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作者:溯辞      更新:2019-12-30 18:39      字数:3193

这次北顾先让了步,目光移向南望的胳膊,看见那处正不断渗出鲜血,在水里晕开。许是被冷得麻木了,南望还未发觉自己受了伤。

北顾扶着南望上岸,弯腰捡起方才落在地上的剑,重新插入鞘中。南望留意了,剑是把好剑,只是剑鞘不是那么起眼。她从未见过北顾用剑,便一直以为他的佩剑只不过是个装饰。

“你倒是有两下子。”南望随口说。

“我有的可不止两下子。”北顾认真道。

南望便想起一茬,“那天我救你,你怎么不说你是个能打的?”

“哦。”北顾轻描淡写,似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我那不是看你来劲儿,不想驳你面子么。”

“……”南望一阵无力。这位大国师在众人口中是如何冷漠端正庄重自持,在她看来都是假的。

回到营地,北顾径直跟着南望回到了她的主帐。南望往简易的木床上一坐,便道:“你出去找个人少的帐子和他们一块休息吧。上面太危险,就算怕吵你也别回去了。”

北顾刚接过他命人端来的一盆热水,闻言诧异道:“我为什么要出去?”

“那你想怎的?”

北顾不语,将一块帕子在水盆中浸湿后拧了拧,走到南望床边坐下,“把衣服脱了。”

“你想干什么!”南望吓得抱住自己,猛地往床上缩,不想动作激烈牵扯到了胳膊上的伤口,疼得她龇牙。

北顾无奈,“都是堂堂男儿,我能干什么?”想想又觉不对,“说来也奇了,寻常男子大都不会同你这般古怪,莫非你真是个……”

“你要么闭嘴,要么出去。”南望面无表情道。

北顾这才正经,“你胳膊上的伤,方才流的血都能成条河了,得赶紧包扎。”

南望瞧了瞧胳膊,生硬道:“我自己来。”

“口子这样大,你自己怎么来,用嘴?”北顾没打算妥协,“受伤的人太多,军医也忙不过来,谁得空管你?”

南望这才扭扭捏捏地解衣带,解开以后也不直接脱了,只勉强露出那只胳膊。

北顾还想损她几句,最终还是忍住了,开始给她处理伤处。

为看清伤口有没有中毒,北顾凑得近了些,呼出的热气拂过南望肩头,南望不由自主地往后避了避。北顾再抬头时,就见这位大将军的脸颊在烛光下红得让人莫名其妙。

北顾也不愿过多纠结断不断袖的问题,只道:“还好他们不算狠。若是在兵器上淬了毒,你这胳膊就麻烦了。”说着仔仔细细将那处伤口清理干净,而后撒上药,再用纱布系好。

这样的伤对南望来说已算小的,她也没喊疼,只静静地看着北顾专心的模样。看着看着,她就想到了什么,“你是不是早发现我受伤了?”

“是。”北顾将手洗干净,整理着药箱。

“那你怎不先把衣服撕了给我包扎?”南望突然好奇,“话本里不都这么写的么,有人受了伤,旁人大都会‘咔’一下将衣服撕了给他……”

“因为,”北顾“咔”一下将药箱合上,“我衣服太贵。”

“……”

南望正替北顾想着千万种死法,却见北顾提起药箱就往外走,不免疑惑:“你上哪儿去?”

北顾闻言笑了,回头看着南望,“我上人少的帐子去将就一晚上。”又一挑眉,“怎么,你还真想我留在你这儿?”

南望不假思索,“你做梦。”

“大将军,”北顾严肃起来,“我刚才是不是救了你?”

南望愣了一下,想想刚才的情况,的确是北顾在有人偷袭的时候将她拽开,然后杀了那人。

虽然他在将她拽开的时候来不及考虑力道和两人所处的位置,才导致她在湖边脚底打滑,但也——“姑且算是吧,怎么?”

北顾点点头,似对南望这个回答还算满意,接着又道:“我救了你,你连句感激的话都不说也就罢了,怎还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滚出去。”

此次的出师不利让南望有些丧气。第二日葬了同伴的尸身后,她避开了所有人,回到半山腰的湖边上坐着打水漂。

离家还不到一个月,她便开始想念凌苍城中的热闹景象。想那推着推车沿街叫卖糕点的小贩、潇湘楼里飘出的酒香,甚至……还有些想三五成群经过将军府门前,在看见她后笑声清脆的小姑娘。

山下传来低缓缥缈的古琴音。南望仔细听了听,认出是东源的安魂曲,想想约是北顾在弹奏,南望便不自觉地笑了笑。乐声随着雾气在山中缭绕,宁静悠远,仿佛真的能安抚亡魂,将他们送回故土。

整顿好后,一行人再度动身。队伍在肃穆中前行,雪地里留下长长的马蹄印。山上只剩下寥寥马铃声,却更显寂静。山间云雾弥漫,成群的大雁掠过天空,拖着的长鸣像首苍凉的歌谣。

凌苍城中,将军府前院的葡萄架上缠满枯藤,枯藤下的石桌上搁着一套茶具,炉中飘出的水汽带着桂圆红枣的甜香。叶舟披着狐裘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本闲书。他脚边的火盆中,松木正烧得噼啪作响。

几滴雪水落到书上,将字迹晕得有些模糊。叶舟抬头看去,灰色的信鸽正站在葡萄架上歪着脑袋瞅着他。他放下书,朝信鸽招招手,信鸽便拍拍翅膀飞下来,任他取下爪子上绑着的细小竹筒,而后又朝厨房的方向飞去,准备讨吃的。

叶舟打开竹筒,取出里边的丝帛。展开来,映入眼帘的便是南望那龙飞凤舞的字迹。

南望在信中说了军队在松雪岭上遇袭的事情,还让叶舟放心,她一切安好,只是有些想念去年她埋在院中梅花树下的那几坛梅子酒了。

叶舟将信看完后便要进宫去找叶萧懿。经过月亮门时,狐裘领子被梅花树枝勾了一下。树枝弹回去时抖落了枝上的红梅花瓣和积雪,又正正掉在南望去年用铁锹挖开的那片土上。

未央宫中,叶萧懿正把玩着一块未经雕琢的昆仑玉,抬眼看到叶舟踏进大门,他便随意招招手,“你来得正好,快替我看看,这块玉该雕成什么样子才最合适。”

叶舟解下狐裘,挂在檀木架子上晾着,随后坐到叶萧懿对面,接过那块玉石端详一番,“是块好料,用作普通摆件未免可惜。这般大小,若要做成镯子玉佩随身养着,也太过浪费。”

叶舟又仔细想了想,“……我记得先帝在时便说过,玉玺的底座有些瑕疵,合适的玉料却难寻。”

“但眼下玉玺还在坤华宫中放着,我都难碰得着。”叶萧懿道。

叶舟不以为意,“本就是你的东西,想碰拿回来便是,说这话做什么。”

叶萧懿闻言笑了。两人对了个眼神,心照不宣。

叶舟此次进宫带了一幅墨宝,说是从别处淘来的,要同叶萧懿一道品鉴,其实是为了避开太后的耳目。墨宝在桌上展开,里边夹着的那块丝帛也映入了叶萧懿的眼帘。

叶萧懿将信从头看到尾,落款的朱砂印是篆书“叶南望”。熟悉的三个字仅仅是入了眼,却仿佛烙在了心上。叶舟抱着个手炉静静瞅着叶萧懿,破天荒的没奚落什么。

“南望怀疑此次袭击他们的是北溟精锐,可我却以为是太后派去的人。”叶舟斟酌再三,道。

“是没错。”叶萧懿倒了两杯枣茶,将其中一杯搁到叶舟面前,“南望刚离开不久,我便听说太后的一队护卫也随即离宫,恐怕是提防着我们,想趁早对南望动手。”

叶舟点点头,“宫里如何了?”

“坤华宫的人被我偷换了一部分,眼下也只能先做到这些,动静太大就不好了。国师府那边有焰离操持着,他虽没有北顾稳重,行事却大可放心。”

虽说东源上下都说叶萧懿是傀儡昏君,但叶萧懿并不真傻,只不过平日里装装样子,将自己的脑子都用在了书画古玩上。那样一副懒散模样,倒瞒了不少人的眼睛。

叶舟有些好奇,“你当真下得去手?”

叶萧懿笑笑,“我被她操控了这么些年,若是她真能让东源国泰民安也就罢了。明知道由着她这样下去会把东源置入困境,那我为了这片江山,宁愿背上个不孝的罪名。”

说到这,叶萧懿顿了顿,低下头抿了口茶,枣的甜味却冲不淡这些年积在心头的苦楚,“……况且,对她来说,我也早就不是什么儿子,而是一块垫脚石。”

话音落下,四周陷入寂静。叶舟想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来,又或许叶萧懿早已不需要宽慰。

隔着茶炉中袅袅升起的水汽,叶舟看见屋檐边挂着的冰柱正往下滴着水。寒风卷着雪花吹过庭前,刮起地上的落梅。院中,积雪从被压弯的松枝上簌簌跌落。

他伴了叶萧懿十七年。十七年来,未央宫中的冬景一直如此。可住在这里头的人,心中的景却早已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