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莉塔与生长痛
作者:紫馨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381

华解语从没想过要再回来老屋,从搬家的那一天起就决定要彻底地离开;这里有她童年的回忆,童年的回忆是不堪回首的。 华解语从来不说,说出来怕是要遭到爸妈的不解,与许多人的非议;身在福中不知福。踏过长长的走廊,华解语要攀上顶层,再熟悉不过的楼梯。没有什么改变,只不过邻里堆在门外的瓶瓶罐罐、纸箱葱蒜比从前更满了一些、战线比从前拉得更长了一些。华解语深吸一口气,以最快的速度向上蹿,不敢低头,怕低头看到成千上百的老鼠从楼上反冲过来;踏过她的脚面,长长的、骨节分明的尾巴有时会缠卷她的脚踝,使她不得不费尽气力,确保自己不在惊恐与恶心的交互来袭中仰面朝天。304号的木门敞开着,穿着灰色对襟裤褂的白发老太太,依旧面色狰狞地站在绷了纱帐的防盗门后,若干年前一样;臊臭和着过期的空气清新剂构成令人作呕的颓丧,华解语不由得再度加快了脚步。

老屋其实不老,华解语一家搬出老屋才七年多,搬进也不过十几年的时间。入住伊始,老屋还是城市的示范性先进小区,里面的住户多是市委高官、企业领导、离退休老干部之类。许多年过后,伴随着“大平米”这个词汇的出现,同样的门廊显得狭窄了、同样的楼道显得幽暗了,同样进进出出的身影,开始混杂了许多彩妆妖艳、眼神轻佻的姑娘们,她们昼伏夜出,出门时只穿暗黑色的风衣和殷红的高跟鞋,她们低调地行走在闹市的夜色中,遇到了落单的行人,最好是年轻的男子,她们会突然张扬起来,红唇微启、衣襟大敞,暴露她们的秘密、她们的武器。您当然可以认为她们是吸血鬼;然而,老屋其实不老。

华解语攀到顶楼七层的时候,胸前强烈的起伏近乎要抵到下巴;一边粗重地呼吸一边暗暗想到了“年长体衰”这个词语;七年前,她还可以一口气从一楼跑上来,再一口气跑下去;一天往返五十次。华解语站在侧面的一家门前,久久不按门铃,草绿色的漆门上朱红的门牌号“704”已然有些退色模糊,模糊间,华解语似乎看到了一个蓄运动头、七八岁的小姑娘,面无表情、大大的眼睛却泛着惊艳的水波。她站在“701”门口,别扭地低着头不叫门,只是手握着套在脖颈处的钥匙,在门旁的墙壁上一遍一遍描画着九个歪歪扭扭的字:洛姝是找华解语来的。

看着看着,华解语眼前一晃,人影仿若成双又渐渐明晰合一: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她穿着短衣短裤,提着一打喝空了的啤酒瓶,男孩子样短短的头发衬着她如勾如画的脸孔,反而有种别样的灵动美好。华解语一时千番心思都上心头来,那个女孩子却相当淡漠,甚至看都没看可疑地站在自家门前的不速之客一眼,一个错身利落地下楼去了。华解语有些失望,转念低头打量自己,七年前后,判若两人;怨不得她不认得。

“洛姝,完全不认识我了吗?”华解语对着女孩子的背影问道。

洛姝定了脚步,狐疑地打量着站在楼梯顶端显得分外高挺的女孩。女孩纤腰、长腿,一头略显毛躁的蓬松长发环绕在异常细瘦的身体周围,就像一棵过度枝繁叶茂的杨树;洛姝有点担心她会不堪重负。摹地,洛姝看到女孩嘴角的红痣和平和谦卑甚至有些畏畏缩缩的微笑,像是触电一般喊了出来:“华解语!”然后三步两步蹦了上来,顾不得手中的啤酒瓶倒在地上,紧紧拉住了华解语的双手摆来摆去,童年时候一样。

华解语被洛姝拉进家里,狭窄的一室一厅居所装潢却很繁复,似乎竭其所能攀附着奢华终究是局促得好笑。镏金的壁纸、雕花的吊灯、石膏镂的饰角还有梨花木的太师椅,且不谈中西混杂极不搭调,它们舒展不开地堆在一起,仿似藩镇割据、军阀混战一般。

“裘金荣就喜欢这样。她每年用在装修‘门面’上的钱,”“门面”两个字被咬得特别重,洛姝伸出双臂在周围划了一个圈,又收回右手绕着脸划了一个,“如果攒起来,也许早能买一间宽敞点的房子。”裘金荣是她的母亲,只是在对别人谈及的时候洛姝从不用“妈妈”或其同义词语指代而是直呼其名。方便,她说。

华解语战兢兢起来,无意识地向卧室内张望了一下;这是她听到“裘金荣”三个字的化学反应。裘金荣是那种教人一见难忘的女人。她喜欢穿花花绿绿的紧身衣裙,头上总是别着五颜六色的发卷,她的每一个毛孔都漫溢着廉价的香水味,她喜欢将一双割得不太对称的重睑眨啊眨的。裘金荣总是在华解语踏进她家门的一刻就推开一同的洛姝,拉起华解语的小手听她在惊恐中唤自己一声“姐姐阿姨”,然后咂着嘴称赞道:“大学生拉扯的小孩,就是不一样,真懂事。”

华解语的父母总是很忙,有一段时间,曾经将她寄放在洛家入伙吃饭。裘金荣擅长做一道菜名叫蒜苗炒血豆腐。豆腐中凝的很可能是狗血。华解语这样想。

“裘金荣不在家,出去推销保险了。”也许是看透了华解语探索的视线与五味杂陈的表情,洛姝这样讲。将华解语引到自己的房间,房间其实是由厨房改造来的,依旧保留着水管水槽,只是将灶具移到了阳台,腾出地方摆了一架行军床。洛姝示意华解语坐下:“我们在这里聊吧,洛建伟喝醉了在房间睡着。我们不要吵醒他。”提到洛建伟,洛姝深刻的眉眼难得地柔和了下来,平板的表情也镀上了幸福的光芒。

“你……还爱他吗?”阳台上,小火煨着一锅骨头汤,汤汁浓厚的味道充斥着整个房间,华解语觉得发声有些困难,将手压在胸口使劲地按了按。

“嗯……三年前洛建伟突然脑溢血。”

华解语不知应该怎样去关心,抑或安慰:“很严重吗?”

“醒来后右半边身体都不能动,配合药剂和针灸总是越来越好的。”洛姝笑着摇了摇头,“想要恢复得好一些,是要配合复健运动和严格戒酒的。可是你看……”洛姝朝床上正在醉梦中酣眠的洛建伟努了努嘴,“作为女儿,我当然应该愿他活得健康、活得长寿;然而,我只愿他顺心遂愿,不忍心看他委屈。他也许不愿意活得更长,他活着太窝囊。”

钥匙与锁纠缠的声音后“吱”的一声,“洛姝你这个死丫头,怎么又熬骨头汤,馋不死你的。一熬几个小时要费多少煤气费啊?”聒噪的叫骂声先于裘金荣本人一步进了门。没有广告的

洛姝迎上前去接过裘金荣的手包,没有一丝波澜地回答:“洛建伟应该喝一些,对他的身体有好处。”

“身体?你们都身娇体贵。就你老娘我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天天在外边求爷爷告奶奶奔命似的养活你们这些没良心的!”

“阿姨,您别生气……”呈渐若状的声音唤起了裘金荣的注意,华解语一瞬之间无比后悔,贴在床沿站又不是,坐也不是。

“你是……”

“华解语。”华解语硬着头皮向裘金荣走去,“您还记得吗?我是洛姝的好朋友,小时候常来玩的……”一双手又被裘金荣捉了过去:“小语啊,可有好几年没见到你了。瞧瞧,”裘金荣将华解语猛地推出尺余,咂嘴道,“真是女大十八变啊,这么苗条了,还记得你那时胖得……”

洛姝将囚在裘金荣左近布偶一般被推来搡去的华解语解救出来挡在身后:“华解语好久没回来了,我带她去天台坐坐。”不等裘金荣回话,就将华解语拉出了门外。走出两三步,裘金荣的声音霍然于身后响起:“死丫头,饭还没做好呢!伺候完外边回来还得伺候你们这两个讨债的!”语调猛然转向轻柔,“小语啊,过一会儿吃饭阿姨叫你哦。”

听到“吃饭”二字,华解语的神经骤然打了一个结,终是忍了又忍,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从顶楼通向天台,只有一架消防梯。洛姝的身手依然轻灵如昨,越起后在墙壁上踩了一脚就借足力道够着了距离地面一人多高的第一级阶梯;相反,华解语只能呆愣愣地仰视完同伴,绕着满楼道打圈寻觅合适的“垫脚石”。洛姝攀在梯子上饶有兴致地审视着同伴诡异的行为,终是伸出了一只援手,将华解语连拖带拽地拉到了天台。

两人选了一个合适的视角相互倚靠着席地而坐。这是她们幼年常常相互交谈、分享心事的秘密花园;除去,此处没有花也不成园;然而,能拥有一方相对自由的苍穹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我最近也正想买两份保险呢,你和阿姨说,帮我介绍一下。”

洛姝本已眯起的眼睛疏忽放大:“不用照顾裘金荣的生意。她只是喜欢抱怨,我们的日子还没到过不下去的程度。”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年头大家对推销保险的避之都唯恐不及,你‘不是那个意思’何苦自投罗网呢?”感受到华解语背部的陡然僵直,洛姝近似安抚地将头软软地蜷在华解语的颈窝,“日子难过的时候也是有的,那时从生下娇娇就没再工作的裘金荣迫不得已靠卖保险养家,后来我做了空乘,一般的月份也有五六千块的收入,弄好了上万也不是不可能;一每个月我只留一千,剩下全都交给裘金荣,怎么都够用了。她没有辞退工作,不过是懒得成天对着洛建伟罢了。”

叙述这些过往,洛姝的声音依旧是平板的,唯在最后一过句子有着些微的颤音,“讽刺的是,洛建伟脑溢血发作的前一刻,她还在撒泼,不,是用她自己的方式撒娇,说是看中了对耳环,不给她买就从早缠他缠到晚。”

又一次华解语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刻说些什么才合适,也许说什么都不合适吧,她只得笨拙地试图转换话题:“对了,好像没有看到娇娇,上学去这么晚还不回来吗?”

“送到她奶家家去养了。裘金荣说是又要养家又要伺候洛建伟这个废物,忙不过来再收拾那个小姑奶奶了。”

华解语忽然觉得很无助,像被困在了每一平方厘米都安插了地雷的战场上。语塞中她想起了娇娇,那个比她和洛姝小了八岁多的肉娃娃。华解语是看着她出生的,她去洛家做作业时也总是帮着洛姝照看。最初华解语很羡慕洛姝能有一个小妹妹,可是小妹妹渐渐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小恶魔。她撕坏洛姝的作业、霸占洛姝的布娃娃,抢走了洛姝所有的好东西;即便如此她还是常常都不高兴,不高兴了就又哭又闹,尖细的哭叫声几乎可以将玻璃杯震得粉碎,这时,裘金荣就会拉过洛姝狠狠打一顿给娇娇解气直到洛建伟回家将洛姝挡在身后。整个过程中洛姝总是咬了嘴唇一滴眼泪也不掉下来;娇娇却越哭越凶,像所有侍宠而骄的小孩一样。

于是华解语回家后泣不成声地威胁妈妈,“我不要小弟弟小妹妹,你若生了我便给你塞到垃圾通道去。”

“傻孩子,洛姝和你是不一样的。”妈妈亲亲华解语哭得脏脏的小脸,神秘兮兮地解释了一番,又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保证不告诉洛姝。

可是,她什么都告诉洛姝。对最亲近的死党都藏着秘密、存着嫌隙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未免太辛苦;尽管说完之后一定要后悔的。华解语低垂着眼帘,偷偷地瞥视洛姝的表情;她若现在翻脸而去自此割席断袖,华解语也自觉是咎由自取。然而,洛姝很平静,面色平板、近乎轻屑:“大人们总是很笨;而且自以为是。”又转向华解语略为温暖的一笑,“幸亏你告诉了我,否则我会看不起你。我不需要别人偷偷同情我。”

“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你不是裘金荣的女儿你不会明白。”洛姝再次沉冷下来,“当一个人像裘金荣那样以改嫁为荣,喜欢在楼道里大声宣扬,‘若不是他待我们洛姝还不错,我才不嫁他;比他好的男人不知道有多少。’,是很难瞒住任何一个人的。否则,你认为你妈妈怎么会知道?”

华解语觉得自己懂得了洛姝,懂得洛姝为什么从来不进华家的门,宁愿在墙上别别扭扭地描画那九个字、傻傻地等着与自己时有时无的心电感应。她有一对太完美、也太喜欢悲天悯人的父母,洛姝受不住幸福的冲击也不愿接受悲悯。她也懂得了洛姝为何能够隐忍那些根本无理取闹的毒打,那是一个人在摆正了自己寄人篱下的地位之后,无奈地认命。

华解语以为自己完全懂得了洛姝,其实她错了;以后,她会觉察这个错误,当然,那要等到很后以后了。

“你不明白,裘金荣为什么会舍得把她最爱的孩子送走?”洛姝用手掌晃过华解语失神太久的眸子。华解语机械地点头;她甚至根本不知道洛姝在说什么,虽然听到了每一个音节却连不出句意。华解语的精力总是涣散,能集中的时候一日短似一日;贫血的各种症状已经严重影响了她的生活,比如她不能像其他同学一样从事专业对口的工作。她后悔,悔不当初今不改。

“也许你不相信,裘金荣并非天生一个糟糕的母亲,即便对我,当我还拥有爸爸的时候,亲生爸爸。”声音平静,无喜无悲,“爸爸死后,裘金荣开始恨他,恨他留她一个人陷入困境;再后来,她开始恨我,恨我把她拖累在困境之中。直到她遇到了洛建伟。”洛姝的脸埋得低入夜色,似乎还在无止境地下沉,华解语想要去拉她,却动弹不得,“可惜,裘金荣是天生的克夫命,真不知道他们两个的结合,煞到的是洛建伟,还是裘金荣自己。”洛姝惨笑,“至于娇娇,注定步我后尘,失宠的小孩。”

“你知道最惨的是什么吗?”似乎并不期待华解语的回答,洛姝自顾自地继续着呢喃,“裘金荣不善良,可是她有道德;她没有一刻不想要踢掉洛建伟这个包袱,可是她不会主动离开他。”洛姝的鼻音渐欲浓厚,到最后近乎不能连贯成句,“她为什么不离开?她凭什么自以为是认为自己的陪伴是洛建伟的福音?”

“那么,洛建伟的福音是谁呢?你吗?”华解语推开瘫软在自己肩头的洛姝,撇开那一双充满了不解的麋鹿般的大眼睛,她自己也不懂为何能够如此狠心,“你也未免自以为是了吧?”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看裘阿姨横竖不是,无非是因为嫉恨。”华解语横下心来,“你有没有想过,你所有的嫉恨,对裘阿姨、甚至对娇娇,也许并非因为她们妨碍了你对洛建伟的迷恋,也许仅仅是因为你嫉恨她们?”

见洛姝长久地沉默,华解语叹一口气:

“记不记得,有一天下午我到你家去做作业,你把娇娇放到窗台上,然后手里拿着洋娃娃逗弄着她向另一端爬;完全不考虑娇娇的蹒跚、窗台的狭窄以及大敞的窗外七层楼的高度?”

“我现在开始怀疑,你根本不是没有考虑,你是本就希望娇娇掉下去吧?”说出这一句,华解语觉得自己的心都凉了。

“你自己都有答案了,不需要疑问的语气了吧。”洛姝蜷起双膝,微微侧着头就像聆听一个童话,唇角绽放出一丝精致的微笑;夜风的烘托下竟显出一丝狰狞。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很怕自己会有弟弟妹妹。于是我去威胁妈妈,如果她生了我便扔到垃圾箱里去。”

华解语说,“其实你和我一样,只不过是渴望被爱,渴望家庭,渴望父母。”

“可是你忘了,当你惊慌地跑过去之前,是谁先于你抱起了娇娇?——是我。”洛姝笑得得意,近乎炫耀,“你那么聪明,那么了解我,认为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华解语哑然。

“现在你觉得谁才是自以为是呢?”洛姝的笑倏忽冷凝,凝成一张平板冷峻的脸孔,“你不是我,就不要胡乱猜测我的心思。”

“我很想娇娇死去,我很想裘金荣离开,之后洛建伟就可能多注意我一点,多重视我一点。这或许是嫉恨不错。可是我终于是抱住了娇娇,我很努力地赚钱支持裘金荣的生活。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似乎很满意又似乎很不满意华解语的沉默,洛姝像长舒一口气一样长叹,“因为,我不想洛建伟难过。”

“还有,我对洛建伟,绝不仅仅是迷恋。”洛姝的表情每一次柔软,总是因为触到“洛建伟”三个字,“我希望我能够找到一种方式向你证明。然而何必呢?正如你也不用勉强自己相信。我是爱着洛建伟的,我知道就好。”

“瞧我,只顾着自己说,还没有问过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华解语抚弄着微风挑动的刘海,不可察觉地浅笑,苦涩:“大学毕业了,现在和朋友一起开一家生意清淡的茶座。不好不坏吧,老样子。”

“不是老样子哦,”洛姝口气中带了不多见的一丝两点俏皮,“你现在有多重?不到40公斤吧?”

“86斤。算了,其实是76斤。”华解语的眉头凝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总是希望自己瘦一点,现在每次别人问起,却总是无意识地把自己说重一些。”

“我记得你八岁那年就不止76斤了。几乎减了一个人的分量下去吧?用得什么减肥秘诀啊?”这个年代,女孩子即便本就骨肉匀称、身材傲人,总还是很八卦瘦身。

“不吃饭。”华解语回答得再自然不过,“一天吃一个中等大小的苹果。”

洛姝诧异得合不拢嘴:“不会饿吗?”

“饿得时候就转用威胁式减肥法啊:对自己说,想吃就吃吧,如果你想一辈子被人叫‘肥猪’‘大象’,一辈子嫁不出去就吃吧,吃到撑死算了。”华解语声情并茂,看似戏谑,却又饱含辛酸。

“没有人管你吗?你妈妈也同意?”洛姝还记得华解语的妈妈给华解语盛饭的碗就像一个深口的盘子,她总是说多吃才能长大个,多吃才能长大脑。

“管啊,可是并不难对付。父母那一代和咱们的对抗就像计算器对奔腾四。只要在大家吃饭的时候装睡,然后,……”华解语眨眨眼睛像个淘气的娃娃,“如果你去我家做客,不推荐你近距离欣赏餐厅架子上的大花瓶。”

“现在不必减了吧?再瘦看起来就不好看了。”

“我不想看起来好看,我只想看起来好瘦。”低哑的吼叫在天台上散漫开来,华解语急急地挽住洛姝的胳臂,“对不起,对不起,有没有吓到你?”

洛姝摇摇头,笑道:“华解语,你的心思,又阴暗又扭曲。”

“是吗?”华解语歪过头,似乎很费力地考虑着什么,“没有记错的话,我们两个之间,我是优等生,你才是问题少女。‘阴暗’和‘扭曲’似乎比较符合你的特质吧?”

“我没说我不是啊。”洛姝并不气恼,“只是,没有记错的话,我并没有求别人替我谈过恋爱吧?”

华解语急忙用双手捧住脸颊,不知道面色是烧得通红抑或惊得煞白;只觉得满面胀痛,全身都在膨胀,仿佛变回了那个150斤的胖女孩,也许她从来都是那个150斤的胖女孩,受困在一个不够40公斤的身体内不足以改变这一现状。无可奈何和着少许的血腥味蔓延了华解语的筋脉,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我有什么办法,秦北那样的男孩眼中从来都看不到我这样的女孩,除非他要我帮他做作业,除非他要我帮他做值日,除非他要我帮他……”

“追你最好的朋友?”

华解语苦楚地点点头。那是她不愿回首的岁月,人称如花的年岁,那时的她像什么花?一朵巨魔芋?少女时代的肥胖是一场灾难,同学们总是极尽刻薄地开她的玩笑;然而华解语真正开始懂得自卑,还是从她陷入了与秦北的爱恋之后,至少是一厢情愿的爱恋。她用热切的眼光顾盼着秦北的一举一动,终于企盼到的回应却绕过她落到了站在旁边的洛姝身上。对此华解语并不惊讶,惊讶的是她居然对此并不惊讶,她没有一丝半毫的失望和生气,仿佛早已认命了本该如此。她开始几近挥霍地购买五颜六色夺目的衣裙,然后哀求着洛姝替她穿来看。她在洛姝小树一般舒展的腰肢间营造着春天,却将自己埋入益发深厚的灰黑色之中。她献宝一样地想要将洛姝捧到秦北面前想要看到他陡然闪亮的眼睛,却不想洛姝的拒绝打碎了她的美梦。这还是美梦吗?

“你恨过我吗?我拒绝和秦北在一起的时候?”

“恨你没什么道理吧?你当然有理由拒绝,我不该强人所难。”华解语轻笑,“恨过。”

“知道我为什么拒绝吗?”

“难道你要对洛建伟忠贞不二。”华解语边笑边摇头,觉得有点荒谬。

洛姝看似些许不悦,顿了一顿转而笑道:“说不定我结婚的时候,洛建伟会亲自拉着我的手走过长长的走廊,将我交到新郎的手中。如果他恢复得好的话。”她将华解语拉得近一些:“我拒绝是怕你恨我……更久。”洛姝将华解语骨骼分明的手腕揽在怀中,硌得有点疼:“虽然你为了一个男人将自己折磨成这副模样真是不值,但现在的你可以和他有些下文了吧?真高兴我没有毁了这个可能。”

“有时候我相信缘份。上大学时与同学去海边玩,换好泳衣听到有人吹口哨喊‘美女’;他们穿着一式一样的军装,帽子压得很低;可我还是无法不去注意那张脸,那张很久不曾记起却从来不曾忘记的脸。”

“秦北?”

“嗯。”

“那你呢?”洛姝没有急着追问,似乎无须追问。

“我什么也没有做。他喊‘美女’,和我有什么相关?”

“你很漂亮。”洛姝摇撼着华解语细窄的双肩,努力地追寻她闪躲的眼睛,“看着我好吗?我是说,你现在很漂亮,而且很瘦。”

华解语笑得惨然:“其实一点都没变,我依然是那个被150斤的体重压得抬不起头的胖女孩。而秦北的眼睛,依然只看得到美女。有时我相信缘份,可是不管怎么把缘份往我们手里塞,我们没有可能。”

“也许一切并非都如你所想,那么糟糕的。你还记得楼下304号的老太太吗?就是总是凶巴巴地靠在门口很吓人的那一个。”沉默了片刻之后,洛姝忽然问道。

“嗯。”

“其实她是一个很慈祥的老人,喜欢往小孩子的口袋里塞糖果,只不过大多数时候不等她打开门孩子们就吓得逃跑了。她很孤独。她生的是面瘫。”洛姝长吁一声,“她给过我很多糖果。从没有人说过我讨人喜欢,我从来不是好孩子;有时候,想要拿到糖果不需要你有多好,只要你别在害怕的时候转身就逃跑。”

清脆的掌声支离在夜色之下,分辨不清挂在华解语唇角的是嘲笑抑或冷笑:“你认为三言两语一番演讲可以改变我,拯救我吗?你觉得我很可怜吗?”

“小朋友们好像都很喜欢麦当劳叔叔,麦当劳叔叔能走过来一起唱一首歌、一起做一个游戏,手里的汉堡好像都更好吃一些。”华解语站起身来依在围栏上,“然后,忽然有一天,你看到了麦当劳叔叔下班时卸下了七彩斑斓的妆——砰的一声——他不再是麦当劳叔叔,他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叔叔。”

“秦北于我不过如此。曾经我把他构想成不把我看在眼里高高在上的完美情人——砰的一声——他只是不把我看在眼里莫名其妙的一个人。”华解语伸出一只手,作势要拉洛姝起身,“就像扔掉高热量、没营养的汉堡,不是出于害怕,而是出于失望。为了一个人虚度了八年而无果虽然很叫人失望;因为不想无果而继续为了他虚掷光阴,那才是因为害怕。”

洛姝依旧坐在地上,以至于她不得不以一种仰视的角度去看华解语;她接过华解语伸出的手,这是第一次她需要借华解语的力起身,她几乎有点担心华解语细弱的胳臂会扯断;然而没有。有些人生来不是上帝的宠儿,好在假以时日,她会找到自己的法度。

“好像可以用同样的典故来形容洛建伟和我啊。曾经我当他是钱包、继父、能降伏裘金荣的圣人——砰的一声——他只是一个一团糟的男人。我很失望。”脚坐得有些麻了,洛姝用力跺了一跺,“对我自己很失望。为什么我不能早一点觉察到他只是一个一团糟的男人。我希望能够永远扶持他,不管以任何形式。我不再坚持我爱他,我想这是因为,我真得爱他。”

华解语呼出一口冷气,染白了少许的暗黑。她笑了:“洛姝,你真得是又阴暗又扭曲。”

“我们都是。这有什么关系?”洛姝也笑,“有时我会质疑,善良究竟是什么呢?每一个邪恶的人如果能够藏好恶念,控制着自己只为善行,是不是也能称得上善良呢?”

“不需要急着摆脱阴暗和扭曲,它们埋在心底呼呼大睡,谁也不去妨碍,我们就不过两个普通人。不通透不妨碍阳光暖心,不平顺不妨碍曲径通幽。”

“洛姝——吃饭了!”楼下传来的是喑哑的男音,缓慢。不连贯。

洛姝的眼前倏忽一亮:“是洛建伟。开饭了,一起来吧。”

“不用……”华解语习惯性地想要推脱,却转了念头改口同意,顺便又邀了洛姝有空去找她坐坐;洛姝也应承着。只是,她们都知道,洛姝不会去。因为华解语不曾给洛姝她的联系方法,洛姝也不曾要。没有人喜欢过度重温过往。

爬下消防梯的时候,华解语注意到701门口的墙壁雪白、空空如也。洛姝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说道:“新住户搬入的时候粉刷了墙壁。”

不在了,那歪七扭八的幼圆字迹,那东倒西斜的荒芜岁月,不在了未尝不好吧?好在,记忆是不需要天天捧着也抹不去的。

洛姝的手脚轻灵,已经搀扶上了洛建伟僵硬无力的身子。他谢顶了。光秃秃的额头抵在洛姝的下颌,脆弱得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华解语看着洛姝和洛建伟缓慢、零乱着步子远走的背影,楼道里杂七杂八的盆盆罐罐都被屏蔽了去,视野之中,仿若只是一对父女。

只是一对父女。

华解语摸了摸叫嚣着抗议的肚子。时间很久了吧。她想,该吃些东西了。 <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