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长公主虞初晴的离开，申无咎、漆雕殊、闵文升也都回到了文华殿，可是三人却见到坐在上首主位上的诸葛行之在怔怔出神，见到这一幕三人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各自返回到座位上。
只是平时紧张而忙碌的内阁，此时却是再也没有了纸张翻动的声音，四大丞相都是看着桌案愣愣出神。乾皇虞元栩和长公主虞初晴能够看的出来的事情，身为大乾丞相的他们自然也能看的出来，地方世家的壮大，已经威胁到了大乾的统治根基和行政基础。大乾二十年轻徭薄赋，就是为了积蓄发起变革的国力，可是现在事到临头，每个人心中都有些忐忑。
首相诸葛行之看着虞初晴离开后重新关合的殿门，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他很清楚长公主是要用世家子弟的过往劣迹发难，然后有确凿证据的，明正典刑，没有确凿证据的，罗织罪名，一样要明正典刑，随后宣告天下。
大乾太祖立国之时，设郡、县、乡三学，又在九京设立九大学宫为大乾最高学府，彻底打破了从大离皇朝开始，经大玄皇朝发展，一直到诸侯争雄，世家近千年对于学识垄断。而且太祖皇帝的均田法，虽然没有将世家与土地完全剥离，但也使得世家的土地一缩再缩，使得世家控制的人口大大减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就可以从家族耕农之中拉起一支数千上万人的军队。
而长公主虞初晴所要做的就是败坏世家的名声，巧取豪夺、欺压良善，这是所有黎民百姓都不能容忍的，虞初晴的做法，就要用借这些世家子之口，让他们的本家本族彻底名誉扫地，从而将世家的崛起之势彻底终断，甚至以点带面将整个世家派系的脊梁敲断，让世家彻底的衰落下去，最终跌进历史的深渊之中。
而且刚刚长公主虞初晴以经说的很明白了，她不在乎那些恶事与这些世家子弟有没有关系，只要将这些人抓回来，以皇家暗卫对人用刑的酷毒手段，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她想要什么，这些人就会说什么。然后由皇帝御批，再经内阁明发诏旨，这些世家子背后的世家到时连解释都解释不清楚。最后的结果只能是要么任凭长公主揉捏，要么就地造反。
可是现在大乾的十二正军和二十四卫，几乎全部掌握在威国公陆淳、长公主虞初晴和南疆督帅陆缺手里，哪怕现在南疆督帅陆缺正在谋划接下来的南离大战，北疆督帅陆淳由出关未归，但是只要有人敢跳出来，就会被南疆的十大凤凰卫和北疆的天火、盘石、龙骧三军攻灭。
而且诸葛行之能够看得出来，长公主虞初晴似乎就是有意用这样的方法将牵扯其中的地方世家逼反，然后再派大军荡平。想到这里诸葛行之不由就是一阵心寒。因为现在让整个都提心吊胆的兽潮，已经被陆缺击溃，按照陆缺之前的布置，残余兽潮将会在丹水被歼灭。
这是可以让所有大乾子民普天同庆的大胜，是可以提升所有大乾子民士气和自豪感的大胜，一旦世家在这个时候谋反，那么他们将不会得到任何人的支持，到时候一个居心叵测，造乱谋逆的罪名，将会将这些世家彻底的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被后世万民所唾弃。
只是这样的办法，在诸葛行之看来不够光正，或者说有些粗暴和卑劣。想到这里，诸葛行之心中不由更为无奈，因为这样的办法放在二十年前，无论是皇帝，还是长公主都是不会用的。
但是现在长公主已经是大劫巅峰，半只脚已经迈入了至人境界，再加上她的身份和站在她身后的陆家父子，她已经无所畏惧。并且长公主虞初晴并不在乎自己会背负什么样的声名，她就是要用绝对的实力和权威去打压世家。
“老丞相，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右相漆雕殊有些担忧的问道，虽然刚刚他们都在偏殿之中，但是以三人的修为，长公主和诸葛行之的对话，还是被他们断断续续的听到了，他和诸葛行之更希望用一种温吞的方式解决世家问题，而不是如此暴烈。
“除非陛下劝阻，否则以长公主之强势，又有南北两疆督帅支持，又有谁能挡的了她。”诸葛行之叹了口气说道。
“可是此法太过简单直接，也太过暴烈。”申无咎也皱眉说道。
“学文武之艺，御守边陲，立功封侯，这是勋贵存身之道。囤积土地，传承私学，拥民养望，这是世家立业之策。入乡、县、郡三学，通过重阳大考就读学宫，最终位列朝堂，这是寒门晋升之徒。”外相闵文升突然没头没脑的说道。
可是随着闵文升的话音落下，诸葛行之眼中闪过一丝精芒，漆雕殊微微一愣，随即陷入沉思，而申无咎则是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后也低头沉思起来。
闵文升说了勋贵，说了世家，说了寒门，这是大乾朝堂军中的三大派系，而在这三大派系之外还有皇族。皇帝率御天下，皇族所需的不是寒门之路，不是世家之学，也不是勋贵之道，是帝王之学，是平衡朝局之道，是统领群臣之道。
寒门有寒门的追求，世家有世家的利益，勋贵也有勋贵的述求，皇族自然也有皇族的底线，世家不断在地方发展壮大，越发的盘根错节，甚至有些地方世家连郡县官府都不敢招惹，这无疑已经突破了皇族的底线，以皇帝和长公主为首的皇族，已经打定主意对世家疯狂打压了。
所谓君王无私事，皇家的利益，就是整个大乾的利益，随着南疆大胜，时机已经出现，皇家已经不想世家继续发展下去，再继扶持当年寒门三杰之后要再次出手，在这样的情势下根本就无人能阻，所有想要阻挡的人都会成为虞氏皇族的敌人。
见几人都不说话，闵文升继续说道“大炎之后的三代王朝覆灭之后，氏国分封制度崩塌，以圣贤经学传承和土地隶农为依托的世家开始出现，在大离皇朝时期逐渐达到鼎盛，又在前朝大玄皇朝达到顶峰，最终形成了把控朝堂和地方官位，可以随意废立帝王的庞大集团。太祖建立大乾之后，因为九大学宫的出现，世家由学阀而军阀的局面再也不复存在，但是在地方上，世家力量依旧强大。”
说到这里闵文升看着三人的表情，有些感慨的说道“老丞相，漆雕丞相，申相，说句诛心的话，无论是勋贵，还是世家，亦或是寒门，其实所追求的都是更广阔的上升通道，或者说朝堂地方上的权柄，只不过寒门微薄没有底蕴，勋贵稀少不具威胁，唯有世家体系庞大，并且盘根错节，只要稍有疏漏，就会割裂皇权在地方的统治，所以也格外为皇权所不容。”
“闵相年岁虽轻，但见地却是不错。”漆雕殊点了点头说道“我们大乾立国两百余年，历经太祖、高祖、世祖，文帝、武帝、明帝、宣帝，直到现在的陛下，一共八世。老夫不讳言，八世帝皇全部都是明君贤主，即便日后可能被后人诟病的先皇宣帝，在位期间对于皇权和军队的看顾也从未放松过丝毫。我们都曾经历过那个时代，大家都很清楚当年的寒门三杰，就是先皇提拔起来，并加以重用的，而所针对的目标，就是世家。”
闵文升闻言点了点头，他就是出身寒门学子，当年三杰率领寒门学子崛起，他是亲身经历的，也是从中的受益者。不过当年的在陆淳、百里嘉、计之恒三杰带领下的寒门，更多是崛起于军方。看看现在的大乾外阁、十二正军、二十四卫，包括用于日常维护郡县治安的郡兵县卒，几乎已经没有了世家子弟的容身之地。
内阁三相由皇族、勋贵、寒门分掌，十二正军军帅、军师、副帅、大将几乎全部都是勋贵和寒门之人，只有二十四卫中还有些许世家子弟的存在，而在地方郡县的驻军，更是全部都落在了寒门手里。
直到刚刚长公主虞初晴说时机到了，闵文升才反应过来，或许这个局在先皇时期就已经开始布下了。皇族和寒门是天然的盟友，寒门想要崛起只能依托皇室，而皇室想要打压世家、勋贵，也唯有依托寒门，这才有了三杰出现和二十多年前的寒门崛起。
虽然现在的寒门，随着百里嘉离世，计之恒归隐，陆淳又无心朝堂，已经开始衰落，但是经由二十多年的发展，又经历了北疆大战、覆灭青羊之战和第一次镇南关大战，寒门已经完全取代了世家和部分勋贵在军中的力量。丧失了军权的世家，现在的一切风光与荣耀，都如同河边沙堡，只要被河水一冲，就会崩溃瓦解。
想到这里，闵文升不由又想到了那个沉迷于享乐的先皇宣帝，现在看来当年宣帝的种种作为，更像是故意为之，甚至包括了处死名满天下的萧正石，覆灭了当时可以和九大世家并驾齐驱的萧氏一族。
如果从这个角度看的话，或许想要打压，甚至一举覆灭世家根基的布局，从宣帝登基时期就已经开始了，而且此事乾皇虞元栩和长公主虞初晴都是心知肚明。仔细一想自从长公主、威国公等人失踪，皇帝在朝维持朝局平衡，在野轻徭薄赋，在储备国力的同时，又何尝不是任由世家伸出贪婪之手，自己露出马脚。
现在长公主虞初晴要对世家动手，显然乾皇虞元栩也是这个意思，如此动作，一方面是为大乾去污除垢的时机已经到来，另外一方面则是要为太子虞明昊开始扫平障碍了，日后的大乾朝堂，将形成虞明昊为皇，新一代辅政公主虞天香和威国世子陆缺共同辅政的格局。
“可是既然是如此大事，为什么是长公主来文华殿，而不是陛下召我们去紫极殿？”申无咎神色有些复杂的说道。
“申相难道想不明白吗？”闵文升似笑非笑的说道。
“你是说，为皇者为骄阳烈日，伟正光明，此事可以由长公主出面去做，也可以由我们内阁出面去做，甚至可以直接委托南北两疆督帅，但唯独不能是陛下？”
申无咎说完，文华殿再一次陷入了沉默，申无咎所说的，就是事情的真相。或许从虞初晴来文华殿那一刻起，事情就已经不可逆转，因为这是大乾最具权柄的两个人所作出的决断。
“老丞相，十大世家会如何反应？”过了一会，闵文升再次开口问道。
“十大世家，除了镜湖言氏以外，其余九家的心思并不在朝堂，也不在意地方权柄，他们所追求的是技艺的巅峰，对于这样的家族又何必防？”说到这里诸葛行之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而且十大世家早已做出了选择，十大世家的嫡系子弟中的佼佼者，不是和威国公陆淳交好，就是曾在长公主麾下听令，要么就是辅助现在的南疆督帅陆缺，对于时局，他们早就有了一个清晰的认知。”
“无欲则刚啊。”漆雕殊叹了口气“或许就是因为他们并不追逐权势，只是在保证家族传承的前提下与历代执掌朝局的人交好，超然的追求，铸就了他们超然的地位，也使得他们比任何人都看得清、看的明，或许这些大世家在二十多年前就意识到会有这么一天了，真是让人不佩服都不行。”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内阁需要怎么做。”申无咎摇了摇头说道。
“长公主都亲自来了，我们又哪有选择的权利。”诸葛行之苦笑道“我们还是尽快将内情司历年地方卷宗整理出来吧，或许用不了几天就会用到了，以长公主的性子，她可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
听到诸葛行之的话，闵文升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在心中激动的说道“牵一发而动全身，南疆的大胜，大乾终于等到了变革的契机，英杰辈出的寒门天下，终于还是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