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孟庭戈(2)
作者:弯腰捡月亮      更新:2021-06-13 14:37      字数:5122

明月楼高五层,是皇宫最高的建筑。

这是前朝皇帝为鱼夫人所建,为不问红尘凡喧,高居明楼,情若皎月之意。

前朝国破后,此处便成了新朝的宴客之所。

如今三日一小朝会,五日一大朝会,这几日正是朝里休沐的日子,孟庭戈便命人在明月楼摆了家宴。

卷耳抬首看着飞檐顶上的冰,尖端对着地面,仿佛是一把随时会破空而下的冰剑。

“找人把这些清干净了,免得掉下来伤到人。”

落玉应声抬头,也觉得有些吓人,暗骂如今洒扫的下人真敢偷懒。

明月楼内,三人正分席各坐。

卷耳笑容嫣然,执起杯盏而敬,“皇姐一路奔波劳苦,得知你要回来,皇兄便派人修葺了皇姐从前的公主府,想来皇姐定会满意。”

昌朝拉着脸看着卷耳冷笑,“只怕有些人怕我回来抢了她的地位呢。”

这燕京只有平宁这一位公主,又与孟庭戈这样亲近,她难道不会自觉高人一等?

孟庭戈只执着绘鸟描银茶盏不发一言,收着冷肃的狭长眼尾微微抬起,淡淡看了卷耳一眼。

二人目光相对,短暂一瞬便错开。

那姑娘放下杯盏,牵起个明媚笑颜,“皇姐乃是陛下长姐,这燕京谁能越的了您呢。”

昌朝母妃是先帝最宠爱的贵妃,皇室便是这样,尽管都是一个爹,可这母亲是谁,对这些皇子公主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母妃若受宠,子女便可如昌朝这般肆意。

若是势弱,便和他们二人一般。

可岁月更迭,如今做主的,可不是先帝了。

昌朝懒得理那死丫头,她脸上端出长姐的威仪,与孟庭戈道:“陛下年岁渐长,这后宫空无一人,未免有些贻笑大方。”

看孟庭戈冷若冰霜的脸,昌朝试探笑道:“你姐夫家有位小妹,名唤阮阮,是个精致可人的妙人儿,我瞧着与陛下倒是相配。”

她说完,孟庭戈便扯了个笑,淡淡出声,“劳皇姐惦记了。”

昌朝以为孟庭戈是允了的意思,连忙道:“我这次回来,也把那姑娘带来了,陛下改日可要见见?”

倒真是迫不及待的很。

青花瓷盘里摞着几块酥片糕,孟庭戈定定看了一会儿,不说话了。

卷耳嘴角一抽,明白这是又该自己开口的意思。

“早听闻柳州人杰地灵,是不可多得的好封地,可皇姐也莫要瞧不起燕京呢。”她声音娇脆天真,像是真的是在谈论两地风土一般。

皇后之位,她昌朝以为只有她自己惦记着吗。

这燕京多少人都在盯着这个宝座,只不过碍着孟庭戈没松口,才没人敢在老虎头上拔毛。

若孟庭戈今日见了阮阮,那明日就会有红红,雪雪,香香过来。

昌朝刚要责怪她打岔,便听卷耳又道:“皇姐这次怎么没带阿诤过来?”

听她提起那孩子,昌朝脸上那点子笑意彻底没了,“他一个小孩子,怎么能随便折腾。”

卷耳淡笑不语。

阿诤可不是昌朝公主的儿子。

昌朝婚后多年无子,驸马在外偷腥,等昌朝抓到时,那外室女早已珠胎暗结。

昌朝手段凌厉,竟活活打杀了那女子,又记着自己无子,便把这孩子抱到自己名下来养。

他们孟家,最爱杀母留子这一套。

孟庭戈不知想起了什么,他放下手中茶盖,发出“叮——”的一声。

“朕还有事,便让平宁陪着皇姐吧。”

孟庭戈刚起身,昌朝看了眼立刻起身福礼的卷耳,自己也勉强矮了矮身子,口中不怎么热络,“既然陛下有事,那我也先回公主府了。”

孟庭戈‘嗯’了一声,迈开步子往外走,黑地绣金靴从卷耳面前掠过,她屈膝道声恭送。

门扉吱呀,孟庭戈与昌朝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落雨扶着卷耳起身,小声道:“昌朝公主真是干什么都要尖儿。”

连皇后都想给陛下安排了,未免太把自己的当回事。

说好听的,她与陛下是姐弟,可宫中谁不知晓,这手足之情的泽佑,陛下可是一点都没尝到过。

和他们这位陛下谈手足,未免可笑。

拍了拍她的手,卷耳还未说话,便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阵惊呼。

“陛下——!”

“御医!!传御医!!”

卷耳一愣,立刻提裙下楼,而后看着眼见景象有些懵。

门口乱糟糟一团,昌朝正惊恐的站在一旁。

地上正躺着一道身影,他四周散了许多摔碎的冰块,琉璃一样泛着光,那人躺在雪中,脑后正缓缓的渗出血,在雪地里洇透大片。

孟庭戈按着头颅,凌冽双眼有些失了焦距,他迷蒙看到卷耳疾步向自己跑来,还未开口,便彻底昏了过去。

四下又是一阵惊呼。

坤明殿内,压抑苦涩的药味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御医正凝眉给孟庭戈把脉。

殿外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奴才。

楼顶掉下来的坚冰砸到了皇帝,不管他伤的到底如何。负责洒扫的宫人的脑袋都不用要了。

他们跪在这求死,只盼着莫要连累家人。

一时间,殿外隐隐哭声便传了进来。

卷耳按了按额角,“皇兄如何了?”

太医收回手,躬身道:“回公主,陛下这头上的砸伤不算重,只是血流的多了些,如今还看不出有无其他症状,等陛下醒来,必要再进行诊治。”

卷耳看了眼榻上沧冷的容颜,口中道谢,“有劳院首了。”

御医连道不敢。

昌朝心下也是烦躁。

方才她可是和孟庭戈一齐出的明月楼,只那突然掉下来的冰却只砸到孟庭戈一人,若真追究起来,她真是有八张嘴也说不清。

瞧着人应该是死不了,昌朝便有些懒得在这作戏了。

她瞧了眼卷耳仿佛担忧之极的柔嫩脸孔,心下翻了个白眼。

以往倒没发现,她这皇妹倒是会做戏的恨。

又不是同母兄妹,谁会真的担心?

卷耳目光撇到一旁的昌朝,柔声道:“皇姐也累了一天了,这里有妹妹便好,皇姐便回公主府歇息吧。”

昌朝闻言立刻扶住头侧,疲惫不堪道:“那妹妹便好生照顾陛下,本宫实在是支撑不住,便先回去了。”

她这一天也算是过的飘忽。

晨时车架被拦,午时又被这兄妹俩一顿挤兑,傍晚又出了这么个事儿。

昌朝暗叹一声晦气,扶着宫女的手袅袅娜娜地走了。

内室的炭火烧的有些热,卷耳走到半人高的炭炉旁,双手悬在上方热着,慢慢想着,这阮阮此时早就有了心上人,还是不要让她进宫,避免扯出故事线来。

宫殿内静了下来,卷耳杏眼闪了闪,偏头看床上的人,“人都走了,陛下可以醒了。”

方才御医诊脉时,卷耳便见孟庭戈眼皮动了动,她估计着,孟庭戈应是为了打发走昌朝,才一直未睁开眼睛。

卷耳话落,那人黑凤翎般的长睫颤了颤,缓缓睁眼。

刚才到底是流了不少的血,他如今的脸色苍白清透,再配上有些异域的深邃眼窝与挺直鼻脊,整个人便有一种反差的惊艳。

卷耳也忍不住看呆了一瞬间。

真是,好看呢。

卷耳收回手,走到榻边道:“昌朝已经走了。”

那双眼睛澄澈干净,瞳孔清透,没有一丝杂质。他嗓子里发出轻哼,丝丝绕绕的尾音又奶又软,许是疼了,孟庭戈抬起右手,想去按按头。

“哎哎哎。”卷耳一把抓住他的手,“皇兄啊,你这脑袋如今可碰不得。”

他醒的这样快,瞧着应该是没被砸出来什么好歹。

孟庭戈被她拉住,只是愣愣看了会自己的手腕,而后抬起湿漉漉的眸子,懵懂的盯着她看。

卷耳一怔。

他怎么回事。

怎么看着,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卷耳还未说话,便看那双上挑美目缓缓变红,长眉下压,挺直鼻骨在烛火下留下淡淡阴影。

仿佛受了天大的错待般,孟庭戈吸了吸鼻子,小声开口。

“姐姐,我疼。”

???

???

卷耳一脸震惊,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直直撞上身后梨木博古架。

“你喊我啥??”

床上的人只穿着雪白里衣,墨发明眸,周身气质却和往常有些不一样......

帝王胸有沟壑万千,内里暗藏着多少冷箭与霜华,往日孟庭戈的眼神不是漆黑若枯井,便是暗沉如深渊。

只是他现在......

孟庭戈注意到她后退的动作,嘴角撇了撇,委屈地看着她,不明白为什么阿姐要站的这么远。

而后在卷耳怔楞的眼神里,孟庭戈抬起了双手。

“姐姐,要抱。”

??????

卷耳眼前有一瞬间的眩晕。

这是......被砸傻了???

卷耳立刻转身往外走。

娘哟,可要找个御医来瞧瞧。

“姐姐!”

身后有些凄厉的声音让她瞬间停步。

孟庭戈掀开被子下床,他急急忙忙去追那道纤细身影,可脑中一痛,眼前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扑通——”一声,他结结实实地趴在地上。

“姐姐,疼......”孟庭戈趴在地上咬着唇,枯长白指按着头。

卷耳脚步定在原地,她憋了半晌,缓缓转身。

往日冷然桀骜的皇帝陛下趴在地上,里衣领子散开,露出些苍白肌骨,一双红透了的眼睛蜷着水汽,明明白白写着,她要是走,他就要哭了。

卷耳犯愁的转身,蹲在地上看了他一眼,缓缓出声,“我是你妹啊......”

他折腾了一阵,头又开始疼了,可连眼睛都不肯眨,生怕卷耳离开。

塞外长碑仿佛染了日光,脱了那一层寒凉凄寂,剥开层层泥沙,是皎皎一颗赤子心肠。

“你先起来。”卷耳叹了口气,伸手去扶他。

孟庭戈看了眼伸到他眼前的柔嫩双手,小心翼翼的握住。

卷耳废了好大的力气给他扶起来,两个人磕磕绊绊的摔在床上,卷耳瞬间翻了个身爬起来。

孟庭戈愣愣地看着她,“阿姐......”

卷耳长叹了口气,再一次纠正,“我是你妹啊......”

见她不应自己,孟庭戈有些失落的垂下了眸子。

明明从前,她都自称阿姐的。

四下无声。

卷耳看了他片刻,突然扬声,“落玉。”

门被推开,外面风雪吹进来几许,连内室的纱帐也也微微飘荡起来。

落玉站在外间道:“公主可是有吩咐?”

卷耳道:“把御医请过来。”

“是。”

刘吉去而复返,他进了内室还未开口,便听他们杀伐果决的皇帝陛下委委屈屈的问了一声,“他是来让我吃药的么?”

“......”

刘吉脸上瞬间淌下冷汗,“参见陛下。”

卷耳靠在床头,一脸麻木,“你看看陛下这是怎么了?”

“待,待老臣再为陛下——”

“不要!”孟庭戈摇头,哀求的看着卷耳,“阿姐,我不要。”

“......”

“不要什么不要!”

她嗓音有些高,便见孟庭戈有些受伤的垂下了眼。

“......”

卷耳一言难尽的坐在他身边,忍着那股异样,尽量放柔了声音,“你生病了,要看御医才会好呀。”

孟庭戈抿唇,低低道:“我自己会好的。”

“可是阿姐会心疼的。”卷耳破罐子破摔,拿出了幼时哄墙外那只狗,求它露面的温柔,“你不想让阿姐难过的,对不对?”

那双眼睛颤了颤,像是抉择半晌,低低嗯了一声。

刘吉头都不敢抬。

他伸手号了脉,又抬头看了看孟庭戈面色,脸上有些凝重。

“......怎么样?”

刘吉沉声与卷耳道:“殿下,人脑经络千百而精密,有些病症连脉里也不曾显示,臣猜想,陛下应是经络受损,臣会给陛下开几副药,其他的,只能看天意。说不定过几日,这种状况便会好转。”

“天意?”卷耳惊了,“他可是皇帝,他脑子坏掉了,你让他靠天意好起来?”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臣......无能。”

刘吉叩首。

“......”

卷耳疲惫的按了按额角,“你先下去开点药,这事先别声张,就说陛下还未醒。”

刘吉自然明白其中利害,如此只能应是。

待他出门,卷耳转头,对上孟庭戈清澈的双眼。

“阿姐......”他抿抿唇,怯怯地看着她。

“......”卷耳缓了口气,“孟庭戈,我不是你姐,我是你妹,你妹啊!”

孟庭戈蜷在床上,默默点点头。

半晌,他抱着膝盖,软软呼呼的唤,“阿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