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惜心望心
作者:鄠樗      更新:2020-02-02 02:56      字数:3579

风,慢慢地从耳边划过,带来一缕果实成熟后的馥郁香气。太阳,从从容容地躲到云后面去了,不似夏日那般直直地灼热晒着。秋高气爽的日子,甚是舒服。容姑说,这样好的天气,出去走走于身体很有益处。我自嫁入王府后,头一次来到后花园。秋天的花,所盛开的并不多,开得欢的,就是那桂花和菊花了。

那桂花,有金桂,银桂,丹桂,每一树花,都开成一片一片,以前若凝曾说过,桂花,从来都不是用来看的,是用来嗅,所谓赏桂,其实就是赏那沁人心脾的清香。其实这么说也没有错,站在树下时,那桂花香浓郁非凡,用不着嗅,就直往鼻孔中钻,站得远一些时,那桂花香不似树下那么浓烈了,却是更加多了一份淡雅清香的妙处,让人心旷神怡,最妙的是,离那桂花树遥遥地站着时,使劲嗅一嗅,似有似无的桂花香便来了,偶尔飘来一阵风,便带来了一阵香,若有若无间则更让人沉醉。

我从金桂下走过,一路赏着那无可比拟的桂花香,觉得心情也比往常要好多了。走了一小会儿,我回头随口问容姑:“冬日院内何处有梅花?”

容姑答到:“陵王府内是没有梅花的。”

我觉得奇怪:“这是为何?想那冬日不出几月就到了,到时白雪飘飞,银装素裹,若是有株红梅,倒是应景得很呢。”

容姑没有答话。

“这有何难,你若喜欢,改日在花园内载几株便可。”突如其来的声音不由得让我怔了一下,掉头一看,竟是陵王元忻站在一旁的花蹊上,负手而立。一行人行礼问安后,他走到我前面,隽秀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抬起眼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如今看你这精神,病该是大好了。”

我淡淡地笑着:“宿疾而已,钱大夫说还得好生调理,有劳王爷挂心了。”

他点点头:“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好好将养着。”

他缓步朝前,我慢慢地跟在后面。

自从上次后,我对他有了三分感激,便不似以前那边冷淡了。

“我记得城郊外有处庄子,以前同元恪前去游玩的时候,见到片梅林,树干嶙峋,枝条明晰,或折或斜,甚是清癯,色彩如墨如玄,亦如青如翠,苍劲和谐,我让人过几日便移至园内。冬雪红梅,也能相映成趣。”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不必如此麻烦王爷了。园内景致已成,若要移植梅树,免不了要坏了原先的格局和布景,况且秋天本不适合移植花木,天燥而少雨,恐难以成活。”

元忻走到湖边,抬头看了看那几株杨柳,柳条随风清摇,清丽多恣。“这都不是什么难事,园子里的景致改一改倒也无妨,梅树移植后让下人多多打理,细心照顾,也能养好。”

“可王爷为了几株梅树在园子中改景移土,若是被那别有用心的知晓了,传到那些个文官耳中,必会说王爷大兴土木,广扩园林,骄奢无度。我不过随口一问,并非真想赏梅,王爷实在无需如此费心。”

他微微地侧过头:“此话当真?”

我屈膝行礼:“当真。青荦所言,绝无诳语。”

我确实说的是真言,花开万种,万紫千红中,我最爱的并不是梅花。只是,若凝爱梅至极,我爱屋及乌,也就跟着喜欢了。当年在李府是有梅花的,到了侯府,更是满园的梅花,不觉中竟然已经看习惯了,看到王府中没有梅花,才随口一问,倒也并非是真想赏梅。

元忻边走边说:“我有一桩事,想说与你听一听,你看看是否妥当。”

我心里一惊道:“听听倒是可以,只是我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哪里分得清什么妥当不妥当的。”

元忻轻轻笑了一下说:“这件事还是只能你来瞧妥当不妥当。”

我说:“那王爷说说看,若是青荦能帮得上忙的,必然没有推脱的理由。”

他在一片菊花旁站住了角,说:“朝中诸人皆说,如今三军之中,司马将军治军最为严谨,苦训之下,方成就虎狼之师。”

我瞧着那菊花,金色的花瓣,像一个个小金勾,开得甚是耀眼。

我微微弯下腰,一边抚着花儿一边说:“这话不假,只是这是朝中之事,我知道得并不多。”

元忻说:“也不竟然全是朝中之事,你大哥在司马将军麾下快两年了,一直深得将军器重。我有手下一人,名唤凌初,自幼熟读兵法,棍法刀剑皆为一绝,因久慕司马将军大名,望能在其军中一展宏图。”

我有些惊愕:“可司马将军选用将才颇为严谨,最是讨厌各豪门大户、士族宗室和皇亲贵胄安插人手到他军中。当年我大哥刚去时,也颇费了一番周折,只因我父亲与司马将军曾有旧交才破的例,当时他和我父亲就已把话说绝,只此一次,再无下回。”

元忻摇摇头,说:“司马将军功勋卓著,又是朝廷栋梁,我并不敢指望他能在司马将军麾下效力。他在你大哥跟前做个亲兵,便足够了。”

我更加疑惑了:“费劲心机只是为了去做一个亲兵?这又是为何?再说,王爷推荐的人才,必是非富即贵,怎能做大哥的亲兵呢?”

元忻又摇摇头说:“他并非什么富贵子弟,他只不过是个庶族。我看他确实是个人才,可若留在京城,只不过当个舍人,做些庶务,着实浪费,但到军中就不一样了,在司马将军军中,一向是论功行赏,而非朝中按出身门第定品,所以,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亲兵,只要有能力,骁勇善战,也能有出头之日。”

我点点头说:“如此说还是可以的。我能修书一封给我大哥,让大哥在军中多多关照他。”

元忻往前又走了两步说:“倒也无须刻意关照,像常人一般即可。凌初是个将才之料,他生为庶族,实在是可惜,他若生在士族高门,以今日之能力,绝非如此境遇。”

士族庶族,就是壁垒分明的两种人,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便已注定今后的人生。

我悠悠地回到:“九品中正制有言,门第乃定品首选。其实不止朝廷,后宫亦是如此。各宫娘娘位份皆按出身排列,母以子贵,子以母贵,此为恒理,亘古不变。”

他突然站住了脚,转过身问:“你说什么?”

陵王元忻这没头没脑冒出来的一句话,我还没明白是怎么个意思,只见周围的人都早已慌忙着敛衣下跪,伏地不起。

我抬头看到他,竟觉得他的眼神冷若寒冰,神情更是如同秋肃,我回想着,自己刚才说错了什么,居然让这样一个表情内敛的人引出这样的变化来。我突然回想起来,陵王元忻的生母柯娘娘,出身寒微,位属庶族,当年被皇上看中,也不过封了一个没有阶品的女官,从未微之处一步步才熬到如今的地位,被正式册封为修容,位列九嫔之尾。可她出身如此,封为修容便已然是到头了。我仿佛记得有人说过,陵王元忻事母极孝,那母亲的出身在他面前已是忌讳,常日闲聊皆不能提,可今日我竟然忘了。

我刚才说话的时候,容姑就有些神色不济,我自认话无可懈,也没往旁处想,只见现在她额触青石,抖如筛糠,我心中忍不住纠在一处。

当年未出阁时,无聊之际曾喜欢听前朝宫内的旧事轶闻,前朝有位太后,见皇帝只有一子,却迟迟不立为太子,便开口询问为何,皇帝答:“此乃都人之子。”太后听闻,勃然大怒,手指皇帝道:“你也乃都人之子!”皇帝听闻,方觉失言,跪地苦苦求拜方息母怒。都人即庶人,即便已遵为太后,仍旧无法相抵出身寒门庶族所留下的烙印。

我惊觉失言,惶恐之下一时竟想不出任何应对之语。

整整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方听得元忻说:“一句话而已,也没说错什么,都起来吧。”

那一行人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元忻对我说:“难得今日有闲,你也有精神,便陪我四处走走吧。你们都别跟着了。”

他说完,便径直往前走了。我赶紧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想,说个话还要顾忌这顾忌那,这府里的人真是辛苦。

我跟在元忻身后一路走,便走到花园中间的湖旁,微风轻轻吹过,湖面一片波光粼粼,倒映着四周的景致。

元忻一面走一面说:“可惜如今是秋天了,若是春末,夏日也行,这湖里开了一片的莲花,碧叶连天莲花伫立,倒是好看得紧。秋日里便只剩下些荷叶了,还有多半是枯萎的。你院里的池塘中养了不少鱼,我今日觉得也可养些莲花,你不出院子,在房里推开窗户便可看到。”

我想了想说:“若真要养,我觉得养些睡莲便好了。”

元忻走上了湖面上的曲折长廊,问:“你喜欢睡莲?”

我回到:“也不尽然。我只是觉着,那池塘小了些,盖不住那盛开的莲花,总有尾大不掉之觉。睡莲小巧些,那叶子又像是浮在水面上一般,才觉得合适些。”

“想不到你对景致还有这般见解。”

我笑着说:“我可不懂这些,胡诌的罢了。”

元忻走到那湖心亭中,我抬头一看,念着:“惜心亭。”

他指着湖岸上那个相差无几的亭子说:“那为望心亭,此为惜心亭。”

“惜心望心?这名字倒有趣。不知是哪位高人起的名?”

元忻靠着亭子围栏坐了下来说:“是我的一位师傅起的名。他说,在岸边时,往往会望着湖中心这亭子心生期盼,觉得湖心四面环水,景致优美,微风拂面,伫立于此,当是人生一大乐事,但当走到湖心亭时,便往往会忘记心中本来的所感所念,只觉孤独顿生,一味遥望岸边的花红柳绿,落英缤纷。因此,当在湖边时,是望心,当在湖中心时,便不能忘记初心,该要惜心才是。”

我笑着说:“好深奥的道理。王爷那位师傅,真是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