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作者:溯辞      更新:2019-12-30 18:40      字数:3367

除夕时的凌苍城比往日更加热闹。大街上人流熙攘,年货摊子上的吆喝声一阵高过一阵,甜糕和炒坚果的香气热腾腾地融在鼻尖。

入夜,满街的灯笼亮起,皇宫上方炸开一串串烟花,映亮整座城的夜空。人们结伴在城中夜游,长清河上载着各色的莲花灯,飘向空中的天灯又大片大片地映在河面,如同灿烂星辰。

而皇宫里,此刻正摆着夜宴。

“太后,时辰到了,您快请吧。”一个小太监隔着纱帘低声道。

太后正仔细挑选着首饰,闻言对着镜中的小太监翻了个白眼。不等她说话,伺候的侍女便训道:“从来只有他们候着太后的份,哪能这样来催的?”

小太监忙退了下去,生怕自己被发落了。

太后将鸽血红耳坠戴上,动作却忽然顿住。

“这耳坠是南沧国君派人送来给陛下,陛下又献给太后的。这鸽血的成色很是难得,莫非太后不喜欢?”

太后摇摇头,看着镜子,道:“怎么这些日子伺候的人,哀家瞧着都面生得很?”

侍女愣了愣,“似是……前些日子陛下来请安后,嫌他们伺候得不够得力,怕委屈了您,便打发了不少人,又挑了些好的过来。”

“‘挑了些’?”太后扬起眉,“究竟是‘挑’来的,还是他特意‘派’来的?”

“您的意思是……”

“迎春堂不能去了。将那处摆的席全撤了,换到梅园旁的望雪堂中去。就说哀家身子不适,走不得太远。”太后冷笑道,“这个国君是越来越不安分了,竟想骑到哀家头上。既然这样,哀家便让他看看有几个人愿意扶他,好教他摆正心思。”

“奴婢这就去办。”

“对了,”太后唤住正往外走的侍女,“戏班子的人,可□□好了?”

“您且放心。”

宫女们将一盘盘美味珍馐自迎春堂中端出,绕了小半座皇宫,又送到梅园望雪堂的长桌上。待东西摆齐,太后才姗姗来迟。

太后刚过不惑之年,在打扮上还是用心许多。她的长发高高挽起,上边插满了宝石簪子,六屏金凤冠吊着红玉坠子和珍珠流苏。脸颊一抹桃色,染了朱砂的唇微微上翘。身着一袭玄衣,胸前用金线绣着九龙盘旋的花样,衣摆上是金色祥云。

叶萧懿亦是穿着绣了九龙的玄色衣袍,气势上却没他的母后那么威严。他托着腮坐在座位上,一副闲散模样,虽是国君,却更像个游手好闲的小王爷。

叶萧懿与叶舟中间隔了个焰离,可叶舟前边却摆了盘他喜欢的核桃。大宴上的规矩是太后宣布开宴前其他人不得有任何动作,若是叶萧懿亲自伸手去拿,姿势难看不说,还有些不敬。

他只得轻轻捅了捅焰离的胳膊,目光却并未离开那盘核桃。

焰离的性子也是能和萧懿玩得来的,二人经常约着喝酒聊天。看叶萧懿这样,焰离便明白了,伸手抓了一把核桃,还贴心地捂在手里捏碎了壳,才轻轻放到叶萧懿面前。

焰离十分清楚,要让叶萧懿自己剥这个核桃,非得“咔吧”一声传到十里地外不可。

太后的余光瞥见他两个的小动作,却也能容忍。她举起面前的酒杯,宽大的衣袖带起一阵白檀香,“这一年来,诸卿为国事操劳,委实辛苦。哀家在此,先敬在座的各位一杯。”

群臣纷纷回敬太后,口中说着祝福的话。叶萧懿举杯时微微笑了,轻声道:“花里胡哨的我便不说了,就祝太后身体健康罢。”

太后闻言亦笑,“说的是。身体健康最为重要,旁的都虚了些。”

“是了。”叶萧懿将杯中的酒饮尽,“身体好,才好将这东源的江山抓牢。”

听见这般讽刺的话,太后脸色变了变,却并未追究什么,倒是将一块糖醋鱼夹到萧懿碗里,“哀家记得,你从前尤爱吃这个。”

“从前毕竟早已是从前了。如今看来,即便是太后夹给我的鱼,里边亦有许多刺。”说到这,叶萧懿顿住了,似在回忆些什么,复又是叹息般地一笑,“更何况,我早已过了需要太后亲自动手替我布菜的年纪。”

“哦?”太后挑眉,眼中一派了然,“可你似乎还是不明白,即便你已是这个年纪,在哀家看来,却依然稚嫩。飞得太急切,容易折了翅膀。”

他们交谈的声音不大,焰离却听到了一二,便借着抬筷子的动作用手肘碰了碰叶萧懿的胳膊,示意他别说太多。

叶萧懿明白焰离的意思,不再多话,而是安静地吃菜。太后看向他们的目光意味深长。

与叶萧懿平日办的酒宴不同,除夕宴上镇着个太后,就算是再怎么不正经的下臣,都不敢聊起市坊间的八卦闲话或是给自家未出阁的闺女说说媒,从而少了许多欢声笑语,一顿饭吃得有些压抑。

焰离这个素来喜欢跟人逗趣的尚且如此小心,更别说在外人面前一贯谨慎的叶舟。这两人同叶萧懿在太后眼皮底下坐着,只能互相夹夹菜剥剥坚果,随口约着哪天去东市的古玩市场看一看。

其余臣子说话亦是压低了声音,生怕有什么秘密会被人听去了似的。

太后动到的菜不多,或许可以说,她来除夕宴的目的本不在于吃。看其他人都将菜吃了快一半,太后便笑道:“有一事本该在朝堂上说,但今夜众卿难得聚齐,哀家便打算将这事提上一提,得来的意见也全些。”

群臣纷纷放下筷子,表示愿意洗耳恭听。只有叶萧懿三人觉着这话头不对劲,却只是迅速交换了个眼神,没有别的动作。

太后把玩着镶了九条金龙的白玉杯,“近日北溟不断在北方边境制造动乱,目的无非是夺取碎石溪这边的另一半白羽林。而白羽林那处阴森至极,先帝治国时也从未对它做过任何打算。是而哀家认为,何不将我们这边的一半让出去,既省去了治理的麻烦,又解决了北溟与我们的纷争。”

话音刚落,群臣便议论纷纷。

“不可。”叶萧懿一改先前的懒散,变得十分认真,“事到如今,我们在战事上不输北溟。太后单凭自己的猜想便要将白羽林送出去,这话若是往外传了,那世人眼中的东源该是个什么样子?”

“国君说得有理。”一位重臣道,“先祖治国时东源没有今日的繁荣昌盛,自是不会想到去开辟白羽林这样遥远的边境。但现在的东源与彼时不同,有许多的国力可用来治理边境。”

“你口中这许多的国力若是用不对地方,也难换回什么油水。若是赔了进去,你可担得起?”太后的语气听着慵懒,但其中威胁的意味则是十分明显。

“白羽林如此荒僻阴森,不知里头有什么邪魅之物。与其费时费财去折腾它,不如将这烫手山芋甩给北溟,岂不是同时解决了两个麻烦?”另一位重臣明显支持着太后。

说到这,又有反对太后意见的臣子出声反驳。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但仔细听来,天平依旧是朝太后那边倾斜。

“你也瞧见了。”太后的目光点向叶萧懿,“你做的那些事,是不是太急了些?”

叶萧懿搁下筷子,面无表情道:“儿臣只是不愿昧了自己的良心。”

叶舟在听这些人说话时也已连续喝了好几杯,越喝便越是认同几月前南望同他说的那些话。

他叹了口气,放下酒杯,杯底在桌上磕出的那一声清脆的“嗒”,竟让所有人安静了下来。

见众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叶舟便笑笑,“臣认为太后这一想法并不妥。两年前东源与西渊打成那样,都不至于提割地,更何况如今东源繁荣昌盛,这么将白羽林送出去,确实让人摸不着头脑。且大国师与大将军尚在平乱,太后如此,未免太不记挂他二人的辛劳。”

“更何况,”焰离接话,“虽说今日许多臣子皆聚于此,但大将军与大国师并未到场。他们对北溟的动向比我等更加了解,且地位颇高,如何少得了他们的意见?此事待他们归来再议也不迟。”

太后漫不经心地笑,“若真想要他们回来商议此事,哀家明日将他们召回便是。”

“边境正因为有了他们,才得一时安定。若太后将他们召回,必定会再起动乱。到那时,与北溟的大战便真的在所难免了。”叶萧懿道。

“哀家的决策,国君从何时开始便如此挂心?”太后冰冷的目光投向萧懿。

“孤对国事本应如此挂心,毕竟,东源国国君这个位置,从来就不是太后的。”

“放肆!”太后猛地一拍桌面,打翻了白玉杯,酒液将朱红的桌布染成血色。

“太后可是因为被孤踩到了痛处?”相比之下,叶萧懿十分气定神闲,“先帝故去时孤尚且年幼,执政大权才会落到太后手中。可太后的作为愈发说不过去,如今竟想让北溟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得到东源国土。那么敢问,太后是东源的太后,还是北溟的太后?”

说着,叶萧懿又看向列座的臣子,“这话也同样是在问你们。你们明面上对太后是‘忠’,实际不过是因为能从中获利罢了。笑孤昏庸,”叶萧懿轻声笑了,“也不知究竟是谁糊涂。”

太后指着叶萧懿,气得手指发颤,染着蔻丹的指甲在烛光下有些晃眼,“你可知你所言,足以让哀家赐你一个逆反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