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折

净扮孙飞虎上开331）自家姓孙，名彪，字飞虎。方今上德宗即位332，天下扰攘333。因主将丁文雅失政334，俺分统五千人马，镇守河桥。近知先相公崔珏之女莺莺，眉黛青颦335，莲脸生春，有倾国倾城之容，西子太真之颜336，见在河中府普救寺借居。我心中想来，当今用武之际，主将尚然不正，我独廉何为？大小三军，听吾号令：人尽衔枚337，马皆勒口338，连夜进兵河中府，掳莺莺为妻，是我平生愿足！（法本慌上）谁想孙飞虎将半万贼兵339，围住寺门，鸣锣击鼓，呐喊摇旗，欲掳莺莺小姐为妻。我今不敢违误，即索报知夫人走一遭。（下）（夫人上慌云）如此却怎了？俺同到小姐卧房里商量去。（下）（旦引红上云）自见了张生，神魂荡漾，情思不快，茶饭少进340。早是离人伤感，况值暮春天道341，好烦恼人也呵！好句有情联夜月，落花无语怨东风。

【仙吕】【八声甘州】恹恹瘦损342，早是伤神，那值残春343。罗衣宽褪344，能消几度黄昏345？风袅篆烟不卷帘346，雨打梨花深闭门347；无语凭阑干348，目断行云349。

【混江龙】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350；池塘梦晓，阑槛辞春351。蝶粉轻沾飞絮雪352，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353。香消了六朝金粉354，清减了三楚精神355。

红云）姐姐情思不快，我将被儿薰得香香的，睡些儿。（旦唱）

【油葫芦】翠被生寒压绣裀，休将兰麝薰；便将兰麝薰尽，则索自温存。昨宵个锦囊佳制明勾引356，今日个玉堂人物难亲近357。这些时坐又不安，睡又不稳，我欲待登临又不快358，闲行又闷，每日价情思睡昏昏。

【天下乐】红娘呵，我则索搭伏定鲛绡枕头儿上盹359，但出闺门，影儿般不离身。

红云）不干红娘事，老夫人著我跟著姐姐来。（旦云）俺娘也好没意思。

这些时直恁般堤防著人360！小梅香伏侍的勤，老夫人拘系的紧，则怕俺女孩儿折了气分361。

红云）姐姐往常不曾如此无情无绪，自曾见了那生，便却心事不宁，却是如何？（旦唱）

【那吒令】往常但见个外人，氲的早嗔362；但见个客人，厌的倒褪363；从见了那人，兜的便亲364。想著他昨夜诗，依前韵，酬和得清新。

【鹊踏枝】吟得句儿匀，念得字儿真，咏月新诗，煞强似织锦回文365。谁肯把针儿将线引366，向东邻通个殷勤367。

【寄生草】想著文章士，旖旎人。他脸儿清秀身儿俊，性儿温克情儿顺368，不由人口儿里作念心儿里印。学得来一天星斗焕文章369，不枉了十年窗下无人问370。

飞虎领兵上围寺科）（下）（卒子内高叫云）寺里人听者：限你每三日内，将莺莺献出来，与俺将军成亲，万事干休。三日之后不送出，伽蓝尽皆焚烧371，僧俗寸斩，不留一个。（夫人洁同上，敲门了，红看了云）姐姐，夫人和长老都在房门前。（旦见了科）（夫人云）孩儿，你知道么，如今孙飞虎将半万贼兵，围住寺门，道你眉黛青颦，莲脸生春，似倾国倾城的太真，要掳你做压寨夫人372。孩儿，怎生是了也？（旦唱）

【六幺序】听说罢魂离了壳，见放著祸灭身。将袖梢儿揾不住啼痕。好教我去住无因，进退无门。可著俺那埚儿里人急偎亲373？孤孀子母无投奔，赤紧的先亡过了有福之人。耳边厢金鼓连天振374，征云冉冉，土雨纷纷。

【幺篇】那厮每风闻375，胡云，道我眉黛青颦，莲脸生春，恰便似倾国倾城的太真。兀的不送了他三百僧人376！半万贼军，半霎儿敢翦草除根。这厮每于家为国无忠信，恣情的掳掠人民。更将那天宫般盖造焚烧尽，则没那诸葛孔明377，便待要博望烧屯378。

夫人云）老身年六十岁，不为寿夭；奈孩儿年少，未得从夫379，却如之奈何？（旦云）孩儿有一计：想来则是将我与贼汉为妻，庶可免一家儿性命。（夫人哭云）俺家无犯法之男，再婚之女，怎舍得你献与贼汉，却不辱没了俺家谱380？（洁云）俺同到法堂两廊下，问僧俗有高见者，俺一同商议个长便381。（同到法堂科）（夫人云）小姐，却是怎生？（旦云）不如将我与贼人，其便有五382。

【后庭花】第一来免摧残老太君；第二来免堂殿作灰烬；第三来诸僧无事得安存；第四来先君灵柩稳；第五来欢郎虽是未成人，

欢云）俺呵，打甚么不紧383。（旦唱）

须是崔家后代孙。莺莺为惜己身，不行从著乱军，著僧众污血痕，将伽蓝火内焚，先灵为细尘，断绝了爱弟亲，割开了慈母恩。

【柳叶儿】呀，将俺一家儿不留一个龆龀384。待从军又怕辱没了家门，我不如白练套头儿寻个自尽，将我尸榇，献与贼人，也须得个远害全身。

【青哥儿】母亲，都做了莺莺生忿385，对傍人一言难尽。母亲，休爱惜莺莺这一身。

恁孩儿别有一计：

不拣何人，建立功勋，杀退贼军，扫荡妖氛，倒陪家门386，情愿与英雄结婚姻，成秦晋387。

夫人云）此计较可。虽然不是门当户对，也强如陷于贼中。长老，在法堂上高叫：两廊僧俗，但有退兵之策的，倒陪房奁，断送莺莺与他为妻388。（洁叫了，住389）（末鼓掌上云）我有退兵之策，何不问我？（见夫人了）（洁云）这秀才便是前日带追荐的秀才。（夫人云）计将安在？（末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390；赏罚若明，其计必成。（旦背云）只愿这生退了贼者。（夫人云）恰才与长老说下，但有退得贼兵的，将小姐与他为妻。（末云）既是恁的，休諕了我浑家391，请入卧房里去，俺自有退兵之策。（夫人云）小姐和红娘回去者。（旦对红云）难得此生这一片好心。

【赚煞】诸僧众各逃生，众家眷谁偢问。这生不相识横枝儿着紧392。非是书生多议论，也堤防著玉石俱焚393。虽然是不关亲，可怜见命在逡巡394。济不济权将秀才来尽395。果若有出师表文396，吓蛮书信397，张生呵，则愿得笔尖儿横扫了五千人。（下）

楔子398

夫人云）此事如何？（末云）小生有一计，先用著长老。（洁云）老僧不会厮杀，请秀才别换一个。（末云）休慌，不要你厮杀。你出去与贼汉说：“夫人本待便将小姐出来，送与将军，奈有父丧在身。不争鸣锣击鼓399，惊死小姐，也可惜了。将军若要做女婿呵，可按甲束兵，退一射之地。限三日功德圆满400，脱了孝服，换上颜色衣服，倒陪房奁，定将小姐送与将军。不争便送来，一来父服在身，二来于军不利。”你去说来。（洁云）三日如何？（末云）有计在后。（洁朝鬼门道叫科401）请将军打话402。（飞虎卒上云）快送出莺莺来！（洁云）将军息怒。夫人使老僧来与将军说。（说如前了）（飞虎云）既然如此，限你三日后若不送来，我著你人人皆死，个个不存。你对夫人说去：恁的这般好性儿的女婿，教他招了者！（洁云）贼兵退了也，三日后不送出去，便都是死的。（末云）小子有一故人，姓杜，名确，号为白马将军，见统十万大兵，镇守著蒲关。一封书去，此人必来救我。此间离蒲关四十五里，写了书呵，怎得人送去？（洁云）若是白马将军肯来，何虑孙飞虎！俺这里有一个徒弟，唤作惠明，则是要吃酒厮打。若使央他去，定不肯去；须将言语激著他，他便去。（末唤云）有书寄与杜将军，谁敢去？谁敢去？

惠明上云）我敢去403！

【正宫】【端正好】不念《法华经》404，不礼《梁皇忏》405，了僧伽帽406，袒下我这偏衫407，杀人心逗起英雄胆，两只手将乌龙尾钢椽揝408。

【滚绣球】非是我贪，不是我敢，知他怎生唤做打参409，大踏步直杀出虎窟龙潭。非是我搀410，不是我揽，这些时吃菜馒头委实口淡，五千人也不索炙煿煎411。腔子里热血权消渴，肺腑内生心且解馋，有甚腌臜412！

【叨叨令】浮沙羹宽片粉添些杂糁413；酸黄齑烂豆腐休调啖414。万馀斤黑面从教暗415，我将这五千人做一顿馒头馅。是必休误了也么哥416，休误了也么哥！包残馀肉把青盐蘸417。

洁云）张秀才著你寄书去蒲关，你敢去么？（惠唱）

【倘秀才】你那里问小僧敢去也那不敢，我这里启大师用咱也不用咱。你道是飞虎将声名播斗南418；那厮能淫欲，会贪婪，诚何以堪419！

末云）你是出家人，却怎不看经礼忏，则厮打为何？（惠唱）

【滚绣球】我经文也不会谈，逃禅也懒去参420；戒刀头近新来钢蘸421，铁棒上无半星儿土渍尘缄。别的都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则会斋的饱也则向那僧房中胡渰422，那里怕焚烧了兜率伽蓝。则为那善文能武人千里，凭著这济困扶危书一缄，有勇无惭423。

末云）他倘不放你过去，如何？（惠云）他不放我呵，你放心。

【白鹤子】著几个小沙弥把幢幡宝盖擎424，壮行者将捍棒镬叉担425。你排阵脚将众僧安426，我撞钉子把贼兵来探427。

【二】远的破开步将铁棒，近的顺著手把戒刀钐428；有小的提起来将脚尖429，有大的扳下来把髑髅勘430。

【一】瞅一瞅古都都翻了海波，滉一滉厮琅琅振动山岩431；脚踏得赤力力地轴摇，手扳得忽剌剌天关撼432。

【耍孩儿】我从来驳驳劣劣433，世不曾忑忑忐忐434，打熬成不厌天生敢435。我从来斩钉截铁常居一436，不似恁惹草拈花没掂三437。劣性子人皆惨438，舍著命提刀仗剑，更怕甚勒马停骖439。

【二】我从来欺硬怕软，吃苦不甘440，你休只因亲事胡扑俺441。若是杜将军不把干戈退，张解元干将风月担，我将不志诚的言词赚442。倘或纰缪443，倒大羞惭444。

惠云）将书来，你等回音者。

【收尾】恁与我助威风擂几声鼓，仗佛力呐一声喊。绣旗下遥见英雄俺，我教那半万贼兵唬破胆。（下）

末云）老夫人、长老都放心，此书到日，必有佳音。咱眼观旌节旗，耳听好消息445。你看一封书札逡巡至，半万雄兵咫尺来446。（并下）（杜将军引卒子上开）林下晒衣嫌日淡，池中濯足恨鱼腥447；花根本艳公卿子，虎体原班将相孙448。自家姓杜，名确，字君实，本贯西洛人也。自幼与君瑞同学儒业，后弃文就武，当年武举及第，官拜征西大将军，正授管军元帅，统领十万之众，镇守著蒲关。有人自河中来，听知君瑞兄弟在普救寺中，不来望我；著人去请，亦不肯来，不知主甚意。今闻丁文雅失政，不守国法，剽掠黎民。我为不知虚实，未敢造次兴师449。孙子曰450：“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451，合军聚众452，圯地无舍453，衢地交合454，绝地无留455；围地则谋456，死地则战457；途有所不由458，军有所不击459，城有所不攻460，地有所不争461，君命有所不受462。故将通于九变之利者463，知用兵矣。治兵不知九变之术464，虽知五利465，不能得人用矣466。”吾之未疾进兵征讨者，为不知地利浅深出没之故也。昨日探听去，不见回报。今日升帐，看有甚军情，来报我知道者。（卒子引惠明和尚上开）（惠明云）我离了普救寺，一日至蒲关，见杜将军走一遭。（卒报科）（将军云）著他过来！（惠打问讯了云）贫僧是普救寺僧467。今有孙飞虎作乱，将半万贼兵，围住寺门，欲劫故臣崔相国女为妻。有游客张君瑞奉书，令小僧拜投于麾下468，欲求将军以解倒悬之危469。（将军云）将过书来。（惠投书了）（将军拆书念曰）“珙顿首再拜大元帅将军契兄纛下470：伏自洛中471，拜违犀表472，寒暄屡隔，积有岁月，仰德之私473，铭刻如也。忆昔联床风雨474，叹今彼各天涯；客况复生于肺腑，离愁无慰于羁怀475。念贫处十年藜藿476，走困他乡；羡威统百万貔貅477，坐安边境。故知虎体食天禄，瞻天表478，大德胜常；使贱子慕台颜479，仰台翰480，寸心为慰。辄禀：小弟辞家，欲诣帐下，以叙数载间阔之情；奈至河中府普救寺，忽值采薪之忧481。不期有贼将孙飞虎，领兵半万，欲劫故臣崔相国之女，实为迫切狼狈。小弟之命，亦在逡巡。万一朝廷知道，其罪何归？将军倘不弃旧交之情，兴一旅之师，上以报天子之恩，下以救苍生之急；使故相国虽在九泉482，亦不泯将军之德。愿将军虎视去书，使小弟鹄观来旄483。造次干484，不胜惭愧。伏乞台照不宣485。张珙再拜486。二月十六日书”（将军云）既然如此，和尚你行，我便来。（惠明云）将军是必疾来者。（将军云）虽无圣旨发兵，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大小三军，听吾将令：速点五千人马，人尽衔枚，马皆勒口，星夜起发，直至河中府普救寺，救张生走一遭。（飞虎引卒子上开）（将军引卒子骑竹马调阵拿绑下487）（夫人洁同末上云）下书已两日，不见回音。（末云）山门外呐喊摇旗，莫不是俺哥哥军至了？（末见将军了）（引夫人拜了）（将军云）杜确有失防御，致令老夫人受惊，切勿见罪是幸。（末拜将军了）自别兄长台颜，一向有失听教。今得一见，如拨云睹日。（夫人云）老身子母，如将军所赐之命，将何补报？（将军云）不敢，此乃职分之所当为。敢问贤弟：因甚不至戎帐？（末云）小弟欲来，奈小疾偶作，不能动止488，所以失敬。今见夫人受困，所言退得贼兵者，以小姐妻之，因此愚弟作书请吾兄。（将军云）既然有此姻缘，可贺，可贺！（夫人云）安排茶饭者（将军云）不索。倘有馀党未尽，小官去捕了，却来望贤弟。左右那里，去斩孙飞虎去！（拿贼了）本欲斩首示众，具表奏闻，见丁文雅失守之罪。恐有未叛者，今将为首各杖一百，馀者尽归旧营去者！（孙飞虎谢了下）（将军云）张生建退贼之策，夫人面许结亲，若不违前言，淑女可配君子也489。（夫人云）恐小女有辱君子。（末云）请将军筵席者！（将军云）我不吃筵席了，我回营去，异日却来庆贺。（末云）不敢久留兄长，有劳台候。（将军望蒲关起发）（众念云）马离普救敲金镫，人望蒲关唱凯歌。（下）（夫人云）先生大恩，不敢忘也。自今先生休在寺里下，则著仆人寺内养马，足下来家内书院里安歇490。我已收拾了，便搬来者。到明日略备草酌，著红娘来请你，是必来一会，别有商议。（末云）这事都在长老身上。（问洁云）小子亲事，未知何如？（洁云）莺莺亲事，拟定妻君491。只因兵火至，引起雨云心。（下）（末云）小子收拾行李，去花园里去也！（下）

第二折

夫人上云）今日安排下小酌，单请张生酬劳。道与红娘，疾忙去书院中请张生，著他是必便来，休推故492。（下）（末上云）夜来老夫人说，著红娘来请我，却怎生不见来？我打扮著等他，皂角也使过两个也493，水也换了两桶也，乌纱帽擦得光挣挣的494，怎么不见红娘来也呵？（红娘上云）老夫人使我请张生，我想若非张生妙计呵，俺一家儿性命难保也呵！

【中吕】【粉蝶儿】半万贼兵，卷浮云片时扫净，俺一家儿死里逃生。舒心的列山灵，陈水陆495，张君瑞合当钦敬。当日所望无成，谁想一缄书到为了媒证496。

【醉春风】今日个东阁玳筵开497，煞强如西厢和月等。薄衾单枕有人温，早则不冷，冷。受用足宝鼎香浓，绣帘风细，绿窗人静498。

可早来到也。

【脱布衫】幽僻处可有人行499？点苍苔白露泠泠500。隔窗儿咳嗽了一声。

红敲门科）（末云）是谁来也？（红云）是我。

他启朱唇急来答应。

末云）拜揖小娘子。（红唱）

【小梁州】则见他叉手忙将礼数迎501，我这里“万福，先生。”乌纱小帽耀人明，白襕净502，角带傲黄鞓503。

【幺篇】衣冠济楚庞儿整504，可知道引动俺莺莺。据相貌，凭才性，我从来心硬，一见了也留情。

末云）既来之，则安之505。请书房内说话。小娘子此行为何？（红云）贱妾奉夫人严命，特请先生小酌数杯，勿却。（末云）便去，便去。敢问席上有莺莺姐姐么506？（红唱）

【上小楼】“请”字儿不曾出声，“去”字儿连忙答应；可早莺莺根前，“姐姐”呼之，喏喏连声。秀才每闻道“请”，恰便似听将军严令，和他那五脏神愿随鞭镫507。

末云）今日夫人端的为甚么筵席？（红唱）508

【幺篇】第一来为压惊，第二来因谢承。不请街坊，不会亲邻，不受人情。避众僧，请老兄，和莺莺匹聘。

末云）如此小生欢喜。（红）

则见他欢天喜地，谨依来命。

末云）小生客中无镜，敢烦小娘子，看小生一看何如？（红唱）

【满庭芳】来回顾影，文魔秀士509，风欠酸丁510。下工夫将额颅十分挣511，迟和疾擦倒苍蝇512，光油油耀花人眼睛，酸溜溜螫得人牙疼。

末云）夫人办甚么请我？（红）

茶饭已安排定，淘下陈仓米数升，煠下七八碗软蔓青513。

末云）小生想来，自寺中一见了小姐之后，不想今日得成婚姻，岂不为前生分定？（红云）姻缘非人力所为，天意尔。

【快活三】咱人一事精，百事精；一无成，百无成。世间草木本无情，

自古云：地生连理木，水出并头莲，

他犹有相兼并514。

【朝天子】休道这生，年纪儿后生，恰学害相思病。天生聪俊，打扮素净，奈夜夜成孤另。才子多情，佳人薄幸，兀的不担阁了人性命。

末云）你姐姐果有信行？（红）

谁无一个信行？谁无一个志诚？恁两个今夜亲折证515。

我嘱付你咱：

【四边静】今宵欢庆，软弱莺莺，可曾惯经？你索款款轻轻，灯下交鸳颈。端详可憎516，好煞人也无干净517。

末云）小娘子先行，小生收拾书房便来。敢问那里有甚么景致？（红唱）

【耍孩儿】俺那里落红满地胭脂冷，休孤负了良辰媚景518。夫人遣妾莫消停，请先生勿得推称519。俺那里准备著鸳鸯夜月销金帐520，孔雀春风软玉屏521。乐奏合欢令522，有凤箫象板523，锦瑟鸾笙524。

末云）小生书剑飘零，无以为财礼，却是怎生？（红唱）

【四煞】聘财断不争，婚姻事有成，新婚燕尔安排庆525。你明博得跨凤乘鸾客526，我到晚来卧看牵牛织女星527。休傒幸，不要你半丝儿红线528，成就了一世儿前程。

【三煞】凭著你灭寇功，举将能，两般儿功效如红定。为甚俺莺娘心下十分顺？都则为君瑞胸中百万兵529。越显得文风盛，受用足珠围翠绕，结果了黄卷青灯530。

【二煞】夫人只一家，老兄无伴等，为嫌繁冗寻幽静。

末云）别有甚客人？（红唱）

单请你个有恩有义闲中客，且回避了无是无非窗下僧。夫人的命，道足下莫教推托，和贱妾即便随行。

末云）小娘子先行，小生随后便来。（红唱）

【收尾】先生休作谦，夫人专意等。常言道“恭敬不如从命”531，休使得梅香再来请。（下）

末云）红娘去了，小生拽上书房门者。我比及到得夫人那里，夫人道：“张生，你来了也？饮几杯酒，去卧房内，和莺莺做亲去！”小生到得卧房内，和姐姐解带脱衣，颠鸾倒凤，同谐鱼水之欢532，共效于飞之愿533。觑他云鬟低坠，星眼微朦534，被翻翡翠，袜绣鸳鸯。不知性命何如，且看下回分解。（笑云）单羡法本好和尚也：只凭说法口，遂却读书心。（下）

第三折

夫人排桌子上云）红娘去请张生，如何不见来？（红见夫人云）张生著红娘先行，随后便来也。（末上见夫人施礼科）（夫人云）前日若非先生，焉得见今日。我一家之命，皆先生所活也。聊备小酌，非为报礼，勿嫌轻意。（末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535。”此贼之败，皆夫人之福。万一杜将军不至，我辈皆无免死之术。此皆往事，不必挂齿。（夫人云）将酒来，先生满饮此杯。（末云）“长者赐，少者不敢辞536。”（末做饮酒科）（末把夫人酒了）（夫人云）先生请坐。（末云）小子侍立座下，尚然越礼，焉敢与夫人对坐？（夫人云）道不得个“恭敬不如从命”537。（末谢了，坐）（夫人云）红娘，去唤小姐来，与先生行礼者。（红朝鬼门道唤云）老夫人后堂待客，请小姐出来哩！（旦应云）我身子有些不停当，来不得。（红云）你道请谁哩？（旦云）请谁？（红云）请张生哩。（旦云）若请张生，扶病也索走一遭。（红发科了）（旦上）免除崔氏全家祸，尽在张生半纸书。

【双调】【五供养】若不是张解元识人多，别一个怎退干戈？排著酒果，列著笙歌。篆烟微，花香细，散满东风帘幕。救了咱全家祸，殷勤呵正礼，钦敬呵当合538。

【新水令】恰才向碧纱窗下画了双蛾539，拂拭了罗衣上粉香浮涴540，则将指尖儿轻轻的贴了钿窝541。若不是惊觉人呵，犹压著绣衾卧542。

红云）觑俺姐姐这个脸儿，吹弹得破543，张生有福也呵！（旦唱）

【幺篇】没查没利谎偻科544，你道我宜梳妆的脸儿吹弹得破。

红云）俺姐姐天生的一个夫人的样儿。（旦唱）

你那里休聒，不当一个信口开河。知他命福是如何，我做一个夫人也做得过。

红云）往常两个都害545，今日早则喜也。（旦唱）

【乔木查】我相思为他，他相思为我，从今后两下里相思都较可546。酬贺间礼当酬贺，俺母亲也好心多。

红云）敢著小姐和张生结亲呵，怎生不做大筵席，会亲戚朋友，安排小酌为何？（旦云）红娘，你不知夫人意。

【搅筝琶】他怕我是陪钱货547，两当一便成合548。据著他举将除贼，也消得家缘过活549。费了甚一股那550，便待要结丝萝551！休波，省人情的奶奶忒虑过552，恐怕张罗553。

末云）小子更衣咱。（做撞见旦科）（旦唱）

【庆宣和】门儿外，帘儿前，将小脚儿那554。我恰待目转秋波，谁想那识空便的灵心儿早瞧破555，諕得我倒趓，倒趓。

末见旦科）（夫人云）小姐近前，拜了哥哥者556！（末背云）呀，声息不好了也！（旦云）呀，俺娘变了卦也！（红云）这相思又索害也！（旦唱）

【雁儿落】荆棘剌怎动那557，死没腾无回豁558，措支剌不对答559，软兀剌难存坐560！

【得胜令】谁承望这即即世世老婆婆561，著莺莺做妹妹拜哥哥。白茫茫溢起蓝桥水562，不邓邓点着祆庙火563。碧澄澄清波，扑剌剌将比目鱼分破564。急攘攘因何，扢搭地把双眉锁纳合565。

夫人云）红娘看热酒，小姐与哥哥把盏者！（旦唱）

【甜水令】我这里粉颈低垂，蛾眉频蹙，芳心无那566。俺可甚“相见话偏多567”！星眼朦胧，檀口嗟咨，攧窨不过568。这席面儿畅好是乌合569！

旦把酒科）（夫人央科）（末云）小生量窄。（旦云）红娘，接了台盏者570！

【折桂令】他其实咽不下玉液金波571。谁承望月底西厢，变做了梦里南柯572。泪眼偷淹，酩子里揾湿香罗。他那里眼倦开软瘫做一垛573；我这里手难抬称不起肩窝。病染沉疴574，断然难活。则被你送了人呵，当甚么喽啰575！

夫人云）再把一盏者。（红递盏了576）（红背与旦云）姐姐，这烦恼怎生是了？（旦唱）

【月上海棠】而今烦恼犹闲可577，久后思量怎奈何？有意诉衷肠，争奈母亲侧坐。成抛趓578，咫尺间如间阔。

【幺篇】一杯闷酒尊前过，低首无言自摧挫579。不甚醉颜酡，却早嫌玻璃盏大，从因我，酒上心来觉可580。

夫人云）红娘，送小姐卧房里去者。（旦辞末出科）（旦云）俺娘好口不应心也呵！

【乔牌儿】老夫人转关儿没定夺581，哑谜儿怎猜破；黑阁落甜话儿将人和582，请将来著人不快活。

【江儿水】佳人自来多命薄，秀才每从来懦。闷杀没头鹅583，撇下陪钱货，下场头那答儿发付我！

【殿前欢】恰才个笑呵呵，都做了江州司马泪痕多584。若不是一封书将半万贼兵破，俺一家儿怎得存活。他不想结姻缘想甚么？到如今难著莫585。老夫人谎到天来大，当日成也是恁个母亲，今日败也是恁个萧何586。

【离亭宴带歇拍煞】从今后玉容寂寞梨花朵587，胭脂浅淡樱桃颗，这相思何时是可？昏邓邓黑海来深，白茫茫陆地来厚，碧悠悠青天来阔；太行山般高仰望，东洋海般深思渴。毒害的恁么588！俺娘呵，将颤巍巍双头花蕊搓589，香馥馥同心缕带割590，长搀搀连理琼枝挫591。白头娘不负荷592，青春女成担阁，将俺那锦片也似前程蹬脱593。俺娘把甜句儿落空了他，虚名儿误赚了我。（下）

末云）小生醉也，告退。夫人根前，欲一言以尽意，未知可否。前者，贼寇相迫，夫人所言，能退贼者，以莺莺妻之。小生挺身而出，作书与杜将军，庶几得免夫人之祸，今日命小生赴宴，将谓有喜庆之期594；不知夫人何见，以兄妹之礼相待？小生非图哺啜而来595，此事果若不谐，小生即当告退。（夫人云）先生纵有活我之恩，奈小姐先相国在日，曾许下老身侄儿郑恒。即日有书赴京，唤去了，未见来。如若此子至，其事将如之何？莫若多以金帛相酬，先生拣豪门贵宅之女，别为之求，先生台意若何？（末云）既然夫人不与，小生何慕金帛之色！却不道“书中有女颜如玉”596？则今日便索告辞。（夫人云）你且住者，今日有酒也597。红娘，扶将哥哥去书房中歇息，到明日咱别有话说。（下）（红扶末科）（末念）有分只熬萧寺夜，无缘难遇洞房春。（红云）张生，少吃一盏却不好？（末云）我吃甚么来？（末跪红科）小生为小姐，昼夜忘餐废寝598，魂劳梦断，常忽忽如有所失。自寺中一见，隔墙酬和，迎风带月，受无限之苦楚。甫能得成就婚姻，夫人变了卦，使小生智竭思穷，此事几时是了？小娘子，怎生可怜见小生，将此意申与小姐，知小生之心。就小娘子前解下腰间之带，寻个自尽。（末念）可怜刺股悬梁志599，险作离乡背井魂。（红云）街上好贱柴，烧你个傻角600！你休慌，妾当与君谋之。（末云）计将安在？小生当筑坛拜将601。（红云）妾见先生有囊琴一张602，必善于此。俺小姐深慕于琴。今夕妾与小姐同至花园内烧夜香，但听咳嗽为令603，先生动操604。看小姐听得时，说甚么言语，却将先生之言达知。若有话说，明日妾来回报。这早晚怕夫人寻605，我回去也。（下）

第四折

末上云）红娘之言，深有意趣。天色晚也，月儿，你早些出来么！（焚香了）呀，却早发擂也606。呀，却早撞钟也607。（做理琴科）琴呵，小生与足下湖海相随数年，今夜这一场大功，都在你这神品——金徽、玉轸、蛇腹、断纹、峄阳、焦尾、冰弦之上608。天那，却怎生借得一阵顺风，将小生这琴声，吹入俺那小姐玉琢成、粉捏就知音的耳躲里去者609！（旦引红上）（红云）小姐，烧香去来，好明月也呵！（旦云）事已无成，烧香何济？月儿，你团圆呵，咱却怎生！

【越调】【斗鹌鹑】云敛晴空，冰轮乍湧610；风扫残红，香阶乱拥；离恨千端，闲愁万种。夫人那，“靡不有初，鲜克有终611。”他做了个影儿里的情郎，我做了个画儿里的爱宠612。

【紫花儿序】则落得心儿里念想，口儿里闲题，则索向梦儿里相逢。俺娘昨日个大开东阁，我则道怎生般炮凤烹龙613。朦胧614！可教我“翠袖殷勤捧玉钟”615，却不道“主人情重”616？则为那兄妹排连，因此上鱼水难同。

红云）姐姐，你看月阑617，明日敢有风也。（旦云）风月天边有618，人间好事无。

【小桃红】人间看波：玉容深锁绣帏中，怕有人搬弄。想嫦娥西没东生有谁共？怨天公619，裴航不作游仙梦620。这云似我罗帏数重，只恐怕嫦娥心动，因此上围住广寒宫。

红做咳嗽科）（末云）来了。（做理琴科）（旦云）这甚么响？（红发科）（旦唱）

【天净沙】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621？莫不是裙拖得环珮玎622？莫不是铁马儿檐前骤风623？莫不是金钩双控，吉丁当敲响帘栊624？

【调笑令】莫不是梵王宫，夜撞钟？莫不是疏竹潇潇曲槛中625？莫不是牙尺剪刀声相送626？莫不是漏声长滴响壶铜627？潜身再听在墙角东，元来是近西厢理结丝桐628。

【秃厮儿】其声壮，似铁骑刀枪冗冗629；其声幽，似落花流水溶溶630；其声高，似风清月朗鹤唳空631；其声低，似听儿女语，小窗中，喁喁632。

【圣药王】他那里思不穷，我这里意已通，娇鸾雏凤失雌雄633。他曲未终，我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634，尽在不言中。

我近书窗听咱。（红云）姐姐，你这里听，我瞧夫人，一会便来。（末云）窗外是有人，已定是小姐。我将弦改过，弹一曲，就歌一篇，名曰《凤求凰》635。昔日司马相如，得此曲成事，我虽不及相如，愿小姐有文君之意。（歌曰）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636，携手相将637。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旦云）是弹得好也呵！其词哀，其意切，凄凄然如鹤唳天。故使妾闻之，不觉泪下。

【麻郎儿】这的是令他人耳聪，诉自己情衷。知音者芳心自懂，感怀者断肠悲痛638。

【幺篇】这一篇与本宫、始终、不同639。又不是《清夜闻钟》，又不是《黄鹤》《醉翁》，又不是《泣麟》《悲凤》640。

【络丝娘】一字字更长漏永，一声声衣宽带松。别恨离愁，变做一弄641。张生啊，越教人知重642。

末云）夫人且做忘恩，小姐，你也说谎也呵！（旦云）你差怨了我。

【东原乐】这的是俺娘的机变643，非干是妾身脱空644。若由得我呵，乞求得效鸾凤645。俺娘无夜无明并女工646，我若得些儿闲空，张生呵，怎教你无人处把妾身作诵647。

【绵搭絮】疏帘风细，幽室灯清，都则是一层儿红纸，几榥儿疏棂648，兀的不是隔著云山几万重！怎得个人来信息通？便做道十二巫峰649，他也曾赋高唐来梦中。

红云）夫人寻小姐哩，咱家去来。（旦唱）

【拙鲁速】则见他走将来气冲冲，怎不教人恨匆匆，諕得人来怕恐。早是不曾转动，女孩儿家直恁响喉咙。紧摩弄650，索将他拦纵651，则恐怕夫人行把我来厮葬送。

红云）姐姐，则管里听琴怎么？张生著我对姐姐说，他回去也。（旦云）好姐姐呵，是必再著住一程儿652。（红云）再说甚么？（旦云）你去呵。

【尾】则说道夫人时下有人唧哝，好共歹不著你落空653。不问俺口不应的狠毒娘，怎肯著别离了志诚种。（并下）

【络丝娘煞尾】不争惹恨牵情斗引654，少不得废寝忘餐病症。

题目张君瑞破贼计莽和尚生杀心

正名小红娘昼请客崔莺莺夜听琴

西厢记五剧第二本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