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酒濯衣,泪沾衿 四
作者:常知      更新:2019-12-29 16:41      字数:2278

夜漫漫,总有破晓时。

天未明,庙中众乞会聚已毕。

谢无烟在众乞簇拥之中,面带微笑,直身而行。

他仍以左脚拖着右脚,走的很慢,却始终走在正中。

“小灰”与引路乞儿已躬身候于坛前。

“祭天怎的无酒?”谢无烟对二人笑道。

乞儿从容笑道:“本来有酒,但昨夜为奉大神,已用尽庙中藏酒。”

谢无烟也笑了笑,道:“既无酒,你怎的面无急色?”

乞儿道:“有酒。”

谢无烟稍有疑色,道:“怎又有酒?”

乞儿未有答应,只是指了指他。

谢无烟呵呵一笑,拍了拍腰上的酒葫芦,道:“我这葫老哥可不能‘空腹’,否则出‘大事’。”

乞儿竟不对他,而是环顾众乞,朗声问道:“丐世侠盗是什么人?”

众乞高声应道:“救济天下乞儿,不为名也不为利!”

“无私!必是天人!”乞儿竟已眼眶泛红,“我等拜谢大神!”

“我等拜谢大神!”

在场诸乞竟应声齐跪,大拜有三。

乞儿潸然泪下,道:“今我等恭送大神归天,以成天下众乞连合之心。”

“恭送大神,连合我心!”

异样的悲切,极致的虔诚。

谢无烟未有言语,只是环顾一眼跪着的众乞,然后,他取下酒葫芦,信手抬起,饮了一口。

古怪的悲壮,无声的叹息。

“我此生最恨的便是这天。”一滴酒落在破布衣上,濯一介尘。

是时,天方破晓。

“卯时已至,祭!”乞儿振臂疾呼,数乞应声抬来一捆捆柴火,堆于坛前空地。未几,堆之如棺。

谢无烟仍未言语,只是盯着乞儿。

乞儿也在看他,同样未言语。

那边火已燃起。

忽然,一乞高声悲呼道:“求大神成全!”

众乞闻言,先有惊惶,再是坚定,后齐声疾呼道:“求大神成全!”

谢无烟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在等什么?”

乞儿道:“等大神气绝。”

谢无烟道:“恐怕柴火先燃尽。”

乞儿眼中已有惊惶之色,却仍自定道:“大神昨夜饮了酒。”

“是美酒。”谢无烟点点头,“但我自从‘饮毒酒误人’以后,便不再沾那毒酒。”

乞儿微惊却喜,笑道:“但昨夜之酒无毒。”

谢无烟笑了,道:“所以我饮尽了。”

“昨夜那酒应当无毒,但这人为何如许镇定……”苏英暗自思忖,却无头绪。

其实,谢无烟也无头绪,但他却比那乞儿更加镇定。

因为他是一个浪客,一个历经大风大浪的浪客。

一个本不愿生的人,很少有他惧怕的东西。

他的这种镇定,让乞儿那种“运筹帷幄”的姿态,渐萌“土崩瓦解”之势。

火将燃尽。

乞儿等不到,仿佛永远也等不到。

无声之中,有“一”暗动。

夷、希、微,是谓“一”。

宋怜儿以血肉养蛊,得此“一”针,其真正绝妙之处在于,可令灵气无以自守。

所谓灵气者,盖可名为“有灵之气”也。武者练气必先“开窍”,是由人先天之气汇成“气海”,此即通谓“丹田”也。以人之腹下居“正中”,最易“聚气”,故“下丹田”常有之。丹田既成,经由人体经脉,吐纳天地灵气,以无用之“有灵”化有用之“无灵”,此即所谓“练气”者也。因此,练气必须“通脉”。

通常说的真气,便是武者炼化的“无灵之气”,只有寻常的修炼,但使真气愈积愈多,会到达一定的“界”,一旦“过界”,轻则真气尽失,重则当即殒命。“量”既不能过,只得寻求“质变”,有奇妙机缘或悟性超群的武者,到达一定的“界”后,逆化“无灵”,重归“有灵”,遂成“灵气”。

真气如守,须由武者“意动”,灵气则不然。灵气可以自守,即不须人“意动”,自觉“危险”而当之。是以修成灵气者,不惧应有暗器。此盖为时暗器其用无多之故也。

然此“一针”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不为灵气所觉,以之偷袭,必不虚发。

行云所以当之者,以熟知宋怜儿,能占先机。而谢无烟……

不知,全然不知。

所以宋怜儿已经露出了笑,分不清是一种怎样的笑,或者只是纯粹的笑。

这个笑,只存在一刻。

诚实无声无息。

仿佛被深渊吞没。

灵气之上,尚有一气。

莫说宋怜儿意料不得,连谢无烟自己,尚不知自身已臻另一境界。其年未过三十,且非自小练气,有此境界,不止前无古人,恐后亦无来者也。

谢无烟回身望着她,灰色的眸中不无疑惑,虽未觉“一针”,然宋怜儿露出的“敌意”,此刻也未停息。

他长叹一声,道:“我明白了。”

宋怜儿凝目对望,未有一点惧色。

谢无烟又饮一口,继续说道:“是你给的毒药?”

宋怜儿忽然笑了,笑的冰冷异常,“不然我昨夜去何处?”

谢无烟道:“酒里的药本无毒,可加上你身上的‘胭脂味’,便成无药可解之毒。”

宋怜儿不觉目露惊色,道:“你如何得知?”

“呵呵……得知?”谢无烟笑了笑,“这毒是鼻……行云教你制作?”

宋怜儿不敢答应。

谢无烟叹了口气,道:“教他的人却是我。”

宋怜儿摇头,不断的摇头。

谢无烟道:“怎的?他从未与你说过,有我这个师兄么?呵呵,也是。谢无烟这个污小子,不提也罢。呵呵,也罢。”

宋怜儿仍在摇头,仿佛失了魂。

谢无烟再叹一声,道:“我虽是他师兄,对他也不甚了解,但我可以断定,你不能在他……”

“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宋怜儿突然一阵嘶吼。

她也是个疯子。

爱到疯狂。

她本以为自己对行云“了如指掌”,有关他的事,无所不知。但她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并不“那么”了解他。其实,她早有意识,只是始终“不愿明白”。

世上有太多这样“不愿明白”的人。

但如她这般“疯”者,少有。

情爱岂非总教人“疯”?宋怜儿如此,谢无烟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