋水从前曾偕唐方上峨嵋,时亦有雪,却不知那时萧秋水在想些什么?

第十七章散场

翌日。小两口子为了逗引桑书云开心,便央他到处逛逛,桑书云虽有些黯然伤神,但并不胡涂,心里明白方歌吟、桑小娥随缘触机,想能碰巧见若大侠萧秋水,偿了风愿。这日天气温良,天际邻有浓云舒卷,但也不似有什么傍陀大雨的样子。众人在“九老仙府”附近玩了一会儿。“九老洞”是峨眉山最幽胜处,寺宇依山而立,锡瓦藏经,其中菩提叶经、见叶经都由印度迎来寺中,到九老洞分东西二口,内洞尤其深选,要曲身俯伏才能进去,黑不见五指,蝙蝠飞翔,雾气蒸腾,还有处较宽广,礼观音、财神像、香火幽暗,石鼓都成动物相,殿旁还有很多幽深小洞,辛深巷因行动不便,留在洞外休息,没有进来,初时大家都执意相伴,辛深巷执意不肯,后来留下车莹莹与他聊天,其余三人,才肯放心进洞。这里的洞七曲九回,岔洞极多,有一处还可以直通到笔架山,据说那里有仙水,可以治疗百病。方歌吟想到那笔架山是昔日“三正”击落曹大悲之地,怕勾起桑书云不快,便没有去。这些洞易进难出,但对这几个武功高强至极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他们便随洞摸索出来,眼前一亮,只见一八角形的池塘,微波不兴,水作碧色,甚是晶莹可爱,只见水塘上有“岩谷灵光”四字。这时气候转劣,密云飞掠,桑小娥知方歌吟昨夜逢看多年故友,但彼此却有阂隔,格格不入,心中郁郁难舒,她便温言说笑,使桑书云、方歌吟二人开心起来。见那“岩谷灵光”四个字,便温颜说笑道:“看那,这拨光是不是指‘洗象池’。”原来这池的名字便是傅说中普贤五骑白象在此洗澡之处,故因此得名。

桑书云博学广闻,笑道:“这灵光指的是佛灯。”桑小娥便问:“什么是佛灯?”桑书云道:“佛灯忽聚忽散,忽而闪烁明灭,忽而金灯万盏,不问风雨晦明,白画长黑,总有此灯,有穷无尽灯。”

他顿了一顿,又道:“据说这里萧大侠当年未和唐方分手前来过,萧大侠在此忆起他当年的兄弟,唐方却问他道:假若我有一天也死了,你会不会带你的女孩上山来,指那灵灯说,我怀念唐方。萧大侠正想答话,后睛天霹雳一声,遂而遭人暗算,后来急转直下,唐方受伤,返回蜀中,惹了萧大侠一生耿耿长恨……”

桑小娥听了,怀念昔人,不禁泪下。桑书云知爱女任性好闹,但性善,藉故走开,方歌吟温言相慰,桑小娥含悲问:“有一天……有一天你和我……也会不会是这样……”方歌吟搂紧她肩膀,叹道:“有一天……我百日生命时,不是已分开过吗?——既分开过,那就一生一世,都不再分离了。”桑小娥含泪又呕笑:“真的……你不骗我?”方歌吟急道:“当然是真的!”便指天要立誓,桑小娥按住了他的手,红脸儿碎道:“傻蛋,谁不信你来,也不怕爹爹看见要笑话。”

方歌吟搔搔发后,道:“你不相信,我只好立誓了。”桑小娥破涕为笑,故意呕道:“我不相信,你发誓也没用。”方歌吟又急了:“那你信也不信?”桑小娥见他急成这个模样,笑依向他道:“信了信了,信了你这个傻小子了!”

隔得片刻,桑小娥悠悠地道:“我知道了。”方歌吟奇道:“知道了什么?”桑小娥低声道:“我要是唐方姊姊,一定会来这里。”

方歌吟茫然不解:“来这里作什么?”桑小娥轻轻地道:“来这里…怀念萧大侠呀。”方歌吟默然半响,忽道:“我也知道了。”桑小娥诧道:“你知道什么?”方歌吟无限感慨地道:“我想……我想萧大侠也一定会到这儿来的。”

这时“裤隆”一声,长空一道闲道,铅云低压,秋风更劲。桑书云背衫飘扬,走过来问:“你小两口子聊什么没完?”桑小娥、方歌吟都觑难以启齿。桑书云一笑道:“还是快回去罢,辛大叔怕久待了,他手脚不便,下起雨来,苦了莹莹。”

方歌吟、桑小娥一听,自是心急,便自洞内爬出去,洞里却黑异常,到出口时,却见洞口给一大石塞住,只有接缝处隐透一些微光,三人心里一凛,暗忖:这下可为敌所困,成了瓮中捉鳖了,却不知外面的辛大叔、莹莹安危如何?当下心意激汤,五内如沸,方歌吟先向洞口平贴掠去,不意“碎”地撞了一人,那人“啊哟”一声,也料不到黑暗洞里也有人掠出来似的,方歌吟功力深厚,撞得一下,却无受伤,那人却摔了一大跤。

这时洞口隙缝传来辛深巷的高呼道:“小心,是强敌,下手不必容情!”那人“慑”地爬起,手持左右两只黑忽忽的东西,向方歌吟处扑来,方歌吟怕那人在漆黑中伤了桑小娥、桑书云,又听辛深巷在洞外如此说,他便仗着昔日宋自雪黑不见指的石室中所训练的锐利目力,连运“龙门神功”,“呼”地一掌打去,那人要格,焉封得住,“吹哨”一声,倒飞出去,背后撞在山壁间,便没了声息,便已不活了。

方歌吟扬声叫道:“辛大叔,敌人有几个?”他内力充沛,这一喊话,震得山洞里滚滚回声,此起彼落,他怕桑氏父女受不了,忙压低了声调。只听辛深巷在洞外道:“就只一人。”

方歌吟道“已给我料理了。”只听一声欢呼,大有欢愉之意,便是车莹莹的声音。方歌吟等听二人都没事,也自宽了心。

“格励”阵响,那石便移了开来,辛深巷、车莹莹笑脸相迎。方歌吟让开一边,使桑小娥、桑书云先行出洞,他便倒拖看那人尸身出洞,甫出洞外,辛深巷大力拍方歌吟膀膊,笑道:“恭喜你手刃贼寇。”方歌吟不明所指,辛深巷指那覆面尸首道:“你打死的便是钟瘦铃。”原来方歌吟等三人入洞至洗象池后,辛深巷、车莹莹谈天说地时,巧逢气急败坏,到处匿逃的钟瘦铃,辛深巷行动不便,只好由车莹莹跟他打了起来,两人武功相去不远,辛深巷迳自在旁用话分其心神,钟瘦铃武功相就稍逊车莹莹,加上分心,便渐落败,但车莹莹不会杀人,对敌经验不足,久战下去,迟早为钟瘦铃所趁,所以故意用话相吓,使钟瘦铃以为又有敌人来到,便躲入洞中,以图背水一战,不敢背腹受敌,却正中辛深巷下怀,封了洞口。辛深巷情知方歌吟等武功高绝,只要自己虎虎监视,出言示警,定必手到擒来。果然方歌吟一出手下,钟瘦铃筋折骨断,五脏碎裂而死。

方歌吟见自己无端报了一半的杀父大仇,不禁怔怔出神。时风云舒卷翻涌,五人便到大坪寺暂歇,那大坪寺又名“伏虎寺”,大侠梁斗等遭“八大天王”中“人王”邓玉平的迷药暗算,后为萧秋水上华山破费家埋伏所救,即在此处。在牛心山顶、冰霜薄履,共八百七十五级,前后分首坡十一折、次坡六十一折,天寒地冻时,滑杆天亦视为畏途。众人上得山顶,微忆一声,只见后山有三人,足不跨步、膝不弯曲地疾上山来!

原来这伏虎寺建于牛心山顶,后山更峭峻险夷,有九十三个曲折,共三十二百八十之陡级,有“倒退蛇”之称,更有“大坪齐雪”之胜。

观下山腰疾上的三人,纵高伏低,身手敏捷,如倾平地。桑书云转战一生,什么人没有会过,心中暗惊:这是什么人,竟连自已也未曾见过?

这时三人已愈奔愈近,在雾雨骤纷中隐约可辨,竟是一僧一道一尼,道姑脸有铁色,僧人腋下还挟一人,却看不清楚是谁,道人居然只见背影,原来是倒退上山的。三人挟在一起疾走,丝毫不见窒滞碰撞,而合在一起,令人立感到一阵严如斧铁的感觉。桑书云一失神间,几乎要呼出:“三正。”但觉不可能,终于没叫出来。

只见三人飞步上山,脸不红、气不喘,那额头光油油、肚子涨卜卜的大和尚将臂中人一放,喝问:“是不是他们!”那人被这和尚在崇山峻岭间挟疾奔,早已吓得魂不附身,现下喘了好一会气,才道:“是,是他们……”方歌吟看去,只见那人白衣白脸,只在须络处几丛暗影,却不是“忘四煞”中的老四是谁?他刚刚杀了钟瘦铃,现又撞费杀,顿感冥冥中真有天意,断喝一声,一掌挥出。

那和尚喝道:“好小贼!居然敢冲我们伤人?!”那道士嘟霍然回首,回臂横挡,“碎”地一声,两人均退二步。

方歌吟自从龙门奇遇以来,武功已臻化境,未被人真正击退过,那道士这一格竟然闹得个平分秋色,各擅胜场,却见那道人惊异之色,不在自己之下。方歌吟心里有意,忖想,我与你们无怨无仇,何故要阻止我报父仇?!那道士嘟一声暴喝,道:“兀那小狗你奶奶雄果有两手,妈巴恙子的王八加三级再接我一拳瞧瞧!”

说若“呼”地一拳打来,他这一拳没有什么出奇,但比任何人使出这一拳都快,都拿捏得准,都力大。方歌吟没想到这脑袋瓜子小小眼睛细、弥口白牙的老道,一开口竟七八不离十尽是骂人的话,正错愣间,那道士已挥拳击来。

方歌吟又冲臂一格,“碎”地一声,又各退两步。那道人越战越勇,再冲一举,方歌吟他是一拳挥去,“曜”地一声,各退一步。两人武功高绝,遇敌遇强,反而愈能发挥。两人各运气功护体,高手较技,进退躲避之间相差往往不逾分毫,必要时半步不能退,两人武功愈拙,反而力争向前。两人三次对掌后,撒掌相对,方歌吟胜在杂学庞洽,妙纷呈,那道人势头凶锐,但终究不敌,渐落下风。

那尼姑双袖一展,拦在两人之间,叱道:“让老娘来收拾这小子!”

那道人悻悻然身退,兀自骂道:“这小贼有两下子,武功好得造反,别阴沟里翻了船!”竟不肖以二攻一。那尼姑扳一副别人欠了她一辈子债的脸孔道:“你放心,翻不了的。”双袖拂出,方歌吟只觉她双袖如刀,连舞起来,旁边的杉松也为之飞幌不已。

方歌吟避得稍缓,差点没吃了一袖,只见她,忽而袖裹出拳,忽而拳里伸指,五指如刀,戮将下来,方歌吟忙施展宋自雪的“天羽廿四式”,以手作剑,与之斯拼了起来,两人掌风呼呼,袭得杉松东倒西幌,两人在峨眉“倒退蛇”梯级指道之间,忽分忽合,忽东忽西惊险至极,又迅捷无尽,瞧得桑小娥、车莹莹、辛深巷等手心都捏了一把汗。

那尼姑拳法诡异,一般微跋,但武功另创蹊径,狠抓恶挖,稍一不慎,即血溅当堂,那有什么佛道高人的修心养性?两人打得难解鸡分。但久战之下,方歌吟的武学甚广,非拘一格,只见他纵横前后,悉逢肯策,那尼姑盘打戮拂,却渐见涩沸,打到后来,方歌吟看她舞蹈一般,噬手而应,姿态玄妙,那尼姑呼吸渐重,不成章法,那和尚大喝了一声:“贼婆娘,快快退下,真叫人笑歪了嘴巴。”那女尼一招“燕子入林”,掠出战圈,却犹不甘,回骂道:“看你秃驴又有什么能耐,敢将人瞧得小了!”那大和尚哈哈一笑,居然一低头疾掩过来。方歌吟慌忙抵挡,交手几招,便知这和尚助力犹胜前两人。那道士和尼姑,居然在旁助兴吆喝,却不是给这和尚喝采:“喉,臭小子,别千不败万不败,给这和尚打败了!”“小畜生,你可不能输,输了就把我们的脸面都向那大肚和尚丢光啦!”

辛深巷一听,猛然一震,高声叫道:“住手、住手,各位请住手,有话好说。”那和尚自是不理,又顶看肚子向方歌吟疾撞过来,方歌吟正是手忙脚乱,对辛深巷的话又甚听从,忙跃开住手,那和尚见方歌吟一跃就开,自已知缠他不住,当下心知肚明,哈哈一笑,紧接唤了一声道:“小子有几下子,年纪轻轻的,倒像了个十足十……唉,可惜就是不学好?”方歌吟大奇,心中嘀咕:我像谁了?我什么地方不学好了?……却听辛深巷恭谨地问道:“三位前辈,可否赐示晚辈高姓上名?”方歌吟见辛深巷如此恭敬,知必有故,桑书云却眼神一亮,似猛地醒悟起什么人物来了,只听那和尚兀自踢踢拖拖,笑道:“喉喉,你俩瞧,这人考究起咱家万儿来了。”

那尼姑扳看脸孔道:“我叫什么,干你们屁事,跟人打架,又不是跟名字打架。”那道士气呼呼地道:“我就是老杂毛,你又怎地?”

辛深巷即笑道:“如在下猜得不差,三位便是当年,威挺华理、名劲八表心萧大侠身边三位大将心腹,‘潮王庇王’铁星月铁大侠、‘阎王仲手’陈见鬼陈女侠、以及大肚和尚三位前辈。”方歌吟听得脑门翻翻滚滚,似被马车辗过一般,一时不敢相信刚刚跟自己交过手的三人,便是昔日声名如宙动于九天之上的三位奇侠。桑小娥、车莹莹都“呀”地叫了出声。那和尚笑道:“嘻嘻,居然还有江湖小辈,记得咱们。”语气中敌意消了不少。那女尼哼了一声,道:“不错,我便是陈见鬼。”那头小身粗的道士贼感嘻嘻地笑道:“对啦,对啦,我就是‘屁王’铁星月,货真价实,如假包换,要不要我放个屁印证印证。”辛深巷脸如土色忙不迭地道:“不不不,不,谢了……”说起铁星月发屁,人人都闻“屁”色变,“屁”不虚传,是断断“敬谢不敏”的,要知道这铁星月、陈见鬼十大肚和尚都是当年“神州奇侠”中顶天立地,雪志冰操,弘道舍身的英雄人物,但为人滑稽突梯,却没料到老来还是玩世不恭,骄纵成性,依旧不改当年。那大肚和尚见对方识得自己等人的威名,而自己却不识得人家,却是说不过去,便问道:“你们又是谁?怎么一上来就不由分说,死缠烂打?”

方歌吟等顿时为之气结。明明是对方一上山来,便没头没脑的恶战了一场,却反过来骂对方蛮不讲理,真是横霸得紧。辛深巷涵养却好,笑态可鞠地道:“我看是一场误会。这位是桑书云桑帮主,刚与你们交手的那位,便是天羽、大漠、血河之派当今掌门方歌吟了…”

三人脸面相觑,那陈见鬼的脸色,却是和缓了下来,道:“原来是几位。真是不打不相识……”原来桑书云、方歌吟在江湖上颇有侠名,就是隐身尘世之外的僧道尼,也略有所闻,这三人向来敬的是英雄豪杰,登时脸色便好看多了。

那大肚和尚笑道:“原来是你,无怪乎取之不下了。”他一面说一面抚摸大肚腩,好像觉得原来是方歌吟,便没去了脸子。铁星月却劈头劈脑问道:“你是那桑书云么,那其他三正四奇呢?怎么只剩下你孤零零一人?”铁星月这一问,正触动了桑书云的伤心事,辛深巷忙截道:“这事说来话长……”

陈见鬼见辛深巷抢讲话,她生性好闹,无论大事小事,都要闹闹方甘休,所以也截问道:“什么话来话长,你们好不讲理,”她一手指车莹莹道:“你们抢了他妹妹,还把人家逼到无路可走,是仗看几手功夫,便要横行霸道么?!”

铁星月也跟道:“这事撞咱们手里,不管你们是天王老子,我们都管定了,这叫锄奸除逆,辞不容义。”大肚和尚连忙纠正道:“是义不容辞。”

铁星月横了他一眼,差些儿要翻脸地道:“还不是一样,不迟迟疑疑说好,真是吃化不古!”陈见鬼听不过耳,又反唇相稽道:“是吃古不化!”铁星月一时为之气结。

方歌吟等却不明所指,茫然不解。辛深巷是何等人物,眼珠一转,呵呵笑道:“三位有所误会,这位女子是我们一家人,是什么人的妹子来?她既非绑捆也未制穴,你们可以问她呀!”

三人本正在互相绊嘴中,听得此语,不禁一呆,见车莹莹一双盈盈大目,正掩嘴笑,情知自己三人已上了别人家的当,但三人骄纵惯了,铁星月马上就说:“你的话我本来相信,谁叫你来说时豆眼骨溜溜的一转?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嘛!”换作别人,定必要恶言相向,但辛深巷城俯极深,最会排解患,攸微微笑道:“这贼眼溜溜是在下的不是,就此向各位谢罪。”

说抱拳唱偌,又道:“却不知三位是听什么人说的?现下位方少伙正在称查一人,此人无缘无故,残害了他的父亲,正是要找他复仇,听说大侠可会兄了?”三人一听,知是被费四杀所愚弄,正要找他时,却见原地的费杀,早已不知去向。

原来三人遁出江湖以来,天天绊嘴吵架,也有一番逍遥快活,今年中秋,他们连袂到峨眉来,因知萧唐骑鹤钻天坡之别,便想来遇大哥萧秋水,却不料人未见,遇到了一个狼奔鼠窜的白衣人,铁星月多事?便拦住追问原委,那费杀见三人手上功夫了得,便故意乱嚼舌根,编了一套谎言,使三人动了侠义心肠,上山来寻事。费杀私心所望战斗一启,他便乘机开溜。

这风尘三侠,直肠直肚,不知世人险诈考多,而诚信老少,便不分青红皂白,与方歌吟厮拼了一场。

费杀已溜,三人心中只一叠声的叫苦,心忖,这次闯祸,咸也大了,却听桑书云悠悠笑道:“这厮想溜,我已将之点倒。”

三人心中一喜,偏头右去,只见费四杀脸如土色,倒在地上,原来他趁三人跟方歌吟厮搏之时,趁机想逃,但怎逃得过桑书云隔空射穴的“长空神指”?桑书云连封了他右腿“风市穴”、左腿“环跳穴”,费四杀便行不得也哥哥了。

这时三人情知受骗,怒火如焚,方歌吟他仇人见面,份外眼红,费杀知这番难逃大难,当下一咬牙,双手往地上一按,往山下石阶翻了出去,一路碎碎罗曜跌了下去,方歌吟“哩地一声,如一支疾箭射落了下去,待费杀身形遭石灯稍阻,他己接住其身体,这时费杀已跌得脑浆迸裂,当场气绝了。此人为求医好他被萧秋水震断筋脉的一双腿,千方百计,上得血河车,稍亟以求精铁之气,想借用石室,杀方常天以灭口,但腿是医好了,命也丧在这峨眉山上。方歌吟“登”地跪下,仰拜裔肖,哭道:“爹,我给你报仇了……”

这时天空“喀喇”一声,电照长空,轻雷隐隐,窒滞郁闷。忽闻后山远处,有一声大哭。众人一震,顷刻之间,第二声大哭传来。众人脸相向觑,相顾骇然。这时又传来三声震天长号。“劈喇”一声,又一道闪电,大雨眼见倾盆而下。

道人变色道:“是萧大哥!”陈见鬼叫道:“在钻天坡!”大肚和尚喝道:“快去!”

三人疾掠而出。桑书云和方歌吟对视一眼,桑小娥疾道:“爹,大哥,你们快去,我和莹莹,照顾大叔!”桑书云、方歌吟应得一声,施展小巧绵软功夫,迅疾无伦地尾随僧道尼钻入洞中,往骑鹤钻天坡奔去。

出得了洞口,眼见豁然一朗,这时雨丝如长啸,五人掠在雨中,也不顾雨势大小。五人剧奔一回,到了“洗象池”,只见“岩谷灵光”四字,不住闪烁,似有似无,只见四周空寂寂地,那有半个人影,而池塘在雨中,溅起千万微波,直是看去,如金粉繁华,漪嫩盛哉,但纵观全局,不过是微波沥涵的池塘秋水而己。五人一时怔住,都见池边面向“岩谷灵光”的青石板处,右两个整齐的刀削般的脚印深深。

“他来过!”铁星月呼道,言下恰悲至极。四人只觉天地间无穷遗恨,一一涌来;池水中漆起十点万点劳肴皆是往事的鞭丝帽影。

就在这时,“忽”地一声,那岩壁上来了一个身形媲忽的人影,自上俯下,也似悠然神往。大肚和尚忍不住长声叫道:“萧大哥!”那人身形一震,却是没应;陈见鬼也呼道:“唐方姊!”那人亦没有应。

三人互觑一眼,料定不会是萧秋水或唐方,吆喝一声,分三边包抄掠出,那边瘦身影似是一惊,想撇头就走,但对这里又似恋恋不舍,就此一宴之间,袖迟一瞬,三人已然攻到。

大肚和尚喝问:“你是谁?!”铁星月己一拳挥到。那少年人酒脱自然,嘴边彷佛还挂了一个不在意的笑容,但凛然不惧。三侠初以为只不过是黄口孺儿,轻易可手到擒来,但三人裂大如腐的拳脚,那少年都能顾盼拟合,信手而应。又打了一会,三人竟只占了上风,一时夺之不下。

方歌吟、桑书云都大见惊诧。今番在峨眉山,屡遇奇人,只憾未见看萧秋水亲身,就只这一个顽强少年,武功都足以令人啧啧称奇了。

三人各逞奇技,一时夺之不下,那少年招法快慢洪纤,转折如意,但应敌经验,毕竟莫如三人,这时三人配合数十年的经验,三人一体,如手使臂,如臂使指,一气呵成,眼看就要击中那少年,那少年见危在顷刻,蓦然一闪,“劈喇”一声,一剑犹若天外飞来,画破长空。

这剑划破苍弩,如一击闪电!

方歌吟见势不妙,不及思索,飞冲而去,伸剑一拦,铮然一声,那一剑就刺在方歌吟的天下最佳守招:“海天一线”上。

方歌吟只觉一股锋摧列折的锐气,直冲而来;那少年抑觉一道深厚磅礴内力,反击回来。两人都收足不住,直落了下来,但都恐沾污了池水,各自提气一飘,力落于池水两边。

两人对时无语,暗自钦震。这时雨势渐收,等非久雨。然三侠站在岩顶,如受磁电震。大肚和尚顿声叫道:“……惊天一剑!”陈见鬼也厉声道:“你会使‘惊天一剑’!你是萧大哥的什么人?!”

方歌吟听得“惊天一剑”,也震惊不已,向那少年望去,只见他神轻目秀,脸容也有几分相热。那少年也儒儒回问道:“敢问三位前辈……”铁星月没耐烦道:“我是屁三、他是大肚,女的就是陈见鬼!萧大哥在那里,快带我们见他!”那少年稽首伏拜,道:“弟子不知三位师叔驾临,罪该万死!”

“弟子?”三人相顾愣然。只听那少年恭声道:“弟子方振眉,是恩师劣徒。幼时蒙恩师救于蜀地,授了一年武艺,恩师便别弟子他去,弟子一直寻访迄今,未明恩师下落,今来此地……”

铁星月喝问:“萧大哥是你师父?!”那少年点头道:“是。”却一直不敢再抬头。陈见鬼道:“你抬头说话。”那少年抬头应道:“是。”大肚和尚只觉那少年酒脱气态中自夹杂一股英气非凡,欣然道:“原来是大哥的弟子,无怪乎我们三人制不住你。”

又急急问道:“萧大哥呢?他来不来?”那少年垂泪道:“弟子也是不知,想在这里守候恩师,却逢三位师叔……”陈见鬼叹道:“便无缘无故,打了起来,是不是?”那少年伏首愧惶道:“是弟子不好。”铁星月道:“罢了,罢了,这怪不得你……只是,看来大哥已来了又走啦。”

方歌吟在旁听得“来了又走啦”,心中怅然。但见那青石板上两道鞋印,面对洗塘,似千年万载已锁刻上去一般。不知萧秋水来时,在沸沈大雨中,对那“岩谷容光”是如何恰怀?耳际只传来适才那三声悲号包撼。心里却想起昔日“难老泉畔”林公子所吟之诗:“……眼前万里江山……似何小小兴亡:…”桑书云低声向他道:“让他们聚聚,我们走罢。”方歌吟说“是。”忽想起一事,扬声问道:“这位小兄弟请了。”那少年忙稽首道:“晚辈不敢。”方歌吟一笑道:“适才小兄弟说萧大伙蜀中相救,不知是在何处?”

那少年坦然答:“是隆中。”方歌吟恍然,又问:“隆中那里?”那少年不暇思索,即应:“日月乡。”方歌吟微笑道:“小兄弟可记得当年日月乡遭人横手时,有两个少年人强出头……”那少年眼睛一亮:“记得,那是乡中方家村的沈哥哥和方乡长的儿子……”方歌吟笑道:“我便是那方乡长的儿子了。那时我们三人之中,你年龄最幼,比我小四五岁,现在可长俊了。”

那少年听得大喜忙过,又拜伏于地,道:“方哥哥昔日救命之恩,小弟尚未报以万一……”方歌吟摇手笑道:“到最后连我们还不是萧大侠救的,你谢我作甚,快起来。”那少年方振眉道:“是。”又问:“只是……那沈哥哥呢?”方歌吟顿了半响,道:“他皓首穷经,治理文事去了。”

那方振眉哦了一声,桑书云笑道:“你们几位初逢,正好叙谈,我们还有事,要下山去了。”二人转身行去,那大肚和尚忽尔叫住,二人回身,方歌吟间:“有何贵干?”大肚和尚期艾半天,豁然一笑,道:“那一剑,酒家谢谢你了。”

方歌吟笑摇头,二人自九老洞穿出去,同桑小娥、车莹莹、辛深巷说明了大略,桑小娥与方歌吟见不萧伙水,顿觉黯然,这时天气变好,云淡烟消,桑书云有些掂念帮中事情,五人便下山来,时气候渐变,再回仰高处,只见云雾围绕,不知几深几重。这时耳际听有人斥喝之声。

方歌吟等俯首望去,只见官道之上,有三人驾一匹马车疾驶,另外四入,捉刀相追,一面吆喝:“留下买路钱才走!”“里面载的是什么货色?!”另一人叱道:“好小子!过本寨的山头不拜山,给我留下!”呼地一招手,几支木棉针撒了出去,只惜腕力不足,只钉在车辆上,那伤得人。

那驾车的三人,迂自不理,当中一人,提姜猛冲,怕给强梁赶上。那头马匹也发足急奔。七人追追打打,便自远去。这时幕晚将近,视野模糊,桑小娥、车莹莹分扶辛深巷,没瞧分明,共中一人问:“什么事?”方歌吟没听清楚,桑书云答道:“没事。几个人追一部车子过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