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闭门焚信
作者:鄠樗      更新:2020-02-02 02:56      字数:3418

我回到院中,看到池子里的那一片睡莲比前几日又有不同了,睡莲的叶子碧绿成翠,一片连着一片,半个池子都快遮住了,前些日子看到的花苞,中间有一朵已经开花了。睡莲开花是极美的,花瓣尖尖角,从里到外都是粉色的,中间又尤其红一些,正是娇嫩欲滴,粉嫩雕琢。在池子中随风轻摇,还带有那似有似无的清幽之香,在一池碧波微漾中宛如冰肌脱俗的仙子,一看就让人心眼清静。

找来一个宽口瓶,我摘了那朵睡莲搁在瓶中,花朵在水面轻轻摇晃着,莲动生香。

寻霜用托盘端着那花瓶,跟在我后面问:“小姐,要把花送到哪儿去啊?这个好重啊。”

我扯了扯手里的手绢说:“去拢云堂吧。”

我来到拢云堂前面,站住了脚,心里暗自盘算着,只是一朵睡莲,我这么送过去,不是太寒酸了吗?还是不去了,便往回走了几步,又想着,我院中池子里头一株开的睡莲,清香脱俗,元忻也是清高之人,怎会不解。我转过身,又朝拢云堂走了几步。心想着,元忻见我如此,该不会认为我挖空心思来讨好他,嫌弃我用意太明显了吧,我转身又朝外面走去,走了几步又想,他送了玉笛,我还他一份礼也是应当的。我又转过身朝拢云堂走了几步。

“小姐啊,你到底是要进去还是不要进去啊?我的手都快要断了。”寻霜跟在我身后,带着哀怨的声音很是委屈地说道。

我这才想寻霜还端着东西跟在我身后,我这拿不定注意来来回回的,却害苦了她。我回头瞧着那宽口瓶里飘着的花,忽然一下子觉得有些泄气了,生在帝王之家的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如今只是一朵睡莲而已,元忻怎么会看在眼里呢?

“我们回去吧。”

“啊?”

寻霜满脸疑惑的表情,也是,我这么反复无常的,她不觉得莫名其妙才怪。

我正准备离开,长福忽然出现了:“侧妃是要进拢云堂吗?”

“啊,也不是,我,随便走走。”我支支吾吾地掩饰着。

长福微微弯着腰说:“侧妃进去吧。我看寻霜姑娘也快端不动了。”

长福伸手把托盘接了过去,寻霜一副解脱的模样,揉着自己的手,就快龇牙咧嘴了。

算了,既然来了,那就进去吧。

拢云堂里的树木、陈设和其他地方的都不一样,或许是因为这是陵王居所的缘故,各处皆透着大气和肃穆,但也并无奢华。拢云堂周围都是参天大树,微风拂过一片碧波翻飞,炙热的阳光被挡在了外头,里面比外面倒是凉爽了好几分。

我们走到了书房外面,却见下人们一个个规规矩矩地都守在了外头。我正觉得奇怪,长福在一旁轻声说:“王爷吩咐了,这几日有要事处理,下人都不得进书房。侧妃一个人进去便可了。”

我接过东西,守在门旁边的两个小丫头将手扶着把手,轻轻地推开了门,动作轻柔,仿佛怕弄出什么声音。

我刚走进去,门又轻轻地关上了。端着东西往里面走了几步,我皱起了眉头,在王府的其他地方,走进屋里时必然是觉得屋里比屋外头要起码要凉爽一半的,可这书房里怎么比外头热了几分还不止。方才在外面还觉得拢云堂竟然如此凉爽,倒是个惬意的好地方,可现在走进书房便忽然变热了,更加让人觉得难以忍受,元忻怎能忍受这般酷热,也不让下人弄些清凉之物。

我又往里面走了几步,方才看清楚了。整个书房的窗户和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在这五月天里,书房里居然还支着一个炭盆,如此一来,外面的风进不来,热气都聚在屋子里,不热才怪。

炭盆自然不是用来取暖的。元忻面色严峻地坐在一张桌子旁,桌子上是堆成小山一样的信件和书籍。从那些信封的颜色来看,有些是很陈旧的,有些是新的。他随手拿起一封信,将里面的信笺抽出来,打开后上上下下瞧了一眼,便连同信封一起丢到了炭盆里,炭盆里的木炭烧得正旺,红红火火的一片,这信飘到了木炭上面,瞬间就燃起了火苗,烧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半点边边角角,连一丝一毫的痕迹也没有。他聚精会神地看着桌子上那一堆的书信,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了。

这个时候进来,似乎挑的时辰不太对。

我低头看了看那睡莲,那清香幽幽地浮现,成了整个书房里唯一的清凉。我咬咬牙唤了一声:“王爷。”

元忻这才抬起头来,他丢下手中的书信,站起身来,本来严峻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你怎么来了?”

我特意不去看那一堆的书信,微微转身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说:“我院子里的睡莲开花了,今年的头一株花呢。我那日看着王爷似乎面有倦容,该是晚上没有安歇好,睡莲清香,在这热天里,最是能清心安神的。我给王爷送来,希望能助王爷夜里安然入梦。”

元忻走过来,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花瓣,睡莲轻轻地在水面上飘动着:“确实清香。我往日只觉得睡莲白昼开暗夜合,楚楚动人,没想到还能如此生凉。”

我退后一步行礼道:“王爷喜欢就行了。青荦看王爷还有要事,便不打扰了。”

我准备要离开了。我虽不是聪明绝顶,却也不是傻子,皇族之中的生存法则也是听说过的,有些事情不该看,有些事情不该听,有些事情不该说,就算我不小心看到了,也只能装做没看到。耳朵眼睛和嘴巴,总有一样要丟在外头。

元忻回头看了看那些书信,再看看我,说:“那些是以前的书信,年已久远,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烧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我知道,王爷其实不必解释的。”若真是没什么用的信,要下人烧就可以了,就算不相信其他人,要长福烧也是可以的,何必要亲自动手呢?自然是有些东西,不能让旁人看到。他既然有心遮掩,我也无须追根问底。

入夜了,清风吹过,我听着那风铃叮叮当当地轻响声,心里却总是觉得有些不安。当初太子元悯如何受宠,皇上如何亲自悉心栽培,都历历在目,后来皇上说废就废了。越王元恽如何受宠,众人都亲眼目睹,皇上待他一向与其他皇子不同,可如此宠爱的儿子,皇上说废也就废了。那如元忻这般不受宠的皇子,若皇上哪一日不顺心了,或元忻不小心说错了一句话,做错了一件事,是不是皇上一句话也就废了?

帝王的恩宠,原来也这般刻薄。

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了,勉强闭着眼睛,恍恍惚惚间觉得有什么盖在了我身上。我睁开眼睛一瞧,却是元忻把薄被帮我盖好了。

“吵醒你了?”他的声音,透着一种不可言语的情愫。“这五月天白日热,晚上还是要凉几分的。你不能受寒,怎么不好好盖着被子。”

我侧着身体往里面挪了挪,很不自然地说:“这么晚了,王爷怎么还没睡?”

“是很晚了。”

元忻顺势在我身旁躺了下来。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又变得僵硬了。元忻把手枕在了脑后,眼睛却不闭上,只若有所思得看着上面。

我看着他的脸上稍显疲态,便知道他这几晚必定都没怎么睡好。他在忧愁什么呢?

“越王为何会被废呢?往日里,皇上最疼爱的,不就是越王吗?”虽然知道不该问,我还是问了。

元忻还是两眼直直地看着上面,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天家无情。你在寻常人家可以找到的父慈子孝,手足情深,但在皇宫里,是找不到的。天家尊贵,却最是无情。”

“可世人谁不羡慕这些生在帝王之家的人呢?天家骨肉的富贵尊荣,旁人可是怎么求也求不来的。”

元忻冷笑了一下说:“那是因为世人只看到天家骨肉受得起多大的富贵尊荣,却没看到要付出多少艰辛苦楚。世事本就如此,谁也逃不过因果轮回。受得起多少,就要付出多少。那日看到越王府的一众女眷,平常日中何不是华冠丽服,典雅端庄,现在一个个莫不惊慌失措,惶恐万分,痛哭不已。”他长吁了一口气,忽然问道:“若有一日,我也被废了,你会怕吗?”

元忻的声音,压低了一分,透着略显沙哑的嗓音。

这个问题我方才一直在想着,心里波澜四起,可如今他这么直接地问出来,我竟然觉得心里没有掀起半点浪花。他微微带着沙哑的声音,仿佛有种魔力,让人感到如此地安心。虽然这个问题无法回答,也无法想象。

我闭上了眼睛说:“我不知道。你会怕吗?”

“有些事情,一开始便无法回头,我不怕被废,我只是不甘心,我有很多事还有没做完。有些事,已经做到了一半,有些事,只差最后一步。若是要在此刻放弃,我实在是不甘心。”

不甘心吗?我问道:“有什么事是你没有做完的?”

元忻微微转过头来看着我说:“你想知道吗?”

他忽然转过身来,我的手还没来得及抬起来,就被他按在一旁,他吻在了我的唇边。

当元忻抬起头来看着我时,我竟然觉得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的眼睛,平时怎么也看不透的眼睛,在此刻,显得如此清澈,如此纯粹,如此干净,就像王长子的眼睛一般。他松开了我的手,仍旧在我身旁睡下说:“很晚了,好好睡吧。”

风,满室凉,莲,入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