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作者:许乘月      更新:2021-07-30 13:57      字数:4572

(一)

年底,朝廷各部闭府封印后,李凤鸣陪着萧明彻微服去了趟太后陵。

钱昭仪被打发去太后陵思过的最初,皇后和淑贵妃双管齐下,没让半点关于她的风声再传进齐帝耳中。

之后齐国朝局持续有变,大事频发,齐帝无暇旁顾,早将她忘到脑后。

随着恒王出事,淑贵妃自身难保;太子薨逝,皇后悲痛;萧宝珍登储位,摄政王萧明彻崛起,齐国新政开始……

在接二连三的大事之下,再无人想起被禁足在太后陵的钱昭仪。她形同被打入冷宫,任人磋磨,可谓虽生犹死。

去时钱昭仪正趴在地上,对着污浊积水照影自怜。

那形容枯槁、狼狈落魄、举止疯癫,哪还有从前的雍容艳光?

墓园的掌事姑姑站在萧明彻和李凤鸣身后,赔笑低语:“她娇贵惯了,送来的头一年很不服管束。年初更是无端端疯了,私自跑到山上去,不知胡乱吃了什么,回来后高热两日,之后便成了这样。”

李凤鸣瞥了掌事姑姑一眼,掌事姑姑局促回笑。

哪有人“无端端”就疯了的?后宫这点事,左不过是跟红顶白罢了。

其间门道懂的人自懂,大家心照不宣。

当萧明彻如日中天,根本不需谁发话,曾虐待过他的钱昭仪就不会有好日子过。

趴在地上的钱昭仪仿佛有所觉,缓缓抬头,呆滞迷茫地望了过来。

萧明彻不言不动,目光却没回避。

良久,钱昭仪好像终于明白他是谁,神情大骇,瑟缩着抱头哀嚎,半滚半爬地后退。

最后居然远远磕头,口中咿咿呀呀,似在讨饶。

萧明彻冷眼看着她这般,心中并无开怀畅意,却也没有丝毫悲悯。

他想起幼时的很多事,宽袖遮蔽下与李凤鸣交握的手紧了紧。

小时候,他总是猜不透钱昭仪会在何时猛地撕下妍丽笑脸,带给他无穷无尽的痛、憎、怖、惧。

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更不知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那时他羸弱又瘦小,无论怎么跑,她和她的爪牙们都会在身后如影随形。

哪怕后来长大了,他也尽量不去回想那些事,幼年时烙在心上的印记也依然悄无声息地长久存在着。

即便后来他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每每面对这个女人时,仍会不由自主地汗毛倒竖,四肢僵寒。

直到那年在行宫,红衣烈烈的李凤鸣踏雪奔来握住他的手,他的三魂七魄才真正从漫长噩梦中挣脱。

思及此,萧明彻扭头看向身边人。李凤鸣回视他,神色温宁。

两人都没说话,却又像什么都说尽了。

后头的掌事姑姑谨慎觑着夫妇二人,数次欲言又止。

“陛下久病,储君年幼,母后又要料理后宫诸事,所以,今后这个人的消息不必再往宫里传。”

萧明彻收回目光,平静对掌事姑姑做了吩咐。

“若将来死了,上报宗正寺,按规制入妃陵即可。”

至于活着时,他不想再听到关于这个人的任何事。

掌事姑姑心领神会:“谨遵殿下谕令。”

回府路上,马车里的萧明彻始终低垂眼睫。

沉默许久后,他才低声道:“据说,在我刚出生的头两三年,她也曾好生待过我。”

所以让她在死后能体面入妃陵,算是回报她曾有过的那点慈柔心肠。

李凤鸣懂得他的心思,并不多说什么,只以指腹轻轻挲摩他修长的指节:“都过去了。”

“对,都过去了。”萧明彻抬眼,眸底盛满明亮晴光。

*****

自从齐帝彻底眼盲后,常年缠绵病榻,渐渐体弱多病,最终就哪里也不能去,什么也做不了。

虽有最珍贵的药材替他吊着命,还有妃嫔们日夜在近旁轮流照料,但久病床前连孝子都无,何况妃嫔姬妾。

齐帝不算个太糟糕的皇帝,但对他的大多数妃嫔来说,绝对是个糟糕的丈夫。

他年轻时如何对待这些嫔妃姬妾,如今她们自也如何回报。

皇后对妃嫔们的那些小动作一清二楚,却始终不闻不问。

倒也不奇怪。

她心中对齐帝的失望与怨怼之深,并不亚于任何一个妃嫔。

至于萧明彻、福郡王萧明迅、泰郡王萧明礼、平成公主,包括小储君萧宝珍,这些皇子皇女都因小时没得过这父皇多少厚待,如今便全都淡淡的。

所有诚心诚意的孝心都给了行宫里高寿的太皇太后,对还算不错的嫡母皇后也都敬重。

大家每月按时向齐帝恭敬请安,尽到礼数不让世人说嘴,便任他在后宫里自生自灭。

权力被架空,像坐牢般困于病榻寸步难行,在种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冷漠软刀子里长命百岁。

这样的结果,是齐帝从前亲手种下的因。

无论他是疯狂还是绝望,都只能受着。

(二)

早前度扬斐让心腹张璧潜回洛都,将“二皇子李运派刺客暗杀和亲公主,并命刺客故意卷入齐皇嗣内斗,意图挑起两国国战”的证据送交储君李遥。

年稚历浅的李遥在后党倾力支持下,经过一年多的博弈,勉强迫使魏帝将李运降爵为郡王,并圈禁在府,以观后效。

次年春末,魏国便派了支使团来到齐国雍京,递交问候国书,例行维系邦交。

那封由魏国帝后共同签署的问候国书里,破天荒出现了一句对“锦萍公主李凤鸣”的关切。

萧明彻在摄政王之位上历练了数年,对各国朝局的敏感程度已今非昔比。

他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此次国书上那句对李凤鸣的关切,看似轻描淡写,实则透露出魏国帝后微妙纠结的心思。

是试探,也是后悔。

很显然,二皇子李运烂泥扶不上墙,竟想用挑起国战的方式夺权。虽有魏帝力保,但民望很难再对李运归心。

而现今储君李遥只是各方博弈后赶鸭子上架的结果,她想要真正独当一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可惜魏国内部许多问题日渐尖锐,留给李遥成长的时间已经不多。

这几年天下局势风云变幻,各国实力此消彼长。

夏国在女帝姬平君的统治下愈发强盛,齐国在新政后也迅速向好,就连在国战中险些被齐国打废的宋国都展开了惊天变革。

魏国帝后两党相争多年,再是尽量将争斗控制在朝堂范围,政坛的种种内耗与撕裂对民生发展也是无益。

夹在或鼎盛或阵痛新生的几个邻国中,很难说内患重重的魏国将来会如何。

所以魏国那两位,后悔当初因为各自私心意气舍弃李凤鸣了。

萧明彻寝食难安了三天,才小心藏好所有焦躁与不安,佯装平静地将魏国现状与国书内容告知李凤鸣。

彼时李凤鸣正在他怀中昏昏欲睡,听完后只是诧异嘀咕:“原来你这几日怪里怪气,就是因为这个。”

萧明彻将她紧紧圈在怀中,在她耳畔轻道:“若你此时回到魏国,或许……”

李凤鸣打着呵欠笑了:“若我此时回去重登储位,就可以选一个驸马两个侧郎。待到他年登基,除中宫帝君之外,还能册封三宫六院九郎……”

萧明彻听得既酸且恼,以唇堵住了她的声音。

良久,李凤鸣回抱住他,笑音慵懒。

“放心,那两位或许后悔,或许动了点心思,却不会真的做什么。而且,就算他们真想请我回去,我也不会走回头路。”

*****

当初魏帝魏后舍弃李凤鸣的心思各不相同。

但储君李迎的棺椁早在举国致哀中被送入陵寝,哪怕他俩现今悔青肠子,也只能各人造业各人担。

是他们放弃李凤鸣在先,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回头。从服下那颗假死药时,李凤鸣就只是李凤鸣。

她自出生起就是储君,背负着过于沉重的期许,没人问过她愿不愿、要不要。

经史子集、律法礼乐、帝王心术、各国时政……

太多不天真、不活泼的东西,占据了她十七岁之前的大部分时光。

她从不叫苦叫累,更不曾嫌烦嫌闷。

并非乐在其中,只是在其位就得谋其事,再不喜欢那样的生活,到底是储君应尽的本分。

可她骨子里根本没有太强烈的权力欲。

人生前十七年的所思所行,不过是因一生下来就被推到那个位置上,她又不想让父母和臣民失望而已。

和亲来齐这几年,她从不遗憾自己与至尊大位失之交臂,只觉得解脱。

身份的改变虽使她失去许多,但她也终于得到了曾以为终生不可求的轻松自如。

将来魏国会成什么样,与李凤鸣已无关系。那是魏国帝后及满朝文武,还有现任储君李遥的责任。

诚然,不同的君主或许会带领国家走向不同的路,但每条路之间未必有高下之分。

对寻常百姓而言,只要今天过得比昨天好,至尊之位上坐着谁,根本不重要。

治国有多难,李凤鸣很清楚,所以从不敢托大地认为自己一定能做到最好,更不觉得魏国非她不可。

她生下来就是储君,若没出那桩事,待到魏帝百年之后,继位登基是水到渠成,半点波折都不会有。

而她的妹妹李遥,则需经过无数争斗与历练。

两相对比,谁敢说将来李遥接掌国祚,就一定不如长姐?

关于治国理政,李凤鸣是学过许多,却来不及实践,没机会去印证自己是不是个好皇帝。

但她相信,她一定是最好的李凤鸣。

当初的所学所识、所经所历融入了骨血,使她能进退自如、疏阔纵意、行止由心。

无论遭遇什么,她的内心都不曾真正被击溃过。

居高知俯首,跌重能扎根。于绝境里向阳,在浴火中新生。

因缘际会下,她最终成了年少很渴望,却以为此生没机会成为的模样。

人生最难得就是活成年少梦想中的自己。

她做到了。

没辜负那十七年里得到过的一切,对得起那十七年的努力。

这已经足够。

“你当真不遗憾?”萧明彻问。

“不遗憾。我从小就学怎么做储君,也大略知道一个好的皇帝该是什么样,所以就更明白那至尊之位不好坐。”

沉默片刻,她将脸埋在萧明彻肩窝,闷声低笑。

“好吧,也有一点点遗憾的。至少,不能坐拥三宫六院、广纳各式美男,余生只能独宠你一个,这点我是越想越觉得亏……诶诶诶?!”

这夜,萧明彻真真发了狠,将她折腾得个花样百出。

汹涌狂潮渐渐平息,萧明彻拥住她,下颚抵在她的发顶,餍足懒笑,不怀好意。

“若你还觉得亏,我可以再……”

“不用不用,不亏不亏。”李凤鸣泪流满面,酥软颤抖。

她暗暗提醒自己:明早起来后,务必要将从夏国带回来的《艳香春传奇增补卷》烧了!

若被萧明彻这禽兽看到增补卷里猎奇的三十二种“招式”……

那可真要刺激到喊救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