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正是夕阳西下时分。

一路上韩氏和青芷母女遇到了不少从田里回来的村民。

因为虞世清是蔡家庄学堂里的先生，又是秀才身份，因此村民见了韩氏也颇为有礼，纷纷打招呼：“秀才娘子，这是给韩先生送饭去呢？”

韩氏都是垂目含笑，低头应了声“是”，十分的温婉。

青芷重生之后好奇得很，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四处看着，看到记忆中的景物就多看几眼，看到还认识的人就抿嘴一笑，可爱得很。

前世离开故乡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故乡的一草一木也只有在梦里面会见到，如今真的回来了，真有如在梦寐之感。

眼看着快要走到学堂了，韩氏带着青芷走上了从家去学堂必经的大石桥。

有一条小河从蔡家庄蜿蜒而过，流过青芷家大门口，这个大石桥横跨过这条小河，不知道是哪年哪代的人修建的，瞧着颇有些年月了。

韩氏和青芷刚走到大石桥上，迎面便走来了一个三十一二岁的高大男人，这男人生得肌肤黝黑，浓眉大眼高鼻梁，十分的端正。

见到韩氏和青芷，这男子先是一愣，接着就有些局促地停在了那里，双手在白粗布裤子上擦了擦，这才拱手行礼：“见过秀才娘子！”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韩氏，眼中满是热切。

青芷打量了这男子片刻，认出了是她家的佃户蔡春和。

她家有十亩地，由她祖母做主给了蔡春和家种，每年夏秋两季交租子。

韩氏见到蔡春和，似乎不愿多打交道，含糊地点了点头，拉着青芷径直走了。

青芷心里觉得奇怪，走了一段路之后，她悄悄扭头往后看，却发现蔡春和依旧立在那里看着这边，高大的身子被夕阳镀上了一圈金色的光晕。

青芷发现母亲的脚步更快了，她都快跟不上了，忙小跑起来，以求跟上母亲的脚步。

距离学堂还有几步远的时候，青芷一眼便看到一群大大小小穿着儒袍的学生从学堂里鱼贯而出，知道学生下课了，便凝神看了过去，果然看到穿着月白色袍子的钟佳霖正背对着她立在学堂门口，似乎在恭送学生离开。

看着钟佳霖单薄却挺直的背影，青芷心里一阵酸楚，眼睛湿润了，她低头眨了眨眼睛，看着一粒晶莹的泪珠子落在了脚下的草丛中。

前世哥哥一直护着她，这辈子她定要好好照顾哥哥！

青芷随着母亲走到了学堂篱笆墙的木门外，等着学生出来后再进去。

学生有秩序地走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学堂的东家蔡振东的大儿子蔡羽和二儿子蔡翎。

蔡羽和蔡翎都穿着白色锦缎袍子，腰间似模似样束着黑缎腰带，生得又标致，看着比别的孩子要俊秀得多。

见韩氏带着女儿立在木门外，蔡羽上前一步，恭敬地拱手行礼：“见过师母！”

韩氏有些害羞地笑了笑，声音细如蚊蚋：“不必多礼......”

蔡翎和后面的学生都唯蔡羽马首是瞻，见他给韩氏行礼，纷纷笑着上前拱手行礼：“见过师母！”

蔡羽见师母身边的小女孩正好奇地抬头看自己，大眼睛清澈可爱，小脸白嫩，嘴唇跟花瓣似的，实在是个美丽可爱的小姑娘，不禁笑了起来：“你是先生的女儿？是不是叫青芷呀？我叫你青芷妹妹好不好？”

青芷打量着蔡羽。

她自然是知道蔡羽的。

前世蔡羽十八岁考中了进士，先做了甘州推官，后来大宋名臣王尧臣担任陕州安抚使，他在王尧臣幕府，由此青云直上，二十七岁就做了陕州知州，多次击退西夏进犯，荡平西夏十四部，为大宋夺回了河朔地带，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优秀将领，与她的哥哥虞佳霖并称“大宋清平双璧”。

前世赵瑜曾经在青芷面前评点虞佳霖和蔡羽，说虞佳霖“城府很深，却是一个为国为民坚持理想的人”，说蔡羽“诡谲而多智谋，是不可多得的军事天才”，说虞佳霖和蔡羽“注定要名留青史”，因此青芷对蔡羽印象很深。

此时的大宋名将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见到小师妹可爱，还以为她年纪小得很，笑眯眯逗师妹玩。

那些小少年们见蔡羽在和小师妹开玩笑，便都挤了过来，都要逗小师妹玩。

青芷见状，忙一溜小跑跑到了钟佳霖身边，笑盈盈看他：“哥哥，我来给你和爹爹送饭！”

钟佳霖幽黑猫眼眼波流转，打量了青芷一番，嘴唇抿了抿，却没有说话。

青芷知道哥哥的性格就是这样，防御性很强，很难和人真正交心，因此不以为忤，依旧开开心心陪哥哥站在那里。

虞世清正在学堂里整理书本，听到青芷说话的声音，抬头看了过来，见青芷和钟佳霖站在外面，便笑着道：“青芷，进来吧！”

青芷眼睛滴溜溜一转，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谁知正好与钟佳霖四目相对。

她可爱地眨了眨眼睛：“哥哥，我去看爹爹了！”

说罢，青芷一溜烟进了学堂里面。

虞佳霖浓秀的眉微微蹙着，若有所思看着青芷小小的背影，脑海里浮现出方才青芷大黑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的狡黠模样。

虞世清整理好了书本，看向青芷问了几句。

青芷一边乖巧地答话，一边似乎无意识地抬手摸着自己的耳垂。

虞世清见了，便看向青芷的耳朵，总觉得那里似乎少了些什么，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也没有再深想。

西方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了，黑夜渐渐降临，屋子里彻底暗了下来。

钟佳霖点着了油灯送了进来，拿了抹布熟练地把方桌擦了一遍，飞快地洗了手，又走过来麻利地帮着韩氏从食盒里把饭菜都取了出来，摆在了刚擦好的方桌上。

他虽然不爱说话，可是做事利索，十分妥当。

青芷准备筷子的时候，准备的就是四双筷子，见钟佳霖摆好了饭菜就退到了一边，忙笑盈盈看向父亲：“爹爹，让佳霖哥哥一起吃吧！”

虞世清看向女儿，见她大眼睛亮晶晶，笑容甜蜜可爱，心里一软，便看向钟佳霖：“好了，以后你也跟着我们一起用饭吧！”

钟佳霖不卑不亢答了声“是”，果真搬了张椅子过来。

青芷笑眯眯道：“哥哥，来这边，挨着我坐吧！”

钟佳霖看向虞世清，见他没有阻止之意，便真的在青芷左手边坐了下来。

他吃饭没什么声音，安静得很，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子弟。

虞世清给青芷夹菜的时候，青芷又抬起左手摸了摸耳朵，这下子虞世清终于想了起来，看向青芷：“青芷，爹爹给你买的新耳环呢？”

青芷小脸上现出委屈之意，垂下眼帘，娇嫩的声音带着股萧瑟可怜的意味：“爹爹，祖母说她要替我保管，等我长大了再给我......”

钟佳霖猫眼微眯，专注地看着青芷，视线停留在青芷的耳垂上——在鸦羽般乌黑头发的映衬下，她的耳垂愈发显得雪白玲珑如玉雕就，只是上面只留下耳洞，却没有耳环。

青芷大眼睛似蒙上了一层水雾，看着楚楚可怜，却竭力表现得坚强：“爹爹，我很喜欢我的珍珠耳坠，不过既然祖母说了等我长大了再给我，那我就快些长大，好让祖母早些把我的珍珠耳坠还给我！”

韩氏在一边听了，心里一阵酸楚，低头不语。

虞世清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看着女儿眼中含泪却竭力安慰自己的模样，他直觉胸臆间闷闷的，不太好受。

用罢晚饭，钟佳霖收拾了杯盘碗筷，用托盘端了出去，然后拿了抹布回来，细细擦拭了方桌。

忙完这些，他又去灶屋取了丝瓜瓤和一碗浑浊的水。

青芷知道他是要去后院的水井那里洗碗，便打着灯笼也跟着走了过去，一是想要和哥哥多呆一会儿，二是打算让爹爹和娘多些独处的时间。

如今已经是四月了，白日阳光明媚很是暖和，晚间却有些凉意。

青芷老老实实打着灯笼跟在钟佳霖身后去了后院。

钟佳霖用辘轳打了一桶水上来，端起那碗浑浊的水在丝瓜瓤上倒了些，这才开始洗碗。

青芷见碗洗得干净异常，忙指着那碗浑浊的水问道：“哥哥，这是什么？怎么洗碗这么干净？”

钟佳霖看了她一眼，耐心道：“这是我用草木灰泡的水，用来刷碗的话能够去掉油腻！”

青芷见状，星星眼看钟佳霖：“哥哥，你好聪明呀！”

钟佳霖：“......”这算什么聪明？

他看了青芷一眼，心道：她的崇拜方式好浮夸！

青芷陪着钟佳霖收拾把灶屋，又一起去了学堂。

到了学堂外面，钟佳霖发现学堂里面安安静静的，便一把拉住了要跑进去的青芷，然后轻咳了一声。

学堂里面虞世清正拿了本书在看，韩氏静悄悄坐在那里，空气似凝滞了一番。

钟佳霖的那声轻咳打破了虞世清和韩氏之间的尴尬局面。

韩氏笑着看向门外：“青芷和佳霖回来了？”

青芷答应了一声，迈过门槛进了学堂，凑到爹爹身边去看爹爹看的是什么书。

钟佳霖进去之后，负手立在一边，等着虞世清的吩咐。

见爹爹手里拿的是一本《孟子》，青芷便抢了过来，随意翻到一页，走到钟佳霖身前，笑盈盈道：“哥哥，你把这一段读给我听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