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 69 章
作者:溯辞      更新:2019-12-30 18:40      字数:4001

虽然才是秋末,可从高处看向凌苍城,它却像被冬雪覆盖一般,再细看,原是满城素缟。

北顾和焰离穿过这片“雪”和街巷间的恸哭,径直来到皇宫。

玄极殿中,叶萧懿竟也穿着一身丧服,手中的酒杯里隐隐飘出熟悉的桂花酿的气味。

叶萧懿抬眼见是他们,笑得从容,“来了。”

北顾也不多话,归云剑迅速出鞘,刺向叶萧懿的喉咙,却在即将致命时被焰离拦下。

“他罪不至死。”焰离轻声提醒,“更何况你现在这样……不能再造业。”

北顾拿剑的手微微颤着,声音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你为什么要让她去边境?”

深红的血缓缓蔓延到剑刃上,叶萧懿却不慌不忙又喝了一口酒,“让她去边境的不是我,是你。”

北顾怔住了。叶萧懿的血滴到洁白的衣襟上,红得刺目。

叶萧懿低头看了看那片血迹,想起了从前的南望。记忆中,一袭红衣的少女背对着他,道:“我平定了江山,治国之任你可得担好了。”语气中隐隐含笑,透着一份无畏与洒脱。

“她为了平定江山做了所有她能做的,我却未能治好这个国,这是我此生遗憾。但我又觉得,能在这茫茫尘世中遇见她,此生倒是不该有遗憾了。”叶萧懿自顾自说着,似乎并未感觉到疼。

北顾像是有所触动,原本死盯着叶萧懿的眼神忽然放空。而后他一声叹息,收起了剑。

隔日,北溟的降书就送到了凌苍城。叶萧懿却在接到降书后称病退位,要将皇位禅给北顾。北顾也不推脱,即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改年号为靖宁。

北顾登基那日,是自己一个人踏上玄极殿的阶梯。他一袭黑袍,金线绣成的九龙在日光下神气活现,腰间佩着的香囊里装着二十八颗流珠和三颗银坠子,在碰撞间发出细微的响声。

身后有大臣轻声道:“国君登基,后位无人,终是不成体统。”

北顾闻言回头,冰冷的眼神吓得满殿的臣子跪了一地。他也懒得处罚方才说话的人,只道:“孤的皇后是叶南望。”

殿中一片沉寂。

此后,“后位无人”这一说法,也再无人敢提。

北顾在那一战后元气大伤,无念道长帮他看过,只说复原起码要花个十几二十年,而在这段时日里,能保下一条命便算好的。

北顾倒不在乎,反正他想好了,若是他走得早,那就把这位置丢给焰离。再不济,这些臣子当中也有不少人有治国之才。不单是想,就连遗诏他都写得痛快。

叶萧懿的嫔妃们全都要被迁去城外的灵秀山庄养着,而他自己这么个娇生惯养的人却一步三叩上了清徽观,说要寻自己心中的最后一片净土。

无念道长见了他,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古稀之年的老人家抄起拂尘就要把他打下山,说要守住上清峰这片净土。

最后还是焰离拦下了,说师父为了这孽障气坏身子不值当,不如把他收了,哪怕做个苦力,对人对己都有好。

无念道长认真一想,气哼哼地点了头。

宫中这么多人搬迁,场面自然是混乱不堪。这种时候什么东西丢了都不打紧,但皇后这么一个大活人竟找不着了。侍卫翻遍了整座皇宫都不见人影,战战兢兢连滚带爬地去清徽观禀报。

叶萧懿跪在三清像前笑道:“由她去吧,左右我也关不住她。”

旁人都听不懂他这话的意思,他却也不再解释。

夜间,将军府的门被人敲响。叶舟才把门打开,一身白衣的叶如初就扑进了他怀里,不知什么时候哭得抽抽噎噎的,对他道:“我知道你难过,就来陪你了。”

叶舟揉揉她的头发,叹了口气,“可是……”

“叶萧懿去了清徽观,其他人今日就要搬去城外的山庄了,我不想走。”叶如初紧紧抱着叶舟不撒手。

“我没说要赶你走,只是你留在将军府,怕会有些委屈。”叶舟轻声道。

“和你在一起就不委屈。”叶如初信誓旦旦,“已经够了,我不愿再等了。”

叶舟终于牵出了一抹这些日子以来难得的笑,随后就把叶如初带进府里,关上了门。

这么多人一走,偌大的皇宫顿时冷清了下来。北顾也不打算让谁住进他的后宫,只留些宫人在里边打扫。

事情都办妥后,北顾独自来到了碧梧宫。院中的几株梅树正绽出红艳的梅花,风携着清幽的香气掀开纱帐,拂过大床上那张苍白的脸。

北顾皱眉,仔细关好门窗。屋内的药味并未散尽,想来君迁离去不久。

那一箭伤及根本,北顾不断派人寻药,君迁与各地来的名医用尽毕生所学,都只能做到让她吊着一口气。

北顾坐到床边,开了一坛桂花酿,倒满两杯,自己拿起一杯,深深看着面前那人。

“敬……我的万里江山。”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冰凉的酒液入喉却是辛烈。

北顾嗓音沙哑,“此次我当这是合卺酒,你的万里江山我已经守住了,你再敬我这一次,如何?”

可无论如何,都无人答他的话。

“你不会让我以这样的理由去涉险,可我如今才要同你坦白,是不是太晚了。”

北顾抬手抚过她的脸,冰凉的触感惹得他叹了口气,似有许多话想说,喉咙又像是被什么给堵住了,最终只一句:“叶南望,你怎么舍得。”

泪水随着话语落下,重重砸在地上。

凉风又起,凋落的花瓣被卷到空中,似一场纷扬大雪。

“师父曾说,我们从名字便是相对,注定不会站在同一条线上,可他却忘了,‘顾’是回头看的意思。”

“别让我再见不到你。”

当上了大国师的焰离比从前的北顾更加逍遥自在,即便有了个儿子叶挽风,他也经常把挽风丢到上清峰跟着无念师父学艺,自己就带着夫人云游四海,顺便寻医问药。

可每次远行归来,他进宫来找北顾时都垂头丧气,说那些人不是已经请过了就是实在没法子。

“说句不好听的,她要真不在了,倒还剩不知真假的起死回生术与借阳寿可以试上一试。但这么生死未卜的,真没什么人拿捏得准。”

北顾喝着他的桂花酿,不说话。

焰离皱眉,“你和叶萧懿本没半点是像的,可如今这喝酒的劲儿倒和当初的他差不离。”

“醉了或许还能瞧见她从前的模样,醒着的时候,”北顾停了半晌,复又自嘲般地笑,“受不住。”

焰离想了想,哪壶不开提哪壶道:“或许……也只是因为她不愿见你。”

“由着她使性子吧。”北顾叹了口气,语气是向来对南望的无可奈何。

从此他愈发用心治国。他在位期间,东源再无战乱,繁荣昌盛,倒是应了南望每年都会许下的国泰民安一愿。

祭天礼时,风将太元殿前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编钟奏出的乐声在空中回荡。

北顾一身玄色礼服站在太元殿的台阶之上,垂眼看向下方排列整齐的军队和王家仪仗。

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抹红色身影,北顾转头看去,就见南望身着盛装,漆黑长发尽数挽起,头戴凤冠,是熟悉却又陌生的模样。

她的手中拿着一杯酒,笑意盈盈地看着北顾,“你问我能不能再敬你一次,但这酒,我想喝三杯。”

“第一杯,敬天地,谢它庇佑万物生灵。”

她将杯中的酒饮下,又从桌上提了酒壶把杯子斟满。

“第二杯,敬东源的万里江山,祝岁岁年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当这杯酒饮尽时,南望遮在脸前的宽大衣袖移开,北顾看见她眼中盈满了泪水。

他正要抬手去擦,却被她拦下了。

她又拿起酒壶,斟酒时手有些发颤,不留神将一些酒洒在了两人之间的红毯上。

待酒斟满以后,南望再度开口,却道:“第三杯……敬前朝国师叶北顾。唯愿今后,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这句话宛如一把利剑直刺入北顾的心,让他疼得屏住了呼吸。他闭上眼睛,猛然想起南望当初替他挡下的那一箭。

也不知谁更痛些。

他再睁眼时,看到的却是帐子顶上绣着的龙凤呈祥图。

房中的烛火还在轻轻摇曳,而那句“生生世世,永不相见”也化作了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长安街上的梆子声穿过雨幕,越过重重宫墙,传到北顾的耳朵里。

不过三更天。

可这一梦,他却做了二十年。

深秋时节,风荷院中因夜雨而寒意渐浓,北顾却穿衣下床,将房门打开了。风雨一下刮进屋中,带熄了蜡烛,池塘里雨打残荷的声响也蓦然变大。

北顾就倚在门边看雨,倒也不觉得冷清。独自一人惯了,能陪伴他的不过是这些寂寥景象。

雨声悦耳,倒像皇宫中许久未曾响起过的古琴音。北顾找出他那布满了灰尘的碧落环佩,就坐在门前伴着风雨弹起了那曲《广陵散》。

时隔多年,他弹出的这首曲子已不像在听雨阁下的那般从容,也不像在北境的河边那样悲凉,更不像在战场上那样带着肃杀之气,而是平静如水,似在暮年时和故人诉说着往事。

一曲弹罢,耳边又响起那道带笑的声音,“琴声由心生,琴声乱便是心乱,这倒不假。只不过依我看,方才的心乱,不能怪这风。”

“大国师,可是有思念的人?”

北顾看着夜雨发了许久的呆,突然想去外面转转,便从墙边拿了一把伞,撑开后走进雨里。

伞是六十四骨纸伞,已有些泛黄,上边绘了一幅墨竹,傲然挺立,清清冷冷。

——与他正衬。

他在院中缓步走着,被雨水润湿的鞋踩得铺了满地的黄叶簌簌作响。

本是走得漫无目的,再抬头时他却发现自己走到了通往荷池中央那座六角亭的水中小路旁。

他顺着小路朝亭中看去,透过雨幕,隐约可见那处竟亮着烛光,似乎还能看到一个穿着深红衣袍的女子在烹茶。

北顾心下一动,缓缓走过去,步子放得极轻,似是怕惊扰了什么。他离亭子越来越近,那个身影就越来越清晰。

待他走到亭中,已经见她将泡好的明荷茶倒了两杯,却又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北顾收了伞,轻轻立到亭角,而后抬起手,想抱抱眼前这个人,可手在半空中停了许久,最终还是放下,好像在怕碰上去她就会消失不见。

他又犹豫片刻,方轻声道:“你……回来了?”

声音有些发颤,兴许他自己都未曾发觉。

雨忽然下得更大,打在枯败的荷叶上,又在池上激起圈圈涟漪。被惊动的鲤鱼焦躁不安,纷纷跃出水面。

亭外这样嘈杂,亭中却出奇的安静。烛火在风中摇曳,两人却都不再有任何动作。昏黄的光线下,他们就像一幅古旧的画。

此景正如回忆。

正如萦绕在北顾心头多年不散的那场初遇。

小火炉上的盖子不住轻跳着,升起阵阵白雾,在亭子里氤氲,模糊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