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江除了应酬，没跟女人喝过酒。

在各类晚会上遇到的女人，穿着礼服，端着高脚杯，矜持地抿上一口，仿佛高傲的天鹅。

工作上一起聚餐的同事，虽然疯了些，但是在外面还有分寸，毕竟自己是干这一行的，看多了醉酒惹麻烦的例子。

所以这是陆江生平第一次看到一杯就醉，一醉就疯的女人。

喝醉酒的女人真是……出人意料。

在海宁第三次企图跳上桌子跳舞的时候，陆江把她拉了下来，忍无可忍把她一把夹在腋下，叫老板出来结账，在老板打量嫌疑犯一样的眼光中，匆匆离开。

“我的腿好疼啊！”海宁喊了一声。

陆江这才想起来，虽然她的纱布少了大半，但是腿还没完全好，连忙把她放开。

还没来得及拉住她，海宁踉踉跄跄，一个不稳，跌坐在草地上。

陆江立刻弯腰要把她扶起来。

谁知醉酒的海宁以为在玩什么游戏，突来一阵蛮力，就着陆江拉她的手把陆江往下一拉，两人一起跌坐在草地上，自己被陆江压在身下。

“恩？你干嘛压着我？”海宁一副奇怪的表情，伸出一只手指戳戳陆江的脸颊，“你重死了。”

两人靠得很近，再低一点点，鼻子就要碰到鼻子了。

女人身上特有的柠檬沐浴露的味道，争先恐后地钻进陆江的鼻子里，四周安静得只听到彼此的呼吸。

“靠。”他骂了一声，一翻身，躺在了海宁旁边。

“好累哦。”海宁抱怨了一句。

“照顾你更累。”陆江嘲讽了一句。

“你说什么？”海宁没听清楚。

陆江回答，“我说，不是只有你累，人人都很累。”

“恩，你说的对。”海宁像个虚心接受教训的孩子，“但是，我偶尔不想这么累可不可以？”她问陆江。

陆江冷酷而又理智，“自己的路要自己走，自己的选择要自己承担。后悔的情绪无用，只会加速自己战败的速度。”

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一针见血。

“是啊，我知道后悔无用。但是后悔是能控制的吗？

有时候想想自己当初为什么选择这个职业呢？人人都以为是我爸的关系。当然，我爸是一个好老师。很关心学生，学生也都很喜欢他，我那时候就想，我也要有这么多人喜欢我。这是我第一次萌发想要当老师的真实理由，很世俗吧。”

海宁看了陆江一眼，陆江只是笑笑摇头。

她并没有想从他身上得到肯定或否定的答案，只是身边有个人，刚好喝了一碗酒，好像什么都可以挖出来说一说似的。

“后来长大了，可能是因为，”海宁顿了顿，“自卑吧。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觉得学校似乎是个不错的地方，不用勾心斗角。”

但现实呢？

“等到自己当了老师，真心觉得当对得起良心的老师很不容易。要上得了课，要下得来赛场，除了跟四五十个学生打交道，还要跟家长打交道，跟各个检查部门打交道。跟自己以前想的单纯地教书的环境差太多了。

那时候我就感叹，校园是理想的职场，但是理想的职业应该是当一辈子学生，而不是当一辈子老师。

罗曼罗兰不是说过吗？真正的英雄主义只有一种，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这样看来，我不是个英雄。

但是这些东西都不足以是真正让我打退堂鼓的理由。毕竟还有安慰人的寒暑假不是吗？哈哈。”

似乎吹了夜风，醉意退了些许。

海宁笑了一声，然而笑容转瞬，如昙花开谢，“我后悔过的时候是，看到我妈妈那么辛苦的工作的时候。

恨自己微薄的薪水不够支撑起家庭的重量。

有时候无神论如我，也会想，为什么老天不愿意给这个女人好一点的生活呢？她真的很好很好，为什么要让她这么辛苦，独自打拼？等到她用心培养的女儿长大成人之后，也没有带给她多少的快乐，还要让她更加操心。”

泪水从眼眶滑落。

工作中的困难纵然难捱，但是不足以成为摧毁你信心的理由。而是当你一意孤行追求自己梦想的时候，看到为了你的选择，你所爱的人不得不牺牲自己可能可以得到的更好的生活的时候。

忍不住动摇了，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

“我逃避自己的懦弱，躲在学校的象牙塔，却让自己的母亲在街头遭受冷遇。

你知道吗？当我看到我妈辛辛苦苦地扫地，然而旁边的行人却把垃圾随手一扔丢在她面前时的感受吗？

我多想让她做个快乐的老太太，没事打打牌，跟别人聊聊八卦。然而，我还是太弱了啊。她不放心，还是想着多赚一点。”

陆江从没体验过为钱而烦恼的日子，但是他分明从海宁的话中感受到了那份无奈、心痛、自责和对自己的无能的愤怒。

“人家说当个教师多好，没事还可以补补课赚外块。但是我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你知道的，收费补课是不允许的。我从小就被我爸教育成五好少年，过马路都乖乖等红绿灯，这种明面上不被允许的事压根都不敢想。”

海宁自嘲地笑了一声，似乎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幼稚，不成熟。

“但是有一次，看到我妈在四十几度的高温下躲在树荫休息，喝着家里自己带的白开水，汗水怎么擦也擦不干，擦着擦着泪水和汗水交织而下……我被刺激到了，让朋友给我介绍了个孩子补习。

第一天上完课，我看到他爸爸妈妈来接他。两个中年人，还穿着旧旧的棉袄，手里拿着街头路边摊的麻辣烫，等到接到孩子了，就高兴地让他赶快吃掉，一边问今天的功课难不难。那孩子也很懂事，一边说不难，一边又使劲垫脚，想把东西给父母吃，但是他们都只小小咬了一口。

那一刻，我就好像看到了我自己。想通过教育改变穷苦命运的人太多太多，有人靠着自己成功，更多人失败了，寻找外援。我真不知道，自己变成一部分人的外援到底对不对。所以，我就再没碰这类事了。”

风无声，人无言。

“但是,”陆江开口，发现自己的嗓子有点哑，“你还是没有离开？”

“恩。感觉还是放不开这份工作。而且在学校呆久了，已经和外界脱轨了。从学校抽身再投入工作，没有什么竞争力。”

再从头开始一次，这其中要花费的心力暂且不说，没有稳定的收入，家里人会更担心。

“但是我很聪明哦。”海宁笑了，似乎为自己聪明的脑袋瓜洋洋得意，“我趁着寒暑假，在家附近，批发一些小商品来卖，那时候手机贴膜最火的时候，我也干过一阵子。凭借着腿长的优势，成功躲过城管几次。而且家里和学校离得远，基本上不会遇到同事之类的。”

同事们寒暑假多去旅游了。

摆摊一开始，年轻的老师抛不下面子，还会戴个口罩帽子之类的，声音也不大。后来发现不主动没有人会看过来，而且其实没有多少人会在意你的。于是也跟着学隔壁的摊位，向行人推销，大声吆喝。

日子不轻松，但是拿在手里的钱是实实在在的，妈妈虽然心疼，嘴里让她不要去做了，但是其实看到有收入还是很开心的。

想着妈妈的笑脸，她很开心。然而不一会儿笑声又消失了，“本来以为生活会越过越好，正有劲呢，没想到，后来出了点事，一切又回到原点了。真他妈像是老天爷跟我开了个玩笑。”

是三年前的那件事吧？

陆江脑海里又浮现出三年前的海宁。

一下子是那个孤勇的女人，张开双臂，把自己的亲人护在身后，直视摄像头，两只眼睛亮的可怕。

一下子是那个无助的女人，穿着睡衣，拖着拖鞋在夜晚的街头狂奔，不要命似的拦住他的车，求他让她上车。

一下子是那个狠绝的女人，抱着自己的母亲，恶狠狠地说，“你如果敢丢下我，我马上过去找你，死也不放过你！”

以为只是一面之缘，没想到重逢时，久远的记忆轻而易举被唤醒了。

因为对她印象太过深刻，所以在街头偶遇，看到她在夜色中奔跑时，就认了出来，是那个女人。

因为认出来是那个女人，所以多管闲事地帮忙抓了小偷，乃至于后来去了曾经说过一辈子都不想再进去的派出所。

因为认出来是那个女人，所以看到她幼稚地数星星，颠覆了以往对她的认知的时候，忍不住出声提醒。

因为，是那个女人啊。

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女人。

陆江转头看向海宁，海宁转头看向陆江。

“是不是很好笑？”她问，她笑着，她的眼睛像一泓水，映满星光，轻轻一眨，泪水如流星划过脸颊。

她的脸真小。

陆江伸手，一只手几乎盖住了她大半张脸，他用大拇指轻轻拭去泪水，温热的触感，让他没有舍得马上离开。

海宁看着他，不自觉地蹭了几下他的手心，眼睛一闭，又是一颗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