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二十话(一更)“……你别折磨我了。……
作者:我沉山海      更新:2021-10-05 14:10      字数:7457

这辆车并没有停下来。

陈述厌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了它加快了速度,而在车后响着的警笛声也跟着从耳旁一掠而过。

刹车的声音刺破耳膜般响起,车子相撞的声音瞬间炸开,周身都跟着剧烈震颤起来。

司机在前面被吓得惊声大叫,赶紧又往后倒车想跑。

然后,一声枪响。

陈述厌听见徐凉云歇斯底里地喊:“下车!!赶紧下车!!!!!”

车停了。

陈述厌忽然长舒了一口气,心里没来由地有股尘埃落地的安心感。

他听到车门被打开,听到徐凉云急匆匆地把手铐扣上,听到他声音焦急颤抖地喊他的名字,听到他急哄哄地走过来,打开了后备箱。然后他颤抖的呼吸一哽,喊了一声陈述厌的名字,用力地撕开了胶带。

陈述厌尽力在狭小的空间里仰了仰头。

胶带被全部撕开,箱子盖被打开,光亮和冷风一同鱼贯而入。

光太刺眼,陈述厌被刺得轻轻一抖,忍不住闭了闭眼。

他看不清徐凉云。

但徐凉云很用力地拉起了他的肩膀,把他从箱子里拽了出来。

他被焦急又用力地揽入怀里。

陈述厌浑身使不上劲,一突然吹了风,又头痛欲裂起来,只能软绵绵地瘫在徐凉云怀里。他睁着眼,却看不清眼前,只听到徐凉云颤抖的呼吸声。

陈述厌靠在他肩头上,感觉到徐凉云抱他抱得很用力,像怕他再消失。

这样被他抱着时,陈述厌忽然间无端感觉有些陌生,大约是因为五年都没被抱过了。

徐凉云抱得哆哆嗦嗦,尤其是右手,抖得比其他地方厉害得多,真的像得了帕金森一样。

陈述厌恍恍惚惚地生出了一股很强烈的异样感。他觉得徐凉云的右手出过事,好像不是割腕这么简单。

徐凉云声音在颤,有些哽咽,好像在哭。

……别哭啊,哭什么。

陈述厌很想抱他一下告诉他没事,再和他说点什么。

但他嘴上还被封着胶带,而且心一安下来,他就莫名疲惫了,眼皮开始慢慢发沉,很想马上闭上眼睛睡一觉。

即使他根本不想睡,但困意来势汹汹。

没有办法,陈述厌只好伸出近乎没有知觉的两只手,伸手去抓住了徐凉云身上的衣服,就算作回拥了。

他想抓紧一点,可没过半秒,陈述厌手上的力气就一松,滑落了下去。

他在徐凉云怀里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以后,他就在一片黑暗中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喊他,听到警笛声尖叫着响,听到周遭很乱很吵,听到推车的车轮声开始似远似近地哗啦啦响,感觉胳膊上被扎了什么东西,很痛。

头也很痛,像要裂开了。

然后他听到有人在很冷静地说他被注射了什么东西,说他高烧了。

有人在抓着他的胳膊,抓着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八成是徐凉云。

他听到徐凉云声音抖得说不出话,好像在哭,连叫他名字的声音都开始断断续续地缺字少音,应该是被吓得不轻。

陈述厌想睁开眼安慰安慰他,可怎么都没办法睁开眼。

他感觉脑袋很疼,他感觉自己应该是醒着的,应该是想醒过来的。

可他睁不开眼。

后来呢?

后来就真的昏过去了,没有一点儿意识,什么都听不到。

等他再慢慢醒过来的时候,就闻到了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

陈述厌缓缓睁开眼,看到眼前是医院的天花板。

那些在半梦半醒间听到的吵闹全都消失不见了,头痛感也消失不见。四周十分安静,只有外面的风在呼啸着寒意。今天晚上月亮很亮,即使没有灯,也能把四周看得清楚。

陈述厌低头,看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病房很大,就他一个人。

他两手没戴手套,十分丑陋地露在外面。

他左手上有块白色小贴布,下面扎着针,针连着管管连着瓶——他在输液。

但不得不说,这小贴布看起来可比他的手漂亮多了。

陈述厌低头看着这些,茫然了一会儿后,又转过头,看向另一边。

他愣住了。

徐凉云竟然正趴在他床上睡觉。他脑袋枕着右胳膊,左手勾着陈述厌左手袖子里面紧紧抓着。

他睡得倒似乎很安稳,只是眉头深皱着,似乎梦见的东西不怎么样。

陈述厌看着他愣了一会儿,很快,他的目光又被徐凉云右手手腕给吸引过去了。

他手腕上缠了两圈绷带。

陈述厌记得很清楚,昨天晚上绝对没有这个东西。

不过徐凉云倒是把袖子拉得很长,手腕还总往里藏,不给他看内侧到底有什么。

这种事随便猜一猜就知道肯定是伤疤。

陈述厌曾经很笃定徐凉云是割腕了,但割腕的人应该不至于手会抖成那样。

估计徐凉云不止是割腕这么简单而已。

那到底怎么回事?

陈述厌心中疑惑,忍不住抬了抬有点使不上劲的左手,想趁他睡着时去拎起他手腕来仔细看看。

可手刚抬了一小半,陈述厌的手就被什么东西紧紧扥住了,死活没办法再抬。

陈述厌低头看了看,就见是徐凉云死死勾着他袖子的那只手。

陈述厌:“……”

陈述厌默然。

……这个人的力气怎么还是这么大。

陈述厌又使劲拽了拽,死活拽不过他。

……有这种刑警队长,人民真的很放心耶。

陈述厌轻轻叹了口气。

关键是那犯人不知道是给他注射了什么,他的手有点使不上劲。徐凉云本来力气就不小,这一来二去的,他拽不过徐凉云也是情理之中。

陈述厌只好又转头看向自己右手,试着抬了抬,想逼自己一把,毕竟有舍才有得。

他想摸摸徐凉云的手。为了这个,伤一把自己也没什么,顶多针管回血而已。

陈述厌看得很开。

但这次刚抬起来,病房的门就被人拉开了。

来的人一进来就道:“输完这瓶没了啊。”

陈述厌撇了撇嘴,只好放弃自己的计划,讪讪放下了手。

来的人走到病床床头这边,摸着黑把床头的夜灯开关给打开了。

夜灯的灯光不刺眼,很柔和。

来的是个护士,她开了灯以后,才发现陈述厌人已经醒了。

“醒了?”她说,“那你不错啊,手给我。”

陈述厌默默把输液的手伸了过去。

护士利落地给他拔了针,让他摁好,然后收拾起输液用的东西,多的话一句没说,就嘱咐了他几句早点睡注意休息多喝粥少吃辣以后,就关上了床头的夜灯,端着所有的东西走了。

她走以后,陈述厌又低头看向徐凉云。

徐凉云还是没醒,而且一点要醒的意思都没有。

他以前可睡得没这么死,虽然说不上特别容易醒,但是有点小动静都会醒过来点。

估计最近是太累了。

陈述厌想。

他又想起今天来救他的徐凉云,想起在昏迷时他听到的徐凉云一声又一声的嘶喊。

那声音声嘶力竭,像在竭尽全力地把他拉出黑暗,也像害怕他再也出不来。

陈述厌坐起了身,俯身过去,伸出右手,去轻握住了徐凉云那只缠了两圈绷带的右手。

很凉。

陈述厌轻轻皱起眉,摩挲了一下他的手。

陈述厌和徐凉云牵过很多次手,他从来不是手脚冰凉的体质。哪怕是冬天的时候,徐凉云的手也不会很冷,牵一会儿就能暖和。

医院里还有暖气,怎么会这么凉?

陈述厌的目光又落在他手腕的绷带上。

陈述厌没敢多碰,只轻轻在边上摸了一下。

他倒是很想把这东西拆开看看,但万一这是在敷伤口就不好了。

但这么一来就很匪夷所思了——如果只是单纯割腕的话,五年前留下的割腕伤,怎么到了今天还要缠绷带?

是今天救他的时候又伤到了?

会这么巧?

陈述厌觉得不对。

他觉得自己该把徐凉云叫起来,然后问他这些问题,再把将死时想到的那些话说给他听,再听一听徐凉云会怎么回答他。

可徐凉云睡得很沉,陈述厌舍不得叫醒他。

陈述厌开始纠结,摸着他的手纠结了好长时间——到底该不该把他叫醒。

他想听这些问题的答案,可徐凉云这些天太累,他也不舍得叫醒他。

他终究还是心疼徐凉云的,纠结了老半天,最后也没舍得叫醒他。

很无奈地长长叹了口气以后,陈述厌就起身慢慢爬了过去,换了个方向,脑袋挨着徐凉云,手轻轻握住他一只胳膊,侧身躺下了。

这么一握,陈述厌又感觉有点不真实。

完全不是以前那个感觉,这人真的瘦了太多了。

多得有点离谱。

陈述厌再次忧愁地叹了口气,把人握紧了点,尽力往他身上靠,蹭了蹭他。

兴许是交往五年留下来的身体记忆,这么一凑近徐凉云,陈述厌突然就困了。

他闭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医院的床没家里的舒服,陈述厌还没有枕着枕头,也不知道那个快递员到底是给他注射了什么,他浑身都有点没力气,睡得不太好。

所以第二天,陈述厌一被紧紧抓住手腕,就醒过来了。

手腕突然被人抓住,陈述厌浑身一哆嗦,茫茫然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抓着他的那只手的手腕上缠了两圈绷带。

抓住他的人力气很大,在颤抖,搞得陈述厌手腕生疼,还不得不跟着他一阵阵犯哆嗦。

陈述厌茫然,眨了眨眼,又听到有人在他身边喘息着哭。

他更茫然了,下意识地迷糊着声音“啊?”了一声,转头看去。

徐凉云此刻正紧紧抓着他一只手,左手紧抓着病床上的被子,脑袋深深埋在臂弯里,浑身抖得恐怖。

他在呼吸急促又粗重地喘息,在哽咽,在哭,似乎有惨叫声憋在喉咙里一般阵阵声音发闷,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最不愿看到但又不得不看的景象。

陈述厌被眼前这一幕吓懵了,平生第一次睡醒之后在十秒以内大脑就迅速开了机,开机速度战胜百分之百的历史记录。

他手腕被抓得很疼,甚至在跟着徐凉云一阵阵抖。

但他没空管这些。

陈述厌连忙翻身爬了起来,伸手去推了推徐凉云,叫了他一声:“徐凉云!?”

徐凉云没反应,一阵阵抖得更厉害,左手都已经颤抖得抓不住床单,就那样仿佛要溺水而死一般四处乱抓,像渴望一个能救他的杆。

陈述厌连忙去抓住他左手,很用力地握住了他,又叫他:“徐凉云!!”

徐凉云仍旧没反应,他喘得更厉害,像在挣扎。左手紧紧回握住他,力气大得像要把他也拽下来。

“徐凉云!!”陈述厌急得快疯了,声嘶力竭地叫他,“徐凉云!抬头!!徐凉云!!!”

徐凉云突然猛一个抬头,腾一下子站了起来。

陈述厌刚刚急得已经倾身过去了些,徐凉云这一突然起身,就哐当一下撞上了他的脑门。

陈述厌猝不及防,一下咬了舌头,脑袋嗡了一声,晃了一下,一屁股坐了回去,倒到了床上,“呃”了一声。

他还拉着徐凉云那只左手,右手也还被他拉着,于是陈述厌这一坐回去,就把徐凉云也一下子拉了过去。

噼里啪啦一阵响。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徐凉云就扑到了陈述厌身上。

徐凉云半压着他,满头冷汗淋漓,跟刚淋过雨回来一样,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神惊疑不定,非常恐惧,似乎刚刚看到了什么非常恐怖的景象,眼睛红得吓人,还有眼泪在往下淌。

他还在轻轻发抖。

陈述厌脑门被撞红了一块,有点疼,但此时此刻发生的事魔幻得让他觉得这都无所谓。

他看着徐凉云,愣了好半天。

徐凉云好像根本就没回过神来,一直在喘气发抖,呼吸都发哑,眼睛直愣愣的,好像根本没回到现实里来。

他还在害怕。因为害怕,他也根本就没发现自己在抓着谁。

陈述厌一时都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他。

等过了好一会儿,徐凉云差不多缓过来些了之后,陈述厌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叫了他一声:“徐凉云?”

徐凉云眼睛里回了点光。

他抬起头,满脸怔愣地看向陈述厌。

陈述厌茫然地看着他。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看了好几秒,空气都凝固了。

突然,徐凉云触电了似的猛地一哆嗦,连忙收回手,站起来连连往后退,直到砰地一声撞到墙上,再无后路可退为止。

“……对不起……”

徐凉云低着头,声音又哑又慌张,无措地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边道着歉,一边慌慌张张地四下看了一圈,不知道在找什么。

他轻轻喘着气,四处看了一圈之后什么都没找到,于是收回目光,看都不敢看陈述厌,转头就往门外跑。

“徐凉云!”

陈述厌想拽住他,连忙翻身下床。可他刚一站到地上,脚上就突然一麻,瞬间双腿知觉全部麻痹,又惊呼一声,哐当一下摔在了地上。

这一声直接摔在了徐凉云心头上。

徐凉云心里轰隆一声,转头一看,就看到陈述厌整个人跪在地上,疼得直吸气,一手撑着地,一手紧捏着大腿,看起来可怜又卑微。

徐凉云顿在了原地。

他在原地停了片刻,然后连忙跑了回去,跟着跪到地上,握住他一只胳膊,着急地关切他:“怎么了?哪儿疼!?”

陈述厌愣住了。

他抬起头,看到徐凉云居然真的跑了回来。

他实在没想到会这样,他都习惯了徐凉云的逃避了,以为他这次也肯定不会回头来看。

“没有……腿突然麻了而已。”

陈述厌轻轻悲凉一笑,有些怅然地问他,“你怎么……一见我就跑啊?”

徐凉云:“……”

“我应该没那么吓人吧?”陈述厌说,“你刚刚怎么了……你到底怎么回事?”

徐凉云低下头,紧抿着嘴,不愿意吭声。

陈述厌看他这样,知道他是不愿回答,于是叹了口气,又问道:“你刚才在找什么?”

陈述厌问题太多了。

徐凉云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情绪,终于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以为我在家。……所以在找……找个东西而已。”

“找什么?”

陈述厌问。

徐凉云嘴角一抽,眼神逃避着飘向一旁,说:“你别问了……我真的说不了。”

陈述厌看他这样,突然有点于心不忍。

他撇了撇嘴,尽管于心不忍,但也仍然不愿放弃。

他说:“那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跟中邪了一样。”

徐凉云很没有理由地浑身一哆嗦。

“你在哭。”陈述厌说,“我都没听你哭成那样过,你现在叫我别问……我真的做不到。”

徐凉云不吭声。

陈述厌垂了垂眸,沉默了片刻,左右等不来徐凉云回答他。他知道徐凉云是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再开口时,声音都放轻了不少。

他说:“徐凉云。”

徐凉云仍旧沉默。

“我不想恨你了,真的。”陈述厌说,“你能不能别让我恨你了。”

“我也还爱你,我真的做不到。……我不瞒你,我真的恨不起来了。”

“我如果不知道你中弹,大概能一直恨下去。”他说,“但是现在不行了。”

“你但凡有一个理由,我就恨不动了。我就是这么喜欢你啊,你给我一个理由我就给你一堆台阶下……没办法,我就这样。……谁他妈叫你那天坐在那儿,谁他妈叫我那天闲着没事跑去那儿看见你了。”

徐凉云紧咬住牙,陈述厌看见他嘴唇都隐忍得发抖。

“你别跑了。”陈述厌抬起眼来,“我们好好说说话吧。”

徐凉云还是在沉默。

反正徐凉云也不吭声,陈述厌干脆也不管他听不听了,直接自顾自地把话说了下去。

“你把事情都告诉我吧……我真的,我至少有知情权。”

“那都不是你的错。”他说,“你看到了啊,我就是这种体质,我就特别吸罪犯,我有什么办法……你也看到了,你在不在我旁边,我照样被人盯上。”

“要是没有你,我现在说不定也躺在玫瑰里面了。……你说他会给我穿什么?我办画展有好多套衣服,你说他想复刻哪件?他会把我放在哪儿?凉城好像没有别的废工厂了。”

“哎,我好看得开啊。”陈述厌笑了起来,说,“人真的很奇妙啊,有过第一次就不怕第二次了。”

徐凉云右手一抖。

“……别说了。”他说,“你别说了。”

陈述厌沉默了下来,看着徐凉云,安静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轻声问:“你害怕吗。”

徐凉云又不吭声了。

“你害怕。”

陈述厌说。

“……”

“我也害怕。”陈述厌说,“我们都是受害者。”

“你爱我,你不想让我知道。但是我也爱你,徐凉云。”

他说:“所以我想知道。”

徐凉云终于抬起头,看向了他。

陈述厌看到他眼睛里有压抑的隐忍,也有想要惨叫出声的痛苦。

那些痛苦被藏得好深好深,像是已经藏了好久。

陈述厌再一次悲凉地笑了起来:“我们再试试吧,徐凉云,我们重新开始,再试试——我们总不能一直这么互相折磨一辈子,爱一个人不是这么爱的。”

“……你别折磨我了,我真的要被你逼疯了。”

“你告诉我吧。”陈述厌看着他说,“算我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