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霍家的人下去后，皇后又一个人在殿中坐了许久，来来回回想着这些年来的种种，始终无法平静。

金嬷嬷在那人进来对皇后禀报霍家的事时，就退了下去，此时见那人走了，才又轻手轻脚的进了来，见皇后一人在殿中枯坐，又去倒了杯热茶奉上，侍立在一旁看着皇后。方才那人与皇后说了些什么，她都不知道，此时就也不知该怎么开口安慰皇后。

金嬷嬷进来后，皇后还是一动不动的坐着，没有任何的反应，直到殿外传来了一声「皇上驾到」，皇后才惊醒过来，连忙整了整衣裙，出门迎接皇上。

皇上进殿之后，金嬷嬷为皇上也倒了杯茶，就下去了，殿中只剩下皇上和皇后两人。

皇后等金嬷嬷走了，就站起了身，走到皇上的面前，李峥正拿起茶水要啜饮，冷不防的看皇后站起，有些诧异的抬头看她。

皇后站着，看着坐在椅子上的皇上，视线好似穿过重重的时光，回到了年少的时候。那一年，她站在窗内，也是这样望着窗外的李峥，第一次，这样专注，这样期盼的望着一个人。

李峥察觉了皇后的视线，似乎预感到皇后要说什么，抢先开口说道：「皇后，霍家的事，你已知道了，皇后想怎么处置，朕都依你的意思。」

皇后听了皇上的话，收回了本已到嘴边的话，挺了挺腰杆，凛然说道：「我是大昭的皇后，只要我一日是大昭的皇后，我就一日不会有循私之举！不论是报恩，还是报怨！霍家的事，还请皇上秉公处置，臣妾绝不置一辞。」

李峥微微抬头，望着身子挺直的皇后，有些迟疑，半晌才开口道：「朕知道了。」

李峥说完这话，就见皇后突然松了劲，然后直直的朝他跪了下去，李峥还未来得及反应，皇后就开口道：「皇上，臣妾当年答应之事，臣妾俱已做到；而您当年答应臣妾之事，也已做到。臣妾忝居后位十载有余，如今事了，臣妾自请废位，皇后之位，该当奉还。」

李峥听了皇后的话，摇了摇头，叹道：「十余年了，婉娘还是这样较真？」说着伸手扶了皇后起来，「朕答应你的，可还没有全部做到，朕还说过，只要皇后不行悖逆之事，朕永不废后。」

这是李峥第一次唤皇后的闺名，皇后听着皇上唤着这个她深深厌恶的闺名，也不知心中是悲是喜。

「皇上确实是说过永不废后，但臣妾窃居后位已久，也不能再继续霸着，皇上可还念着心中人？如今皇上已无任何阻碍，可不该再负了她。」

李峥眼中似有片刻的迟疑，但还是道：「皇后助朕良多，宫中能有如今的局势，朕能如此放心用心于前朝，皇后居功至伟，朕当年迎你入宫为后，就是诚心以一国之后相待。如若皇后果真厌恶深宫，对于往后有所安排，朕可以帮你，但皇后若打算从此深居冷宫，朕绝不会同意。」

听见皇上问及自己以后的打算，皇后有片刻的茫然，她整个人生，都是为了这一刻在做准备，她此前所有的期望、所有的盘算，都是为了这一刻，她从没想过，过了这一段，她以后的人生是什么样。好像过了这一段，她就没有以后了，复仇，就是她整个人生，就是她活着的意义。

李峥看见皇后眼中的茫然，说道：「皇后好好想想吧！若皇后暂时没有别的事，还愿意继续替朕打理这后宫，朕很感激。」

皇后听见皇上的话，抬起头，有些迷茫的点了点头，李峥见了就回了乾清宫。

皇后看着李峥的背影，不由得又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在窗内，看着李峥的背影远去的时候。

那一年，她才只有十三岁。

皇帝十六应该大婚，那时朝堂上正为了该立谁为后吵得不可开交，她知道她也在霍家的备选之中，因着皇帝之位竟大出众人意料的落在最年幼的六皇子身上，比大皇子整整小了十七岁的六皇子，所以窦家、王家全都没有适龄的正经嫡支嫡系嫡女，倒是之前一直着急上火，生不出女儿来的霍家，嫡支三房竟都有适龄的女儿。

霍家自信满满的认为皇后之位已是掌中之物，所以三房都想争这个位置，本来是大房的嫡女希望最大的，自己也从不想进宫去当什么皇后，只寄望能嫁一个世家中有实权的人物。但那一晚，李峥出现在她的院子里。

十五岁的皇上，看起来还很稚嫩，可当他十分严肃的问自己，愿不愿意做皇后，他会尽全力替自己复仇、替自己报母亲的仇，只要自己肯与他做挂名夫妻，并且永不伤害他心爱的人儿时，自己几乎是毫不迟疑，立刻就答应了。望着肩头甚至还稍显单薄的皇上，她甚至感到了信任与安心。

她同意了替皇上打理后宫，不过问他的心上人，而皇上会给她皇后应有的尊荣，承诺她永不陷入后宅的阴谋斗争之中，并且，一定会替她报了母亲的仇。

在那之后，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在朝堂上，皇上不知怎的看见了霍家三房嫡女的小像，执意非她不娶，然后就闹着要马上立后。可皇上十六纳妃，紧接着大婚是祖制，况且她才十三岁，十三岁要为后，实在是太小了些。

可在皇帝的坚持下，霍家怕驳了皇帝这次，皇帝转头就选上了王家还是窦家的姑娘，只能退而求其次同意了让自己为后，而窦家和王家的姑娘不够正统，确实也有些争不过霍家，皇后的人选就定了，可因着自己才十三，日子却不能那么早。

皇上放弃了马上立后，又闹着要马上纳妃，这一回朝臣无法再拒绝，让皇上纳了杨家与赵家的姑娘，那杨家姑娘却比自己还小，才十二。可只是个妃子，朝臣又才拒了皇上一次，就没再拒绝第二次。

皇上纳妃之后，一会儿又闹着要修坤宁宫，一会儿闹着要修乾清宫，顺利的拖到了自己十六入宫为后。

自己十六足岁入宫，世家无法名正言顺的以皇后过于年幼为名，马上再塞女人进来，所以又迟了三年，才有窦家、卫家女入宫。

这么多年来，看皇上周旋于各个女人之间，不过始终与自己做挂名夫妻，皇后也不知是什么感觉。

她其实是希望皇上能守着当初对自己说的话，只会有一个放在心上的人儿。这样的人，会让她感到安心。她的父亲，就是年少时对母亲的美貌惊为天人，不顾家人的反对，坚持娶了并非世族出身的母亲。可与母亲如胶似漆没两年，就先后迎了两个平妻进门！

母亲为了自己的身份低，这些都忍了，她从小见到这样卑微隐忍、坚守女戒的母亲，十分的痛恨。可说是痛恨，她也只有母亲，她的父亲在她生下来之后，甚至没正眼看过她一眼。若是日子一直如此，她或许会想早早离了霍家，永远不要回来，但她的父亲，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她十岁的那一年，亲手害了母亲！

那时她母亲的身子已然不大好了，因为常年受父亲另娶两个平妻的煎熬，母亲的身子越来越弱，那时母亲正卧病在床，她的父亲并不知道她就在帘后，亲眼看到父亲亲手捂死了母亲，就为了再娶一个世家女，好与二房争夺霍家二把手的地位。

从看到父亲亲手捂死了母亲的那一刻起，她就是为了复仇而活着的，如今皇上替她做到了，她却不知往后该如何过日子了。

她是一直想着若真有大仇得报的一天，那时皇上也不用受世家牵制了，那她就该把后位让给皇上心上的人儿，皇上不能向父亲那样，年少时爱着母亲的美貌，等到母亲青春不再，就毫不犹豫的除去了母亲。

皇上应该要始终如一的。

不过皇上好似想要遵守当年永不废后的誓言，若自己没有真正想做的事，皇上不会同意废后。可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么呢？

大仇得报后，皇后只觉心中空落落的，好似什么都没有剩下，脑中也空空的想不起来什么。

本来觉得，做了皇后，就是被废，那也是一辈子老死深宫的命，她就想自请废位后，从此在宫中青灯古佛的过一生。但现在想想，自己这样做，可不是会让皇上愧疚一辈子吗？听之前皇上的话，只要自己有安排，皇上都会帮自己；再想想假死的王采女，或许自己这一生，真还有别的可能？

可是，该做什么呢？绝不可能再嫁人了，不单是自己的年纪，也是自己绝不想再重复这世上千千万万女人的命运；但不嫁人，她一个女人，能做什么？

若是皇上给自己一笔钱，保自己衣食无忧，可自己既不能种田、也不能经商，更不能科举入仕，除了相夫教子，有什么能做的呢？总不能真的混吃等死过一辈子。管了半辈子的宫务，管理后宫好似就是自己最擅长的事儿了。难道真继续做这皇后，给皇上打理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