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先生今晚要去赴宴，可带内眷。没有广告的他暗忖半日，还是没开口。本来，豪华晚宴于妻而言也是难得。可她这样子，会不会失自己颜面……出入高级酒店的女人多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举止高雅，谈吐得体又不落时尚。自己的妻呢，实足的市侩妇人。眼角松懈，头发像拖把一样胡乱一扎；整日在家穿那件印着一百多只米老鼠的旧睡衣，不解半点风情；说话大嗓门，睡觉打呼噜；热衷商场超市大削价，猛士一样冲进去，扫来大堆无用的垃圾货，并沾沾自喜自己能过日子。这些倒还好，贾先生最恨她不与时俱进，不读书不看报不闻天下事，眼睛只盯锅碗瓢盆和和哭哭啼啼的肥皂剧。和她说萨科奇娶美女模特儿、韩国的牛肉危机、凤凰号登陆火星，她拿眼扑愣扑愣地看贾先生，迟迟才吐出一句：你说的，关我啥事呢……

贾先生相当赞成他的本家宝二爷说的话：女儿未出嫁是颗无价的宝珠，出了嫁，不知怎的，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那刘姥姥赵姨娘别看着粗鄙，想当年也是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姑娘儿。妻那时也是。那窈窕的身段，那意味深长的嫣然一笑，贾先生是掉了魂似的夜不成寐好几宿的。可是，这楚腰何时成粗腰的，这嗓门何时练大的，这皱褶何时爬上眼梢的，这贪小便宜的德行何时染上的，贾先生不得而知。人生若只如初见……贾先生沧桑地感叹着，如果可以重头再来，他真的要好好别别眼神，挑颗再怎么被生活粗粝，也仍是光彩宝色的珠子来！

出门的那一刻，贾先生回头看妻正半跪在地上擦地板。由于用力，妻脑门上的头发都被汗粘一块了。说实话，妻是个好人，那么多年跟着他，实心实意地过日子。虽然有时候也吵吵闹闹的，但人家林肯当总统前还被第一夫人顶着刀子赶出家门呢。夫妻吵架，总是来得快，好得也快，算不了啥。何况他大半辈子没发达过，她一句怨言也没有，倒是家务活不让他沾手，把他伺候成大老爷似的。他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想立马叫她梳洗一番，一起赴宴去。可——转折来得比念头还快。人家的女人……贾先生承认自己虚荣。宴会是新上任的上司做东的，犒劳他们这帮下属，顺便拉拉关系，以图工作顺利开展。贾先生平日工作成绩平平，又不爱吭声，但心里的小九九却比任何人都要多。他怕自己带去头食肉性恐龙，而别人带的都是美娇娘，那恐龙又上不了台面，说不来温言细语，万一说话不靠边，闹出什么笑话来……那真是叫无事生非，让人看低了去。 罢了罢了，还是自己单身赴宴吧。

星级酒店里格调高雅。柔软华丽的地毯，锃亮的餐具，侍应生如鱼一样在餐厅里无声地滑来滑去，年轻的姑娘掀掉墨绿的丝绒盖布，叮叮咚咚地弹钢琴。同事陆续偕妻或女朋友到来，见贾先生光棍一条单刀赴会，免不了询问。贾先生边打着哈哈说内人因突然通知加班不能抽身，一边在心里暗暗侥幸自己没带妻来——看那些女人，哪个不是珍珠，光彩夺目的。要是自己的妻来了，搁哪都是鱼眼珠一颗，简直瑕不掩疵。贾先生承认自己这样比喻不厚道，但立马替自己辩护：为了事业，面子工程很重要。

上司姗姗来迟，笑容可掬地揖手表歉意——这便是一种隐秘的提醒，即使我做东，也得体现上司的矜贵身份。下属们都立起来，恭敬地等上司落座。那贾先生眼睛木愣愣的，别人都坐下了，他还木头桩子似的站着。坐在边上的小李在桌下暗暗拉了一把老贾的衣角，他才慌觉失态，触电般坐下。

贾先生见着美人中的美人了，上司太太。他看着她款款走近，微笑着，像一朵高洁的莲花，清丽、干净，拂过浮满各式鲜花的池水，安静地坐在了贾先生的对面。贾先生觉得她美，说不出的美。贾先生很浪漫地想起了一句电影台词：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里有那么多酒馆，你却走了我的……贾先生有个坏习惯，看到美女，总是喜欢想入非非，马上能在脑海中虚构出一场浪漫的艳遇。有时候，想得出神，看上去就木愣愣了。

贾先生认为男人爱色就如人类嗜好饮食一般普遍正常。但要理智对待。什么可以爱，什么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就如吃饭，失去节制，会罹患胃疾；欲望是火，逆风玩火，终要烧手。贾先生最大的优点是有色心无色胆，并保持头脑清醒。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连那孔夫子，也不是去见大美人南子吗。弟子质问，他顿足捶胸，说如有那档子事，天厌之！贾先生每每读到这段，总要暗笑，他咋不说天打雷劈呢！因而，贾先生经常在心里呐喊：我爱美女！——这是他的秘密，连说梦话都防着不出口的。

莲花太太坐在自己先生的旁边，她不知对面的贾先生心思荡漾。上司替太太介绍来客，轮到贾先生时，贾先生心跳有点加速。可莲花太太顺着上司的手指刚要看过来时，突然惊异地拉过上司的手：“老公，你手上怎么有块淤青呢？是撞着的吗？痛不痛？哎呀，你咋这么不小心呢，真让我不放心啊，等会儿回家我给你用热毛巾敷一下，再搽点红花油……”莲花太太一连串焦灼的问询让上司有些难为情，忙抽出手说：“没事的，不就磕碰了一下嘛，那，这位是咱们人事处的老贾……”

贾先生既失落又羡慕。莲花太太的目光像台风天的云，在他脸上投了一个匆忙的影，迅速地移到下一个同事身上去了。贾先生突然有点自卑，下意识地吸了吸鼓出的肚腩，又用手撩了撩日益稀少的头发。都说金钱是男人的美容剂，再难看的男人有钱撑腰，立马就貌赛宋玉了，那上司也不是同我一样肚子大头发少嘛，你看人家享得什么艳福，有美人温柔左右，还那么关心他，为他一点皮毛小伤紧张得花容失色……

“来，我敬各位一杯。请各位多支持我老公工作，我在这里谢过了！”莲花太太立起身举杯一饮，被酒呛得一连串咳嗽，忙以手捂口，秀眉微颦，双颊艳若桃花。“看你，不会喝，硬着喝。”上司心疼地埋怨太太。“人家不是为了你嘛，大伙儿支持你的工作，我再不会喝，也要以表谢意的，是吧。”她扭过头去看上司，专注地，无限柔情的。

贾先生觉得空气闷热得使人难受，虽然酒店里的中央空调吹着丝丝凉气。幸福的家庭有着相同的幸福，不幸的家庭有着各自的不幸。莲花太太与上司的婚姻，那是牛奶温在炉灶上，贾先生看着幸福的泡沫一点一点溢出来，牛奶的香气也弥漫开来，无限诱人。可是，他只能眼痒痒地看着，看到自己开始郁闷。人家的女人……自己的女人……他在内心很文艺腔很复杂地长叹一声：唉！

贾先生借口内急踱步来到酒店外的小花园里，他需要夜色来掩饰他失落的心情。他的眼前仍晃动着莲花太太美丽的影子。美丽已属难得，而贤惠温柔知书达理更是稀有。这是他对莲花太太的评价。同是女人，自己的妻呢，天差地别……上回不小心手割了道口子，他皱着眉说疼，她眼一瞪立马说“大老爷们这也嚷疼？笑话！”又有回她为省三块钱的楼层费，硬是叫送煤气的将煤气罐放在楼下，让他扛上来。他不情愿，她便面露愠色：“家务活没让你沾手，那体力活干干总应该的吧？”贾先生的身子骨早被脂肪侵占，略微使劲，便浑身冒汗呼吸困难。他将煤气罐扛在肩上的时候几乎是悲愤的，他觉得自己就是旧社会的苦命长工，而妻子就是那颐指气使的万恶的地主婆。

就像一场忆苦大会，贾先生的往事在夜幕下泛滥成灾，又将失落的心情加深了几重。花园里安静异常，影绰的树木在黑夜中静默着，偶尔有风吹来，发出轻微的簌簌声。贾先生想起很久以前听过的歌，那句“人在风中，梦在风中，耳边飘过一声长长叹息”。他觉得他就是在风中的那个人，心中无限惆怅，只是耳边没有叹息声。

耳边却传来隐约的女声，柔美，低低的。慢慢地清楚起来，大约是人走过来的关系。贾先生觉得似曾相识，是她？莲花太太？他吓一跳，瞬时紧张起来。她，她不是走进酒馆走进自己的那个人。我，我应该在男WC的，不能让她错误地以为我在花园随地便溺。贾先生清醒地意识到与她招呼并不妥。借着幽暗的路灯，他看到小径的尽头是池水，只能走回头路，但走回头路又要与她狭路相逢。他忙踏过草坪，走到高大的美人蕉后面，将自己藏起来。

她走近了，虽然能感觉压低着声音，但还是越来越清晰。“呃，亲爱的，我出不来嘛，他天天应酬，今晚发羊癫疯一定要把我带上。我知道他的心思，不就在下属面前炫耀自己有个漂亮贤惠的老婆嘛，我就依着他的心思做给他看！有时候觉得，他是天下最笨的人了，你要知道，我的心里只有你的……呃呃呃，我也爱你……”

贾先生重返餐厅的时候，真有解决掉内急的神清气爽。他一改起先的缄默，开始活跃，频繁进酒，语笑喧哗的。上司惊异地说：“老贾，你今天发挥出色啊。”贾先生谦恭地笑笑，嘴里说着哪里哪里，心里暗暗地说你啊你啊，别以为牛奶泡沫溢出来的时候看上去很美，再过会，那满屋子便是焦糊味了，哼……莲花太太坐在上司旁边仍一副小鸟依人状，偶尔被贾先生的话逗乐，掩着嘴朝着贾先生吃吃地笑。贾先生也在心里回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哼”。

贾先生回到家已是很晚。妻窝在床上看电视，仍穿着那件米老鼠的旧睡衣。贾先生很放松地往床上一躺，将脑袋放在妻肉枕头一样的肚子上。“走开，我的米老鼠被你压得吱吱叫了！”妻没好气地推他一把。他不恼，坐起来，凑近妻笑嘻嘻地说：“你知道不？我今天听了一堂很有教育意义的课，嘿嘿。”妻漫不经心地捋了捋他的头发，说：“什么课不课的，我倒是担心你那脑袋，头发越来越稀了，俗话说……”贾先生飞快地蒙住了妻的嘴，严肃地说：“家有贤妻，夫亦君子也！” <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