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亡命
作者:若有所悟      更新:2020-04-27 19:51      字数:5031

司源睡得并不安稳。梦里,她似乎在和什么东西缠斗着,精神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一群模模糊糊的东西围在她身边,它们没有攻击,甚至都没有动一下,但司源却有一种必须要杀掉它们的直觉,这种恐怖的直觉让她颤栗。她也不清楚手里拿的是什么,只是握着,出于恐惧不断挥击。它们似乎很难杀死,尽管司源一直都没受伤,但每抡击一下她都觉得自己虚弱了一分。直到它们全部倒下,画面才开始清晰,这才看清“它们”竟都是血族同胞。

恐怖的不是厮杀,而是杀戮过后独存的惘然。活着的,只剩司源一个。父母,各家族族长,唐叔甚至还有北冥等等族人统统倒伏在她身边。司源喘气,抬手,发现手里并没有什么武器,双手白白净净甚至都没有沾血。没有血的双手,空空如也,这是何其深的怖意。满眼的尸骸,司源精神虚弱,就要倒下。恐惧席卷,她很自然地惊醒,没有死在梦里。

惊坐而起,司源剧烈喘息着,似乎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但是,是什么呢......不记得了......算了。

午夜已过,再过几小时就要启程了。北冥依然撑着身子背对她坐在口入处,微微斜靠着帐篷。

“你怎么没叫醒我?”司源爬到北冥身边。

北冥闻声,迷迷糊糊地微微撑开眼,但很快又阖上了。

“北冥!你还好吧?!”北冥疲惫中似乎还透着一丝虚弱,司源敏锐地察觉了,“不行就快进去休息,关键时刻还是要靠我!”她故作夸张。看来以后得少让他用异禀。

司源往外瞥了一眼。此时风已经停住了,空气干净透明,带着些微寒气,月明星稀,午夜蓝的夜空中挂着一勾弦月,淡金的月光照亮山脉和荒漠,一切都透出和平的气息。

等等!山脉?!

北冥神志有些混沌,“啊,没事,我没事,刚刚风太大嘛,吹得我眼睛干,就把眼睛闭上了,结果一不小心睡着了。还有几个小时就——”他突然顿住,显然也发现了不对。

他们的营地正处于之前逃跑时经过的北坡的山脚下,山头上正伫立着好几个不祥的影子。夜间吹山风,风从山上往下刮,上风处影子的不祥气息顺风而下,迎面而来。这无疑是猎人的气味!

想来,之前北冥晕倒后起了妖风,能见度低,司源当时只是凭感觉在往前走,没想到竟是原地绕了个圈子。眼下风停了,猎人的岗哨很快就发现了他们。

影子们似乎是在相互招呼,越聚越多,好在离他们还尚有距离。

两人见状,放弃帐篷,只拿了冰袋便慌忙向着沙漠深处逃去。

也许是因为距离太远,猎人没有立刻追上来。两人跑了好久才停下,此时已是晨光微露,气温回升得迅速,山脉只看得到隐约的轮廓。

剧烈的运动让两人口干舌燥。

这片沙漠就是唐逸口中的内夫得沙漠。“内夫得”,意思是难以穿越的厚沙地。关于沙漠,大观课上是有学过的,但都是皮毛。司源只知道撒哈拉这种著名沙漠的长宽高,至于这个沙漠有多广,几天可以走出去则是一无所知。血包得省着喝。

司源打开冰袋,掏出一包血喝了一半,把另一半递给北冥。北冥利索接过的同时递给司源一个嫌弃的眼神。司源懒得理会。

只要不遇到猎人就不会有事的,司源这么想着。但是,很可惜,她天真了。

首先面对的困难是高温烈日。通常人类会在傍晚和凌晨在沙漠里行路,那时候不至于太冷或者太热,但是这两位并没有在日头正高的时候停步。

仗着自己是吸血鬼就把身体不当回事实在是太自以为是。血族受创虽然不会有身体上的损害,但痛苦却不会减免。正值炎夏,抬眼望去,满目黄沙,在阳光下行走,不到一小时两人就觉得身体里的水分濒临枯竭。汗水不断往外淌,怎么都止不住。粘着细沙的衣服黏糊糊的贴在身上,砂纸一般磨得生疼。毒辣的日头很容易就会造成晒伤,因此皮肤总在被破坏和修复之间往复循环,消耗加剧。渐渐,吸血的渴望自血族本性中步步抬头,每迈一步这个念头都在加剧。

“不行,我们得停下,这样会脱水的。”北冥出声,嗓音沙哑。

这是个迟来的提议。举目四望,平沙无垠,只有一些扒在地上的俊俊草骆驼刺,帐篷也丢在了山脚,眼下连个遮阴的地方都没有。

“那边,那里有巨石,我们先去那儿休息。”司源眼尖,发现左前方半公里处有几块一人高的石头东倒西歪地立着。

很快,两人抵达巨石所在处,几只沙鼠见到人来,咻地钻进岩石下的洞里去了。

司源背靠岩石,从冰袋里拿出血包,冰凉的血顺着喉咙进入胸肺,一下觉得人生都圆满了。

司源克制着只喝了一袋。北冥也拿出一袋,拎在手里并不急着启封。

冰袋里还剩二十包左右的样子,如果一天只喝一包可以撑十天,之后的日子可能会难过点,但十天应该也差不多能出去了吧。司源稍稍放宽了心,精神一松懈下来,本还想着让北冥休息的,不知不觉自己竟先睡着了。

白色沙丘反射着阳光,很是晃眼,但她却睡得很沉。

北冥警醒地坐着,虽然脑袋昏沉不褪,意志疲倦,但昨晚那种错误他不会再犯了。他慢慢饮尽手里的那袋血,食之无味似的。很快,这些血包对他就没什么用了,不过,到那时,该发生的就都已经发生了吧。北冥暗自想着,脸上也不再笑着,没什么表情。他侧头,见司源已经睡沉,便伸手拿过冰袋,不动声色地给冰袋施用了点异能。即使是这样小的工程,也让他觉得阵阵乏力。

一只沙鼠此刻从洞里探出头来,小鼻子左右探探,一翕一张,琥珀色的眼睛灵光精转。北冥伸手去逗,那花斑棕鼠竟然不怕,上前亲近地蹭嗅。北冥勾唇一笑,又把手往前伸了伸。而沙鼠却被一吓,猛一缩肩膀躲开,后跳一步进了洞,再也不愿露头。北冥仰目朝天。青天流云,悠悠荡荡,遥不可及。他叹口气。

他答应了那个计划,那个犯罪般的计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生命必须得到拯救,哪怕是以牺牲为代价。”那个自称犹大·伊斯卡略特的人是这样说的。世间沉重的东西只有两样,那就是痛苦和幸福,北冥深以为然。与牺牲幸福相比,牺牲生命根本算不上什么沉重的代价。他觉得,也许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但是,自己算不上是个好人。

睡眠那难以言喻的舒适在于,人是无意识的。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想,不必六根清净,七情断绝,也可做到不为其所困,那才是最本源最自然的状态。

司源被渐强的噪音和喊声侵扰,猛然转醒。骤然睁眼,沙丘反射着日光,刺白一片,让她骤盲了一瞬。从梦中被强扯进现实,让司源身心都感到强烈不适。即使是血族也难以避免这样的痛苦。

不远处,离巨石千米左右的样子,几辆沙漠突击车带着马达的噪音向两人所在之处高速突进。

沙漠突击车最高时速可超过一百码,而血族脚力最快不过四十公里每小时(人类跑步最快速度为三十六千米每小时),还要排除环境因素,身体状况,时间长短。粗略估计,六十秒左右两人就会被追上。实际上,不用等到完全追上猎人就可以用枪射杀他们。

司源跳起,撒腿便跑,可刚从睡眠中脱身,神志昏昏,困倦难当,那速度自然快不起来。北冥紧跟在司源身后,不时回头施放异禀减缓猎人的前进速度。沙漠干旱,空气所含水汽稀少,聚冰的数量,质量和速度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而消耗的精力则成倍增加。北冥阵阵空乏,冷汗如瀑,才跑几步就有提不起脚的沉滞感。哎,早知道死活也得要唐逸那死鬼找个湿润凉快的地方登陆的。北冥心里苦笑。

敌我间的距离迅速缩短,北冥已经看见了车窗中探出来的黑洞洞的枪口。反正也跑不动,他干脆豁达地停下了步子,悠悠转面,叉腰迎上狂驶过来的突击车,打算正面御敌。

司源跑出数米,顾首,见北冥还戳在巨石前,心下大惊,当即回转。

“姓北的你疯啦!”

北冥闻声却不回头,一边暗暗积攒力气一边不客气地说:“司源,你能不能尊敬一下我的人格,我不叫姓北的!你有多远走多远,别碍着我大展拳脚。”

进攻是最佳的防守。他咬牙,身体前倾,向着一众烟尘腾腾的突击车跨出一步,主动出击。筷子粗细的一列冰凌凌空射出。实际上发射速度并不快,北冥也无力赋其足够的力道了,不过相对速度却是够的。冲在最前面的几个猎人当即中招,冰凌穿胸而过,通透的柱体上凝血斑斑。车失控,一头撞上巨石。北冥满意收手。

但是,其他猎人接踵而至,他们举起了枪。北冥喘气,虚乏泄汗,视野模糊,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就要站不住。他听见了枪栓咔哒上膛的声音,心知已来不及,只得强提一口气,逼起全部余力,催发异禀,凝出一道宽大的冰幕将猎人隔挡开。他的精力只够聚合周身小范围的水汽。所成冰幕实在太薄,能阻挡的只是猎人瞄准的视线,而且时时刻刻都在融化消减。

司源隔他数米,站在侧后方,看得清楚。她预感,死神将至,北冥和自己都在劫难逃。性格使然,发生任何事,她的第一反应都是往最坏的方向设想。有时候,这是一种忧患意识。不过,是求生者忧患,求死者安乐。眼下这种情况,这种设想方向会瓦解人的求生之心,让人趋向于求取安乐。

司源觉得累。累,并非出自身体,而是出于抵抗意识的疲乏。不过是出来看看,又没杀人放火却屡遭围剿,失去了唐叔,还在这鸟不生蛋的荒漠里忍受煎烤,担惊受怕,生死一线没完没了地奔逃,不得一刻松懈......什么纯血种,什么责任,都是见鬼,光想想就觉得之前所有的忍耐挣扎,负隅顽抗都是多此一举,所有的牺牲都毫无价值,最后,还不是要死掉。

有时候,司源看不起这样的自己。但是她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个纯血种。而即便是作为纯血种,她也觉得自己没有非活不可的理由。

可能这就是绝望吧。并不痛苦,只有求而不得的希望才让人痛苦,就像之前执着求生那样,绝望只是她身心萎靡并视死如归。死则死矣,不得同生,共死也不错,她只希望一切能快点结束。

司源是过于消极了,导致她也低估了北冥的坚韧。就在猎人们在不足百米的地方以志在必得的姿态马力十足地朝冰幕迎头撞来时,北冥忽一口咬向自己的腕动脉。鲜血喷涌,不待落下,就被凝合成数列暗红冰矢,破幕而出,直扑猎人面门。猎人皆是一愣,毫无防备,几个没什么经验的当即被射翻坠地。但北冥力乏,箭矢速度力道皆已不足,大多老练的猎人快速举枪将来矢隔挡下了。

烈日灼灼,不待突击车撞上来冰幕便撑不住崩解垮塌下去。猎人伺机举枪,枪侧抛光的猎团双枪标志在日光照射下亮黑闪闪,作作有芒。

北冥自知不敌,迅疾回身,扑出一步,展臂护住司源将她就地扑倒。

司源心脏急跳。什么啊!之前明明说好,这个人亲口保证不会让自己因为他而背负罪业的......男人说的话果然不能信!

一切都是如此的不值得,以牺牲换取的生不值得,罔顾牺牲一心求死也不值得。

几乎与第一声枪响同时,司源咬牙,奋起拧身,轻易将气力耗尽的北冥翻转扑压在身下。

但是子弹已经出膛,司源晚了一步。错身翻转间隙,子弹一刁钻的角度呼一下正面钻进北冥的肩膀。这是出自猎人之手,凝有ether的子弹,是血族不能抵抗的存在。

北冥受创,顿时压不住早已在心口翻涌多时的血气,猛地咳出一口血来。攸关时刻还不忘侧头,一点没溅到司源身上。

“北冥!”司源脱口,神情僵结,以身挡护住北冥。

忽然间,周围的一切声响都停止了。

这里说的停止是真停止了。

枪声真的骤停了两秒,随后,突击车的马达声和乱糟糟的吆喝声复又暴起,不过这些声音并没有靠近,而是丢下他们,快速撤走了。

也许,更怕的东西要来了。

一种颇有压迫力的沉闷声响从极远处隆隆动地而来,仿佛自地底升起的呼号。短短几十秒天就阴沉了下来,然而并非是因为乌云遮住了阳光,是由于裹挟着黑黄沙尘的狂风的到来。沙尘遮天蔽日,有形状地翻腾着,能见度不足半米。

是沙暴。

劲风扫面,裹挟着砂石,司源却不敢稍动,用身体把北冥死死罩住,以手掩鼻,紧闭双眼,稍微睁开就有沙子趁虚而入。砂砾就像一个个钉子密集地打在她身上又弹开,无止无休。那感觉就像格列佛被小人国士兵围攻一样,虽然造不成严重伤害,但全身锐痛难当。

北冥尚未完全失去意识,他挣动了一下,想把司源掀开,司源立刻加大力气压住他,心里一急下意识张嘴想说话。这时候说话明显是很蠢的做法。司源吸了一嘴沙子,连连呛咳。而再怎么难受,这时候咳嗽也是很蠢的行为,风沙逼得她无法呼吸,只是吸进了更多沙子。恶性循环之下,司源气绝。更不巧的是,半截折断的尖锐木枝伴着疾风毫无预兆地猛一下插进了她的后背。司源吃痛,手下脱力。北冥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把她掀开,单手罩在她耳朵上大声告诉她不能待在原地。

司源这才想起大观课上讲过,沙漠里遇到沙暴,不能在沙丘的背风处躲避,会被活埋,也不能原地逗留,而应小范围转移(或者是把骆驼牵到迎风坡处,然后躲在骆驼后面)。司源立刻架起北冥,四下爬行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