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奚鹤卿(7)
作者:弯腰捡月亮      更新:2021-06-13 14:37      字数:5156

奚鹤卿洗去一身血腥,回到司府时,床上的人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

他眼里情绪成漩,薄薄勾起一个笑,“知你在等我,我便立刻往回赶了。”

浅色床帏里,卷耳面色安宁,呼吸匀静,只是沉睡的模样。

奚鹤卿抬手解了青蟒披风搭在一旁,这几日他大半时间呆在诏狱不见日光,苍白的脸上带了憔悴,眼底淡淡青黑。

那日大火舐天,卷耳与沈素薇被奚鹤卿发现时已熏了太久的浓烟,医治许久,也只堪堪保性命。

没人知道,她何时会醒。

已到了掌灯时分,奚鹤卿没让下人进来,只兀自坐在床边,借着不慎明亮的月光,垂眸看着床上的人。

这些日子以来,许多事情浮浮灭灭,留下来的,是一颗愈渐明朗的心。

四下昏暗寂静,压在奚鹤卿眼里,便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黑。

看了她半晌,奚鹤卿忽而低低的笑“衍帝和太子都死了。”

伤害过蓬莱的人,都死了。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奚鹤卿声音沙哑,有些疲惫地按了按额角,“公主殿下,你不要和我闹了,醒一醒,好不好?”

我不要做司主了,我们回蓬莱,像你说的那样,放下仇恨离开这里,好不好啊?

天地空旷而寂静,自是无人应他。

奚鹤卿缓了口气,脱靴上榻,在她身边躺下。

“喵呜~”

那只白猫趴在床头,懵懂的眼睛看了会儿卷耳,头凑过去轻轻蹭了蹭她。

一瞬,或是许久。

奚鹤卿终于忍不住,伸手连人带猫圈进怀里。

心跳声缓慢喧天,他眼里悲苦,面上得愿笑意却压也压不住。

奚鹤卿缓缓顺着她背脊,喃喃出声,“幼时你常说,每长一岁,便会有不同的欢喜。”

“卷卷,马上就是除夕了。”

“你可不可以,做我新岁的欢喜呢。”

安静片刻,他额头轻轻抵着她的,尾音忽而哽咽,“我求求你。”

求求你了,好不好。

自卷耳昏迷以来,奚鹤卿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也一日比一日憔悴。

新帝登基,朝都人人都以为二位司主必会尔虞我诈的继续夺权。

可令人意外的是,奚鹤卿竟然整日留在司府,谢绝所有恭贺与唾骂。

外面的人不知为何,可司府上下却清楚。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然世事沉浮,恐大梦一场。

冬初冬末,除夕而至。

沈素薇醒了。

风贤几乎喜极而泣,沈相也老泪纵横,背着人偷偷抹了许久的眼泪。

消息传到司府时,奚鹤卿正在给床上的人换下衣袍。闻言只是让鸣金备了礼送去,其他再未说什么。

奚鹤卿着人裁了许多朝都时兴的衣裙,他在一堆衣服里翻了翻,挑了一套赤色长袄给卷耳换上,温和道:“今日便穿这件吧。”

他脸上笑着,可那笑像是安在面皮上的纱,只扯动着唇,却感染不至眼底。

卷耳闭目软软靠在他怀里,孱弱又温和的模样像个娃娃,奚鹤卿又给她披上雪白狐裘,就这样抱着人出了门。

长空明月高悬如圆盘,月光如清辉般悠扬散落在广袤城池上,像是撒了一把莹润珠光。

衍朝许多风俗都与蓬莱不同,唯有这月光缠柔,千百年来见证几多王侯将相,红颜枯骨,于长空之端窥这人世缕缕悲欢,却顾自熠熠生光。

司府最高的阁楼上,摇椅里躺着两个人。

奚鹤卿扶着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前,用广袖为她挡去澈澈凉风。

他抱着卷耳,双手扣着她的颈她的腰,舍不得松开半点。

女孩面色苍白,而男人枯水般的眼眸里,星点散落着温柔。

这一幕在外人看来,很有些诡异。

神魂潺动里,奚鹤卿絮絮出声。

“我少时常听闻,蓬莱的兰江里有鲛人,她们模样妍丽,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姑娘。”

他声音散在风里,绵绵缠缠,都是化不开的情意。

“可父亲带我去朝明殿那次,我看到了你。”“我想,那鲛人再美,定也比不上眼前的姑娘。”

奚鹤卿偏头,轻轻在她头顶蹭了蹭,哑着声说,“是你先招我的。”

“不是我。”

“你不能就这样扔我一个人。”

静了片刻,奚鹤卿声音幽幽,“我知你爱咕噜那只猫,你睡着,府里没人照料它,你若再不醒,它就要活活饿死了。”

“你还喜爱兰壶那丫头吧?她时常为你哭,眼睛快瞎了。”

“水一的的工钱已经许久没付了。”奚鹤卿像是威胁,“我是不会替你收烂摊子的。”

夜色里,朝都家户中传来贺岁的声音,可独独没有他期盼的那一缕。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我好像,有些喜欢你。”

奚鹤卿眼里有些湿,风里留下细微的哽咽,他话里撑着的凉意淡下来,化成一团揉不开的思绪。

他没刻意压低声音,声调便柔和清澈到了极致。

“你若醒来,可会怪我这样的心思?”

可能容忍我,以残败之躯,却恋慕你,这样肮脏的心思。

我不期望你能给我相等的感情,可我只求你能睁开眼睛。

看我一眼。

新年伊始,八岁的傀儡皇帝自叹德行不足以治理国家,三次强调能者上位。

放眼满朝,这能者,指的自然是风贤。

二月初,风贤百般退却后,无奈登基为帝。

新帝改国号‘卫’,颁新政,废二司制,并令沈相辅国,立沈家长女素薇为中宫皇后。

自此,衍朝彻底覆灭。

二月末,奚鹤卿向新帝请辞,远赴蓬莱。

二月末的蓬莱,正是好时节。

“主上说这偃月楼唯一的要求就是舒适,舒适你懂不懂呀。”兰壶揪着鸣金的耳朵,嚷嚷着说,“你看看你拿着的这些摆件,不是金就是银,真是跟你的名字一样,俗气死了!”

鸣金哄着她,脸上笑得像朵花,“是是是,我这就换这就换?”

鸣金自觉自己跟正常男人比,终归是矮了一截,是以自从兰壶跟了他,鸣金对她的话基本照单全收。

一旁的明银看着这装饰清丽的殿宇不禁嘀咕,“这么久了,夫人也还没醒来,你说她还会醒么?”

“呸呸呸。”鸣铜过去抽鸣银的脑袋,发出“啪——”的一声。

“你是不是疯了?你这话要是被主上听到,非扒了你的皮子给咕噜做衣裳!”

谁也不能在奚鹤卿面前提半点这些的。

兰壶听了这话虽然是难过,但她也有同样的忧虑。

这么久卷耳都未醒,也不知道还能不能......

兰壶抬头看着这座小楼,托着腮沉沉叹了口气。

这偃月楼的每一处都是奚鹤卿细细雕琢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他的心血。

可若仔细看,边边角角,全是卷耳的喜好。

蓬莱一处小楼内,奚鹤卿正温柔地给身旁的人挽发。

她昏迷了太久,脸瘦成了巴掌大小,奚鹤卿虽然每日吩咐人准备许多滋养补品喂给她喝,可到底有些杯水车薪。

从前缎子一样的长发也有些枯,奚鹤卿的眸光有一瞬的放空,又重新聚焦在她苍白的脸上。

“卷卷,偃月楼快建好了,等你醒了我们便搬进去。”

“不知你会不会喜欢。”

“城南的芍药都开了,上巳节也快到了。”

“你的水果铺子,我留给了水一兄弟两个,也不知你醒来会不会怪我自作主张。”他神色温柔,想到这又笑了笑,“知你爱吃果子,我便存了许多,如今冬日里也可让你尝个够的。”

“可这果子不能多吃,我知你惯来不喜那套不食不时的规矩,你答应我,只尝个新鲜便好,嗯?”

鸦黑发间只带了两只碧玉簪,奚鹤卿看了一会儿她的睡颜,情不自禁地凑近。

在触到她唇瓣的前一刻,奚鹤卿停下。

哪怕她睡着,他依旧不敢冒犯。

那个很温柔的吻落在她的脸颊上,温柔缱绻,带着十二万分的珍惜与爱恋。

奚鹤卿闭眼,感受着胸腔内撕扯的疼。

蓬莱的天暖的早,偃月楼建成后,卷耳依旧没醒。

奚鹤卿像是不在意,挑了个日子,便带着卷耳住了进去。

近几个月来,从年末的大雪,除夕的烟火,一直到二月的春风,卷耳虽未清醒,可这些,她都实实在在体会过。

只因为奚鹤卿几乎走到哪儿都要抱着她。

鸣金几人最近常能看到的场景,便是奚鹤卿抱着卷耳,卷耳身上趴着只猫。

蓬莱易国为郡,如今是卫朝的辖郡,当地百姓也算安居乐业,如今国仇已报,当年蓬莱的旧部所剩无几,心结解开,也就各种散去了。

为了防止奚鹤卿哪一天脑子一闪又想夺权,风贤并未给奚鹤卿兵权,他们二人虽是合作过,但到底连朋友也算不上。

可奚鹤卿倒是不在意,他手里握着这些年产业的盈余,过的也算自在。

“主上,这黑甲瞧着是快要建成了?”

鸣金两眼放光的盯着眼前的大船。

那船身高大如楼,首尾高昂,船桅高悬,仿佛夹杂着巨浪里的咸腥味,只瞧一眼,便让人想象出航行在海上的波澜壮阔之感。

若仔细看,便能看出上面更多的精致来,鸣金听闻,这船曾是蓬莱的战船。船高三层,每一层都有其用途。

甲板一层上面摆着许多珍贵花草,甚至奚鹤卿命人在上面装了许多小的亭台楼阁,若不注意下面蔚蓝海水,仿佛是搬了一座宅院上去。

二层是供下人居住的地方,此外也做储备粮食之用,里面甚至还有许多备用的小船与马车。最上一层便是奚鹤卿与卷耳安排的住所。

此外,因着海上缺饮用的水,最底下一层便储备了许多冷泉水,存量足矣维持巨船在海上航行半年之久。

奚鹤卿目光落在船身上,嘴角难得挂了笑。

她曾说过,等一切了了,想去看看这四方天地。

船走水路,马车走陆路。

这世间无论她想去哪,不顾风雨,他都会带她走。

一边的鸣金心下滋味难以言说。

他也是蓬莱人,自然知道奚氏与蓬莱皇族的渊源。

亘古至今,女人在蓬莱的地位远远超过男人,奚氏先祖被蓬莱女皇所救后便立誓,后代以蓬莱一族为信仰,永世不叛。

蓬莱人重诺,千百年来,有无数奚家人为守这一诺而丢了命。

女皇为感念奚氏,所嫁之人多为奚氏之人,是以蓬莱皇室中人,至多至少都带着奚氏的血脉。

奚鹤卿是奚氏嫡脉,当年若无变故,他便该是卷耳的夫君。

可为复国仇,奚鹤卿什么都不要了。

用尊严换来了一切。

而如今的奚鹤卿,自然没有资格做卷耳的夫婿。

一身黑袍,头戴玉冠的人站在港口,许久未发一言。

“主,主上!主上!!”

奚鹤卿蹙眉偏回头。

鸣金也跟着转身,看着跑来的鸣铜道,“出什么事儿了?”

从偃月楼跑到港口,鸣铜的肺简直要炸开,他说话断断续续,指着来的方向,“夫……夫人,夫人她……”

“她怎么了?”奚鹤卿眉目一厉,猛地提高声音。

“她醒了!!!”

奚鹤卿一僵,脸上神色怔然,恍惚片刻回神,竟也忘了牵马,只顾自向来时的方向而去。

鸣金看着那道衣袂飒然的身影,又撇到明铜不太好的面色,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这什么眼神了?”

鸣铜抚着胸口,气喘吁吁地说完,“人醒是醒了,就是有点……不太对劲。”

鸣金皱眉。

偃月楼内,兰壶刚要给妆台前的人挽发,便被卷耳拦住了手。

她眸光在那玉簪上停了一瞬,想了想说,“换个银钗吧。”她嗓音温柔娴静,只是许久不说话,还是带了些微的哑。

兰壶一愣,手脚有些不知道放在哪,只有些忙乱的福了福身,“是。”

“我从前可是很凶?”卷耳看着铜镜里的兰壶,有些奇道。

“没,没有。”兰壶挠了挠头,嗫嚅道:“只是您之前一直爱戴玉簪的。”

“是么。”卷耳想了想,须臾,有些无奈的道:“没印象了。”

身后楼梯传来声音,卷耳回眸,对上那人蕴着无限情绪的双眼。

卷耳有些犹疑地看着奚鹤卿。

那人面上丝毫情绪于奚鹤卿而言都是宝贝,奚鹤卿注视着她明丽双眼,脚步僵硬地钉在地上,再不能进一步。

此刻他胸膛里心脏跳动猛烈,奚鹤卿负在身后的手轻颤着。张口却是哑声,未能发出一言。

他再装不出一丝的豁达。

奚鹤卿踟蹰半晌,过去几月一直躺在他怀里的人婷婷站在他面前。

可他却不敢像往日一样,抱一抱她。

那姑娘从妆台前起身,缓步向他走来,眸光和缓疏落。

奚鹤卿扯了个僵硬的笑,”你......”

卷耳蹙眉,“你是,奚......鹤卿?”

她话音一落,奚鹤卿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