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不唱
作者:紫馨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2075

一、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

你曾是我的天,让我仰着脸就有一切。 小玲说,王菲的这句话真好听啊。我知道小玲又在想皮落了。

其时皮皮已经一周岁了,一家人围着个大桌子在切蛋糕,今天是皮皮的生日,也是小玲婆婆的生日。这一老一小的生日干净利落地交集在一起,总是给人一种满腹踌躇或幸福的错觉,诚如那些不再回来的年青的枯萎和年老的盛放。

二、缺陷是灵魂的出口

自小皮落就是个有缺陷的孩子。最典型的一次是五年级的时候皮落就当着众人的面捏过一过女同桌的胸部和另一个女同桌的大腿。

皮落留级。皮落和男生同桌打架打得不开交,和女生同桌又免不了肌肤相亲。皮落和许多人同桌,最后理所当然地皮落一个人坐在最靠后最靠边的一个位置,应该是一个角落。

皮落是个令人头痛的孩子有着和他名字一样奇怪不凡的身手。

三年级的时候那个皮落叫母亲的女人扔下皮落父亲和皮落,和另一个陌生的男人跑了。皮落告诉我这些时一脸愤怒,小拳头也能捏得格格响。

皮落父亲是个能吃苦耐劳很本分的男人,以前听皮落讲他妈总是冲他爸莫名其妙的发火,骂他没本事没骨气,连结婚时欠下的债都还不了还算什么男人。皮落他妈跑走后,皮落父亲一手把皮落拉扯大,一手支撑着那个摇摇欲坠的叫家的地方。只是他父亲在日子的流转中,稍有不如意就会冲皮落歇斯底里,并不停地喊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母亲就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皮落从此恨上了女人,并说要不是女人我爸不会是这个样子,我爸以前多疼我哇。我笑了,说,皮落,你不要忘了是你妈生下了你。皮落说,我就是恨像我妈那样的女人,我恨我妈。

小学毕业时,皮落就没有再上学。被他一个远房姑姑带到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城市,去当学徒,至于到底学什么连皮落自己都不清楚。

临走那天,皮落摘下脖子上的那块玉牌,递给我,说,干培这个你拿着,我戴了它十二年,是父亲在我一周岁时留给我的,那个时候我妈对我爸应该很好,如今我不再需要它了。我要走了。

我捏着那块破了一角的玉牌,说,皮落你真的要走吗?那你知道你姑姑要把你带到哪里去呢?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呢?你不想读书了吗?

记忆中的皮落将低下去的头缓缓抬起,说,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去哪里什么时候才回来,也许很久很远吧,反正家里和学校里我不想再呆下去了。说完就眯起眼睛看着快落山的太阳,显示出超出这个年龄段不寻常的成熟。临走时我叫住皮落,匆忙地跑进爸爸的书房里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递给皮落。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我递给皮落的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我又想,只有小学毕业且错别字连天的皮落能看懂那本还算厚的诺贝尔奖文学吗?

很多年后我才想,少年的皮落在眯着眼睛看落山的太阳的时候就开始成熟了,在眯着眼睛看落山的太阳的时候就懂得了怎样去生活。这是十年前的我所不能抵达的,十年后的我一样不能抵达。

皮落是个有缺陷的孩子。记得五年级时那位刚从师范毕业的年轻的女教师说过的话,这孩子总是奇怪得莫名其妙,他妈妈怎么不管教他……然后一个清亮的声音不知从哪个角落发出,皮落他妈和一个男人跑了。哈哈哈……一大班人笑得东倒西歪。

年少无知。

十年后的我很想知道在一大班人哈哈大笑的时候皮落是用怎样愤怒却呆滞无助的目光去迎接着一场面的。我似乎听见了皮落那捏得格格响的拳头,有力却无声地洞穿皮落整个稚嫩却坚忍的灵魂。

谁说过,缺陷是灵魂的出口。

三、成长燕子归

结束初中的那个暑假,皮落回来了,原因是他父亲的肾炎越来越严重了。

三年了,我忽然发现皮落真的长大了。高高的个子,棱角分明却微黑的脸庞,一只眼睛埋在几绺垂下的长发后面,胸部的肌肉在他脱去外套的时候也能在背心上微微凸显了。我不停的向皮落打听,你在外面过得好吗?三年中怎么都不回来一次呢?你干吗长那么英俊,有女朋友了吗……而皮落的回答总是很简约,较之以前更不苟言笑了,眉宇间总是透露出成熟的气息。我想皮落俨然是一个小青年了,不再是那个当众捏女生胸部和大腿并不停打架的不谙世事的皮落了。有时候我又想皮落有着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宁愿他在那个世界里是幸福的。

皮落丢给他父亲两万块钱,回到家连一口水都没喝,只交代他父亲一声“早点医治,不够的话打我电话。”说完就把抄好的手机号码放在桌子上头也不回的走了。总共还不到五分钟。在皮落跨出家门的那一刻,我亲眼看见皮落父亲眼中的泪珠大颗大颗地在那张布满深深浅浅皱纹的脸上泛滥,这个平日里寡言少语刚强了七年的汉子在儿子回到身边又要转身离开的一瞬间,淌下了隐忍了七年也或许是一个世纪的眼泪。在妻子弃他而去时他没流半滴泪,而儿子再次离开时却泪流满面。我想儿子是他这些年来惟一可以支撑下去的信念,他终究是爱儿子的,当初急着嚷着要赶走儿子,现在也许只剩下后悔了。世上毕竟有许多说不出口的爱,比如深沉的父爱。

儿子回来了,他来不及喜悦儿子又要再次离去,我想任何一个坚强的男人是否会忍受得了在他还幼年时父母就丢下他永远地走了,在他成年后妻子和儿子有都一一远离了他呢?

皮落临走前告诉我,他在广州的一家酒吧打工,姑姑一家待他并不好,现在他已经搬离姑姑家在工作的地方租了一间房,自从一个月前接到父亲病重的口信生活就过的很拮据,那些钱有一半是从酒吧工资里提前预支的。

皮落无一例外头也不回地再次离开,和上次一样,走得那么决绝。当皮落父亲站在门边目送儿子远去时,我忽然发现那张皱纹纵横交错的脸挂着两行明灭着青光的浊泪,就在一瞬间,我发现皮落父亲也许真的老了,岁月沧桑过的痕迹爬满了鬓角,还有额头。

我想,皮落真的长大了,他有着与他父亲和我都截然不同的世界,也许这未必不是件好事。任何一种成长都有着舍弃和坚持的信仰,岁月给了我们多到数不清的瞬间,它让我们在每一个成长中持续地疼痛,抑或是刻骨铭心。

四。过往如烟

高二的那个寒假天气冷得异常,连一向善于在雪地里寻食的麻雀也冻得扇不动翅膀,被家里那只淘气的猫轻而易举的捕获,这让我很奇怪,以前它是常被一只小老鼠都耍得找不着北的。

雪持续下了三天三夜,伴着凛冽的西伯利亚寒流一股脑儿肆虐了整个这个不太先进的小镇内外。我记得我就是在十七年前的这种天气下降临世间的,而十八年前的皮落也是在一个寒风呼啸大雪飘舞的早晨呱呱坠地的,不同的是皮落出生在午夜,我比皮落晚了整整一年零十七个小时,如果我爸的手表和他爸的手表所表达的时间都没错的话。

皮落在这种时候回来我都会很惊讶,我以为皮落想家了,快过年了回家来看看,毕竟广州的气候再温润,那也不是家,家才是温暖的。眼前的皮落和一年前的皮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个子又变长了,头发反而变短了,胡茬横七竖八地插在嘴唇和下巴上,这个样子让皮落成熟得像可以娶妻生儿育女的那种类型。

我打趣道,皮落,回家过年都不买点年货回家啊,是太想家来不及去买吧。没有广告的皮落怔了怔,说,干培,你知道我爸已病入膏肓了吗?说完就撂下我匆匆地走了。皮落这句话让我惊讶和纳闷了好一阵子,这小子怎么学会了用成语了呢?是那个错别字连天才小学毕业的皮落吗?对了,皮落再次回来莫不是他爸真的病得不简单?

尔后才知道,皮落父亲的肾炎由于拖久了未治,现已恶化成了尿毒症,而且已呈现晚期症状了。那位快退休的老医生一再埋怨皮落,你家里人呢?怎么不早些送来?并告诉皮落换肾的代价很大,而且很难找到合适的肾源,现在只有做做血液透析了。勉强能活过一段时间,但依然要不少钱。说完就让皮落征求家人的意见。

皮落沉默了一阵,然后如实地告诉老医生,他的家若有若无,家里除了父亲就是他自己,再也没有别的成员。医生又问,你母亲呢?你家里的亲戚呢?皮落低下头像在喃喃自语,我母亲死了很久了,家里没有一个亲戚,亲戚也都死光了。我知道皮落在欺骗自己,但是他不欺骗自己又能怎么做呢?父亲还好好活着的时候大家都逃避着,包括他的结发妻子。也许这个世界上,贫穷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人们都像逃避瘟疫一样躲避穷人,怕沾染了穷气。然而真正可怕的是我们灵魂的贫穷。灵魂贫乏了,看似腰缠万贯其实一无所有,那些精心构筑的财富金字塔或许会在某个子静的黄昏,轰然倒塌,一如它轰轰烈烈的造就,最终留下的残垣断壁像极了我们精神家园的一派荒芜的废墟。贫穷依然是可怕的,它能轻而易举地终结某个鲜活的灵魂或生命。皮落的父亲三个月后因尿毒症严重坚持不治而身亡。

其时是春天,草长莺飞,小镇上的人因忙着播种布谷而乐得飘飘然。日子依然像河水一样平静或平淡地流淌,只是大家无法从它寂静的表象上猜测到蛰伏着的潜流暗涌。这未尝不是件好事,有时候简单的人生是快乐的,而简单的人做着同样简单的事是幸福的。过于曲折繁杂的人生很容易扭曲一个人的灵魂。

五、灵魂的放逐

皮落在姑姑和好心人的帮助下匆匆掩埋了父亲。世界上总有一些对不住的逃避,它在送葬一个人时总是充满了同情抑或是兴趣。

我甚至看到,这个已成年也或者快要老年的孤儿在他死去时并没有一个人为他流泪,有时候只要一个能为你流泪的人便是幸福满足的人生。贫穷在下葬时,眼泪也成为一笔财富。下葬的那天老天下了星星点点的雨,那斑斑的雨滴打在木棺上,像极了梨园里被风吹过纷扬飘零的梨花。是一场梨花带雨的葬礼。

皮落在丧事后就决定要走了,走前的那个晚上皮落告诉我,我不知道自己这一去何时才回来,也许从此就不再回来了,因为我已经无所谓再有家了,这样也好,没了牵挂或许活得更自在。我看他这个样子就有了一丝心疼,我说,你至少还有母亲。哼,母亲?这么多年了母亲这个字眼我已经很陌生。也许我注定要像我父亲那样,做一个了无牵挂的孤儿。干培,我总有一种冥冥的预感,这个黑洞一样的世间终究会有一天像吞噬了父亲那样吞噬了我。小学时老师不就是说过,我是个满身缺点的坏学生。当缺点与贫穷同时降临在一个孤儿身上时,过程是流浪与乞讨,终点只有一个,死亡。

我一直很奇怪皮落说的话为什么这么能接近一种本质,不给自己和他人一点回旋的余地,心里想这样一个不留一点空间给自己的人他的明天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在我问他时,他告诉我,这些年来从离开学校开始,他就一直坚持自学没有放弃过,也不敢放弃,因为怕一不小心放弃了灵魂会变得过于苍白,而苍白的灵魂是人生腐烂的起点。我不想像父亲那样过早地腐烂。可是生活这块砂轮磨光了我的棱角,把我打磨得通体透明,我一度以为这样便可以透过自己看得见明天,然而事与愿违,于是我选择了阅读这种枯燥却能使人清醒的生活。明天永远是今天的明天,不是昨天的明天,所以明天一直在生活的前面,而我们的追赶有时很辛苦,有时却很快乐,完全取决于自己观望的态度。皮落还告诉我,他的阅读是从多年前我送给他的那本《老人与海》开始的。这个让老头子在大海中捞鱼的老头,给了我很多生存下去的勇气。

高考结束的时候,我得知自己的成绩只能上一所很普通的大学,心情不是很好,多年的努力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我告诉父亲,我要到广州去一趟。父亲问我,去那么远干什么?我再次告诉他去广州看一位同学,也是一位很要好的朋友。父亲不信任地递给我路费。我是个喜欢在固执中钻牛角尖的人,父亲只得由我。

走之前我打了皮落的手机,告诉他我将要来广州。皮落欣喜若狂地叫嚣,干培你来我接你,我多想你啊,是坐飞机还是坐火车。我告诉他火车票的班次和终点站及发车时间,便匆匆地挂了。

火车到站时已是第二天早晨,大喇叭嚣鸣得人汗流浃背,广州的气温高得无法无天。车站上的人像一群迁徙途中落脚的鸟一样很快一哄而散,每一个人面部都挂了一副与气温极不相称的冷冰冰的脸孔,令人在燥热的六月也能不寒而栗,南方的城市都这样吗?皮落在这样的城市里会过得快乐吗?

突然间皮落就在我的视线里出现,黑瘦的棱角分明的脸庞,高高的个子,广州使皮落更加英俊了。皮落也在一瞬间发现了我,便像屁股挨了烙铁一样跳了起来,大叫,干培,你来啦。这样的举动理所当然地使行色匆匆的人猎奇地侧目,皮落就是迎着这些目光冰冷的来到我身边的,身旁一直跟着一个很温柔的女孩子,应该是他女朋友吧,我想。待皮落把我和她各自介绍后,我知道了女孩叫小玲,来自邻近的省份,去年高中毕业后就一个人来到广州,和皮落在同一家酒吧上班。

几个人匆匆在车站对面的小饭馆吃过早餐后,就打车来到皮落的住处。皮落和那女孩子各自租了一间房,邻居加上在同一个地方工作使两人的感情坚不可摧。房间小却收拾得很干净,皮落房间还光明正大地竖了一面书架,架子上的世界名著多得让我这位小知识分子自惭形秽。皮落告诉我,下班后没事可干就找一些书看看,阅读使我暂时忘记了麻木。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皮落说,你还要上班呢。皮落说,我请了假。

午饭是小玲做的,每一样菜都做得绘声绘色。小玲笑说自己学过一段时间的厨艺,平时也看一些厨艺方面的书。心想这两个好学之徒怎么就跑到一块来了呢。我便打趣道,皮落你小子口福不浅啊。皮落便开玩笑说,干培你上大学后也要找一位会烧饭的媳妇。午饭结束时我和皮落都有点喝高了,朦胧中听见皮落口中一直咂巴着父亲和干培什么的。

在广州玩了两天后我就不顾小两口的再三挽留坚决地要回家,这个冷漠的城市始终缺乏一种家的温暖,不适合居住,只适合迁徙。皮落到车站送我时总像有些话要说却又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知道皮落一直是个心中有痛的人,便没有追问,有些伤口不去揭露或许愈合得更快些,使人活得更平淡些。平淡是福,我宁愿这种平淡在皮落和小玲身上像这铁轨一样漫无尽头地一直漫延下去。毕竟皮落和我从小就无缘无故地好在一起,而且有持续好下去的趋势。

六、泯灭

一个月后,吃完早餐我正待出门上网吧去,打算上网查看一下不久后要去的那所学校。我知道我有四年的青春要断送在那个叫象牙塔的地方,我不得不留心一下那是怎样的一种神秘和神奇,对于我,对于众多学子来讲又有着怎样的蛊惑力,让我们一股脑儿冒着缺氧的危险不顾一切地向其跋涉,上书山下题海在所不辞。

然而,生活带给我们的往往是另一番景象。正如一个在沙漠里徒步行走的人被饥渴折磨得奄奄一息时,忽然发现了一片绿洲,等他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满怀希望地扑过去时,却发现原来是一场幻觉,于是在绝望中一直没再爬起来。一场美丽的幻觉,也能真实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使人崩溃的往往并不是物质的匮乏,很多时候都来源于精神上的绝望。当广州的医生达来电话解释说他不知道这个号码是不是皮落家的,在他口袋里翻到了就打了过来。又是该死的医生,为什么别人都死光了医生偏活得好好的。我顿时预感到了平日里无缘无故的担忧还是发生了,后来医生的话证实了我的预感,皮落受了重伤,心律不稳定,医生让家里人速到医院。皮落没有亲人,可是皮落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就是亲人。

我再一次赶到广州时已是第二天早晨,病床上的皮落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心跳图上微弱波动的曲线则反映出皮落的生命可能在一瞬间崩塌。一旁的小玲哭成了泪人,如今只剩下哽咽。我很快得知皮落是在前天晚上小玲被街上的流氓挑逗时奋起挥拳后被打倒在地的,流氓是在警察赶来前一分钟逃走的。

第二天一个自称是皮落母亲的人出现在病房里,她说自己这些年来一直就住在广州,怎么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这个地方被伤成这样,她是从晚间新闻里看到了这则报道,听报道中说着皮落这个绝无仅有的名字,年龄和来自的省份也和预想中的一样,就将信将疑地赶了过来,没想到真是自己一直牵挂的儿子。说完就泣不成声,嘴中一直呢喃着这些年来都是自己害苦了儿子,没有尽做母亲的责任,都是自己一时糊涂……

我依稀地从她满身珠光宝气的罅隙里寻找十年前的痕迹,十年前的这个时候皮落该是个可以在母亲怀抱中撒娇的孩子吧。然而岁月蹉跎了一下,就已人事变迁沧海桑田,谁说的光阴的箭杀不了人呢,也许在不经意间,你我的幻城在风雨侵蚀的某个夜晚轰然倒塌,大家都被埋在地下等待命运之神一一宣判。飞马与木马注定是两个没有交集的同心圆,各自在岁月的年轮上以相同的角速度画圈,而我不知不觉地睡了下来,也许是累了的缘故,你继续以原来的角速度一层一层地向外画圈,于是你湮灭了我,等我醒来时,我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我莫名其妙地成了原地旋转的木马,而你还在我的天空不停地翩跹。飞马怎么懂得木马原地旋转的忧伤,飞马终究飞不出木马的天堂。

皮落一个月后被他母亲送回那个空荡破败的家,我知道是皮落坚持的缘故,因为还没到出院的时候。皮落因为脑部受到严重打击双目失明了,从前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即使现在一样有着原来夜一般黑的瞳仁,却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看落山的太阳了。他母亲打算陪他一阵子,对以前所做的种种算是一种赎罪。小玲来了两天就走了,我送她到火车站时看着她那淡淡的背影渐渐地湮灭在人流中,忽然鼻子一酸,皮落是下定决心赶走了她,骂她不再干净,她也许并不知道是皮落故意这么做的,可她也是被伤害者。

皮落脾气越来越大了,有时候成天不吃不喝的摔碗摔筷子,人也瘦了许多。他母亲几次来到我家里让我去劝劝他,并说皮落只对你一个人好,只有你能劝动他。每次我去他家时,皮落就兴奋地举起那个已破旧了的获奖证书让我仔细看,那是皮落在一次打工征文里获得的二等奖,夹在证书里的二百元钱是奖金。我突然间发现皮落学会了流口水,而且那口水能从地上断断续续地连到口中,这时候的皮落俨然还是个孩子,当初那个英俊得不像话的皮落如今被扭曲得让我不忍心再去看一眼。医生说皮落的神智有时十分清楚有时又很幼稚,而且激动起来就不易受脑部控制。是生活这个怪物摧残了一向英俊的皮落。

我只在心里央求:快快抓到那些坏蛋吧,也许这样皮落会好些。

三天后的一个寂静的夜晚,皮落死了。走的时候很安静,瞑瞑的,温驯得像一只猫。皮落是吞安眠药走的,皮落在天堂里也许会过得更好些,有父亲的疼惜,有母亲、我,还有小玲的祈祷和祝福,还有天使的呵护和嬉闹,皮落还会寂寞吗?

皮落母亲含泪递给我一封信,说是皮落留下给我的。

干培:我趁自己神智还清醒的时候写下了这封信。你在看这封信时,我或许在去天堂的路上。小时候和你在一起读书时,老师就说过我是个有缺陷的孩子,现在想起来老师的话果然假不了。我惟一的遗憾就是我走的时候没能亲眼看看母亲现在的样子,我想她心里也会有许多不愿说出口的痛楚吧,我现在已完全原谅了她。记得一位北大哲学教授说过一句话:母亲生了我,世上便多了一座坟。很多时候坟里坟外的世界有什么两样呢?活着的时候生活给了我们太多的枷锁,死了也未必就能解脱,但我管不了这些,我要陪父亲去了,父亲这些年来一个人孤零零的挺不容易,是当初我的不孝害走了父亲。

干培你不知道吧,父亲临走时要我照顾好你,可是我没能遵照父亲临终的遗愿照顾好他惟一的儿子,也是我惟一的亲弟弟。干培,我是父亲在马路边拣的,父亲拣回来是我才出生了二十天,如今我活了二十年,一天换一年我也值得了。我从夜里来,现在我要从夜里回去,算是完成了一个生死的轮回。父亲在临走的那些天还告诉我,母亲把你生下时你只有一斤半重,是个早产的畸形儿,医生建议把你扔掉算了,是母亲执意留下了你。在你还不到一周岁时,父亲又把你送给了别人,那时候的家里实在困难得一无所有,整天吃了上餐没下餐,我又争着和你抢奶喝,父亲怕是这样最终会饿死你,所以就送给临近的大婶家了。父亲去世后,我一直在打听我的亲生父母在哪里,现在想想已没有这个必要了,其实我们的父母一直活在自己的血脉里,随着血流永无止境地在身体每个部位来回穿梭,是这种接近灵魂的东西使我们由孩子渐渐成长。

干培,我在打工的时候学会了阅读,阅读真能使人忘记一切的不愉快,拉丁美洲的那个奇怪的老头——海明威给了我许多生存下去的勇气,我还阅读了张海迪、史铁生和海伦。凯勒,可是这些逆境中的生命却没给我带来一线光明,哪怕是我已走在生命的尽头。海明威最终还是过早地走了,我心目中最敬畏的生命早就走了,当他把猎枪伸进自己口腔的时候,若干年后的我就知道了自己要和他一起出海,去迎接海平面上第一缕曙光。史书上说大海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你看大海的远处不就是和天空连成一线的吗,那条线便是天堂的入口。但也许这些都是自己的幻想,不过我还是愿意这样一直幻想。多年前我挂的那枚玉牌本来是父亲留给你的,那枚玉牌也是父亲小时候戴过的,据父亲说是从长辈们手中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给家族中最先出生的男孩戴,是用来辟邪护身的。干培还是你留着吧,本来就属于自己的东西应当要好好的把握住。

干培,有时候我想我真是个幸福的人,生活给了我父亲和母亲,还有小玲和你,这已经给了我足够多,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我已经满足了,不会再去怪罪任何人。干培,代我向小玲转告一声:我是爱她的,无论在天堂还是在地狱,还是在凡世间,叫她快快忘掉我,快快找一个爱她疼她的男孩。遗憾的是小玲有了身孕,已一个多月了,都怪我以前糊涂,这事我都没有觉察到。三天前小玲才告诉我,她是想让我坚强地活下来,给她一个温暖光明的家。干培,我连自己都光明不了,我给她的家又怎么会光明呢?顾城说得没错,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我却注定了用它来寻找光明。可是,我要的光明怎么就找不到了呢?小玲告诉我这件事时,说要为了我们的爱情坚决地生下来,我近乎决绝的反对,可是无济于事,小玲认定的坚持谁也改变不了,这是她一贯的作风,正如拿到大学通知书的那天她却跑到广州来打工一样。在写信之前我已把以前和小玲在一起的照片从中撕开了,我不想让小玲沾染了我的晦气,她身上至少还有个鲜活崭新的生命。

干培,我躺在木棺里的时候,你一定要告诉母亲,把我抬到父亲身边葬下来,我要和父亲葬在一起,去照顾一回我活着的时候来不及照顾一次的父亲。干培,母亲我是照顾不上了,一定替我照顾好母亲,母亲终究是爱我们的。干培,你要学会照顾自己。

皮落

04年7月26日

皮落,你知道吗?我一下子有了两个父亲和两个母亲,原来他们都是一直疼我的,还有一个一直疼我的哥哥,我是个在疼爱中长大的孩子,即使我出生时是个畸形儿,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幸福又把我从畸形儿压成了一个健康的小青年了,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皮落,你放心地走吧,记得多穿些衣服,天堂在很高的地方,可能会很冷。母亲我会照顾的,我会告诉母亲和小玲你是一直爱她们的。

皮落,回到父亲身边的感觉一定很好吧?

七、尾声

皮落下葬后,我送走了母亲和赶来参加葬礼的小玲。一个月后,我去了那所普通的大学,大学里的日子平淡如水,大多数同学整天在爱情的边缘匆忙地游走,我却始终提不起兴致来尝试一场爱情,皮落和小玲的影子始终在我脑海中萦绕不去,还有多少能使我如此刻骨呢?其实我的要求很简单,我只要她拥有一个条件就可以了,那就是她不必像小玲一样好看,但是必须像小玲一样会做饭。这个也许还算苛刻的条件在击退了三个女生后,终于为我迎来了一个女朋友,不漂亮但很温柔,有着一双纤长好看当然也会做饭的手。皮落,我找到了一位会烧饭的媳妇了。

国庆节放假的时候,我收到了小玲的信件,信封里有一张请柬,是让我带着母亲去参加她的婚礼。小玲说她准备国庆节那天结婚,男朋友和他在同一家公司上班,人很老实,但却有着和皮落一样的宽阔的臂膀和温暖的双手,待她和待他母亲都很真诚,他父亲去年染病去世了。小玲在信里还告诉我,她已经把她和皮落间的故事向他说过了,他没有意见,并不计较这些,还说等孩子出生后要带孩子去看看他的亲生父亲。

我当然是没带着母亲去参加小玲的婚礼,回信告诉她我有一些事情走不开,并祝他们白头偕老。

我依然每天行走在校园里干净的林荫道上,看着自己的影子在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叶剪影的罅隙里来回穿梭,直到某一天忽然抬头发现叶子已大片大片地掉光了,冬天开始由遥远的西伯利亚平原千军万马地奔袭过来了,并无一例外地在校园里停靠驻扎一季的时间。一天黄昏的时候,我和女朋友在林荫道上漫无目的地散步,忽然远远的看见皮落就在校园门口东张西望的,像是在寻找什么人。我急忙撇下女友,匆匆地奔了过去,结果发现那根本不是皮落,那是食堂里烧开水的王师傅,皮落有这么老吗?我知道这一次是幻觉。我又想,皮落如果有变老的一天,也会变成烧开水的王师傅的模样吗?走回来时,女友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上午,女友托人带来一封信,信上说我待她总是漫不经心的,她受不了这种若即若离平淡得索然无味的感情,让我们快快结束它吧,免得把大家惹得都很累。末了还狠狠地加了一句:我不稀罕帅哥。

这样也好,反正我是轻松了。望着明晃晃的太阳,我忽然想起在多年前一个夏天的傍晚,皮落就是用这个角度坐在台阶上仰望快落山的太阳的。记得皮落临走时说天堂的入口在海天一线处,可是他却忘了,其实海与天永远都没有交接的地方,远处看成一条线,近看就像被撕开了上下两立。我们在海天分立的两地间穿行而过的时候,是否也在看得见的远处寻觅到了一个入口呢?不知道皮落现在在天堂里过得怎样了。

05年快要清明节的时候,我特地请假回来了。清明节那天,我带着两捧花两棵树苗和一把铁锹来到了父亲和皮落的坟前。两座坟上都长满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和野草,在春风中有节奏地相互纠缠。我把花分别靠在坟前的石碑上,是皮落生前非常喜欢的百合花。然后在父亲和皮落的坟前各自栽下了一棵树苗,小树长大后父亲和皮落就能面对面靠在树下聊天了,还能雨天避雨夏天纳凉。栽上树后,我在父亲和皮落的坟上又各自培上了一些土,坟上雨水的痕迹太明显了。做完这一切我已是大汗淋漓,正待抽身欲离时,突然间看见小玲带着丈夫也赶来了,怀中抱着的许是新出生的孩子了。跟在后面一段路的是母亲。

爸,哥,大家都来看你们了,你们应该笑一笑才对呀。哥,你看你的小家伙都来看你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呀。小玲说,孩子才出生十几天,是个男孩,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挺像他父亲呢,小家伙似乎知道是来看望父亲和爷爷,一路上咿呀不停高兴着呢。我这才注意到小玲丈夫的脸,那是一张若无其事的脸,包含着对一切世事无关抗争的坦然,可是在小玲说皮落为孩子父亲的时候,那张脸在本分中透露出一丝无奈的悲哀。我知道他是不希望孩子有两个父亲,有两个父亲的孩子注定是不幸福的,像皮落,而我是个特殊的例外。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往胸前摸了摸,从脖子上取下那块玉牌,挂到了孩子脖子上。小玲怪叫一声说,干培,你给小宝宝颈上戴了什么呀。我心不在焉地答道,这是皮落让我留给宝宝的。我撒起谎来连自己都深信不疑。

敬香时,我想起还要在父亲的坟前磕几个头。临走时,小玲忽然吓人一跳的大叫一声,咦,我还没给小家伙起名呢,干培你是读书人,你说要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好。我随口叫道,就叫小皮吧,要么就叫小落,还可以叫皮皮和落落,随你挑。小玲说,你丫就像卖菜的一样,还是叫他皮皮吧,这个名字怪怪的。

我很快回到了学校,当初那个离我而去的女友又来找我,问我能不能不计前嫌地和好。我感觉这个玩笑有点开大了,当初说不稀罕我,现在又跑来稀罕我干什么呢?破镜重圆的感情怎么也不会回到破镜前的那种完整如一了,破了的镜子在每一个碎片都能照出一个完整的景象来,可是重圆在一起就再也照不出完整了。这或许便是某种类似于归宿的东西。

我依旧每天在林荫道上漫无目的也漫无尽期地行走,即使变成了一个人,即使林荫道并不林荫的时候。我知道我要在一条既定的轨道一直走下去,像皮落一样,徒步迁徙自己的人生,不曾停过。

皮落,哥,在天堂里你看得见我吗?还能看见父亲和母亲吗?皮落,哥,你不是说过,用心看世界和用眼看世界是不同的,可是在没眼睛的日子里,你用心看过这世界吗?皮落,哥,你在天堂里还继续阅读吗?你知道吗?你读懂了周围的许多人,却始终没有读懂你自己。

皮落,哥,那晚睡着的时候我又看见了天堂里的天使们在你和父亲的周围欢快地跳着,唱着那首你最后的诗歌:

开始的开始是我们在走

最后的最后是我们在唱

最亲爱的你像是梦中的风景

说梦醒后你回去,我相信

无忧愁的脸是我的少年

不仓皇的眼等岁月改变…… <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