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故
作者:弓子      更新:2020-03-09 21:37      字数:3388

我日日靠着通道这边的栅栏,对着墙壁里通风的洞口,看着外面的一方天空。

也许我该孤寂,可是当我手放在小腹的位置时,却觉得很安心。

转眼已经是十月尾,偶尔传入牢中的,桂花的香味,渐渐消失殆尽。

一连几天出了赵光义来过一趟,并未有可疑之人,赵恒的耐心有些磨尽,夜里他带了吏官过来,拖着我进了刑房,指着面前锈迹斑斑的铁钳,柔声的威胁道:“皇妹啊,你若是不说出十杀阁的余党,朕也保不住你啊。”

我嘲讽的笑了笑:“除了苏络青,我别无同党。”

“这你就是不配合了,非要朕对你用刑吗?皇妹朕会心疼的。”他俯身捧着我的脸,满脸做作的说道。

“我说吕端是我的同党,你信吗?我说金陵知府是我的同党,你会信吗?说到底,你不过是想借我的口,道出那几个你早就想除掉的人的名字!”我闭上眼,不再看他。

赵恒阴测测的在我耳边笑了几声:“动刑,直到她肯招为止!”

忽然几个官吏将我绑在椅子上,脱去我的鞋禁锢在刑具上,拿着铁片翘开我的脚趾甲,顿时血糊糊的一片。

我缩在椅子上,额头冒着冷汗,脚不住的抽筋,蔓延上来的疼痛感将我的意识磨碎,我忍不住痛苦的叫唤着,哀嚎着,就是,没有求饶。

赵恒凑过来,摸了摸我额间的冷汗:“招了吧,朕真是不忍见你受苦。”

我皱着眉头看向他身后,佯装一脸惊讶道:“太上皇!”

他果然惊怯的回头,看着空空如也的门外,表情阴狠的看向我,偶尔一脸了然:“你变了,皇妹,从前你做苏夫人时,不管朕如何威逼利诱,你总是使尽小聪明四两拨千斤的避开,甚至虚以委蛇。现在你却故意惹恼朕,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大抵是因为,没有苏夫人的求生欲了吧。

赵恒就我不开口,扬了扬手,官吏见视,按住我的脚趾。

直到双脚的指甲盖的全部被卸下时,我才昏昏沉沉过去。

耳边响起赵恒咬牙切齿的声音:“在她供书里,写上同党黄国公的三个侄子,观文殿大学士刘汝南,右卫上将军赵岐,开封尹一众官员,南阳知府吴建刚,潼关上骑都尉沈从之,还有祁家父子。”

我迷迷糊糊的笑了一句:“后面这些都是太上皇的人吧,哈哈。”

我只觉得额头的冷汗被人一抹,耳边响起他的声音:“皇妹,你这么聪明,朕实在是不忍心对你用刑啊。”

半夜我被扔回牢房里,脚上的伤痛得根本无法入睡,但是眼皮又重。

第二天,我是被雨声吵醒的。

牢房里也因着天气阴冷潮湿,我缩了缩脚,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只得不敢动弹。缓过那阵疼,我才伸出手掌,在嘴边喝气,暖了手掌放在小腹暖肚子。

锁骨上的伤,这一个多月来,已经跟新长出的肉结在一起,昨夜赵恒过来,将铁链另一端锁在对面墙上,即便在慎刑司,他依旧怕我被劫走。

每天中午,赵恒身边的楚公公都会亲自送来饭食,方便每天向赵恒回禀我的状态。

我不知道他还想用我做什么,十杀阁吗?罄予王吗?还是耶律家族的人?

今日楚公公身后,还有一身长袍,覆着阎罗面具的赵光义,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穿着黑袍的人影。

“怎么,那夜我的答案还没说清楚吗?”我有气无力的看向他,嘴角挂着一丝轻蔑。

赵光义进了牢房,并未说话,反而是他身后的人取下了斗篷,我这才看清她年迈的面容。

“祖母……”我低低的唤道。

她垂头打量着我身上的伤痕,面色平静:“果然是你们赵家人的心性,越是血脉最亲的人,下手越狠。”

赵光义并没有出生声驳什么,只是不耐道:“念在故交上,才带你过来看一眼,不要浪费时间。”

“呵呵,我当年假死,就是为了瞒下她的身世。暗域里苟活多年,自觉已经对得起先帝的恩情。”妆红姝走到我一步之遥,淡淡道:“你唤了我十数年的祖母,如今我们那一辈已经是耄耋之年,天命不远矣,而你如今已经是将死之人,这一面恐怕就是你我此生最后一面了。”

我双手撑着潮湿的地板,屈膝跪在地上,朝她磕了三个头:“当年得您搭救,感激不尽。您救我的初意,希望顶着妆依依的身份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不涉官场,不涉权贵。如今的下场,皆因我自己固执而得,不怨旁人。只是您妆家祖孙的恩情,赵瀛来世结草衔环,并当报答。”

妆红姝站在原地许久,透过我看着别的什么:“不过是还了他一场,恩情罢了。”

他们离开许久,我仍痴痴的跪在原地。

在这待了这么久,我也认识了守在十步之外的御林军,叫郑青蓝,是御林军副尉。他大概也是觉得狱中无聊,而防守严密,所以偶尔松懈下来的时候,会跟我讲讲宫外的事。

“哎,一个勾结叛党的公主,做了阶下囚,怎么吃的比我还好!”我坐在角落整理床塌上的草垛是,听到他的嘀咕。

“皇上是怕有心人在饭菜里做手脚吧。”我大大方方的回答。

他神情一囧,眼神闪烁的看了一眼另一个御林军,但是后者显然不理会我们说什么。

“难道害怕别人毒死你不成?”

我走到栅栏边,一本正经的教导道:“小家伙,你想以后能跟你家元统领一样平步青云,就要动脑子揣测皇上的心思!他那种性子,即便我死,也一定是要死在他的手上,才会安心。”

过了几天,在看到送来的饭食,我已经开始反胃,但是我不能不吃,夜里醒来,脚抽筋的疼,人也憔悴起来。直到昊阳公主那天的到来。

她穿着一身粉色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发髻上别着精致的七彩流云簪,举手投足间如往常般窈窕,身后跟着一身黑甲的元肃。

与我站在一处,当真是天壤之别。

其实我想过很多人会来看望我,却没想过她。

“昊阳公主金枝玉叶,怎么能来慎刑司这种腌臜之所。”我平淡的看着脚尖的血肉模糊。

“你也曾是金枝玉叶,不是吗?”她温声反驳,听不出话语里的敌意。

我并不接话,摊手:“公主此来所为何。”

昊阳将一旁的餐食递给元肃检查,接过的那一瞬,元肃神情有丝动容。

“受人之托。”昊阳将餐盒拿进牢中,取出里面的菜一一摆好,弯腰将筷子递给我。

我看了眼那双银筷,没有接,只是盯着她的眼睛:“何人之托?”

她见我神情冷漠,方下筷子,从餐盒底,取出一个信封交给我:“这是……苏将军请我转送的。”

我垂眸看着看着信封上的休书二字,张了张嘴,喉间干涩。

随后强迫自己的手不再颤抖,一把接过信封,笑得邪肆:“他怎么不请自来,不敢吗?”

“苏将军,被皇上派去潼关整肃军队,驱逐西夏侵犯兵士,今日一早便出发了。”昊阳柔声解释道:“这也是昊阳自己愿意来的,你与苏将军从前……伉俪情深,如今的局面,定不是他所想的。”

我颤着胸口笑了起来,身上的铁链随着我的动作,哐铛作响。

“‘伉俪’二字,委实不敢当。”许久,我平复情绪,指了指甬道的出口,平静道:“多谢公主的关怀,不送。”

昊阳见我平静,也不再担忧我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毕竟深陷囹圄,遭遇休弃,对人的打击已是雪上加霜。

元肃并没有跟着昊阳出去,左右巡视一番,在我的牢前顿住脚:“前日皇上已经提拔苏将军为镇国大将军,赐柱国功勋,掌黄家军三万,潼关守军五万。”

“征集粮草有功,议和北境有功,若平复西边,如此功勋也不奇怪。”我凉凉道,好似在谈论一个陌生人。

“是啊,不仅仕途节节高升,连地位也是尊崇啊。”他轻轻笑了几声:“皇上已经赐婚昊阳于他,年后行礼,到时候就是手握兵马,位高权重的外戚了。”

我不至一词,握着手中的信封,发呆许久,才取出信纸,铺开。

立书人苏之策,系金陵人,凭媒娉定妆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本妇多有过失,不遵女德,年无所出,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回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既已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景德元年十一月初一,节大雪,手掌为记;

我盯着纸上行云流水的字迹,伸手抚过每一处遒劲的笔锋,抱膝坐在地上许久,忽觉喉间腥甜,口中苦涩。

“苏络青,我想吃桂花糖芋苗……”

牢中空荡,连一丝回响都没有。但是此后再也不会有人,含着笑,夹着桂花糖芋苗喂到我嘴边,而不爱甜食的我,甘之如饴。

从前助我理丧事,救我危难,忧我饭否,虑我伤患,思我生死,暖我手脚,教我善良的那般种种,皆是如梦幻泡影,为虚,为无,亦为空。

我咬破手指,在他掌印下,按上我的手印,从怀中摸出藏匿的那方印鉴,盖在空白处,如此,书成。

我合上休书。

眼角落下泪。

抬手擦拭时,满眼间之间猩红,而后万物化作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