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觞
作者:紫馨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888

《一》

斯薇端着手机,心微微颤了一下,没想到他竟然发了那三个字过来。没有广告的

那么就有两个男人对她说过这三个字了,是的,我爱你。

第一个男人苏木良,不自觉地就从记忆里翻了出来,而面目却总像笼了层纱,已没有清晰的模样。只是有些数字,历历在目,恐怕一辈子也难忘。他写过184封邮件给她,他们有个共同的ID后缀是1298,她的邮箱密码是他的生日,只是不知道他的密码还是否是她的生日呢?木良是有着温和笑容的男子,摩羯座,属马。摩羯座男子据说有很强的事业心,坚韧,有责任感,真的蛮符合。后来有段时间,她变得对星座,属相,推命都疯狂热衷起来,每翻到星座方面的介绍,总是忙不迭地先找到摩羯座来看,看完,替他欢喜或是忧虑,像个低智商的情人一般。事实上,她的确只是他不能见光的情人。

第二个男人程子航发短信,亘古不变的笑脸开头,再问,在做什么呢?她简单地回答,看书。于是一个晚上就和程子航一来二往地发短信,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消磨了,倒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她想,男人和女人终究是不同,他们可以随便就能说出那三个字,费不着什么力气,不是吗,连嘴唇都不必相碰就发出这音来。

临睡前,子航说,我在听《时光》,想你,晚安,好梦。斯薇没有再回,子航永远会回她一条的。关于《时光》,她就想起木良曾经带她去过一个酒吧,当时那乐队开场歌竟然是她最最钟爱的许巍的《时光》,她惊喜地像个小女孩一样挥舞起来,木良那时就一脸包容的笑意看着她,而她至今也未曾得知究竟那首歌是否是木良让乐队专门唱给她的。

《二》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程子航竟然养成每天给斯薇讲一则故事的习惯。只是因为她有一次轻轻地问过他,你给我讲故事好吗?那些故事一般是只有情节,没有趣味。但他还是坚持认真地讲,她也就坚持认真也听。程子航是个工科的博士,研究的是什么光电子方面的技术,她不是很懂,但有时候感觉他就是像个活的百科辞典,遇到什么事情都可以问他。比如牙龈出血,他就说是大概是缺VC了吧,于是第二天就送来一大包价格贵得出奇的奇异果。又比如斯薇问一个关于千斤顶工作原理的问题,其实完全与工作无关,即兴问的,不到一分钟,程子航连图画带公式传过来一篇纸。

午夜十二点了,QQ上程子航的头像已经灰白,他是作息极有规律的人,除非实验室有任务,否则不会上到深夜的。这个程子航,认识了近九年的程子航,还是一点没变。斯薇把自己的QQ设置成隐身。端起一杯现冲的速溶咖啡,走到与卧室相连的小小的阳台一角。那里有一株蓬勃的月季。正值五月,开着繁硕的粉色花朵,她笑笑,真像是充满希望的样子。从她七楼的阳台望下去,这个并不大的南方城市,只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了,偶有一角灰暗的格子亮着一点光,是寂寞人的等候,还是像她这般未定尘埃的灵魂?斯薇忽地收起自己将要展开的思绪,她不敢想象那些冷暖灯光的格子里究竟是谁的面孔。一口气喝光整杯咖啡,她转身进去。这个时候,该好好写点东西了。

《三》

有空的时候,斯薇还是愿意自己在家里做菜吃。白玉一样新鲜的竹笋是这里的特产,她一根一根洗干净,炒出一盘最普通的竹笋肉片。程子航一直就说她是贤良温顺的好女子,斯薇想自己或许并没有那么好,只是任性地过自己的生活。笋炒出来,清新的略苦,还是那样的皎洁,她居然就想起一个古代的女子,那个写《白头吟》的卓文君,她们居然也隔得不远。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取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徒徒!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一样纯白如玉的女子,以决绝的姿态放一下段感情,她是钦慕之极的。程子航刚好又打来电话,说食堂的菜不好吃,问中午吃的什么。斯薇庸懒地回答吃的竹笋。程子航便呵呵笑,说周末过来蹭顿饭行不行,别的不必说,洗碗肯定包在他身上。

斯薇回到这个城市已近半年了。虽然和程子航一个城市,却没有经常相见,认识他们的人都不相信,他们保持着这么微妙的关系,竟已有八九年的时间。只有她自己知道,以前的时光里,她是如何奔走在另外的城市,为一桩渺渺的情事,弄得黯自神伤,可是她从来都是,淡然若定,报喜不报忧。她说想家了,于是就回来了。做一份悠闲的机关工作,父母也住得不远,生活似乎像晾在阳光下的衣衫,暖和且伸手可撷。

《四》

出差了九天,从另一个城市再到另一个城市,房间已经落了一层细薄的灰。斯薇心平气和地柔软地去拂那些灰,而那盆月季却让她心里一阵作痛。月季仍然努力地支撑着几个即将凋落的花朵,原本茂密的叶子已枯败了许多,搬动时候听得见哗哗掉下的声音,心里又是一阵心疼。斯薇想自己真的不是一个好主人,动物植物养过许多,都没有好生的结局,这月季是她对自己说最后养的一棵。是她千里迢迢搬回来的,尽管并不代表什么,她有时候就偏这一点执拗,程子航当时从车站接了她时,看见她抱着花盆也不免惊讶,好在他足够了解她,也不多问。现在斯薇居然不争气地想起木良说过的一句话来:你照顾好自己就很好了。她一下子觉出自己的可悲和可怜来,这么长的时间,她努力让自己开心地生活,她起居有条,认真工作,难不成只是为了暗暗地较劲,苏木良,没有你我可以自己好好的生活。眼泪一下子溃决下来。

邮箱里也堆了几十封未读邮件。大多数是广告。左边的邮件夹选项里,分明有一个ML名字的文件夹,括号里显示着邮件数量184,一直没有再变化。ML是木良的缩写,这是个让人容易误会的缩写,木良所以不喜欢,但斯薇还是坚持用这个暧昧的缩写代他。很久之前,她就笃定要找个时机删了与木良有关的一切,可这个时机她一直没找到,是不想,不愿,不敢,不知道。与木良有关的小物件倒是不再随处可见了,卡通笔筒,质地精良的笔记本,签字笔,相框,指甲钳,不锈钢小勺,水杯,一大堆卷笔刀——太多了,悉数装在一个纸箱里,安静地放在书桌下面。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

《五》

本来是子航要来蹭饭的周末,变成了斯薇去子航家里吃饭。因为子航的父亲过生日。她实在想不出该送什么礼物好,糖酒水果吗,实在是有些俗套。后来,斯薇去买了一副黄花梨木象棋,她听子航说过老人家很喜欢下棋。这餐饭,并没有外人,晚饭吃的是火锅,程妈妈的手艺很好,调的油碟味道很正,席间菜肴丰富,举杯欢畅。程子航有点挑食,不吃豆腐和粉皮,偏爱白菜和蘑菇。程妈妈对她说,斯薇,你看,子航都这么大了还挑食的。程子航定定地看她,一脸认真说:“对,喜欢的就一直喜欢,不喜欢的我就不碰。”斯薇仍旧不发一言。两个老人面面相觑,吃菜吃菜,还是程爸爸发话化解了尴尬的气氛。这么些年,父母看着子航对她的喜欢,也是把她当准儿媳一样的对待,然而她想着自己悬而未决的心,总觉得有些抱歉。

子航送她回去时,打了一段路的车,然后她说要步行一段。走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繁华的街市,绚灿的灯光,很温馨的景象。子航和和斯薇并排着走,中间隔了大概十公分,子航从不冒昧地牵她的手。

走过一个十字路口的过街天桥,天桥旁边是最高的酒店和最大的商场,这大概是全城最繁华的一个路口了。然而最可怕的车祸也是会在这里发生。斯薇站在天桥正中央的时候,看到右边一辆急速冲出的汽车和另一辆摩托车相撞了,那个摩托车司机被高高抛起,几近抛物线般落下来。凄历,扰嚷,蔓延开来。斯薇吓得几乎有些颤抖,生死就在她眼底一掠而过,触目惊心。子航轻轻拥着她,不让她再看那一幕。她吓得有些语无伦次,要是,是我们,怎么可以?子航轻轻地抚着斯薇的背,不会,不会的。

子航把斯薇送到家,刚才的车祸让她还是惊魂未定,于是子航坐在床边,开了一盏微黄的床头灯,轻执着她的手,看着她安然入睡后,再轻轻地和衣躺在了她身边。斯微一整夜并没有怎么睡好,早上醒来时,惊觉做了许多梦,可那些梦竟全是关于木良,而且梦的内容并不太吉利。醒来时,她看到身边的子航,没有惊动他,只是侧过脸观察他。子航有着秀气的脸,瘦削的轮廓,面容亲善,像兄长。子航简单易读,干净的脸便能读到干净的心。跟木良有大不同。又想到木良去了。

《六》

冬天来得很快。这里的冬天湿冷。跟那座城市不一样。子航会时不时地叮嘱她要带好帽子手套围,全副武装,斯薇笑称子航你已经有唐僧的潜质了。的确,哪里的冬天都是她所不喜的。就是去年的冬天,那里发生了一场自然灾害,随着灾害一起来的,还有木良和她说的分手。木良走的时候,只留给她那么绝决的背影,一个世界,仿佛只剩了她自己。分手的理由很轻巧,也理所当然,木良说,算了吧,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斯薇那时差点晕倒在女友的怀里,全身在颤抖,她又不善表达,连这个时候,也只是咬着自己的食指关节,努力不哭出声来。斯薇脑海里翻腾着过往的种种,不是说过要一起的吗,不是说过还要去那么多地方吗,不是说过什么都不在乎的吗?她不相信木良会不记得这一切。可木良确实像什么都不记得了。换了电话,也不用邮箱,甚至,甚至在QQ里把斯薇拖到了黑名单。呵,斯薇想,木良是不是高估她了,她能做得出什么来呢。斯薇唯一做的是一个人关在房间,听王菲气若游丝地唱:原谅你和你的无名指,你让我相信还真有感情这回事,呵,怀念都太奢侈,只好羡慕谁年少无知。最后她竟劫后余生般复苏过来。告别那里的一切,简单收拾就回来了。没有人看得出她是伤痕累累的回来,连程子航也不知道,斯薇知道,自己一直掩藏得很好。

四个季节的轮换,过得很快,仿佛又过得很慢。但斯薇知道,该是清理清理的时候了。那些有形的,无形的,都去掉了吧,腾出空间阳光才能照得进来。先把邮件删了吧,都是些以前和木良玩的那些暧昧的文字游戏。那时两个人在文字里,像孩子一样,没有顾忌地说话,平时不爱言笑的木良,写的情诗,却那么动人,整整一百八十四封啊。她也曾觉得他那么傻,每天要打理公司,要给想办法给她写信,还有顾及他那个看似完满的家。点开邮箱,却有一封木良的好友章发来的邮件落入眼里,时间显示是一周前。斯薇稍微犹豫一下还是就打开来。却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炸在头上。她的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不复存在了。章说,斯薇,有时间过来看看木良吧,他不久于人世了。

《七》

等斯薇赶到的时候,木良就刚离世。斯薇都不知道她是怎样走到木良的灵堂的,幸好有章陪着她。她看到木良黑白温和的笑挂在正中,带孝的家人在一旁,有木良的妻子,还有一个三岁的小儿。木良的妻子斯薇是见过的,以前还曾找过她,是个有些犀利的女人,可这一次,在木良的灵堂之上,她并没有对斯薇怎么样,表情已经完全木然。斯薇在木良遗像前三鞠躬,每一次俯下去,便是无声的泪流下来。可她实在又不便多说什么,又不想让木良的家人看见,便叫了章又陪她离开。

是章告诉斯薇,木良一年前就已经检查出了慢性白血病。一年前,正是木良跟她说分手的时候。这一年里,木良一定不让他人把自己的病情告诉斯薇。他跟章说,这一世让她忘了他总是好过记得他。就是在病危的时间里,木良告诉章,这辈子,恐怕是对不住高堂父母,对不住妻小,还有,对不住斯薇。弥留的时候,他神志已经不清晰了,可他还是唤了她的名字。章讲这些的时候,斯薇已是泪如决堤。那些和木良的记忆,点滴她都不曾忘,这个带给她第一次爱情的男人,岂是轻易能忘的。所有的记忆一下子清晰地展开来。木良放给她听的那些钟爱的歌;木良曾带她去看他住郊外的外公外婆,院子里那些盛开的红艳的石榴花,木良小时候做作业的青石桌;木良像个孩子一样的枕着她腿,让她一遍遍地唱: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另有一次,木良不苟言笑地在开会时让斯薇确定一个价格报表,可她走近时,电脑屏幕上是一篇文档,上面只有一句:晚上8点,翠羽小轩见,确定?

斯薇不知道自己这几天是怎么游荡这个又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的。她一遍一遍地去寻和木良走过的地方。音响店放着极稀少听到的一个女歌手在唱:我依然不能坐在你的身旁,洗去脸上的胭脂为你歌唱。大学城,有青青少年来来往往。翠羽茶楼,他们常坐的靠窗的位置竟也空着,她要了两杯飘雪,自己饮一杯,另一杯放在对面。冬日暮色中的青河有些冷清,风吹江面的涟漪化开来,层层叠叠,像永远也展不开的纹路。

她甚至出现了幻觉,看见黑色的车子,就会想是木良倒回来,对着她宠溺地一笑,然后说,上来吧傻丫头,而她就带着小小的骄傲顾自上车坐木良身后的位置,那样木良看不到她,而她把木良全部放进了眼里。

《八》

程子航终于打通斯薇手机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前往木良的墓地。子航确实急坏了,她这一走,又急促又突然,没有留下只字片语,也没有人知道怎么了。子航说,怎么了,在哪里,我来陪陪你好么?斯薇在这边摇头,子航看不见,当然,还有她扑簌无声的泪。她只尽量放松地对子航说,过两天,我就回来了,别担心。

木良以前还和斯薇开玩笑,说要是他死得早,要她一定要帮他掬一掊黄土,以慰相思。如今她就站在他的墓前,天色晦暗,草木凋零。斯薇在墓旁边,掘开一个坑,把她所有的和木良有关的物件都放进去,然后再一捧一捧地用土掩上,斯薇很仔细地做完这一切,然后再仔细地抚着墓碑说,木良亲爱,让它们代我陪在你的身边,好不好。那埋了东西的地方,斯薇处理得很自然,仿佛从来就没有人来过。

《九》

春天来的时候,斯薇的那盆月季已然枝繁叶茂,缀满了许多可爱的花骨朵。子航将它们打理得很好。斯薇欣然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逐渐变成恬淡平静的幸福女子,并在其中舒展芬芳。房间里流淌着柔美的钢琴曲,程子航在沙发上看书,斯薇剥一颗碧绿的蔬菜,这一瞬,她仿佛听见尘埃掉在地上温柔的声音,轻轻的缓缓的。

五一,她和程子航的婚礼将如约进行。 <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