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影幢幢
作者:紫馨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513

短暂的迷梦,有时也能攫取到永恒的祭品。没有广告的

年岁越大,越觉得时光过得缓慢,她睡眠渐少,每次醒来,眼睛所见之处还是漆黑一片,勉强起身支起木格窗子,天还没有完全亮起,黑暗的天际镶着幽蓝的边,偶有星星闪着微弱的光,悄悄俯瞰底下的人世间。她靠着床背,静默地能听见自己的轻轻叹息起伏不定。对面的铜镜借着反光透出些许光亮,隐隐显出她的坐姿,模糊的,寂静的。她已经许久没有在镜中看过自己了,年月易来把人抛,昔日如花容颜已不复娇艳,鬓发早也染霜斑斑。流年未满,鲜活的生命却已开始垂垂老去,她清晰感觉到生命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眼见着暮气笼罩着整个屋子,越来越浓。

睡不着的时光,那些过不去的过去不请自来,常常流水般淌过她的脑海深处,她的一生,所有悲欢,就这样日日夜夜在她已不灵活的头脑中来回奔腾。

此时此地,身在何处?她意识已然模糊,轻轻抚着覆盖在身上柔软的绸质棉被,手感受着被面上清晰突起的刺绣花样,江南、江南,她低低呢喃着。

江南儿女他乡老。山水遥遥,路途迢迢,清醒之时只能叹息别时容易见时难,唯有在这样深沉的夜中,一切随着暗色的空气飘渺起来,循着梦境般模糊又清晰的路径,再次回到那个叫江南的远方。

她回家了,回到那个被蜿蜒的河流、宽广的湖泊延绵缠绕的江南小镇。她生于斯,长于斯,这是一个水的世界,尤其在春夏之交时分,水展开了最活跃最鼎盛的生命力。连扑面而来的空气都是湿漉漉的。倚在阁楼放眼望去,远远近近,春水绿意荡漾,雾气迷离的湖面上飘着满满的荷叶,圆滚滚的绿叶上滚着透明的绿色的水珠。到了盛夏,常有细细长长两头尖的小船儿出没于荷花深处,惊起各色水鸟儿,扑哧展翅飞起,洒落串串采莲女的清凉的笑声。

河的两岸,一字排开挤挤挨挨的人家,一水儿白墙黑瓦的屋子,潮湿逼仄的青石板小道是陆上的河流,曲曲折折将那些人家串联在一起。笑声、争吵声、吆喝声、各种各样的声音打破了这黑白两色的沉闷和单调,处处是江南人家的生活的图景,热闹、杂乱,却有条不紊。

她的家就在青石小道深处,与那河岸边的一色百墙黑瓦的屋子不同,那是一幢精致的木结构小楼中。

小楼顶端的阁楼就是她的世界,她无缘走出这阁楼,走进真正的江南世界,她熟谙的江南只是透过阁楼的木窗看到的江南,被方方的窗子划出的小小江南。从懂事起,她常常放下那枯燥乏味的绣针,走到窗前,看着,听着,感受着外面的繁华世界。每每都因娘严厉的警告“不许离开阁楼”而缩起即将跨出的不安分的脚步。

有一次,那在水面上采莲的姑娘们踏歌归来,那歌声、笑声撩拨着她渴望的心,她再也忍不住,偷偷爬下那窄窄的木制楼梯。她推开常年被水汽侵蚀,底部已开始腐烂的木门,走出家门,光着脚丫踩在光溜溜的青石小道上,时时有滑腻的青苔挤进她的脚丫,弄得她痒痒的。她身轻如燕,跳着跑着,那一刻觉得违背娘的话跑下阁楼的大胆行动是正确的。只是欢乐时光总是稍纵即逝,还没有等她走出那条长长的青石路时,娘早就发现了她。

那一次,娘亲大发脾气,气极之后,顺手拿着细细长长的银针戳她,她痛极,望着娘严厉的眼神,咬着牙不敢哭喊,以至于最后痛得昏了过去。醒来已是夜色沉沉,娘亲趴在她的床边,疲倦的脸上还有些许泪水的残痕。她想举起胳膊为娘亲擦去眼泪,却发现白嫩的胳膊映着红红的痕迹隐隐作痛。

从那一次,她再不敢出去,牢牢记住了娘亲的话。

娘是一位绣娘,整天伏在家中的绣阁里摆弄长长短短的银针和五颜六色的丝线。听娘说,这是她家祖传的手艺,从娘的娘或是更久之前传下来。这样的手艺在当地已是一绝,生意虽说不上门庭若市,但维持她们娘俩的生活却是绰绰有余。娘很漂亮,黎黑的黛眉斜斜飞入云鬓,细细长长的眼睛,只是常常不笑,静默的脸传递着无语的威严。

时光冉冉,她在阁楼上埋头学着娘的刺绣手艺,几次不小心针刺到手指,点点血滴留在布上,开出细细的花儿。她的心绪随着个子的长高反而越来越沉静,独自抚摸着自己手下汇出的刺绣图案,无声的弯起嘴角,心中喜悦,觉得窗外的笑声也不过如此。阁楼是她所有的世界,她也学会了在这逼仄阴湿的寸尺之地里找寻自己的乐趣。她不爱睡觉,大大的眼睛总是不知疲倦的睁着,于是觉得她的时间比别人多,每天比太阳起得早,当天际亮起,她早已眯着眼睛迎接第一缕曙光,当月亮缓缓挂在树梢,她静静伏在窗前感受月华下的小镇,静谧安详。

如此日月交替,四季轮回,一年,一年,时光如水般淌过。

四月的一天,娘久久地看着她,眼睛深处悄悄滚着水儿。吃罢晚饭,娘把她从阁楼上叫下来。她隐隐明白今天娘似乎有重要的事要告诉她。只见娘走近绣阁的一角,慢慢展开,她才惊讶的发现里面竟有一个小小的暗室。娘点燃香案上的蜡烛,她才看清暗室中的一切,一张香案抵在墙边,香案着着金红色的漆,经年之后,边角的漆已掉落,斑斑驳驳,在摇晃的烛光中闪着黯败的光彩。香案上摆着一个青铜香炉,几注细细长长的香暗暗燃烧,缕缕烟细细飘摇,弥漫着时断时续的香气。墙上是一副人物的画像,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女子,穿着锦绣绸衣,看不清神情,只觉得眼睛是活生生的,从古老时光走来。屋子低矮逼仄,却很干净整洁,她明白娘一定常常进来这个神秘的地方。

她,从小在家中长大,却全然不知家中还有这样的地方。她心中不免惶惑,转过头看着娘亲,娘亲坐在香案边的一张椅子上,她开口:“沾儿,你长大了,娘也老了,你的手艺快赶上娘了。家里有些事情你也该知道了。现在你就照娘说的做,不要问。”

娘站起来,拿出一张纸,她模糊间看到纸上有很多图案,都是些没有穿衣服的男男女女,赤裸的身体交缠爱一起,做着各种各样奇怪的姿势。

娘拿着一支长长的银针,刺破自己的手指,血一滴滴从指尖渗出,滴进那个小木坛子里,她看着娘的脸,和平常一样,清冷得没有任何表情,似乎那血并不是从她手指流出一般。她看着,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开始弥漫。当血慢慢掩盖住坛底时,娘缩回了手,拿出那张绘着莫名其妙图案的纸,将它纸放在蜡烛的火苗上,火苗由纸片边角点燃慢慢向中心蔓延。没有广告的娘将纸片烧尽的灰烬倒入盛着血的木坛中,血快速浸润纸灰,两者交缠在一起,变成了血灰色。她静静看着,娘拿出准备给村边郑家姑娘绣新婚锦被的丝线,将这缕丝线浸在坛中。

双手合十,表情肃穆,嘴唇蠕动着发出低沉的声音,似乎向画上的人诉说着什么。

“以后每一次有人家新婚,绣新婚锦被或新娘绣服时,你都要这样。这些丝线是用来绣鸳鸯的。这是家里流传下的规矩。”

对于娘的怪异,她从不多问什么,自小的孤寂让她养成沉默寡言的性格。她隐隐明白纸上图案的意思,常常心中引发了丝丝神秘的快意。于是,刺绣更成了她的乐趣。她有时看着那些新嫁娘快乐的脸,想象她们身穿自己绣出的嫁衣拜堂成亲,盖着锦被,上面带着那血和灰的丝线绣成的鸳鸯。

娘似乎老了,她渐渐离开她依偎了大半生的绣榻,坐在那间暗室中,一坐就是大半天。不点蜡烛,在黑暗中,眼睛似开似合,似睡非睡。

她终于能离开那个狭小的阁楼,来到绣阁,学着娘的模样伏在绣榻上。就这样,她开始了常年伏在绣阁的日子。每每有新娘人家送来大红的锦缎,她怀着某种隐秘的心事刺穿自己的手指,这样的仪式赋予了原本简单的刺绣某种神秘的意义,尽管她并不明了这种仪式背后的意义。

有一天,她用蘸着自己的血绣鸳鸯,绣着绣着,惊恐地发现鸳鸯颈上真的渗出点点鲜血,血越来越密,她忙不迭地拿手绢去擦,只一会功夫,手绢被血淹没了,很多的血,似乎要淹没自己。强大的惊恐堵在她的喉咙,她想喊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很快,她看到自己倒在在血泊中。

她猛地坐了起来,四周漆黑一片,头顶白色的蚊帐柔软的飘动着。原来是做梦了,正当她缓过神来时,却发现那不是梦,她的身下,床单中央,红色的那一块,俨然是血,点点开出隐密的花。她死死盯着床单中央的血,似乎明白什么,又似乎不明白什么。

那一年的冬天,南方的冬天下了很大的雪,娘一病不起。春天回来了,娘的病却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她每天给娘送去的药常常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转眼四月到了,一天,她倚在阁楼的窗边,一不留神,手绢从手中滑落,随着风儿飞了出去。她着了急,探出半个身子想去拽住它,来不及了,手绢向下飘去。这时楼下一个白衣少年抬头,手拿着手绢疑惑地向上张望。春日明媚的阳光照进她的眼睛,她看到一张年轻男子的好看的脸。那楼下的男子似乎也扑捉到她的身影,眼神相对。瞬间,她像被针刺到一般缩回身子,靠在墙壁上,心跳加快。

不多时,楼下的佣人刘妈的声音传来:“小姐,有客人来了。”她这才站起来,摇摇头,慢慢走下楼去。自从娘生病后,她担下了绣庄所有的生意。

走进大厅,只见一个白衣男子扬着头,背着手站在大厅中央。她并没有走过去,在大厅的椅子里坐下,笑着对那位男子说:“您请随便坐吧。”那白衣男子并没有坐下,她微低着头,看到他黑色的鞋子一步一步移近。头顶有声音响起,轻轻的,好听的。“这手绢可是小姐掉的?”。她猛然抬起头,看着他手中捏着的熟悉的手绢,果然是他!抬头的瞬间,才发现他的脸已经离她很近,她看清了他的面容,黑白分明的眼睛、玉色的皮肤、挺直的鼻梁、俊美的轮廓,以及一身考究的衣服,虽是一身素白色,举止间却分明是大家子弟的气派。他嘴角一弯,向上划出一道邪邪的微笑,一种陌生的气息从嘴边溢出扑到她的脸上,她开始莫名地惊慌,心中似乎跑进了一头小鹿,开始砰砰乱跳。

一瞬间她感到自己的失态,拿回手帕,用手帕按住胸口,垂着眼睑,低声说:“多谢公子。”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告退。她定定地坐着,手指紧紧抓住紫色的椅子扶手,眼望着他颀长的背影离去。以往她的生命中只有母亲,男子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具体的概念,即使有,也只是那纸上莫名的图案的虚化。

那次还手帕后,几天内,严询常带着各种要绣的东西,刘妈看着他直嘀咕:“一个大少爷的,怎么尽管这些女人家的事情?”

她听着冷着声说:“我们只管绣我们的,到时间把绣品给他。其他事情不要多管。娘病了,不要吵她。”刘妈应着去整理丝线。望着刘妈离去的身影,她不禁咬着牙笑了,手里反复搓*揉着刚才严询偷偷塞给她的纸条。清秀的墨色小楷清晰可见。

“月上柳梢,我在湖边等你。询。”夜晚,月白风清,她脱了鞋,蹑手蹑脚地走出绣阁。

黑色的风穿堂而过,呼呼吹起她层层裙裾,如反复的莲花。她一路小跑,寂静中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在巷道的转角处,突然伸出一双手有力地抱住她,轻轻地把她举起,她惊恐地几乎尖叫,这时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她才明白是他。

严询带着她,泛舟湖水,月华如水。她倚在他的怀中,船儿缓缓向前,白天,她没有机会走出绣阁,更不用说晚上了。她新鲜地看着这被夜色洗着的江南,平静的湖面在白色的月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芒,她心里被喜悦盛满,沉静的心开始活动起来。忽然间,她把脚伸入水中,白皙的脚浸润在清亮的水中,撩起阵阵水花,这些水花好似一条条银色的鱼儿在她脚边跳动。她笑着、荡着,一时忘情,几乎忘记了身边还有个严询。等她回过神来,发现严询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如月亮般清澈,一副看呆的模样。严询用手轻轻捧着她的脸,喃喃自语:“你真美。”她难为情地低下头,声音很轻:“我觉得你才好看。”严询有点惊讶,瞬间哈哈大笑,在静默的空气中,笑声分外响亮。“轻点,轻点。别让别人听到。”她忙不迭地想让他不要笑了,不待她把话说完,严询低下头,用柔软的嘴压住了她的嘴唇。瞬间,一股强烈的年轻男子的气息萦绕在她身边,强烈的的晕眩包围了她。她只觉得晕眩。

远处的莲花羞红了脸,悄悄垂下了花瓣,银色的水儿也停止了跳动,归于沉默。天边移过一片乌云,缓缓遮住了月亮,夜更深了,一片漆黑。

一直在吃药,娘的病却一点也没有好转的迹象,躺在床上,白色的锦缎覆盖着她消瘦得如同纸片的身体,像一朵颓败在雪地里的幽兰,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和往常一样,她照顾着娘,继续绣她的锦缎,只是总觉得有只小小的虫子在她的心里,看不到,却无时无刻不在用细细的爪子挠着她的心窝。就这样心不在焉地伏在绣阁上,银针几次刺到手指,点点血滴撒下,没入大红的锦缎中,她却分明看到那散开的点点喜悦的花,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有一次拿着即将绣完的锦缎,她拿着对着镜子,上下比着,第一次她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镜中的女孩眼睛如同水晶般滚着清澈的水珠,红润的嘴唇像溪边盛开的大红凤仙花儿。她披着大红的锦缎在镜前跳起了舞,赤裸的白色的脚踩着木质地板上,盈盈得似乎即将飞起来了,那种轻快的感觉如同多年前她偷偷跑出来光脚踩在青石路上一般。

严询说过,他会来娶她。为他人做嫁衣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将喜气披在自己身上。

春天又一次来了,湖边的草绿了,轻轻摇曳着细长的身姿温柔地牵绊着行人的脚步,各种漂亮的莺儿、燕儿展开翅膀,哧哧地飞在茂盛的花树丛中,不经意间被树儿留下一根色彩斑斓的羽毛。

沉寂了一个漫长冬天的小镇开始复苏了,回复了以往热闹。喜事多了,大街小巷不断听着敲锣打鼓的声音。绣庄的生意热闹了,她要绣的东西也多了。她的双手整天在成堆的大红锦缎中飞舞,看着自己的血,她不再觉得神秘,那些似曾相识的图像缠绕在她脑海中,她忽然间烦躁起来。线断了好几次,无心再绣,索性把针线一抛,对着成堆的锦缎发呆。

一天天的,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几次严询心疼地看着她,轻轻地说:“你这样太辛苦了,累得小脸都白了。”她听着,有点恐慌得拿手在脸上抚过,心中惴惴:“我变难看了吗?”“傻瓜,你是最好看的。”说着,严询抓着她的手指,急切地问:“你的手怎么回事?受伤了?”她受了惊吓似地缩回那包裹着层层白布的手指,喃喃自语到:“不小心刺到的。”严询最喜欢揽着她在月色下泛舟,她靠着他,在周围静谧的空气中闭上眼睛,她舍不得睡着,船在摇,水在摇,她希望这一刻就是一生一世。她的爱好似那水边的明月,渐渐饱满,满得快装不下自己了。

只是最近严询一直心事重重,她看着他紧簇的眉头不知所措。严询的信渐渐少了,月下泛舟似乎对他失去了原本的色彩。她在等待,这样的等待随着月亮落下,伴着太阳升起,她从未觉得时间过得是如此之慢。

一天早上,刘妈带着一位仆人打扮的中年女子进来,放下一堆上好的大红锦缎。她低着头翻弄这些锦缎,那位女子对着她说:“这可是许员外家的大小姐,嫁的是严家小少爷。”“严家小少爷?”她瞬间抬起头,“是啊,日子都定好了,下月初三。所以请小姐帮着快点绣完啊。严家、许家,从小订好的亲事,门当户对,多好的姻缘。”她攥着那堆厚厚的锦缎,鲜艳的红色似乎要刺穿她的眼睛,一股钻心的痛带着咸咸的血腥味钻进嘴里。

原来他要成亲了,原来他要成亲了。一个下午,她一直重复着这几句话,脑海里不断浮现这些天严询心事重重的,躲躲闪闪的眼神。傍晚,她在严家大门口徘徊,没有见到严询,看到的是他的小厮,她再没有办法,只好千叮万嘱将一封信让小厮交给严询。

信很简单,只有几个字:询,我们有孩子了?你说过会娶我的。

她看着小厮的身影消失在朱色的大门后,她轻轻向家里走去,走过湖边,清风抚过她的脸,水面上滤过一只白色的鸟儿,优美的身姿留在她的眼中幻化出严询的白色衣袂。她索性停下脚步,夕阳西下,金黄的阳光将水面分割成细细碎碎的一块快,像无数剪碎的金色绸缎在水中荡漾,她闭上眼睛,闻到岸边人家远远的炊烟的气味,这种习以为常的味道在这个时候却意外地抚平了她的刺痛的心。她转头望着身后的小镇,暮色笼罩了这座小城,她第一次仔仔细细地观望着这座生活了十多年的小镇,情不自禁,她伸出手,似乎想要抚摸眼前这座小镇。

多年以后,当她回忆起这个清晰的手势时,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傍晚她的心是如此温柔地想亲近这座小镇。因为她即将离开,永远地离开。

夜幕降临,她坐在绣阁的窗前,黑色的风猛地灌进来,整齐地堆在绣榻上的大红锦缎开始肆意飞舞,大片大片的红色在她面前起起落落,没有任何声音,只剩下大风吹得木格窗子不停来回拍打着,发出钝钝的木头的声响,她呆呆地坐着,像一尊有呼吸的雕塑,想起严询,心里发苦。

她似乎听到身后传来呼吸起伏的声音,她转身,看到娘细弱的身体在烛光中,她一惊:“娘,你怎么下床了?”她急步走上前,还没有走到娘的身边,只听见楼下传来刘妈急促的声音:“太太,小姐,不好了,严家大管家领着很多人往我们绣阁走来了!很多人,很多人?都拿着家伙,看起来很凶。”刘妈话音刚落,她也听到窗下传来一阵阵喧闹的声响,来不及弄明白什么事情,娘一把拉住她,将她攥进暗室。“娘,怎么了?怎么了?”这时她惊讶地发现娘的面色如常,娘对她说:“娘要出去了,听话,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来。”说完娘转身,留给她一个决绝的背影,声音却是难得的温柔。

她急了,去推门,却意外发现门被什么顶住了,就这样她被留在暗室中,在黑暗中,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恐慌却不停地在心里蔓延开去。忽然,她想到有天对严询说过家中的那个秘密。电光石火般,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不安越来越明显,那个恐慌的黑洞越来越大,席卷了她所有的思想。

外面很吵,她隐隐听到嘈杂的人的叫骂的声音,砸东西的声音,她使劲往外推门。

“妈的,没有找到,八成是跑了,索性一把火少了干净。”门外最后传来一个凶狠的声音,然后一切归于安静。

门终于松动,她用力一推,跑出来,她生生停住了脚步,眼前一片狼藉。“娘,娘!”娘半躺在地上,白色的衣服上血迹斑斑,头发凝固在结了痂的血中。她冲上前去,一把抱住她:“娘,娘,你哪里受伤了?怎么了?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了?”娘看了她一眼,似乎费尽全身力气举起双手,触目惊心,一根根青紫色经脉被整齐的割断,裸露在纤细的手腕上,血珠一串串,不断往外渗!娘原来被割断了手筋!一股剧烈的恶心涌上她的心头。

“他们不让我绣,我不能绣了,我还有女儿可以绣,哈哈。沾儿,你知道吗?这是一种血的诅咒,我的身体里一年一年都滚烫着那些怨毒的血,这些血一年一年的流着,混着我的诅咒。这些人盖着那些漂亮的锦被,穿着鲜艳的嫁衣,可是她们不知道,都有我的诅咒,哈哈。他们这些人将绝子绝孙!绝子绝孙!”

娘的身体在她的怀里激烈地颤动着,颓败扩散的眼神深处翻滚着沉沉的怨气,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支撑着她,娘猛地坐起来,用这样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

“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不是!你是他和她的孩子!不对,你是我的孩子。我的!”

尖利扭曲的声音到最后转化成喃喃自语,娘的头垂下来,一股鲜血从嘴里涌出。

“娘,娘!”她用手撑着地,晃晃悠悠站起来,像做了一场梦。娘是谁?娘说的“她和他”是谁?自己又是谁?想起刚才,她在吃饭,饭菜还在冒着腾腾的热气;想起下午,她还给严询写过信;想起傍晚,她还在欣赏夕阳下的小镇。严询?结婚?诅咒?她听不懂娘的话,穿着她绣的嫁衣、盖着她修的锦缎被的新嫁娘们都好好的,镇上所有的人都生活得好好的,她从来没有听到过哪户人家断子绝孙的传言。

还有那句话“不是我的孩子,你是他和她的。”

她勉强抱起娘,刘妈已经不知所踪,她把娘抱到床上,仔仔细细用棉被将她盖好。从后院偏门走出,她回头,小楼已经开始着火,火苗在风中疯狂得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这座木质小楼。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没有方向地走着,夜色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路上并没有什么人。不知不觉走到湖边,她睁大眼睛,看见了曾朝思暮想的身影。是严询,正对着眼前静静的湖水吹箫。四方寂静无声,唯有带着几分悲怆凄切的笛声、合着湖水被风吹起的呜咽声在风声雨气中。看着严询白色的挺直的背影,黑色的头发在飞舞,宛如初识的一夜。突然一个瞬间,她觉得他是爱她的,他此时的悲怆是为了她,她仍无法想象是这个男人出卖了她,也不敢想象是他将她推到那场血腥的暴虐中。

她无声无息地走到严询身后,严询转身,似乎没有料到是她,整个身体伶伶打了个冷颤,下意识的惊得后退几步,“你,你?”她的目光从火场出来,还闪着红色的火苗,死死盯着严询惶恐的脸,“放心,我不是鬼,没有想到我还能活着出来吧。你想让我死,可惜我没有,我逃出来了,我没有死。只是我娘死了。”严询支吾其词:“原谅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没有。”她摇摇头:“不是你是谁?知道我们家秘密的除了你,还有谁?我知道你要娶亲了,你不想要我了。”严询四下张望,慢慢向后挪步:“你快走吧,不要让镇上的人发现你。他们会追过来的。”她弯起嘴角,笑意无声地流泻出来,她的手轻轻抚着小腹,仰起头轻声的说:“我不怕,询,你不要我了,可是你也不要孩子吗?你过来,过来吧,摸摸你的孩子。”夜色中,严询看着她苍白得凝固的脸庞,四周漆黑一片,唯有她的眼睛闪着奇异的清亮的光芒,他似乎被这种光芒笼罩了,被这种光芒牵引着,他不由自主地靠近她,着魔似地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腹部。

周围是黑的,人们都累了吧,陷入了沉沉睡眠中,那些男人们或许还在梦中回味着自己的功绩,为镇上拔除了多年隐藏的祸患。没有人看到发生的一切,唯有月亮看到了,月色中只见严询的嘴大张着,血淹没了所有的声音。她的手紧紧拽着那把刀,恋着那刀柄上好看的花纹,她曾让严询送给她。或许她鬼使神差地来到这湖边,就是将这把刀还给他的吧。刀锋尖锐,闪着寒色的银光,深深送入他的腹中,她紧紧拽着那把刀,平静地看着严询因剧痛而扭曲的脸,温柔地说:“询,你不要怕痛,马上你就不会痛了。”说话间,她纤细的手腕深深转动,刀在严询柔软的身体内灵活地旋转着。

她抽出刀,严询捂着肚子,软软倒下,血从他的身体嘭涌而出,溅了她一身。严询的身体摊在地上,不可思议的眼睛睁着,一切来得太快,似乎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弯下身体,轻轻吻上他的眼睛,手抚摸着他的脸庞,光滑的皮肤在她手底缠绵,还是热的。严询扭曲的脸被她抚平,他的面庞因充血而显得格外红润,静静躺在地上,半阖着双眼,浓密的长长的睫毛像一把扇子盖住了他的眼脸,像一个玩耍玩累的孩子躺在地上休息。

她久久看着他安静的面庞,手上传来隐隐酸痛,原来她还紧紧握着那柄刀。她恍惚地举起那把刀,刀上的血迹未干,像一条条蠕动的血虫爬进她的袖管,痒痒的,滑滑的。她突然觉得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她太渴了,于是慢慢将嘴凑过去,吮吸着刀刃上的血,血还是热的,带着一丝丝淡淡的咸味。湖边有风吹来,大风吹着她卷曲的瘦小的身体,白色的衣袂、黑色的长发凌乱飞舞。

那晚以后,日子似乎着了魔似的快速向前划去,似乎她的一生中只有那一段时光才有如此清晰的记忆。

后来的后来,她只记得她离开了家乡,那个水色江南。一直往北走,不知走了多少路。有一天,她用尽了所有银两,就在一个名叫来月镇的小镇停了下来,在当地一家绣庄当起了绣娘。

开始的时候,她常常吃不下东西,觉得想呕吐,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但她所期望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她的腹部始终保持着少女时代的平坦,一点隆起的迹象也没有。

她终究没有孩子,突然她想起了那个神秘的诅咒。

平静的生活波澜不惊。几年后,她拥有了自己的绣庄,建起了和家乡一模一样的小木楼。她还是在不停地绣,长长的丝线缠绕了她的一生。她的脸色依然苍白如雪,只是手指始终是白皙完整的。

尾声:来月镇上有名的绣娘突然间失踪了,服侍她的丫鬟说并不见她出门过,到处找不到。大家觉得可惜,虽然这位不知来历的女子沉默得有点怪异,但经她手下绣出的东西真是活灵活现的。时间一久,大家都慢慢淡忘了这位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姓甚名谁的绣娘。只是有人家要嫁女儿时,会想起她手底绣出的鸳鸯。

辗转不知过了几年,一日雷电大作,所有住在绣阁附近的人睡梦中听到木头崩裂的声音。第二天,人们发现这座绣阁被雷电劈倒了左边。拆楼那日,有人在右边完整的厢房里惊呼,所有人惊讶地发现这里原来竟有个暗室,暗室很小很低,什么摆设也没有。只有一张紫色的椅子放在暗室正中,椅子上坐着,不,不如说是堆着一副白骨,一块鲜艳的大红锦缎已撑不起白森森的骨架,软软塌在根根骨头上,一半拖到了地上,眼尖的人看出那锦缎上的鸳鸯原是没有眼睛的。 <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