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内城之战已经进行了三个多时辰，当一弯弦月升上中天之时，金铁交鸣、喊杀震天的河晏之战也落下了帷幕，只不过当虞天香借着连绵火把的光芒踏入内城之时，却没有了之前攻破外城时的兴奋和激动。
这是一场代表着你死我亡的国战，在攻城之时，河晏城四处皆上演着一幕幕英雄悲歌，无论是大乾将士，还是天星守军皆是如此，只不过现在在虞天香看来，同样可以名传青史的两国军队所合奏的英雄挽歌，是这样的血腥和残酷。
之前攻破外城之时，有北方朔风南来，虞天香还没有觉得什么，可是入夜之后风势已停，从外城走进内城，眼睛看着散落一地的残肢断臂，折断卷刃的刀剑戈矛，破碎凌乱的头盔铠甲，还有那宛如*一般汨汨流动血手，口鼻中闻着那升腾而起血气，虞天香只感觉胃部一阵阵的抽动，一股股酸水不断的上涌，全身上下更是出了一身冷汗，那大红宫装下面原本轻若无物的长生软甲，也被汗水打湿，湿乎乎的黏在身上好不难受。
此时虞天香真正体会到了那种原本活生生的面容，变成军报上一个冰冷数字的那种悲哀，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刺痛，让虞天香不由感觉手脚发凉，全身冰冷。
“怎么，感觉有些不习惯？”就在虞天香呆呆的看着士卒打着火把清扫战场时，苏乐仪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身后。
“苏军师。”虞天香转身看着苏乐仪，张了张口，平时口若莲华、长袖善舞的她，此时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身为士卒军将，在两国大战之时血染沙场，固然雄武悲壮，但人死如灯灭，此时似乎任何语言，都显得有些苍白。
“唉~”苏乐仪叹了口气，虽然她不是没有经历过比这还要惨烈的大战，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比这伤亡还要多的战事，但见到一个个麾下将士葬身于城墙上下，她还是感觉心脏一阵阵的抽痛。她是凤翔军军师，战时出谋划策、参赞军机，而平时却是主理军中庶务。虽然这支凤翔军不是二十年前那支她和虞初晴、顾洁云费尽心血打造的那支凤翔军，但从不归山归来已经将近三年，以她那远超常人的记忆力，她可以叫出军中每一个人的名字、出身、籍贯，甚至是喜好。
她和顾洁云二人，将这些人从大乾帝都带到这距离家乡万里之外的天星，却无法将他们平平安安的带回去，虽然身临战场，这样的事情总是无法避免的，但是苏乐仪内心还是无法平静，一个河晏之战尚且如此，接下来的天星王都之战和随之而来的惜缘兽潮，凤翔军还要损失多少人马，她简直不敢去想。
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苏乐仪勉强的露出一丝笑容，拍了拍虞天香的肩膀说道“殿下，身为战阵杀伐之人，这样的事情早晚都要习惯的，你今天已经表现的很好了，当初我初临战阵之时，可是足足吐了一天一夜，并且在随后的几天之内都是水米未尽。”
“多谢苏军师，天香明白了。”虞天香抬头看向苏乐仪说道“不过等战果和阵亡数字统计过来之后，我想亲自书写战报呈递给父皇，为此战阵亡将士请封以尽哀荣，不知道可不可以。”
“你是凤翔军副军师，这种事本就是你应尽之责，没有什么可不可以的。”苏乐仪点了点头，只不过当她说完这句话时，却是似乎想到了什么，看着这在攻城战时几乎被摧毁了一半和河晏内城怔怔出神。
“苏军师，你在想些什么？”虞天香原本听到苏乐仪答应她的请求心中一喜，可是看到苏乐仪的表情，不由有些诧异。要知道大乾各军之中，或许还能找出一些冲锋陷阵的女将军，但是自安国洛家的洛清影从羽林军师之位上卸任，就任栖云学宫首座之后，可以谋策一军之略的女军师，就只剩下了苏乐仪一人，她还是第一次在苏乐仪脸上见到这样的表情。
“我想到了一个人曾经说过的话。”苏乐仪有些感慨的说道。
“什么话？”虞天香眼中露出一抹好奇，在她想来，能让苏乐仪发出如此感慨的话，一定非比寻常。
“那人曾说，争霸胜负转瞬即过，但身为领军之人却不能只依凭军武之力好勇斗武，还要看胜败之后，我们可以给后人留下些什么？所谓好战必亡，忘战必危。兵者，兴亡之大政也，奋三世之烈吞吐天下,可以；尽天下之武行万世之事，不可。”
“奋三世之烈？尽天下之武？”虞天香闻言一愣，喃喃的重复了一遍，随即抬头看向苏乐仪问道“苏军师，此话是哪位先贤所言，为何天香从来没有从书中见过，不知是出自何经何典？”
“先贤？这话倒也不错，在几十数百年后，他或许真的能成为先贤，立像武庙，受世人香火。”苏乐仪失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说这话的人你认识，这句话是陆缺十岁时说的。”
“陆缺？”虞天香闻言红唇微张，一脸的不可思议。她知道表弟陆缺小小年纪，就才华惊世，别说在同龄人之中没有人可以与他相比，就是二百多年的大乾和历代诸史之中，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也没有多少。但却没想到这话竟是陆缺所说，还是他在十岁时候说的。如果不是深知苏乐仪为人，她是怎么也不会相信。
“不错，正是陆缺。当年在不归山时，长公主、威国公和智侯曾用木简刻了一部记录了过往大小战事详情的兵典，共一百二十卷，这句话是陆缺在将那套兵典看完后，三人考较他时所说的。”苏乐仪点了点头说道。说完这句话，苏乐仪眼中露出了一丝回忆，虽然回到大乾已经三年了，但她反而更怀念在不归山八峰十谷时那种平淡宁静的生活，如果再选择一次，她或许会在那里终老，再也不踏足红尘一步。
“大乾能有陆缺是大乾的幸事。”虞天香赞叹中透着些许感慨的说着，她自然知道父皇在陆缺身上花费的心思，能在这个年纪就登临如此高位的，在整个大乾只有二十多年前的姑母，辅政长公主虞初晴能够与他相比。但和姑母不同的是，陆缺虽然身具一半皇族血统，但他却姓陆，并不是皇家之人，这样的事情不仅在大乾是第一例，即便是过往历代皇朝，也找不到几桩。
不过这场天星之战，让虞天香真的明白了她的父皇为什么会如此看重陆缺，以陆缺的才华和潜力，哪怕是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甚至虞天香能够想到，如果陆缺不是姑母虞初晴之子，身具皇室血统的话，那么赐婚给他的人就不是顾倾城，而是她这位皇室公主了。
“但是陆缺回到大乾，却未必是他的幸运。”苏乐仪叹息一声说道，她不是不知道在虞天香这位皇室公主面前说这番话有些不合适，但她却不是很在意，她膝下无子，自小被她看着长大的陆缺，就相当于她半个孩子。她能看的出，天香公主精擅权谋多过军略，她可不想未来陆缺会受到虞天香的掣肘。
“是啊，他在不归山，或许真的会比在大乾更好，这也是为什么父皇会不顾朝臣反对，封其为帅执掌大军的原因吧。”相比于苏乐仪，虞天香却没有想那么多，她此时想到的却是她在不归山被陆缺所救后的所见所闻，那棵通天彻地的青木神树，那对在树杈枝丫间盘旋飞舞的鸑鷟神鸟，那树下山洞中在火堆边沉睡的御灵神兽，以及那座祥和山谷中卧地小憩的九色神鹿。这些几乎站在青木大陆最巅峰的存在，都与陆缺相结为友。
如果陆缺一直呆在不归山，或许无法取得如今的成就，但是或许他真的能如他所愿那般，登上那条上古圣皇们所追寻的至尊之路，如果真的是那样，这红尘之中的征伐，确实太过微不足道了。
“好了，先不说他了。”苏乐仪摆了摆手，指着那些打扫战场的两军士卒说道“我和洁云与魏帅商议了一下，这战后事宜都交给你来处理，两日之内你要给我们一个详细的结果，还有你刚刚说的请功军报也要两天之内交给我们，现在天星王都之外只有奔雷军十五万人和倾城率领的凤翔一部，虽然有奔雷重骑和一万云骑在，但对于天星最后的二十多万大军来说，还是有些少了，我们的时间不多，只能在这里略作修整，三日之后就要发兵北上。”
“军师放心，天香明白。”虞天香知道这是顾洁云和苏乐仪这是一番好意，也是对她的历练和考验，想都没想都答应了下来。她知道身为领军之帅，平时面对最后的并不是尸山血海的沙场征伐，而是繁冗多杂、千头万绪的军务，而这方面的经验正是她最为缺少。
苏乐仪闻言点了点头，随即又想到什么，开口问道“对了，我听降兵说潘巨川在乱军之中被羽林军的罗坚一箭射死，殿下破城之后，可有谢道贤、柴元建和谢道权三人的消息，他们是被生擒了，还是战死了，亦或是逃走了？”
“这个~”虞天香闻言面露苦色，摇了摇头“破城之后我就没有见到他们，我已经派聂平旌率兵去寻了，想必很快就会有消息。”
虞天香自然知道苏乐仪为什么会如此在意这三人，如今裘文晖和陈广亮皆在他们手中，再加上被羁押在顾倾城军中的谢道衡，如果再抓住谢道贤和柴元建，那么天星王都的掌权之人，除了邱家和王族闫氏之外，势力最大的几家嫡子就都掌握在了他们手中，到时候是为了一个江山倾颓的国家愚忠效死举族皆灭，还是为了家族的延续俯身投降，他们自然会做出他们的选择，这对接下来的王都之战有着莫大的意义。
“殿下，如今天星王都分为文武两方，闫拓海和邱煦二人掌握军队，而裘、柴、谢三家掌握政事，如果这三家可以联合起来，那就可以与闫拓海、邱煦二人分庭抗礼，所以柴元建和谢道贤、谢道权兄弟对我们极为重要。”苏乐仪郑重的说道，天星灭亡之后就要面对兽潮，所以能够用计使天星折服，苏乐仪就绝对不会用力，她可不想天星王都众星城之战，也像河晏之战这样打的如此惨烈，这样的伤亡她绝对不希望再有下一次。
“天香明白，不过搜查还需要时间，明天日出之后，天香必定会给出结果。”虞天香想了想说道。
“如此也好。”苏乐仪点了点头又说道“你率领攻城的凤翔军和羽林军士卒依旧在你麾下听令，其余兵马今夜会驻守在外城，明天天亮退回城外南北大营，这样也方便你整理城中事务出榜安民。”
“多谢军师。”虞天香感激的点了点头，她虽然是大乾公主，但现在河晏城中有凤翔和羽林两大军团，凤翔军帅顾洁云、羽林军帅魏醺、凤翔军师苏乐仪和羽林军副帅樊颐的军职都比她要高，如果这些人在城中，许多事还真轮不到她来做主。现在顾洁云说两军在明日退出河晏城，那等于战后的所有事宜都交给她来决断。相比于军功来说，虞天香更在意这一点，因为这代表着声望和民心。
“对了，军师。”虞天香突然想到一事，又开口问道“河晏城毕竟是重城，三天后我们就要启程北上，那这里由谁来镇守？”
“交给聂平旌吧，他素来沉稳仔细，应该没有问题。”苏乐仪想了想说道，如果说最为妥当的无疑是将河晏城交由羽林军分兵驻守，毕竟凤翔军经过之前的分兵和此战的战损，此时军力上确实有些不足，但想到顾倾城此时就在众星城外，只要到达那里，兵力问题就可以解决。而最主要的是，虞天香甚为看重聂平旌，让他驻守在这里，也算卖了天香公主一个面子。
虞天香知道她的心思已经被苏乐仪看破，不由脸上一红，拱手逊谢了一下，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好了，殿下，你今夜事情颇多，想来是没什么时间休息了，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了。”说着苏乐仪捂口打了以哈欠说道“以前行军几日几夜不睡，也都那么过来了，现在上了年纪，却是熬不得夜了。”说完苏乐仪身形一动，等虞天香再看去，人影已经消失在通往外城的城门之中。
“苏军师不愧是大乾女子之中少有的智者，与她相比我还真差了些许火候。”看着苏乐仪离开，虞天香感叹了一声，随即将目光看向北方，在那座她出生长大的乾元帝都之中，却有着比上一代英杰不差分毫，甚至还尤有胜之的少年英才，河晏城已破，想必也在他的预计之中，或许现在攻伐天星王都的军令已经在路上了。
而与此同时，乾元皇宫昭武殿前，陆缺正坐在殿前的白石围栏上看着满天的星辰出神，就仿佛在欣赏一幅绝世画卷一般。
“天星气运陡降，南天王阙动摇，想来是河晏已平，接下来就是众星城了。”
就在陆缺发呆的时候，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陆缺转头一看，却发现首相诸葛行之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而在他身侧正站着好友诸葛琰。
陆缺连忙从石栏上翻身跃下，走到诸葛行之身前躬身行礼说道“陆缺见过诸葛丞相。”
“此战比你预计的还要早了一些，不到两日河晏城就已经被攻破了。”诸葛行之将陆缺扶起之后说道。
“是啊，破城如此之速，想来凤翔军和羽林军的伤亡也不会小。”陆缺点头叹息了一声，河晏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被攻破，却是比他预计的快了许多，不多他也能猜想到能够两日破城，羽林、凤翔两军也一定付出了比预计还要大的代价。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战场瞬息万变，很多事情也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诸葛行之也叹了口气，大乾虽然军政分离，但军方士卒依旧是大乾子民，没阵亡一名士卒，也意味着大乾少了一个青壮，作为胸怀天下的内阁首相，也不由得他不心疼。
“老丞相，这么晚了，你怎么没有回府，反而来昭武殿了？”陆缺点了点头，随即有些不解的问道。此时早已入夜，按照以往，诸葛行之应该是早就回辅国公府了才对。
“还不是因为你的迁民之策。”诸葛行之没好气的说道“你知不知道要迁移十二边郡民众，需要花费多少精力和资源，又有多少事情要处理，这段时日亚相柳不疑和南疆郡县飞奏帝都的本章，每天都能装满几架牛车，现在内阁和朝中各部都忙的团团转，就连老夫这年逾古稀之人，都五天没有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