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向地狱的船
作者:紫馨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237

这是一场欢快的同学聚餐。没有广告的酒杯的撞击声,粗俗的歌声,叫喊声,猜拳声,呕吐声,烟味,酒味,都飘荡在混乱不堪空气中。高枫默默地坐观一切。他的脸色微红,眼睛炽热。在酒精的作用下,炫目的灯光让他头痛欲裂。

林峰的脸红得就像猴子的屁股,但张华仍不肯放过他。张华又给他斟满酒,举杯敬道:“林峰,我敬你一杯。”林峰忙摆手道:“张华,我真的不能再喝了。你知道我的酒量。再喝就醉了。”张华不容他推辞,又敬道:“我们是兄弟不是?看得起我的就干了它!”林峰无奈,只得又灌一杯。酒刚下肚,就像吃了泻药似地朝卫生间狂奔而去,没过多久,卫生间就传来了林峰的呕吐声。很多人都笑了。有人说:“林峰的酒量还是那么差劲,才喝一点点就呕成这样。”又有人说:“说到酒量,当然是华哥第一。”张华轻轻地笑了笑。

一旁默不开腔的高枫却是一肚子的火气,肺都气炸了。他讨厌喝酒,这种入口烧喉的东西有什么好?他痛恨“不醉不归”之类的话。酒醉的感觉很痛苦,他知道。他怎么就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把酒醉当成一种快乐?他看不惯动不动就逼迫别人和自己干杯的人。喝与不喝,喝多喝少,只取决于个人的酒量,为什么偏要和尊不尊敬某个人挂钩呢?对于那些正真值得尊敬的人,即使他不喝酒内心也是尊敬的,对于那些江洋大盗,就算喝了酒他也同样鄙视他们。而且,酒根本就不是个好东西。这个社会,没有人把酒当作一种纯享受的东西,每个人都惧怕它,但表面上又不能不装作很喜欢它。酒只是一种拉关系的好工具,什么丑陋肮脏的交易都是在酒桌上秘密完成的。哼,什么好哥们,讲义气全是假的。如果酒真的是好东西,打牌、猜拳喝酒时,就不会轮到输家喝,就像你从没听说过,赌钱是输方得钱一样。张华这些人,自以为深谙圆滑之道,四处找人拼酒结兄弟,又凭借自己酒量过人,以灌醉人为乐事。一想起这些,高枫的火气更盛。

正好这时,张华举杯敬他酒:“是兄弟就不多说什么了,看得起我的就干了它。”

高枫正在气头上,也不举杯,喊道:“我不喝。难道你的人格只能用酒来衡量吗?我并不觉得喝不喝酒与看不看得起一个人有什么丝毫联系!我酒量不好,恕不奉陪。”他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好像张华和他有仇似的。

张华尴尬地钉在原地,表情难堪。举杯的手放也不是伸也不是。空气仿佛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他们只觉得非常的差异,平时沉默寡言待人随和的高枫怎么突然发那么大的脾气?又没人惹他。

“吃菜吃菜,不吃菜都凉了。”不知是谁打破了沉默。大家也趁此时机附和起来。张华看有台阶下,忙道:“吃菜吃菜。”聚餐就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下结束了。

高枫回到学校时,已经晚上八点钟。星月黯淡,路灯昏黄。他还不想回宿舍。舍友们不是上网就是打牌,无聊极了。他信步而行,没有目的,到哪都行。他烦躁、无聊、压抑,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异常可恶。不过细细想来,张华他们有什么错呢?社会上很多人不都是这样的吗?他们饮酒、抽烟、笑脸迎人,社会要求他们必须这么做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但他还是愤愤不平,尽管他知道,他不该太偏激。

“啊!”他仰天长啸,如同疯子,惹来周围一片怪异的目光。他不理会这些,独自走开。

他突然想起来一个名字:许若烟。这是个哑姑娘,尽管不是很漂亮,却文静,典雅,气质脱俗。她就像深山野林中的一股清泉,独立在尘世之外,不为世俗所污。即使是在千万人中,你也能一眼认出她来。他喜欢这个女孩,和她在一起,他总能心平气和。

他还记得那次中秋晚会,他独奏一曲《云水禅心》,吉他声悠远空明,如清流流经山谷。 他赢得了一片掌声。他不知道这是人们的例行公事还是发自内心的欢喜。不过他可以肯定的是,至少有一个听众正真用心来感受他的音乐。因为那天晚上,他收到了她的短信:《云水禅心》如一股清流,于滚滚红尘中流经人们疲倦的心田,给我们灵魂一个安宁的栖息之所。看你弹琴时痴迷的样子,你一定很喜欢这曲子吧。我也很喜欢,如果可以你能教我弹吗?——许若烟。

自己欣赏的东西得了别人的赞同,这当然是高兴的事。于是他立即回复她:如果你不嫌我琴技糟糕的话,我当然乐意。从那之后,他开始教她弹琴,于是渐渐地熟悉起来。

高枫掏出手机,给许若烟发了个短信:若烟,我现在在成功路的大榕树下等你,你能出来吗?他不知该怎么措辞,想来许久,方得这一句。他坐在榕树旁的石椅上,绿光下的榕树有一种梦幻般的色彩。他默默地等候她,心情稍微平静了些。

不久许若烟就到了。她着一身淡黄色的裙子,秀发过肩,嘴唇薄而小,鼻子细小而略高,肤色略黑。她缓缓地走向他,带着淡淡的笑容。他迎上去,看入她的眼睛。“你还好吗?”他仿佛听到她眼睛的问候——她的眼睛是会说话的。这或许是上天弥补她哑巴的缺陷吧。

他们沿着成功路信步而行,不交一语。清风徐来,摇碎一地灯光。他偷偷地瞄她一眼,她的笑容永远与世无争。他的心绪渐渐地平静下去了。

“你知道吗?”他开始说,“我们今晚聚餐,我因为喝酒的事和他们吵了一架。……”他把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她就像他的影子一样,静静地听他述说,无怨无悔。

“我原以为我够随和,够隐忍,却不料我竟是愤世嫉俗的。”他豪不隐瞒地向她坦露自己的内心。

她从布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在上面写道: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中生存,总难免受到伤害,你不必为他们生气,只要做好自己就行。”她的眼中是鼓励,是期许。

看了她的字,他的心情激荡难平。他真想过去拥抱她,向她述说自己的苦闷,但他不能。此时此刻,他就算为她而死也心甘情愿。

她的目光朦胧婉约,善解人意。在沉沉的夜色中,他们相顾而立。不交一语,就像两条来自远方的小河,默默地交汇在一起。

他觉得这世界非常的怪异了,穿名牌,用手提电脑,出门必的士的人居然成了贫困生,堂而皇之的领取国家的助学金。这个世界颠倒得让人陌生。

舍友方鸣仍抱怨不休,因为他没有争取到国家的助学金。“太黑暗了。”他诅咒着,“这分明是有黑手在幕后操作嘛!凭什么助学金非得他们几个人瓜分?我就不信他们是列强了!”

方鸣的抱怨高枫连听都不愿听,对一个即将自费出国留学的人来说,没有资格吼得如此理直气壮。

方鸣抱怨完了之后,就出去了,他的女朋友在外面等着他去逛街呢。宿舍只剩他一个人。

他心中烦闷,头痛欲裂。宿舍静如之夜。舍友们各自忙自己的事,不到晚上是见不到人影的。吉他寂寞地立在角落里,百无聊赖的时候,唯有吉他才能给他安慰。

他横抱吉他,轻拨琴弦,不由自主地弹出了《云水禅心》。云水潺潺,山林空幽,深涧时有鸟鸣。他的感觉渐入曲境,宿舍恍如山林,而他高坐岩石上,耳边尽是天籁之音。

一曲罢,心绪稍稍平静些。然而空荡的宿舍又沉重地压迫他,使他透不过气。“还是去图书馆吧。”他想。对着宿舍苍白的四壁,他总感到压抑,可是在图书馆,即使没有一个人,也会感到心旷神怡。对他而言,书是有生命的。那一排排书就像他忠实的朋友,不离不弃,给他安慰。

他带上门出去,外面的黑云浓得化不开,像一团泥泞的黑土。“不久又有一场大雨了。”他想。

路边是一个报刊亭,他常去那里看报。卖报的阿姨是一个圆脸的中年的妇女,和蔼可亲。他走过去随便翻翻,有时也买一两份。他比较喜欢《中国青年报》,特别是其中的冰点专栏。高枫这个人,向来有些偏激,比如他就看不起大部分的报纸,斥之为主流的喉舌。言语空洞,意思不明,缺乏胆量是他对这些报纸的评价。

他捧着一份《中国青年报》随手翻阅。突然他被一个标题定住了:**学院乱收费被曝光。他惊呆了,这不是我们学校吗?他想。震惊之余,又接着往下看,越看越是愤慨。只觉一团无明业火直冲脑门。“什么就业率百分百,却原来是这般肮脏。一个学生三百块的就业指导费,一万个学生就是三百万。这到底是学校还是黑社会?”心中怒火难灭,竟把手上的报纸重重地摔在地上。“这个同学,你怎么乱摔报纸的?”卖报阿姨惊奇地说。

他忙说声对不起,把报纸放好,失魂落魄地走了。“这个人是怎么了?”那个阿姨不解地想。

图书馆也没心思去了,只是闷闷地乱走。他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这所浩浩荡荡的大学,就像一艘贼船,载着一万多学生,驶向地狱。黑云更低更沉,突然雷声隆隆,豆大的雨就从空中砸下来了。他沐浴在雨中,仿佛已失去了知觉,任这雨击打自己的脸。他看不清远方,一切都那么虚幻。唯一真实的,只有在雨中哭泣的野花草。

他淋了一身雨,回来后就病倒了。幸好不是很严重,打针吃药之后就好多了。不过他还不想去上课。课堂上,老师的声音有气无力,下面的同学不是玩手机就是打瞌睡或聊天,这些只会让他更头痛。他心烦意乱,独自走出宿舍,到外面去散心。不知不觉竟到了二食堂门前。每次来到这里,他都非常沮丧,因为二食堂门前是一个庞大的垃圾堆,阳光灿烂的日子,垃圾堆的恶臭总是吸引成群结队的苍蝇,黑压压的铺天盖地而来。学校的有关人员,从不曾思考过,食堂前面堆放垃圾是否合适,他们只知道一张一张地数着来历不明的钞票。以前他们做得更绝,在图书馆借书都要付费,现在虽然不敢做得那么明目张胆了,但是敛财之心却路人皆知。他不明白为什么社会会允许本该被清除的邪恶的东西存在?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正处在一个怎样的年代:这是一个变相的抢劫的年代,权力是权力拥有者的凶器,无权者的命运只能是被抢劫。认清了这些,他的心痛得更厉害,似乎有千万根钢锥正在那刺着,痛得他喘不过气。更让他气愤的是居然有学生默许学校这种肮脏的行为。他常常在贴吧上揭露学校的阴暗面,意思不过希望学校朝好的方面发展,然而却有同学骂他吃里扒外,是别校的奸细。难道只因为自己身在这个学校,就能容忍它在自己身上割肉而不作一声?

他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孤雁,振翅高飞,却没有方向。孤独就像一堵高墙,把他和世人隔开。或许正如许若烟说得吧,他不属于这个世界。归去,归去。然而他的世界又在何方呢?

再过两天就放暑假了,从考试的牢笼中被释放出来的人,玩得昏天暗地,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所以今天要纵情狂欢。有通宵打牌的,有通宵玩游戏的。他舍不得今晚美丽的月色,因为他明天就要离开这里,永远地离开。尽管有些不舍,但是他必须得走,否则他的心只会更痛苦。

他独自走出校门,来的大渡河旁。大渡河与校门隔路相望,并不十分远。

月光下得大渡河悠悠地流走,空阔得河面朦胧婉约,远山如墨。这大渡河并没有书本上描绘的那么险要,至少这一段不是。她像一个女子一样恬静地流去。在这样得夜晚,听着淙淙的流水声,他又想起了他和许若烟在此弹琴得情景,他教她《云水禅心》,当时也是这样得月色这样得流水,他还记得她清澈得笑容,一尘不染。

然而他就要离开她了,或许以后都无法再见。他就像江水中得浮萍一样静静地流去,而她则是水中得沙洲,他们相遇然后分离。他想象着她得脸在他记忆中模糊的样子,想象着她的笑容在风中消散的样子,心如刀割。

他知道她会弹好他教给她得曲子,不过他还是给她留下了他的吉他书和吉他,这两者都是他得最爱。书中全是独奏,除了《云水禅心》还有《爱的罗曼斯》,《致爱丽丝》等,这些曲子很适合她得性子。吉他是他用了八年的,虽然不贵,但却是他最宝贵的东西,他们朝夕相处,相互安慰,它已不是一把普通得吉他,而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现在他要把它留给她了,留给自己心爱的女子。

他一早就托她的朋友黄丽转给她了,不知她收没收到。这是他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送他礼物了。他正沉浸在自己得悲哀中,“枫”岸边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同清晨的鸟鸣。这会是谁呢?是在叫他吗?他认识的女生并不多,而且也不熟。有谁会在这样得夜晚来这里找他呢?他回过头去,突然惊得说不出话,那个一身白裙,长发披肩的女子不是若烟又是谁?她不是哑巴吗,怎么又能说话了?他怔怔地望着她。月光下,她的影子绰约多姿。她缓缓地走向他,在他的跟前站住。她的眼中有一丝愧色,她幽幽地说:“对不起,我不该骗你的。其实我并不是哑巴,我只是讨厌说话。我讨厌各种既定的说话,它们枯燥无味,虚伪不堪。你不想说话的时候,他们逼迫你说,你想说的时候,他们又禁止你说,因为你的话与礼不合,让人听了不悦。嘴巴不再是你的,它只是一种机器,遥控器掌握在别人手中,说着一些自己都觉得可耻得话。没有什么比被迫说话更让人痛苦得的了,所以我宁愿做个哑巴,让他们的遥控器失灵。很多时候,我希望自己是一条小河,流经深山野谷,看花谢花开,听流水淙淙,直到永恒。”

她的话深深地打动了他,触动了他心底深处最敏感得琴弦。

他怜悯地说:“若烟,难为你了。”

“你不怪我吗?”

“不,这不是你的错。就像你说的,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中生存,总难免受到伤害。一朵清丽的百合花,又怎能忍受世俗的亵渎呢?为了躲避伤害,她只能躲在深谷之中。”

她的眼睛闪着感激的泪光。她的世界不再孤独,不再沉默,至少有一个人值得她为之敞开心扉。

他们并排坐在河边,倾听流水的声音,许久不交一语。

“谢谢你的吉他和书,我会好好保管它们。”她说。

“你明天就要走了吗?”

“嗯。”

“你……你以后都不回来了吗?”

他沉默了,唯有河水流去的声音。他该怎么回答呢?他又能说什么?

见他沉默不语,她心疼得难受,她忍着悲伤说:“你走了之后,这里就是一个沙漠,我再也没有可说话的人了,你也是孤伶伶的一个人。”她不想哭,可是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离别在即,他也是难过欲死。他用衣袖轻轻地拭干她的泪珠,安慰道:“你放心,我以后会给你写信的。我想好了,我先找份工作,等赚了钱,就在山林里盖间房子,早晨听鸟鸣,傍晚看落日,空闲时就坐在小河边弹琴。到时,如果你……嗯,如果你要来,我都欢迎。”

“我会去的,我们要一起弹琴。”她轻轻地说。

他心中激荡,像有什么东西哽在咽喉,说不出话。他凝视着她,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如星落寒潭。他们彼此凝视,牵手而坐,不交一语。

他抬头看那一轮圆月,清辉满空。明天他就要离开,以后的事终究飘渺,谁又知道会怎么样呢? <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