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一个人上路 2
作者:子隐      更新:2020-04-24 11:40      字数:3391

永乐十一年。

五月的杭州大风潮,致使整个江南成为灾区之后,六月,湖州府乌程、归安、德清三县爆发瘟疫;七月,宁波府又有五县发生疫情。

后来史官记载,这一灾难致死近两万人。

我不知道这个两万是怎么统计出来的,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两万。我只在此时感受到,人间疾苦,是怎样的疾苦。当然,我除了感受,并不能做什么。我从城里人变成城外人之后,开始,逐渐感受这个我内心里的变化。

其实,我也并没有被这场瘟疫所波及。

此时尚在五月底,江南的疫情,还没有彻底爆发。

当天夜里,我发现的那个染病的老汉,已经被无锡衙门的捕快们焚烧了,夜中还能看到城里升起来的火光。官府也不是那么没有人道,第二天城里来了一些郎中,免费给人探查病情。我也在其一,检查的结果是,并没有染病。

但是,依然不准进城。

那个同样无辜地被赶出城的茶摊老板对我说:“小兄弟,看你不是本地人,也不是穷人,我劝你就赶紧回家去吧,要是染了瘟疫就倒大霉了。”

我问他:“你呢?”

他回答说:“我?等我家人给我送些钱出来,我自然也要先去外地投奔亲戚。反正这儿是肯定不能待,估计得等瘟疫没了,才回得来咯。”

我又看向周围人:“那他们呢?”

茶摊老板:“他们?有钱的肯定也是跑啊,没钱的,那就只能看运气了。运气好,瘟疫没传开或者没传到自个儿身上,那就活得一命;要是运气不好……等死呗。我倒没经历过,只听老人家说,就算这瘟疫过去,怕也死不少人,到时候田地没人管庄稼没人种,就算逃了一命回来,将来的日子也是不好过。”

我没再说。

茶摊老板摇头叹气,走了。

这无锡乃至于江南今后的日子好不好过,我已顾不得去杞人忧天。

此时我唯一的选择,恐怕只有跑。

可是,我是出来找守田的,又怎么能跑?

我不由想到更坏的结果。眼下守田不知所踪,八成是被土匪劫了,然后就算他逃得一命,身上肯定一分钱都没有,也成了茶摊老板说的另外一类人。

要是他染上瘟疫,那该怎么办啊?

这天,我忧心忡忡,去留不定。

……

我所庆幸的,就是此时我不是穷人。

出来的时候,狗子除了给我他的剑外,还给了我不少银子,就算几个月不回生活上也不成问题。这会儿我被赶出了城,身上也还带着两三天的干粮。

还有匹马。

据周围的人传,眼下无锡除了我不幸发现的那一例外,暂时还没查出别的人染病。官府把外地人赶出城,有钱的都走了,没钱的则继续逗留城外,靠着城内人偶尔的一点施舍和自个儿挖草根吃延续生活,当然,支撑他们这么做的,肯定是等待官府的救济。因为只有在这城外,他们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官府不会不管的。

的确,就比如京城,太子的诏令终是会下来的。

他们愿意等。

我不知道事到临头的时候我会不会愿意,反正此时我暂时还不属于那类人。和他们相比,这时的情况对我来说,勉勉强强,还不算最遭的。

我担心的是守田。

“你说前两天被官府从土匪手里救出来的那伙人啊?”

“不知道。”

“那谁知道?土匪抢的肯定是有钱人,有钱人我咋认识去?”

“公子,我们也是外地过来的,不知道你说的事情啊。”

问了不少人,什么消息也没得到。最后,我也不抱多大的希望,盘算着,要不就先离开无锡吧,到别处去找。正在这时,有人突然开口了。

他站出来,说:“我知道。”

我看向他。

是一个看上去有些滑头的汉子,只是好像饿得有点无精打采。他先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似乎一直盯着我怀中,说:“你给我一些吃的,我告诉你。”

我皱眉。

此时此刻,我在一群流民之中,无数双眼睛看着我,而且那目光中,总透着一种期盼,甚至在期盼之外,有些已经演变成了狂热,带有邪恶的狂热。我无可奈何,还是摸出怀里的五张饼,犹豫着,最后分了一张给那汉子。

汉子狼吞虎咽咬了一半,不清不楚地回答我说:“我认识一个人,他就是被土匪劫去的。早上官府把他们放了出来,但是不知道现在他在哪儿。”

我抓住这个情况,问:“他叫什么?”

汉子没看我,饼吃得有些干,好半天才咽下去:“不知道。他是和我一起从南边来的,路上说过几句话。他说他要去京城投靠亲友,结果那天我又在城里看到他,正被官差领进衙门,我问他,他说是去的路上被土匪劫了。”

我:“那他还会在无锡吗?”

汉子抹嘴:“应该吧。他穷人一个,路上又不太平,不留在这能去哪儿。”

我叹口气。

这,是我六天来得到的最有用的一个消息了。

回过神,我发现我隐隐中已经被一群人围着。面前,一个满头蓬乱牵着一个小孩的妇人拦住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手中的饼,她牵着的那个小孩,也是同样的眼神。妇人什么也没说,只有一种殷切,一种祈求,那么的卑微。

当然她不可能拦得住我。

只是我觉得,我在被她拦着。

“娘,我饿。”妇人牵着小孩细声细气地说,我才听出是个小女孩。

妇人还是没说话。

她一直那么看着我,一直。

我看了看手中的饼,很久。最后,再次叹了口气,又分了一张饼,递到妇人的手中。随即,妇人眼中放光,竟已顾不得向我致谢,一边撕下饼给她的女儿,一边又往自己嘴中塞,母女俩也是狼吞虎咽,不到片刻竟吃去了一半。

我看着,感到心有些疼。

但同时,似乎又觉得心安了。

“兄弟,你带我去找找你认识的那人怎么样……”

我再次转向刚才那汉子,只是话才说完,便发现情况很不妙。那汉子早已吃完了饼,继续盯着我手里剩下的三张,而我刚才给那母女俩饼的举动,也引来无数一模一样的目光。此时我感觉到,我真的被一群人给围上了。

我想起不久前京城安德门外那个值守的百户长对我们说的,他说,他不敢保证那些人饿疯了之后,还是不是人。此时,这些人的目光告诉我……

不知为何,我的心中,掠过一抹恐惧。

其实,这样的状况,我和小玉是经历过的。

但是,那时,我们旁边有许多手执刀兵的甲士,让那些人记得他们还是人。

我不禁摸向腰间的剑。

可,想了想,又放弃了。因为我也记得我是个人。

“嘿,兄弟!”

正当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个似乎有些熟悉的声音突然传来。我转头一看,好半天才想起来,是曾经把我们从洛阳送出来的九尺。九尺走到我旁边,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一把抓住我的手,有意无意地瞥向周围人群。

他问我:“鱼三哥近来可好?”

我怔了怔。

但九尺没管我,在周围人止去那眸中狂热的间隙,一下把我拉走。

我安全了。

……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九尺。

九尺说,那次在洪泽湖上,朝廷水师围剿水寨的时候,水贼顾不得他,他就趁机逃脱了。之后也没敢再去那条水路上谋生,而是做回本行贩起了布。

城外某处树荫下,我和他聊开来。

九尺:“我听说独眼蛟没死,也是怕啊,哪儿还敢再回去?这不,只有另谋生路了。本来嘛,生意也做得好好的,可这灾说来就来……唉!”

我:“怎么了?”

九尺伸出手指:“不久前嘛,我在洛阳谈了单生意,从苏州给他们运绸缎,可结果赶上江南的大雨,整整延误了七天,那不是,生意就泡汤咯?”

我:“九哥还在洛阳呢……不是,你的手?”

突然发现,九尺的一个小拇指,已经没了。

九尺收回手,倒也不忌讳,叹了口气,说:“你也知道,头次那事情,龙门镖局的生意被我搞砸了,不管怎么说,是我的错。我去过一次汉中,给人赔礼道歉。”他又把他的手对着我扬了扬,“……这不,就用这小拇指赔咯。”

我:“……”

九尺见我沉默,好像并不在意:“都是这样的,这是规矩。况且你看干我这行的,不管谁、不管接的什么货,出了事都不可能赔偿得起。人雇主也理解,知道赔不起,也就不会让赔钱。说起来,一根手指头,佟家算仗义的了。”

我没说话。

有点,难以理解九尺口中的这个“仗义”。

九尺似乎不想在这个事情上多说,转了口,问我:“你们几个呢?”

我叹口气:“在京城做了点小生意。”

九尺:“嘿,也做起生意来了?”

我笑了笑:“谋生嘛。”

九尺也笑笑。似乎这一次见他,我的心态产生了不小的变化,至少,他已不会再用看待另类的眼神看着我、并说我有病了。犹记得,我曾还问过他,到底什么是江湖道义。尽管至今我也没明白,但是,我不会问那样的问题了。

江湖,改变了我。

或者说,我,已经身在江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