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 遗恨
作者:王者荣耀妙笔计划      更新:2021-08-02 11:05      字数:6939

而就在魏无涯身死的瞬间,真正的乌有公,站在了李白的面前。

在那一瞬间,李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刻站在他眼前的人,本应该躺在病床上的才对,本应该在乌有公的残害之下奄奄一息……

可在他亲眼目睹的这一瞬间,从心中油然升起的,乃是令他为之暴怒的恍悟。

或许,正该如此才对。

因为除了这样的结果之外,再无法解释,为何独有他一人能够在鹿角的刺杀之下幸存,不是因为他失去了威胁,也不是因为他地位尊崇,更不是因为李白的保护让那个刺客无法得逞!

唯一的答案就只有一个。

一切,都是他自导自演。

只为了让自己从波澜之中摘出,为了让自己洗清嫌疑……

谁会认为令整个长安笼罩在恐惧阴影中的乌有公,是个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头子呢?

谁又会觉得,一帮无家可归的遗民中,竟然藏有足以动摇整个长安,在暗中主宰一切的力量?!

“原来如此……”

李白轻声呢喃,却忍不住笑出声。

嘲弄自己。

“卢公?”

自从那老人站出来的瞬间,荀青的脸色就已经再无血色,几乎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为什么啊,卢公,难道是他们胁……”

“不,我是自愿的。”

卢道玄平静的摇头:“从十几年前开始,我就是乌有公了,荀青,一直到现在。或许你会觉得我有什么难言之隐,然而并没有。

不必为我寻找借口,所有的罪孽,所有的血,都是我一手而为。”

“可是为什么啊!”

荀青勃然大怒,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冲上去,扯住了老人的衣领,愤怒质问:“是钱吗?钱不够用吗?权力?权力就那么吸引人吗?还是说你就非要如此不可!我、我……我一直那么敬仰你的啊卢公。”

他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想啊。”

卢道玄抬起手,平静的,冷漠的,一根一根掰开了荀青的手指,踏前一步:“因为我不得不这么做。

像你这样的小鬼,怎么会知道生存的艰难呢,荀青。还是说,这些日子以来你上窜下跳弄出了一点成绩,就让你觉得,这个世界如此简单?”

当他说话的时候,眼眸平静又肃冷,毫无波动。

声音低沉,带着金属的声音。

再不掩饰骨子里的戾气与凶恶。

或许,这便是他真正的模样,名满长安的大机关师卢道玄的真面目……统治黑暗的无冕之王·乌有公!

“你知道想要让更多的人活的好一点,有多么艰难么,荀青?”

他冷淡的发问:“在大崩落之后,在所有人无家可归之后,想要帮助他们,想要接济他们,让大家能够活下去,至少有一粥一饭,有一块立足之地,一卷席子的地方睡觉,有多难么?

还是说,你觉得这么多年来,我接济了这么多人,光是用机关师的那点微薄薪酬,便已经足够了?”

“我……我……”

荀青呆滞着,难以发出声音。

“看啊,荀青,这个世界上总会发生一些让人无法接受的事情。”

乌有公怜悯的回头:“我本来想让你离开的,我为你找好了工作,一份保证你未来无忧的前程,可你为什么要回来呢,荀青?”

倘若你留在藩镇,去勤勤恳恳的工作,忍受风霜的磨砺,踏实生活,精进技术,以此为踏脚石的话,便能够开启自己全新的人生。

将过去的一切都当做美好的回忆,装进心里,勇往直前。

我们也不必以如此的面目相见。

倘若你不会来的话,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只是想要帮到你而已啊!”

荀青嘶哑的咆哮,打断了他的话:“你说总有一天可以帮助大家活的更好,我也想要像你一样啊!”

成为像卢公一样的机关师。

像卢公一样,无所畏惧,不会被击倒。

像卢公一样,保护大家。

当老师逝去之后,他便追逐着那个消瘦的背影,在理论和计算之中苦熬,日复一日,只为了能够更加靠近一些。

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像他一样。

可如今,当他蓦然回首时,却才发现:这一条崇敬的道路,究竟是通往什么样的地狱!

“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他呆滞的问,“你明明可以成为坊主的啊,我们所有人都会支持你,我们……”

“所以说,做幼稚梦的小孩子最讨厌。”

卢道玄冷漠的瞥着他:“事到如今,还对长安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以为成为坊主,一切就能理所当然的变好。

为何要沉浸在美梦里呢,荀青,别人赐予你的东西,随时可以收回去!

倘若不讲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的话,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所谓的幸福是多么脆弱的东西。

就好像……”

他停顿了一下,冷峻的面目中浮现狰狞:“就好像,安乐坊那样!”

荀青呆滞。

“这么多年了,荀青,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大崩落真的是偶然的么?”卢道玄疑惑问道:“还是说,你以为长安之中会存在偶然?”

荀青嗫嚅着,“难道不是因为机关老……老化……”

“你都已经是机关师了,难道不会自己去算么?难道就非要别人把什么事情都告诉你?”卢道玄冷漠的打断了他的话:“算了,对你这样的废物抱有期待,是我的问题。”

他再不掩饰自己对荀青的失望。

并不是因为荀青无法得出结论。

以荀青的资质和才能而言,哪怕是计算整个坊市每一个部分的运行、消耗乃至精准到每个月每一天每时每刻的状况,都不会有任何问题。

他真正失望的地方在于,而是荀青到现在都不敢回头。

不敢面对过去的阴霾,甚至不敢去回忆。

将一切都抛在脑后,当做没有发生过,不敢去直视曾经的苦痛和过去。

只是,一味的逃避……

“没关系,我来告诉你——安乐坊的运行从来没有出过任何问题,哪怕是老师完全放手不管,它的剩余寿命也还有二百九十四年。本足够七代人安居乐业,充实的度过自己的一生,无憾而死……”

卢道玄说:“本来应该是这样的,荀青,本来,所有人都可以有幸福的人生,包括你。”

而荀青,几乎窒息。

父亲,母亲,还有妹妹,一家人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那样的场景,自从五岁之后,就一次都没有敢想过。只是偶尔回忆起他们的笑容,内心之中,就会刺痛的难以呼吸。

“够了,不要再说了……”他艰难的摇头。

“为什么不问问自己呢?”

卢道玄冷淡的发问:“为什么不告诉自己答案?荀青,为什么安乐坊会迎来大崩落那样的结局,为什么你我会如今站在这里。

总有答案,你无法逃避。”

“够了!”荀青呐喊。

“不,还差得远。”

卢道玄咆哮:“为什么,大崩落会忽然发生?为什么安乐坊的传动层会在一夜之间彻底损坏?!

荀青,为什么你会遭遇这一切!这不是天灾,而是纯粹的人祸!因为有人用这一座城市,将我们的一切都夺走了!!!

是因为李氏和杨氏的机关师为了皇权而进行的战争,仅仅是为了将杨氏赶尽杀绝,他们就将整个安乐坊的地下传动层当做了战场!

——这才是,被掩埋了数十年的真相!”

“那些贵族机关师们在传动层里大打出手,丝毫没有在乎过任何后果,仅仅是因为有一个杨氏的机关师,从地下跑进了安乐坊而已……

然后呢?他们打完之后,拍拍屁股,走了,过了四个时辰,才通过虞衡司发来通知,让我们撤离……撤离?撤到哪里去?

我们无路可撤,只能在原地等死而已!

就是那群人,将我们所有的一切夺走,害死了你的父亲和母亲!是他们,杀死了我的老师,也杀死了我,才造就了今日的乌有公!”

他傲慢的抬眸,质问:“然后,你竟然要向那些家伙摇尾乞怜么?!”

“可是……可是……”

荀青的脸色惨白,嗫嚅着:“可是,现在是武氏当朝了啊,李氏的机关师,早已经遭到了清算。”

“所以呢?”

卢道玄冷声说:“所以会有任何区别么?所以,我们失去的一切能够回来么?

荀青,倘若不真正的掌控这一座城市,倘若不能成为长安真正的主宰者的话,我们的一切,都不过是那些贵族机关师的玩物而已!”

他踏前一步,俯瞰着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按着他的肩膀:“到我这边来,荀青,我已经找到了方法。

真正主宰长安,掌控所有坊市运转的方法,很快,长安的传动层都将迎来新的秩序,我们将掌握一切的运转。

我的生命已经并不长久了,可是你还有未来。”

他郑重的许诺:“你将继承我所有的一切!”

荀青陷入呆滞。

“你们,你们要对传动层动手?”

他颤声问:“万一失败了呢?万一失败怎么办?

一旦长安的传动层失控,大崩落的惨状就会重演啊,甚至比曾经更惨烈几百倍,卢公,到时候……”

“到时候他们也将体会到我们所忍受的痛苦!”

卢道玄打断了他的话,嘶哑的告诉他:“他们只不过会活在和我们一样的世界里,不过如此而已!”

就像是恶鬼一样,那一双遍布血丝的眼瞳如此冷酷。

如同映照着地狱一样。

失去一切的绝望,颠沛流离的迷茫,挣扎求生的悲凉……这个世界所给予他的一切,都已经在恶与血中结出了果实。

李白已经不忍心再看。

当狄仁杰告诉自己,在被捕的瞬间,所有青衫会的高层集体自杀的时候,他只觉得难以相信。

无法理解,乌有公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让人为之效死。

可现在,他才发现:让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不是财富和权力,更不是恐惧和威胁,而是……仇恨!

失去一切之后的仇恨!

这个世界上,除了爱和恨之外,还能有什么东西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呢?

可偏偏爱却如此稀薄。

唯有恨,却从无吝啬,延绵不绝。

最终,缔造这一切……

“收手吧,卢公,我求你。”

荀青哽咽着哀求,狼狈叩首:“一切都还来得及,你可以成为坊主,让大家安居乐业。乌有公的身份将会是永远的秘密,我不会说出去的,李白……李白也不会说出去的,对吧?”

他慌乱的回头,向着身后看来。

眼神充满期冀。

无声哀求。

沉默里,李白垂下眼眸,无法面对他的表情。

“不可能的,荀青。”

李白轻声呢喃,摇头:“道玄……不,乌有公他,是绝不会收手的。”

太多的仇恨了。

太多的痛苦。

不论你如何哀求,他也绝对不会停下。

所以,不要再流泪了,荀青,从一开始,到现在,他都只是在利用你而已,只是将你当做工具!

利用李白和荀青,去铲除没有价值的季献,有利用自己的遇刺,将他们拖入泥潭里,当做棋子,毫不顾惜的牺牲和利用。

他早已经不是荀青所信赖和敬仰的老人了。

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是过……

“你应该仔细考虑一下,李白。”

卢道玄看向了那个一直沉默着的年轻人:“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具备才华的人,你应该能够理解我才对。

一个混乱的,被贵族机关师掌控和垄断的世界,还有一个自由的,万物有序运转的长安。你要作出选择。

长安,应该是所有人的长安!”

他伸手,诚挚的邀请:“你应该是站在我这一边的人。”

李白没有回答。

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那个傲慢又冷酷的老人,就好像,看到在他身后看到了那个属于乌有公的庞大阴影。宛如蜘蛛一样,张开八足,冷酷的编制着属于自己的丝线,布下一层层的罗网。

最后,覆盖一切,令所有的东西都顺随着他的心意而运转。

那些所谓的和谐有序,不过是都是被蛛丝所拉扯的玩具而已!

“对不起,我对去当别人的傀儡没有兴趣。”

李白闭上眼睛,斩去了最后的犹豫和怜悯。

就像是曾经他对鹿角所说的那样:

“——乌有公,你已经是我的敌人了!”

荀青沉默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最后,站在了李白的身旁。

再没有说话。

这就是他们的选择。

“真是,冥顽不灵。”

卢道玄失望的叹息:“你们自以为在主持正义,想要战胜恶人,可是你们却从来没想过,自己所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他说,“正义是我们才对!”

那一瞬间,李白拔剑。

涌动的青色剑气撕裂了这寂静的空气,将充斥在黑暗里的阴谋和怨恨斩碎,向着卢道玄,刺出!

崩!

斜刺里,一柄长剑伸出,阻拦。

“哎呀,好险好险。”

姬仙客一脸后怕的感慨:“只是出去了一小会儿,老板就被人拔剑指着脖子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大家的神情都这么可怕。”

他回头,看向卢道玄:“你不是说会跟他们好好谈谈的么?”

“该说的,都说完了。”

卢道玄漠然的收回视线,说:“杀了他们。”

“真麻烦啊,刚刚从地下跑回来,就要来跟这种强敌对决,我难道就没有休息时间吗。”

姬仙客无奈的抱怨,看向眼前的少年:“要不你还是投降吧,李白小哥,老板他人还是挺好说话的,我帮你求情怎么样?”

“怎么,不喝酒了?”

李白嗤笑,剑刃前压:“真没想到,堂堂长安第一剑客,竟然是乌有公的走狗。”

“没办法,人活在世上,总会或多或少欠一点人情。”姬仙客轻叹:“只不过,我欠的有点多……”

凄啸迸发。

只是瞬间,姬仙客将李白的防御击溃,突进,已经近在咫尺。就在狭窄的一步之间,两人针锋相对,几乎看不见剑刃的模样,只有空气中不断迸发的高亢鸣叫,还有重重叠叠的虚影,乃至延绵到一处几乎难以分辨的钢铁碰撞声。

忽然间,姬仙客一笑,后退了一步。

剑锋调转,指向了荀青的方向。

李白骤然色变,挡住这必杀的一剑,扯住荀青的领子,转身就走。

荀青失魂落魄的跟在后面,踉踉跄跄,只是,在被扯出大厅时,依旧回头,看着卢道玄的方向。

想要听他再说点什么。

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话。

只是冷漠。

“到这里为止吧,李白小哥。”

姬仙客后发先至,踩着翘起的屋檐,向下俯瞰,“丢掉累赘的话,说不定还能逃走呢。”

“就凭你?”

李白摇头:“还不配。”

“哦吼?真是让人兴奋,这就是谪仙的风骨吗?”

姬仙客咧嘴,往日总是荡漾着醉意的眼瞳中浮现狰狞:“那就请你多多指点吧!”

瞬息间,利刃从天而降。

李白暴退,却并没有还击,而是扯起了荀青的领子,骤然怒吼。荀青的身体被李白拖曳着,竟然飞空而起,划过一道弧形之后,脱手而出。

抛向了大门。

荀青狼狈的落地,抬头,想要呼喊李白,可是却看到李白回头,朝着他呐喊:“走啊!”

他愣了一下,只感觉眼前一热,想要说的话全都哽在喉咙里。

倘若不是他,李白大可来去自如。

从来拖后腿的都只是自己……

在觉悟了这一现实之后,他再没有说话,抬起手擦去眼角的泪痕,转身向外狂奔。必须离开这里,让李白再无后顾之忧。

然后去找大理寺,找狄仁杰……

然后……然后……

他握紧拳头。

然后,将卢公,绳之以法!

他快步冲向了大门,扑向那一片漆黑的夜色。可黑暗里,却骤然有低沉的闷响迸发,狂风扑面而来。

一柄似曾相识的沉重大剑劈斩在他的脚下的大地。

最接近时,距离他的面孔,只差一分。

黑暗中,那个把守在大门前面的门卫,依旧忠实的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黝黑的皮肤,满头编制成络的奇异怪发。

还有那一张木讷又迟钝的面孔。

——昆仑磨勒!

“对不起。”

磨勒垂下眼眸,“这都是乌有公的命令。”

“……连你也是乌有公的走狗么!”

荀青瞪大眼睛,悲愤质问:“程咬金他知道么?他那么信任你!”

“程老爷对我很好,收留我这个不知根底的昆仑人,没有把我当做打手,还给了我苗圃,让我能够继续种花,是我对不起他……”

昆仑磨勒扶着沉重的剑刃,低声说:“我原本,是有一家花店的,就在安乐坊……那时候,一切都不像是现在这样。”

他想了一下,轻声说:“可后来,我什么都没有了。”

荀青沉默。

“我被人当成了奴隶,卖来卖去,是乌有公救了我。我没什么能回报他的东西,只有这一把剑。”

昆仑磨勒说,“对不起。”

沉默的剑士再度举起重剑,对准了自己的敌人。

哪怕自己的敌人手无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