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作者:我言      更新:2020-02-02 03:11      字数:3242

元德二十六年春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帝大宴群臣,允文武百官携家眷赴宴。

苏与约安分守己地随着继母郭静娴于家眷席中落座,因其父苏叙宰相之高职,她得了一处离主殿不远的好位置。

她探身去望,微微眯了眼。只见主殿灯火辉煌,五色徘徊,十光陆离。在绚烂的流光中她只能勉力看见那些个晃动的人影,却是怎得也辨不出那个谪仙般的人。

许久,她敛眸,作罢。

这年,她十四。八年来,不同于一般女子,她日日苦读,只为了凭自己的真才实学考取功名入仕,私心里想着离那个人再近一些。

然而,长她半岁的二姐苏乐语却于年前被纳为端王侧妃,成了她这八年来最嫉妒的人。

念及此,她眸色黯然,用力吸了口初春的寒气,迫使自己想一些别的事情。

年年都有元宵节,然独今日举办大宴,这绝不会是皇帝的一时兴起,想来是与前不久幽昌国求和一事有关。

九年前,天独鲸吞岐襄之后,北方大国幽昌按捺不住,自恃国力雄厚,屡次出兵侵扰天独,大战小战连绵不断。彼时天独正忙着与民生息、处理亡国岐襄的后事,一时间不抵幽昌之势,倒是被吞了数座城池去,北方边境的百姓苦不堪言。

而前年,四皇子况寥领命出征,麾下壮士骁勇善战,不出半年即收复了失地,一年之内竟是连破数城,硬生生打得幽昌毫无招架之力,迫其不得不来使求和……

“约儿,可是身子不适?”一旁的郭静娴见她久久不语,不由侧身关切道。

“多谢娘亲,约儿无事。”苏与约闻言笑笑。郭静娴听她这般说了,也就不再多问。

八年多来,虽强求不得郭静娴掏心掏肺地将她当作亲生女儿教养,但关怀和爱护仍是不缺的。故此,她自是诚心尊郭静娴一声“娘亲”。

等了一会儿功夫,只听前头传来——“皇上驾到”,霎时间众人起身稽首,问安声震耳欲聋,而后竟是鸦雀无声。就连那端,皇帝施然上阶落座时,衣料摩擦出的悉索声亦是清晰可闻。

待得叫起后,众人才纷纷起身落座。

酒过三巡,无心于宴的苏与约看着眼前的菜肴兀自出神,身旁有许多命妇往来,多是来寻郭静娴的。只见她盘桓于众人之间,落落大方,举手投足毫不失宰相夫人的风度。虽说众人心知肚明她不过只是个侧夫人,然无人敢不敬她。

蓦地从远处传来内侍的高声:“传——苏与约上前觐见。”

苏与约闻言心猛地一紧,抬头只见有小黄门上前来引她,她忙起身,理了理衣裙,走去御座前。

却见苏叙已然立于殿上,他面色冷清,教她辨不出悲喜。苏与约又悄悄瞥了一眼上座的皇帝,他虽面带笑意,而眉间皱纹不缓,眼中戾气犹然。她不敢多看,稽首问安,只觉得额边生出些许湿意。

“平身吧,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苏与约闻言起身,微微抬首,目光胶着皇帝的座椅下部,不敢移去旁处。

“陛下,这苏三娘子长得倒是水灵。”一旁坐着的皇后林氏抿唇笑道。

“不错,苏相,你倒是又养了一个好女儿。”皇帝况穆亦笑道,“苏三多大年纪了?”

“回陛下,十四了。”苏叙回道。

“喔?十四了。可许了人家?”

“回陛下,尚不曾。”

“嗯,这好。”况穆眯了眯眼,又道,“朕琢磨着老四也快回京了吧。想他这孩子年不及十五便行军入伍,如今也有四年了,眼看将年及弱冠,如今身边却连个贴心的人儿也没有……”

苏与约听着况穆与苏叙的对话,身子一阵阵发紧,心不住向下坠。

“不如——”况穆望向苏叙,笑问道,“不如就将你家苏三许给老四作侧妃罢,苏相觉得如何?”

苏与约只觉得脑中一空,她先猛地去看苏叙,只见他在躬身回话,又下意识去望旁侧坐着的端王况祁,他云淡风轻恍若未闻,而其身后的苏乐语却似是在掩唇轻笑。

霎时,她只觉得浑身无力,却又不得不咬牙撑住身子。

这八年的用功,竟就这般生生成了一场笑话!

苏与约耳边嗡嗡作响,好一会才听清他们的话。

她听得一旁四皇子况寥的生母贵妃黎氏说道:“陛下,臣妾倒觉得此事不急,四儿不日返京,不若待他回来了再详议此事——陛下以为如何?”

“也好。”况穆颔首,此话暂且揭过。

苏叙带着苏与约跪谢圣恩,而后苏与约被小黄门领回了她的座位。

她落座,心中大骇,里衣已是汗湿了一片。

·

宴罢归府,苏与约匆匆忙忙更衣洗漱,而后一路小跑直向书房奔去。

夜已深,书房灯火犹明。

她扣门,待得许后推门入内,只见苏叙正坐于案前,手上捧着一本书。他抬眸望她,似是早料到了她会来。

苏与约合门后走上前,细细打量着苏叙的神情,只见他面色平静,仿佛今日无事,这教她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何事?”他垂眸问道,将手中的书本翻过一页。

她抿抿唇,就着回府一路上所想,试探着开口道:“先帝在位时,辟女子入仕之先河,开女子进士科,后又允男女同考进士科,女子读经科考一时成风。皇上继位后,为免各望族联姻势大,下令夫妇二人不得同朝为官,为官女子不得嫁人,故此众女官纷纷请辞,女子入仕之风随之亦衰——”

苏叙闻言,从书中抽出目光来,默默地望她。

她顿了顿,暗自揣摩着苏叙的心思,见他面色无异,再道:“约儿去岁入秋闱,如今已有功名在身,且省试、殿试在即,若约儿能一举考中进士,便可入朝为官;若能入朝为官,约儿——便可不嫁。”

声未及落,只见她攥紧了拳,上前一步屈膝长跪于地。她仰首望他,字句铿锵:“约儿求爹爹,约儿不想嫁!”

说罢,她鼻头一酸,眼前的景象模糊成一片。

苏叙见她这般形容,却是怅惘——除去八年前那一次请求,他的约儿竟是再不曾如此恳求过他。

八年前,六岁的苏与约在他面前跪下,她求他让她去书院读书,考取功名入仕。彼时,她的小脸上写满了坚毅,教他心疼不已。

而今,他静静地看着她,八年前的她与面前的她渐渐重合,教他实在不忍回绝。

他叹了口气,合上书本,问道:“约儿,你可知皇上为何要将你许给四皇子?”

她闻言眸色一亮,抹了一把泪,沉声道:“二姐已配给端王爷作侧妃,如今皇上将我许给颇为亲附太子的四皇子,其因有二:其一,爹爹官至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为我朝正相,位高权重,而皇上将苏家二女尽数纳入皇室,此举可牵制爹爹,以免爹爹心生二意;其二,平衡太|子|党和端王党的势力,以固帝位。”

“苏与约,此言不可为外人道!”苏叙闻言,神色肃然,不禁出言呵斥。

听得自家爹爹唤自己的全名,她心中一凛,忙低头道:“约儿知错,约儿谨遵教诲。”

苏叙起身,走去书房壁上悬着的唯一一幅字前,静默良久。

苏与约偷偷瞄过去,她早已是识得那字——“一琴一鹤”,且知那是皇帝的御赐亲笔——念及皇帝,她不住想到当今朝中之势。

当今圣上况穆治世已有二十六年,除去早夭的三皇子况昺,皇太子况昰、二皇子端王况祁、四皇子况寥这三位皇子皆已与政事。

朝中官员大致分为两党——太|子|党与端王党。

自家爹爹虽为太子太傅,其次女亦已成端王侧妃,然他仍一心一意忠于皇帝,未见有附党之兆……

“约儿,你既已知此——”苏叙回过身看她,冷清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你可知,今日事后,无关你能否入仕,你已然站在了太子那一方,再无亲附端王的可能?”

她闻罢惊异,细想想倒觉得当是如此。皇帝今日之言看似随心,但实则绝非草就之语,他既然考量将她赐给四皇子,那么无论她是嫁与否,从今往后都是四皇子的人,更从如今四皇子亲附太子的局势来看,她必将为太子效力无疑……

脑海中闪过那一人,她心中钝痛。

爹爹如此睿智,又怎会不知她思慕着端王?

此番提醒,正是教她要绝了这份不该有的心思。

她眸色黯然,却是认命:“……约儿知道。”

苏叙望着长跪于地的她,思忖许久。

他走到她的面前,让她站起身来,他抚了抚她的额发,柔声道:“你可知,若你此次未能考中进士,前路将不可测?”

“约儿知道。”她抬头看他,似是打定了作最后一搏主意,眸光盈盈。

她不要就这么交代了前程,她不愿给不欢喜的人作妾室!

苏叙望着她笃定的眸子,半晌,终是说道:“如此,那爹爹便告诉你,你要求的人,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