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始终是不争气的主儿。

宴席的后半场，她满脑子都是关于他的浮想联翩。间隔六年，以为自己可以潇洒挥挥衣袖，一切皆过，以为自己已经百毒不侵，练成金刚不坏之身，可短暂的瞬间，却被他不知是故意暗示还是刻意讨好的一举一动彻底粉碎了死寂般的心静，她极力嘲笑自己不能再自作多情，六年前，他亦是如此，却是娶了别人，心念别人。

回青微寒舍的路上，她挽着父亲的胳膊端坐在绵塌的后车排，头安静地枕靠着父亲的肩膀，瞭望玻璃窗外的繁华似锦，闹市的络绎不绝，建筑的洋式华丽，似乎都印不进她一眨不眨朦胧的眼睛，她仿佛看到的只是自己不敢正视前方的柏油路，不敢端望后车镜，她怕副驾驶位置的他不经意又回了头，用一种说不清道不出的表情翘首楚望。

瞧女儿一言不发，极为安静，又见学生闷头思索，似为儿子的病情牵肠挂肚，青格非试图打破沉寂，问道：“黛儿，你觉得容公子人怎么样？”

青黛早已料到父亲会借机试探，不想是当作许绍棠的面，话已经明了到这份儿上，她索性亦去探试一番，有意无意地反问许绍棠道：“许大哥的意见呢？”

许绍棠一度回味宴席上的她，此时听到她的唤声，身子猛然一震，正欲问她什么，却闻到身后老师略微不悦的语气：“爹是想听你的真心言论。绍棠觉得他是万众挑一，难道你也认为他是万众挑一？爹最怕你先是把人夸得天花乱坠，转身就翻脸不认人。”

万众挑一？他认为是万众挑一。

她怎么忘了今儿早上嬷嬷口中的他是在跟父亲闲谈商定她的亲事？

她又像是防不胜防，挨了一记闷棍。

六年前，他坚决地把她推到心门之外，六年后，他又要不动声色地要把她送给别人。

她突然想笑，笑自己竟然傻到为他方才平白无故的爱怜举动糊里糊涂念叨半天。

克制着莫名愤然，她黯然应道：“爹，我这次回来没别的心思，只想每天陪着你。”

青格非安然一笑，语重心长道：“爹明白你孝顺，可爹年纪大了，身体日渐衰退，爹怕哪天一病不起，只剩下你一人，爹不放心哪！容家家世显赫，是北方军统的领袖。容启政大帅虽然是绿林出身，却有股过人的胆识和豪气。你商会的张伯伯都称赞他是行止有矩，谈吐不俗。虎父无犬子嘛！爹看那容洛也是颇有礼数教养的年轻人，不像夸夸其谈之辈，亦没有什么纨绔子弟的傲慢架势。方才在家里，在酒楼，爹发现他的眼睛可是片刻不离地跟着你…….”

容洛哪里是对她有意，分明是恐她胡言乱语讲出偷窥之事。

她实不愿父亲继续讲谈下去，也不愿父亲为她的婚事横生枝节，接过话直道：“爹，这辈子我不想嫁人，你莫要为我的事操心劳神！”

“傻丫头说什么胡话？你偷偷摸摸跑到西洋，爹已经很是纵容了你。这婚姻大事，爹再也不会任由你性子胡来。”

瞧见父亲的慈祥平静突然变得急流勇进，知道他脾气又要高涨，青黛不由撒娇地摇了摇父亲胳膊，吴侬软语道：“那你就舍得把我嫁到千里之外的北方，嫁给一个不知底细的人？”

青格非听罢情绪果然稳健，长怨哀叹后抚了抚女儿那双洁白如玉的手，皱纹遍布的眼眶除了阵阵无奈不忍，似乎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许绍棠默默静听着两人言谈，嘴角几番蠕动，想插言一二，又脑海茫然，不知说些什么。轿车停靠在青家寒舍门口时，他才感到与她相见不过两个时辰，未来得及仔细看她，仔细谈聊，竟又要跟她分离。殷勤地打开了车门，挽抚老师下车后一股股清淡的梅花香随之扑鼻，从上而下如瀑望去，她五官如琬似花，动作聘婷秀雅，对他轻描淡写地浅浅一笑后，低头欠身道了声：“谢谢！”

那一笑一颦间已是无端左右了他的心，他心跳加速，喉咙上下滑动，似乎再不说些什么会成为终生遗憾：“青黛，子蘭听说你回来了，想邀你去家里吃顿便饭，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子蘭？他的“蘭儿”叫子蘭。

她踏上青石台阶的脚步顿了顿，没有看他，只淡笑应承道：“好！”

他迫不及待接道：“明天，我来接你。”

“不用麻烦了，我认得路。”

她怀揣镇定自若的笑宛若春风飘离了他伸手可触的范围，一步，两步，最后给了他遥不可及的背影，却是未再像从前那般依依不舍地对他回眸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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