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半截英吉利烟制造消瘦扭纹沙丁鱼
作者:小猪安妮      更新:2020-04-05 05:22      字数:3599

小黑大叔所写的新闻稿与莉莎的略为不同。他将目光瞄准过往大大小小的贸易商船,并由此推断出,红色帮一定也曾经顺利劫过东印度公司的船。实际上,这篇稿子,正是夜阑人静之时,嘴里含着半截英吉利烟,於烟雾缭绕中完成的。那时,小黑并不知晓,任嚣城这一片广大的土地上居然有一种烟瘾是无论如何都戒不掉的。

他直觉只需稍微吸上一口,头脑就灵光闪现,下笔飞快,犹如一飞冲上云霄。这种快感,令他爱上这种写了几十年,写得百般厌倦又不得不写的格式化作业。从此,似乎,真的有那麽一点与别不同,笔划还是那些笔划,组合方式亦是一模一样,但穿透烟雾所见之世界,确是完全另一番景象。他於枯燥的文字堆里邂逅美丽浪漫的梦中情人——天呐,这时他才想起一件事:原来自己一直单身。是的,他一直缺少一个,缺一个女人。而这个完美情人,踏准同一个时刻出现,并且每次到来都变换不同的发型,跳着赏心悦目异国舞蹈,她总能给他的夜晚增添不一样色调。

英吉利的烟,是专属於他与她的狂欢。这个吸烟的理由很时尚,不是吗?吞吐烟圈圈是个精细活儿,小黑很快就练习得出神入化。他变换嘴形,调整呼吸节奏,双眼迷离望着无形空气,缓缓吐出一只白色圈圈,一只,再一只……

明星报因小黑大叔这一篇眼光独到的新闻稿,竟幸运地一下摘掉了“娱乐至死不设下限”的小丑帽。一贯被外界评论为“毫无营养”垃圾纸卷的明星报,碰巧搭上“东印度公司”这间跨国大公司的顺风车,竟史无前例跻身最具国际视野的新锐媒体前三名。那年那月,任嚣城这个国际大都会好像还真的挺有国际范。例如,你只需厚着脸皮,撑只木船,狠下心肠驶向大海,好运的话,会发现海中央漂浮着一座孤岛。当你舍弃身後一大片陆地,一心一意赖在这座小岛上,铁了心当个风风光光大海贼——那麽,接下来的日子,就足够在小黑大叔笔下描绘出一幅壮丽的厮杀豪夺血腥小故事。

现时红色帮的首领——张宝仔,他不是第一个踏上这座孤岛的人。而,当年将十五岁的他俘获的大海盗郑一终於前往西方极乐世界以便继续寻宝後。这一位面容讨喜青年人终於成功上位,坐上海盗首领的座椅——不错,座位宽敞又舒适,而且靠背很稳当。

写这篇稿子的那一晚,窗外下着大雨。小黑的习惯动作,点着一根英吉利烟,虔诚送入口中——又即将与梦中女神见面了,他感到手指在颤抖,心也在剧烈抖动着。忽而,天空雷声轰鸣,粉红闪电似与他有着十二辈仇一般,竟顺利绕过屋前一棵大榕树,贴墙再拐一个九十度的直角弯,最後直逼小黑书房那扇弱不禁风小窗。

窗门关闭。房内,小黑深深吸入一口,期待已久的时刻终於出现——是她,她来了,她又来了,她真的来了……

满屋都是,美妙烟雾飘舞,还溢出窗外。这一缕荡漾心神之曲,激怒那一道受挫的闪电——外面风大雨大,凭什麽你可以躲在里面轻歌曼舞,而我就要在外边受冻受冷落呢?

借着一小团揉碎的意乱情迷,小黑构思了一个既无家世背景亦无江湖朋友照料的纯纯小青年如何经历孤身奋斗终变身海盗首领的励志故事。这个海盗组织,起初是几个人渔民一时兴起凑在一起的。这种没头没脑的低级组织,迫於无奈,鼓起勇气,手忙脚乱,总算勉勉强强抢了那麽一次。然,苍天真是瞎了眼,这帮人就此获得一船军火和金银。这些不义之财,既使为数不少主动加入东飘一族的异国船员葬身鱼腹;同时,又真真实实拯救这一帮拖着小辫子满身腥味男人的一家老少们。

当写到“一家老少”时,小黑头脑忽然闪过一个前所未有的温情画面:南海边,有一个破破旧旧小渔村。暖暖阳光,将海面照出金光,大片细软沙滩,圆木条架起沉重渔网。透过网眼,一张少妇的侧脸,膝盖上支起一只手臂,眼睛望向遥远海平线。

轰隆隆……

应是远处船只在呼唤吧?小黑满心欢喜,失神双目,迎接天空耀眼光芒,他感到全身都在发烫,热辣辣灼热感,口乾舌燥——水,给我一滴水。

轰隆隆……

应是一场巨大暴风雨,海上船只乘风破浪,出海的男人们定能安全返回。

“娘,爹抓到最大的鱼了吗?”

“饿,哇……”

“不许抢,是我的,全都是我的……”

饥饿的孩子围过来,出力拉扯着少妇的衣衫。较高的是女孩,应为大姐,约十一、二岁;个头稍矮的是男孩,脸圆圆,乌溜溜大眼睛闪亮亮,但因他手里得了母亲传递过来的一颗熟透红果子,瞬间成为大姐和最幼小妹妹的追堵目标。

呼……

轰隆隆……

小黑深深吸多一口,梦中的完美情人,却没有如往常一般翩翩起舞,反而一直背对着小黑慢慢走远。不,她今晚的长裙已变了色。这怎麽可能?难道是烟雾打转转划过曲线不对头?或是因为今晚暴雨说来就来?任嚣城的天气预报总就是渣,怪不得出海的渔民常年被耍,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担惊受怕。无计可施又无能为力时只得跪拜海神。谁也无法料定:出去这一趟,能否捡回一根卑微性命;而下一趟,会不会还有上一次那样好运气;而实情却是,能有命回得来的,也未必就一定能有所获啊……

谁说的,海洋胸怀壮阔?受得起惊涛暗流,容得下腐朽污垢,咽得下浮屍亡灵……其实,这是恶魔,冷酷,善变,深厚,荡漾,哀愁,寂默。

别走,回来。不要走……

失声呐喊,也只能给小黑递过去一份眩晕的绝望。无力,眼前出现一晃而散层层光圈,缤纷,炫目,若有若无,似远还近。

她离去,不再回来?

又狠狠深吸一大口。

呼……

来,回来。回来了,她还是回来了。

呼……

有关海的各种评语,被小黑大手挥挥,犹如就此拨开千重云雾,终於又再迎来如梦似幻的理想情人。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失去她。决对不可以,不可以。小黑仰起头,呆滞眼神,追随一个并不存在的向导,他没有给自己的双脚下达命令,但亦步亦趋,跟在一缕淡淡青烟末尾,终抵达窗边。

急不可耐微红闪电瞅准机会,对准小窗框中轴线,斜斜落下。雷声随後到场,合力将窗门吓得“嘎吱”自动开启。正迎合小黑急迫步伐,结果一闪一响,一跌落,小黑整个人翻窗抛出室外。头先落地,双脚分开,挂在窗台上。藕断丝连两扇破窗门狼狈摇晃,面对面,怎麽也无法触碰到对方。

吱吱吱……

呼……

摔一跤,小黑歪着脑袋,变形淌血嘴唇,坚定围成一个吐烟圈正在进行时嘴形。他始终深信,只要有烟,她就一定不会走远。而实情却是,小黑并未真正吐完这理论上最後一个烟圈圈,他的热血已被滂沱大雨冷却。倒挂於窗下的他,犹如见不得光蝙蝠一般,睁不开眼,望不到,密雨丛林之中的温情火焰将他所锺情那两扇窗门一点一滴化为灰烬。

冷雨飘足一夜,条条神经足够亢奋的小黑睡得比草地上忙於搬迁的蜗牛甜美许多。但,他又梦见自己全身结冰,封存足足一千二百个四季。在这一个漫长的交替回圈的旅程里,他依旧追逐那一缕属於他的轻烟。前方引导者加快流转,他加快脚步,气喘吁吁,誓要追到为止——自然不是烟圈圈那麽简单。他心中的烟圈圈,是他们相逢的理想国。他们在这里第一次发现了彼此,没有声音的交流,使小黑自然而然闭上无所谓的嘴,与其多说几句,不如将其诉诸於文字。临退休前递交的最後一份作业,不就是如此诞生的吗?这是他自认写得最好的一篇新闻稿——根本没有想过自己要写什麽,亦不去想会写成什麽模样。一旦开始,什麽都不由得他做主。你又何必徒劳无益?

“还给我,是我的……哇……”

凉风吹散远处一片薄雾,大眼睛男童跌倒又爬起,却看都不看一眼,双膝被擦破流淌着血。小小心灵遭受委屈,只想第一时间夺回被人抢走的食物——一条消瘦扭纹沙丁鱼干。双手落空,未能使他掉泪,身体受损也不能吓倒奋起力争决心。而当比他年长3岁的姐姐——平日里对他呵护备至亲爱的姐姐啊,总算停止向前奔跑,忽而转过身,他的世界从此改变……

她的长辫子高高飘起,旋即回落於微微鼓起胸前。她抬起左手臂,用拇指与食指紧捏那一条乾燥得恰到好处的小鱼干。

“姐,我知道你一定不会……”

男童嘴角泛起笑,滴溜溜黑眼珠泪光闪烁。他想用模糊不清的视线再度捕捉那唯一的小鱼干——即便母亲挨饿让出这分量极细微食物,不仅姐弟二人不够分,就算让其中一人独吃,也是远远不够。

咕噜噜……

空肚皮发起抗议。不,还是让给姐姐吃吧。从小到大,姐姐都像一个年轻的小母亲,把好吃好玩的毫无条件统统让给他这唯一的弟弟。是时候改为由我来让一次姐姐。

“姐,这一条沙丁鱼……”

“不,这一条沙丁鱼,这一次,我绝不会……”

“我知道你不会,不止这一次……”

姐弟俩遥遥相隔,远远对视,各自深藏於心深深处的话语。他眼睁睁看着,姐姐仰起头,将美味之物移送至嘴巴正上方。千真万确,在松开手指时,她没有眨过一下眼。那一条死不瞑目的沙丁鱼,仿佛掉入妖魔鬼怪黑漆漆咽喉。小美食连一滴余味都不曾遗留,就不见了。

“姐,你永远是我最亲爱的姐……永远……”

男童掉转头,朝着姐姐反方向大步走去。有了这一层尚算体面的雾气笼罩着,有些话,只要不讲出口,心底声音将永远闭合那一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