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芬尽
作者:紫馨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268

“杨芳芬接旨!”

未至午时的阳光似乎一下子变得灼人起来,明晃晃的,映得那黄缎镶裱的圣旨愈发耀眼。没有广告的仿佛一刹那间,那空旷的庭院便黑压压地跪满了人。跪在最前面的少女,一袭藕荷色的衣衫精绣着拥有柔和线条的白莲,美玉坠腰,璎珞垂颈,那样华美大气的装束此时此刻衬得这娇小的人儿分外楚楚可怜。

拥挤的庭院静寂得庄重,庄重得凄凉。随着太监公鸭般的嗓子将圣旨念毕,杨芳芬紧咬下唇,颤抖着伸出那如削葱般的十指,接过那沉重的、烫手的、宣判了她命运的圣旨:“臣妾……领旨……谢恩!”欢呼声响彻整个庭院,其中叫得最响亮的当属继父苏彦伯,没有人听到——抑或是理会——她喉咙中深深掩抑的一声哽咽。

宜芳公主,一道圣旨,仅仅是一方写了字的绸缎,就让她杨芳芬这个小小的宗室女升作万人瞩目的公主。

可是这尊贵的名号下面,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冰雪胡边,天高地远的草原;马嘶风啸,银亮染血的长刀……蛮夷坐在帐中皮毡上,喝酒吃肉、鲸吞牛饮,正等着大唐,给他们的大王送来和亲的公主!

不,不要!

这一句“不要”,说得再坚决再凄怨也决无丝毫用处。三天后,宜芳公主杨芳芬便要被送往朔北的奚族,做奚族的王妃!

时间是天宝四年,她只有十六岁。

新月如钩。

只有在这样的夜里,杨芳芬才会禁不住去回想从前的日子。

雍容华贵的美妇,挽着身边俊朗男子的手,习习春风接春暖,啾啾鸟语迎春欢。她和哥哥姐姐们跟在后面,在长安城郊踏青……

那样的日子,早已消逝得不留丝毫痕迹。

父亲杨慎交早已故去,母亲长宁公主在外祖母韦后因谋反被杀后难免被逐出京城的命运,昔日的万贯家财,呵,过眼云烟一场罢了。

不远处,长宁公主看着新封为公主的小女儿,那坐在花树下的身影是那样的纤柔娇弱,她移步到杨芳芬身畔,蹲下身,揽住了少女的肩膀。

无眠的夜。无权无势的长宁公主现如今回护不了女儿,如有可能,她宁愿自己下嫁,也不愿让芳芬嫁入那豺狼之地!

辘辘的车轮,碾过尚未解冻的朔方大地。车内的杨芳芬脂粉不施,却不减她温婉的容颜,而那眉间藏着的悲戚,是再多脂粉也抹不去的。

“禀公主,再有不到半个时辰,我们便到虚池驿了,在那里歇宿一晚,明日再起程,公主意下如何?”车外,已过知天命之年的护驾官员向她恭敬温和地禀报着。

“忠伯觉着怎样合适便怎样安排吧。”在这个慈祥的官员面前,十六岁的小公主不愿也不懂得如何去摆公主架子。

下车,侍女将她扶入狭小的虚池驿,门内门外是一样的冰寒,前来接驾的官员眼神也无故凄凉起来。她冻得打了个哆嗦,拉紧身上披风,轻声发问:“这儿,何故如此荒凉?”

忠伯应道:“公主怕是不知,过了虚池驿,便难再见到我大唐的面孔了。”

这些天来积攒的悲痛霎时间全都涌上了心头,像一把冰做的刀子剜着她的心,既痛且寒,让泪水簌簌地浸透了她凝脂般的脸颊。

“笔墨……伺候……”终于,哽咽着,杨芳芬勉勉强强地吐出这一句话来,立时便有侍女研好了墨,舐好了笔,双手呈上来。

她抬臂,不消太多思索,那娟秀的字迹便已题上了虚池驿破烂的墙壁,笔笔锥心、字字泣血!

“出嫁辞乡国,由来此别难。

“圣恩愁远道,行路泣相看。

“沙塞容颜尽,边隅粉黛残。

“妾心何所断,他日望长安。”

听得马蹄铃声由远至近,杨芳芬悄悄将车帘掀起一条缝向外望去。在漫天的尘土中,奚族的马队正向他们驰来。她的心跳骤然因恐惧而加速,慌忙放下车帘。

转眼间,那领头的来人已与忠伯用奚族语说上了话。多亏这一路上忠伯的教授,对于奚族语,杨芳芬已是听得懂,说得出了。来人竟是奚族王子李克捷,他的语气中带着北方蛮夷特有的狂放,却又是彬彬有礼的,足见奚族对这次同大唐联姻的重视。

杨芳芬略略松了口气。可是,连王子都已有这么大,那,自己要嫁的奚王,该会有多么苍老?

正在她胡思乱想间,车帘忽地被人掀开了,只听李克捷道:“千里迢迢前来迎亲,还请一睹公主芳容。”

忠伯想拦,没有拦住,只得任由他掀开车帘,向内探视。

杨芳芬惊怒交加地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奚族男子俊朗的脸颊。

被朔北风沙磨砺得棱角分明的面庞,刚毅的鼻梁上方,那对棕色的眼睛简直能照亮整个车厢。

在他目光的笼罩下,她整个人便似泥雕木塑般动不了分毫,那目光是好奇的、鄙薄的,然而,随着两人的目光渐渐交汇,他眼中的鄙薄悄然褪尽。

“教公主受惊了。”放下车帘,有一缕道不清缘由的的笑意浮上了李克捷的嘴角。

二十岁的奚族王子眼中所看到的公主,让他想起父王帐中掳来的唐人所描绘的一种花——江南水乡的莲花。

杨芳芬从未想过,自己的笑容,也可在这冰雪胡边绽放。

“你看,今晚的星星,很亮。”李克捷平躺在草地上,侧头看了看坐在大石上的宜芳公主,微笑着道。

“嗯,在长安,其实也有这样亮的星星。”杨芳芬忆起故国,免不了又是轻声一叹。

李克捷也叹了一声。感到那棕色的双眸正直直地望着自己,小公主的脸颊涌上两片红潮,故意不去与他对视。

不远处,马车在那里停驻,车上众人已然睡熟。

“父王会让你过得比长安的皇宫还要舒适,我美丽的公主。”良久,李克捷郑重地道。

杨芳芬有些憧憬,又有些惧怕:“那,奚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李克捷没有答话,那性情捉摸不定的父王,喜怒无常,慈祥时是和蔼的好父亲、好丈夫,发怒时却是杀人如草芥的……他敢告诉宜芳公主这些吗?

所以他只是淡淡一笑:“一个拥有王者之尊的人。”

“嗯……我,本宫将是他的第几位王妃呢?”到底只有十六岁,她半存的孩子心性促使她这样问道,还特意用上了“本宫”这个很有气势的自称。

李克捷用目光品味着那小巧的鼻、小巧的唇,还有那盈盈的眉眼,沉吟了一会儿,字斟句酌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父王在娘亲之前纳过几位王妃。不过你放心,你是尊贵的大唐公主,又生得这般美丽,父王他一定会喜欢你。”说了这句话,他心中竟有几分不舒服,宜芳公主,只怕成了父王帐中又一盆用来观赏的花草。而他李克捷,还从未纳过一位待他有夫妻之情的妃子。

听得奚族男子毫不掩饰地称赞自己的美丽,杨芳芬垂首抿唇而笑,小小的心底,有喜悦在丝丝流淌。

可她却不得不提醒自己:你要嫁的是奚王李延宠,不是王子。

阳光明澈,风却依然有些凛冽。

虎背熊腰、须发花白的奚王李延宠站在帐外,迎接大唐的宜芳公主。

大唐想用眼前女子换取多久的和平?半年、一年,还是五年、十年?野心极大的奚王暗暗思忖,哼,不会太久,只待自己粮草足、兵马肥……想归这样想,眼下,奚王依然保持了一个笑容,按照草原上的礼节极为隆重地为宜芳公主一行接风洗尘。

杨芳芬心下忐忑不安,胡人的菜品本就粗糙,再兼之初来乍到的心神不宁,她更是吃不进去。若是不出意外,她的婚礼就在今晚。

谁也没有想到,酒过三巡,俊朗的李克捷王子会突然上前跪请大王赐婚,所求女子正是金枝玉叶的大唐宜芳公主。

“尊贵的父王,儿臣恐父王身子操劳,故请许儿臣代纳宜芳公主为妃,还望父王恩准!”

一语甫毕,席上所有贵族高官都惊得说不出话来,而最震惊的当属杨芳芬,她脑中空白一片,只是拿眼睛望向李克捷,恰迎上他递向她的一缕淡淡的笑。

她心里,何尝没有盼望过,李克捷才是奚王,而不是那已年近花甲的李延宠。

奚王心中飞速地盘算着,算清了利弊,他微笑着准了儿子的请求,传下旨意,令他们在三日后成婚。

就在这时,素来温敦的忠伯高声叫了出来:“大王这样做,莫非是瞧不起我大唐的公主么?!”

奚王面上表情波澜不惊:“忠大人这是说哪里话,我儿与贵国公主才貌相当,可堪绝配。”

忠伯清楚地看到,他眼中隐藏的冰冷的威胁。罢、罢、罢!惹恼了奚族王,所有的和亲准备便是前功尽弃!

“让我来。”

清晨,朝阳透过帐子的缝隙溜了进来,几线明亮浸染了帐内的空间。杨芳芬坐在铜镜前,刚举起梳子,便有一只宽厚温暖的手将梳子拿了过去。

她有些好笑地看那双握惯了马缰的手笨拙而又温柔地替她挽起发髻,那一头乌云在他的指间不听话地东躲西藏。她莞尔一笑,再定睛看向自己的倒影时,李克捷竟已把她的头发挽作胡人男子的样式。

“哎呀,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见人啊!”

“嫌为夫梳得难看了?”李克捷笑着,放下梳子,从后面伸臂环住她的腰。

“嗯。”她脸颊绯红,实实在在地承认。重又把头发披散下来,拿起梳子:“我……不会梳奚族女子的发髻呀!”

“那有什么打紧?你自是梳大唐的发式才最好看,我的公主。”他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灼得她的耳连着面庞一起烫了起来。

“那,我便梳一个反绾髻,你看好不好呢?”

“好。梳洗完,我带你去看我们美丽的草原。”

虽然自小学过骑马,但毕竟骑术不精,杨芳芬一点也不敢纵马狂奔,更何况她是大唐的宜芳公主,李克捷的王妃,在这草原上,也算是众所瞩目,怎能做与身份不相称的事?所以,她只是缓着马速,与李克捷并辔而行。身后,是一队身强力壮的侍卫,护着他们的安全。

草原的天空异常明净,蓝幽幽的,缀饰着如美玉般的白云,放眼望去,没半分绮念杂尘。杨芳芬掠了李克捷一眼,草原上的人,是否也如这天空一样,心境澄澈,不着丝毫险恶?

雪白的羊群,健壮的马匹,俊朗的男子……十六岁的宜芳公主第一次将乡情愁思抛却。这里,可以成为她的家吗?

午时将至,一行人来到一处百姓聚居之所歇脚。握了那么长时间的马缰,杨芳芬柔嫩的纤手不禁发痛,李克捷心疼地拉过她的手替她轻轻按摩,忽地,女子的尖叫将二人间的脉脉温情打断。

那是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衣衫破烂,披发跣足,小脸上满是惧意,正在两个大汉粗暴的铁臂间拼命挣扎,凄惨地哭叫着。一位华服奚族青年正抱着臂膀得意地看着。

厌恶与同情从杨芳芬心底升起,她鼓起勇气,端出王妃的架子,快步走上前道:“光天化日之下,何人在此强抢民女?!”

那青年斜睨了她一眼,转而向她身边的李克捷道:“这唐人女子才来了几天就如此嚣张?王弟,你也不好好管教管教!”

“王兄,父王教导我们应体恤百姓,你莫非忘了?”李克捷答得不卑不亢。

杨芳芬忆起了他是谁,初至那日宴上自己曾见过他的,奚族二王子,以骄横闻名的二王子李吉察。

李吉察向地上呸了一口,挥手令壮汉放开少女,瞪着杨芳芬恶狠狠地道:“草原上本就没有你的位置,女人,你好自为之吧!”说罢,也不道别,径自转身去了。

“别听他的。”李克捷轻声对杨芳芬道,可她清楚地听见,那获救少女还显稚嫩的声音:“善良美丽的王妃啊,您应该是我们奚人才对,怎么会是唐人呢?”

这一句,格外地刺耳,以至于之后她不停声的感激涕零,杨芳芬似乎都没有听见。

太阳起起落落,草原由绿转黄,六个月,弹指一挥间。

暗潮总会在风平浪静下涌动,烈风总会在风和日丽中逼近。

奚王听着各路臣下关于兵马粮草的禀报,满意的神色越来越浓。

他向来自负,相信为时不久,长安的街道便会踏上奚族的铁蹄。

要自己给那个李隆基作女婿?哼,凭他也配?!至多就是作亲家,不过再过几日,这亲家也作不成的!还有赐姓“李”,这个“李”字,是他莫大的耻辱!

忙完正事,已是月上中天。奚王起身来到帐外,舒展一下那已显老态的筋骨。然而他却看到,不远处草地上坐着的,那对依偎在一起的人儿,明亮的月光倾泻在他们身上,构成唯美的剪影。

奚王心下又是恼怒,又是为难。恼怒的是自己的儿子对一个唐人用情太专;为难的是这二人整日形影不离,该怎样才能将这女人处斩?

还有那忠伯,那些陪嫁来的侍女仆从,更是一个也不能留!要不然,何以振士气、定军心?

夜晚清新的空气和着草香流入奚王的鼻腔,他静静想了一会儿,心中已有了计较。

帐外朔风吹寒,帐内温情如春。

杨芳芬帮李克捷披上一件外袍,他低下头,温柔地吻了吻她的玉容:“父王要我去接迎一队粮草,我去去就来,”看着她担忧的眸子,他又加了一句,“别担心,回纥人不是那么可怕。”

目送他俊朗的身影步出帐子,杨芳芬坐回铜镜前,淡扫蛾眉,轻描丹唇,她要用最美的样子等他回来,听他唤自己“我美丽的公主……”

突然的闯入者惊扰了她的好梦,还未待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锋利的长刀已架上了她的脖颈:“出去!”

杨芳芬深吸一口气,叱道:“你们怎么敢!”

执刀壮汉嘲讽地笑了一声:“女人,你还当自己是尊贵的王妃么?!唐人是我奚人最大的敌人!”

她愕然,随即恍然,出嫁前最忧惧的事,此时此刻果然变成了现实,她无力反抗的现实。

仿佛还有一线希望似的,她挣扎着,呼唤着李克捷的名字。一个熟悉的恶狠狠的声音教她忽然安静下来:“女人,本王子早就说过,草原上没有你的位置。”

李吉察鄙夷地睨着她,说不出的幸灾乐祸。

宜芳公主用力一咬下唇,挺直了脊背,一字一顿地道:“放开你们的手,我自己会走!”

李克捷率了一队人马,向粮草前来的方向迎去。

尘沙轻扬,远远地,有一骑正向他们驰来,近了才发现,马后还拖了一个人。那人面目血肉模糊,但依然可以认出,那是已死的忠伯!

仿如五雷轰顶,李克捷一下子全明白了,父王告诉他要去攻打回纥,分明是骗他的假话,父王真正要攻打的,是宜芳公主的故国——唐!而父王此刻让他出来接迎粮草,那芳芬她……

他中了父王的调虎离山之计!

急速拨转马头,他狠狠一鞭抽了下去。

半轮落日,余晖残照,高高的祭台泛着血红的颜色。

宜芳公主一袭藕荷色裙衫,笔直地跪在祭台之上,面朝夕阳的方向。华美的裙裾铺撒开来,和着晚霞的晕染,美得凄婉。

当太阳完全隐没于地平线之下,她颈中的热血便会用来祭祀奚族的军旗。这是奚族出兵前最庄严、最振奋的仪式。

克捷,我还能再见到你吗?哪怕是最后一面?

再快些、再快些!李克捷已顾不上爱惜坐骑,狠命抽打着马背,然而离祭台还是那么远,望也望不见;可那落日却毫不留情坠落,坠落……

对于族里的规矩,他知道得很清楚。但为了芳芬,族规算得了什么?!

太阳,慢些落!让我来得及刀下救人!

冰冷的刀刃已贴上她纤弱的脖颈,只待奚王一声令下,她颈中的热血便是军旗最好的祭礼。

泪,无声地浸透雪腮,恍惚间,隔着盈盈的泪波,她仿佛又见到了他明亮的棕眸。

高耸的祭台已遥遥在望,他的心悬在了喉间。来得及吗?但愿来得及!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她只来得及看到他全速奔来的身影,他只来得及看到银光劈上她的脖颈。

狰狞的军旗饱饮了热血。天地间,只有血红的颜色,弥漫……

冰雪胡边

幽怨凄血染

和亲计拙有谁怜

男儿泪弹

夕阳残照一祭寒

芳芬尽

香魂断

无日望长安

后记:据《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五——唐纪三十一——玄宗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中之下——天宝四载:“三月,壬申,上以……甥杨氏为宜芳公主,嫁奚王李延宠……九月……奚、契丹各杀公主以叛,禄山讨破之。”文中宜芳公主之诗作见于《全唐诗》。谨虚构本文来缅怀为国捐躯的和亲公主。 <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