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的故事
作者:紫馨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8289

(一)



记不清是第几次来到这片荒郊野地,还是那几棵不知道名字的小树,总是萎靡不振的耷拉着脑袋,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看不到一丝活力与生机。 就在这草长莺飞的季节,也没长出几片叶子,疏落的枝条细长绵软,在风中无力的摇曳着,脆弱得让人担心。只有满坡的野草倒是显出几分茂盛,翠绿而浓密,让人感受到一种负隅顽抗的精神风貌。

每次来到这个地方,我总止不住想起鲁迅先生的《药》,想起《药》里边儿那片凄荒的坟地,想起坟地里那只低旋的老鸹,还有它时不时发出的几声凄凄惨惨的哀鸣……

只是停留在这儿的,不会是老栓小栓的故事。

每一次静静地凝望着姐姐的坟冢,都能透过那一丛茂密的杂草,清晰地看到它所掩埋的生灵。那些关于我们儿时生活的一个个片断,关于姐姐凄婉短促的生命历程中难忘的情节,在脑海中宛若夜空里闪烁的点点繁里,虽然一时间若明若暗、若隐若现,但每一颗都真实而透亮,在记忆的空间里客观而永恒!



(二)



人生的三大悲剧在母亲身上一览无遗:幼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女。母亲在五十六岁寿辰那年,失去了她永远只有二十三岁的第二个女儿。回忆起关于姐姐的点点滴滴,母亲当然比我更加权威和仔细,她老人家那双似乎全由皱纹堆砌而成的眼睛,饱含了风雨人生中凄楚坎坷的沧海桑田。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农村刚刚落实了联产承包的新政策,村民们都为有了自己的田地而异常兴奋,掰着手指头数着算着,算面积,算收入,算人头利润。好似一生的日子从现在才开始,干劲比吃大锅饭的时候足足增了好几倍。

一向沉默着只知道早出晚归的父亲,在稳妥了家里的十几亩水田加旱地之后,少有表情的脸上偶尔也能漾起浅浅的笑容。诚然,父亲这一丝难得的笑,代表的仅仅只是希望,甩掉大半辈子以来那顶沉沉的贫困帽的希望。

“大丫、英子、三儿!出门利索点儿,趁大清早凉快儿,多收几担谷子!”父亲催姐姐们干活的嗓门儿大得吓人,能惊起门前竹林里一群飞鸟。若是一碗水的功夫不见动静,父亲便毫无忌讳的开始嚷嚷:

“天天早上都忘不了缠那几缕头发,小心哪天老子烦了,非拽下来当松毛丢进灶门!”父亲恨死姐姐们早晨梳头了,在他眼里纯属瞎耽误工夫。这也是他恨自己没有儿子的最大缘由:女孩儿就是麻烦,干活儿还不得力。

那时候家里五个孩子,大丫和哥是母亲前夫留下的,父亲过来时大丫五岁哥才一岁。平时父亲很少大声吩咐他们姐弟,尤其哥哥,在家里一直都是另类宝贝儿,谁也惹不起。于是父亲总是吆喝着几个丫头:英子是他的长女,三儿其实是老二,我排行最小,那时候还轮不上父亲使唤。

在我的记忆里,大丫念书少,脾气也坏,常常不明所以的就拉着个脸谁也不理,让我见了害怕,总是怯怯的,老躲着她。三儿属于那种大大咧咧的疯丫头,干活手脚挺快,但质量很难保证。最讨人喜欢的当然是二姐英子了,她长相不错,很斯文,很耐看的那种。而且听话,勤快,还聪明,中规中矩,是那种大人眼中扎扎实实的好姑娘。



(三)



过了中秋,白天明显变短了,山村的夜来得格外的早。吃过晚饭,屋外已是暮色四合,英子麻利的收拾着一个布袋,那是她自己用两块花手绢儿拼成的,还配上了白布做的荷叶镶边儿,看起来倒也秀气。她往袋子里塞进两双鞋垫、几片碎布、还有几个彩色的线团,朝着里屋喊了声:“妈,我走了啊!”便速速移步到了屋后的山坡上。

英子是要赶往邻村婶婶家的。因二叔常常出门在外,孩子又太小,英子是给婶婶做伴儿来着。夜幕降临,山上的小路已经很模糊了,英子胆儿小,不敢看周围影影绰绰的小树,要是起风了树枝轻轻的那么一晃,非把英子吓出一身汗不可。何况还零星散布些新老坟冢,英子一想更是没法抬头走路了,于是只能死死盯着自己脚尖儿,在熟悉的山道上急急的往前赶。不一会儿便能见到农家的房舍,见到房舍的木格子窗户,窗户里透出来的那种安安静静的灯光,能迅速驱散黑夜中行人心里的恐惧。就对面山腰里透出来一小片昏黄的光亮,让英子扑通乱跳的心嗖地获得平静。然后再不紧不慢地到达婶婶家就很轻松了。

“英子,你到底来了!快快进屋,快,快!哎呀,你看把我盼的!还以为口信儿没捎到呢。”听到家犬的第一声吠叫,热心的婶婶便迎了出来。从英子手里接过小布袋,顺手挂在椅子的靠背上,便端茶倒水的忙活开了。其实英子最不习惯婶婶的这份热情,觉得纯粹是浪费时间的多余。但也不会去阻止,因为婶婶这人她再清楚不过,待人接物的礼节是很讲究的,谁也拗不过。哪怕自家人也决不含糊,逢个生日节气什么的,婶婶都有一套严格的礼数:谁跪拜谁烧香,谁站两旁谁在上。这些好似是婶婶做人的原则,亦或生活的原则,她长年一丝不苟的遵循着,坚守着,似乎靠这些规矩礼节捍卫着什么,袒护着什么。想来也应该是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吧,至少她一定这么认为。

待婶婶几句客套的寒喧过后,英子摘下挂在椅子上的布袋,轻轻地掏出那两双还未完工的鞋垫。还没顾得上看一眼呢,婶婶便呵呵的咧着嘴儿称赞了:

“要说咱英子这手啊,就是巧!瞧这花儿绣的,就跟长在上面一个样儿!”

“哪啊,婶儿,还没开始呢,只用笔画了个草图,这不拿过来想让您看看合不合适吗。”

“好好好,你画得好看,绣出来就更好看了。我都老了,瞅什么都赶不上了,还能看出个子丑寅卯啊,不管用!”

看着这两双雪白底子的鞋垫,那是英子特别用心的选了些碎布粘成的。一双画上了自己最喜欢的梅花,还有一双画了羞涩的并蒂莲,英子绣花的技艺是村里出了名的,说人见人夸毫不过分。一般非专业人士在衣物上绣出来的,无外乎就是些花花绿绿的色彩拼凑,很难勾勒出真实的实物图像。但英子独具匠心,能通过一针一线让花草的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延续。想象着这些花儿能栩栩如生地在白色的鞋垫上绽放,英子有些微微沉醉,一种憧憬中的喜悦缓缓渗透到心里。

家中四个姐妹,为何婶婶偏爱挑英子做伴,而且英子对这差事儿也特别乐意,这不仅仅是因为英子聪明,婶婶热情,而且其中还藏了一个鲜为人知的小秘密。

“过了仲秋,现在的夜是越来越长了,晚上干点儿针线活儿挺合适。婶儿,等弄好这两双鞋垫我帮您和叔纳几对袜底吧,冬天里踩着暖脚。”英子一边侍弄着线团,一边和正忙着做鞋的婶婶唠着。

“不急不急,先赶着鞋垫要紧!诶,他啥时候回来啊?去了湘西做衣服,挺远的吧?”

听了婶婶这句问话,英子的头垂得更低了,心里偷笑着,嘴上却略带埋怨的嘀咕了一句:“具体时间我也不知道,反正今年肯定会回,我听俺大姨说过。”

婶婶拿针在额上的头发里划拉了一下,习惯性动作,显得快而利索。同时顺着前面的话茬道:“这事儿靠自个儿寻思可不成,得等他回来当面说说才有个准话。”她的语气果断而肯定,就象学生做题套公式那样顺顺当当的,用不着多想。英子沉默了,眼睛里充满了略带几分矜持的等待。女孩子天生的骄傲和羞涩让她再次将这份心事深埋,只能让朦胧的情愫在无止境的想象空间里蔓延,当心儿随梦一起飞翔的时候,英子的思绪会在那个奇妙的瞬间里幸福的动荡,继而会有一种陶醉的感觉在胸中升腾,让英子黄土地般贫瘠的精神家园,在顷刻间获得愉悦的感受。哪怕是那种见不着、抓不到的飘渺,但心里的快乐却是无从掩饰的真实。

其实英子的心事就数婶婶了解最透,因为一开始英子就明里暗里跟婶婶提过,甚至并没有先让妈妈知道。这其中当然是有缘由有道理的:

那时候可没赶上自由恋爱的年代,英子心中的他是一位远方的表亲。记得初相识的时候,那个个头高高的、皮肤白白的,里里外外都透着书卷气儿的男孩,披一身冬日暖阳迎面闯入英子的视线,那种让人眼睛一亮的风度和神采,在英子的眼眶中即刻定格成一道风景。清清爽爽的气质,清清爽爽的笑容,宛如一棵挺拔的白杨,在金色的阳光里熠熠生辉。

从那一刻开始,英子便有了自己幸福的秘密。

婶婶一向最关心英子的婚事,一再承诺给找个知根知底的好人,于是英子最先和婶婶说起这个秘密的意图,自然也就很明显了。

这一晚上英子和婶婶并没多说什么,似乎各自心里都很明白下一步的程序,全然可以踏踏实实地放心等着。只是英子稍稍显得有些难耐,又羞于说出点儿什么,只能是一有空的时候便饶有兴致的捧起她的花儿,那么用心的呵护着一个水晶般美丽的愿望。



(四)



又到了农历的腊月时节,南方的冬天好似一年比一年暖和。雪花是越来越少见了,天气总是晴得那么彻底。闲暇之余,眼望头顶上那一片明净的蓝天,是如此浩瀚、空旷而且悠远,让人忍不住将心事任意放飞,然后双眼微闭,仿佛能于某种幻觉中找到一个诗化的空间,一份心灵的慰藉。

腊月的乡村,透着一份平日里少有的悠闲。老乡们终于可以暂且撂下锄头扁担,不必终日侍候在田里地里。年长的人们可以聚在一块儿抽袋旱烟泡壶茶,年轻人则投其所好的四处分散。于是常常可以在阳光充足的土墙边、草垛旁、或者房屋门口的天井里,看到三三两两的小团伙:男同志抽纸烟玩纸牌,女同志做针线织毛衣,不论老少,不论形式,所显现出来的都是一份宁静和安详。

和同村的伙伴一样,英子也最喜欢倚在有着暖暖阳光的一角,专注地侍弄着她的作品,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英子是个做事非常讲究的女孩儿,为了能达到她所要求的那种完美,常常是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返工。这一回精心制作的两双鞋垫,决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

眼看着期待的日子一天天近了,虽然和婶婶精心策划过,英子心里还是有几分忐忑,一想到如果人家无法给予自己想要的答复,那份苦涩和难为情该如何来排遣!想起这些时候,英子显得有些不安,眼神变得游移,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在那儿毫无规律的晃悠。

乡村的人们,就像织布机上的梭子,有着固定的速度,固定的线路,在固定的日子里不紧不慢的循环往复。英子的家人也不例外:母亲总是第一个早起,成天屋里屋外的,围着一家子的饮食起居在忙活;父亲不然,冬闲时节,是很少能在吃饭以外的时间见着他的;哥哥一向独来独往,很难得引起旁人的关注;剩下姐姐和两个妹妹也是各忙各的,或各玩各的,没有了大家一块儿劳动的场地,一下子每个人变得那么独立,让人觉得原来家是一个整体没错,但人却是可以很分散的,并不存在谁离不了谁。面对每天一寸不变的光阴,一寸不变的风景,英子好几次有些跃跃欲试,却好难找到跟父母说句心里话的机会。“或者不说也好吧,还是不说算了。”英子暗暗在心里嘀咕。只是想到这种事儿早晚要参考父母的意见,英子又担心万一有个难堪的时候,父母肯定会一惊一咋的没有心理准备。哎……到底如何是好呢?英子忍不住在心里长叹一口气。

“好歹有婶婶撑着呢,大不了我也装糊涂,当一开始就什么也不知道得了。”

“对,只能这样,这样便什么都能顾及到,没事儿的。”

英子在心里一遍遍琢磨,一遍遍假设。其实她也明白,这可不是一般的事情,只要做出努力就可以顺利达成的。但还是止不住去设计一些方案,甚至想到了那份有一点点遥远的亲情:他的母亲和自己母亲是同一个曾祖父,在一块儿的时候还是姐妹相称的十分亲昵。照常理大人们应该是蛮赞同的,感觉中找到了些许有利的因素,英子又在心里轻轻舒了一口气。

现在想来一个村姑的初恋,竟然有着如此的沉重的开端。那些自己给自己一点点加上去的压力,难道就是爱的份量么?

见了那个表哥以后,英子真的再也没想过别的,无论何人何事,都无法在她的心里停留,只剩下那一株“挺拔的白杨”,在温润的相思中疯长。



(五)

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发生什么不发生什么,很难随人的意愿,总爱将诸多的幸与不幸安排在人们无法预料的瞬间。

英子朝思暮想的美好时光,并不是在她层层迭迭的酝酿中如期将至。

那是正月末一个特别平常的早晨,东方泛白,虽能预见会是一个薄雾晴天,但是春寒料峭,一推开大门,嗖嗖的一股冷空气迎面扑来,英子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跟往常一样,早晨的活儿都是扫屋、担水、摘菜,或喂牲口之类。家里七口人,从没安排过谁谁该干什么,但却也自发地形成了一些规律。英子瞅着猪圈里盛青草的筐已经空了,担心一会儿赶不上猪的早食,便胡乱的扎了一把头发,换了双靴子,挎个竹篓直奔自家的油菜田。

早春的雾气挺大,待英子捣满一篓子菜叶和青草的时候,田间的露水已经沾湿了她的半截衣袖。望着这片薄雾笼罩的绿油油的庄稼,英子掸了掸身上的草屑,顺手将那些菜叶举到肩上扛起来,不紧不慢的朝家里走去。没几步路便到了院子的天井里,就在英子刚刚甩下肩上的竹篓准备进屋的时候,后面山坡上传来一阵清脆而急促的自行车铃声。

英子止住脚步,下意识的向屋后的小公路望去:目光穿过几棵矮松的间隙,看到有一年轻人推着自行车正从坡上下来。两秒钟恍惚,英子惊愕的发现,深藏心底的那个身影“唰”地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梦幻般的惊觉,英子傻在那儿。他轻轻的一句“忙什么呢?”让愣了半晌的表情缓过神来。

此刻可以看到的完全不在任何人预料中的一幕:他扶着自行车,站在英子的对面:穿了一身蓝灰色的防水布料休闲服,和白色鞋袜有着很讲究的搭配。头发打理得很精神,只是稍稍有些长了,掩去了半个耳朵。眼睛里有一些大男孩儿的拘束和腼腆,一脸斯文的笑容略带羞涩,皮肤依旧那样干净而白皙。而英子的模样却大相径庭:着一件普通的碎花袄,衣袖湿了,有一只是挽着的。深绿色的卡叽布裤子,脚下却蹬了双有着红色补丁的黑雨靴。最要命的是她的头发,每天都会用心的多弄几颗发夹梳得整整齐齐,可现在却是随意的缠成一束,显得蓬松而零乱。他俩都那样拘谨地站着,英子一时间忘了如何接待客人,只剩下满脑子自责跟懊悔,搁那儿不停的咬着嘴唇。

“英子,干啥呢?麻利点儿把那些菜叶剁碎,栏里的猪等着吃呢。”这时候,里屋传来妈妈的声音,让英子又愣的一下再次回过神来,接着如梦初醒般按照常规的方式,招呼着这位不合常规意义的客人。

其实对他今天的不约而至,英子和家人都觉得意外。虽说沾着亲,但毕竟多隔了几层,平常的日子极少来往。英子真正和他有印象的接触,还是前年的腊月,母亲五十大寿的那天,他第一次随他的家人来过这里。整整一年多时间,没有任何方式的联络,英子根本不清楚当初那份不经意的相识,在他的心里是否能留下些什么?或许也会有和自己一样的朦胧的期待?他今天来此会有什么别的事儿吗?面对静静坐在屋檐下的他,英子的每一个动作都伴随一个疑问,心里头小鹿乱撞,那种滋味可否就叫青涩的初恋?

吃过早饭,他依然十分随意的坐在院里的一棵柏树旁,丝毫没有要办什么事情的样子。此时英子从屋里弄出来一筐花生,还有一袋子黄豆,说是拣些饱满的做种子,同时剔除干瘪的、虫蛀的颗粒不要。于是两人围着一个大而圆簸箕,低着头默默的拔弄着那些豆子。不知道是无须多说什么还是根本就没什么可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言的尴尬,唯有豆子摩擦着滚动的声音来打破沉寂,除此英所能听见的是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他的样子平静而专注,没有太多复杂的情绪,看起来比英子要轻松许多。

幸福的光阴有时候也会觉得特别难耐。这还真是一种尤其矛盾的心理。

面临着这份相对无言的窘迫,英子说不清心中的感受。虽然有他近在咫尺的激动和窃喜,但那种拘束不安的静静的氛围,到底是什么她不太懂,却可以肯定决非尽在不言中的默契。这样的话,英子就没有理由消除心里的忐忑,偶尔会怯生生的和他搭讪几句,都是些与正题无关的问话。英子心里乱极了,好象有一些恨他、还恨自己,又好象不知道到底在恨谁、恨什么?总之是憋得发慌那种压抑,一遍遍用牙齿刮着嘴唇,也没有咬出一个字来让自己释放一点点。

“他来这一趟,总会有个通顺的说法吧。”英子心里如此想来,觉得不用再去挣扎了,安安静静的等待什么就行。

一家人各自忙些零碎的杂事,也没刻意凑一块儿说点什么,他的到来好象只是临时添了一个人而已,丝毫没能引起任何人的任何改变。 过了午后,但见室外的阳光格外和暖,英子想到该将关在棚里的牛牵出去走走了,平时这事儿都是归妹妹三儿包了,可今天她想揽过来。

“对了,就出去走走吧。”她心里迟疑了一下,还是去棚里牵牛了。

一会儿他跟了过来,轻声问了句:“附近有草地吗?”

“不,草还没长茂盛呢。将它赶到绿肥田里就行。”

“哦,我跟你去看看吧。”他边说边跟在了后面,可能不大习惯牛身上的味道,或者乡间的小路实在太窄了,他落得老远,一直到英子将牛放回田里,才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的赶上来。

初春的田野一片绿茵茵的肥美,散发着无限生机。靠近田边有一口硕大的荷塘,虽然里面衰败的残荷还没有复苏,但水位较高,阵阵风儿掠过,送来一丝丝恬淡的清爽。

他在池塘边的草滩上拣了块干净些的地方坐下来,显出几分轻松惬意的样子。并随手拔了一根身边枯草,小心玩弄着上面一碰即落的干花。英子离他不远,面朝牛儿吃草的方向站着,时不时捋捋头发,并给他一个若无其事的回望。

“我一会儿回去,你去我家玩吗?”他做了好几次深呼吸,终于吐出了这句问话。

英子按捺住“砰砰”乱跳的心,忖度良久,还是答非所问:

“还去湘西做衣服吗?”声音怯怯的。

他中学毕业便随他爸爸学缝纫,早两年便到了湘西吉首的一家制衣厂做工。所以没干过多少农活,从他身上很难找到土生土长的农民原形。正是他这种远离乡村土腥味儿的清爽和明亮,成为牢牢吸引英子的一块强有力的磁石。也正是他那种农民身上少有沉静与儒雅,让英子感觉到了自己和他之间那道异常醒目的距离。

面对英子的问题,他淡淡的说了一句“可能吧……”后面欲言又止的内容被陷入思索的表情所替。这个答案应该是英子意料之中的,其实也没什么,不知为何心里却总是挂着这件事。

那天下午他确实回去了,走的时候英子送了一程,虽然仍是无语,但他从英子手里接过那两双鞋垫时,流露出了异常喜悦的神情。在道别时他所投过来的那一道目光里,分明写着一种情怀,一种表露得不是十分明晰但却可以肯定其主题的情怀。英子被这种情怀深深的感动了!返回时独自在山坡的松树下坐了许久,任心潮沸腾,思绪纷飞,直到天边的斜阳坠落山谷,苍茫的暮色淹没大地……

那个晚上英子的情绪被一种神奇的喜悦浸泡着,她从来没有体验过如此微妙的感受:有一点点兴奋、一点点满足、一点点幻想、一点点期待,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写入了前所未有的新!对,就是这份充满了生命力的新,让英子有着获得重生般的朝气与活力,那一脸透着自信的笑容在坦白:她真的拥有着爱情,真的拥有!

原来就在英子寻思托婶婶帮忙的同时,他也正揣着同样的心思,只是男性天生的沉着掩饰了他那份悸动。于是从英子一家接见对方安排的月下老人开始,一切都从朦胧变得清晰。接着两家便按照传统婚姻习俗的步骤开始张罗,因为是亲戚,有些事儿办起来显得尤其简洁而且顺利。由长辈们陪着来来回回走了两趟,说一些客气的祝福之词,交换几样简单的礼品当信物,就等有个一年半载的便可以娶亲过门了。



(六)



思念的季节,风儿携着秘密,云儿裹着心事。阳光下静静绽放的每一个生命,都透着淡淡的忧郁的美。

心儿如水,思念如潮。多少个日暮晨昏,英子追随着那段极其有限的曼妙回首,在曾经留下美丽痕迹的地方踽踽独行。尤其在风起的时候,英子喜欢走进大片的田野,感受那种可以让思绪任意驰骋的空旷。

留下那张唯一的两人合影,他又一次前往湘西,停留在一个英子全然未知的城市。那可是背井离乡,除了同伴,家乡没有人知道他在那边的状况,只能理解为挣钱谋生计。那会儿好象并不知道鸿雁传书之类,英子和他就那样生生等着,等待再度相逢时那份由衷的欣喜。

山村的日子,仍然是织布机上的一副不知疲倦的木梭,在生活的总轴上抽出流水般冗长的光阴,织就了一张张近似雷同的岁月的布匹。什么都不曾改变,什么也无从改变。日落晨起,鸡鸣狗吠,水土常在,草木常新。偶尔从山头村口的田间地里,传来一声声长长短短的吆喝,那音律、那腔调,都出奇的一致,让人分不清出自谁口。想来山村空气里久久弥漫的自然醇香的气息、陈年老酒般的悠远绵长,这,便是乡韵的意境吧。

春去春回,寒来暑往,英子浸泡在温润浓郁的思念里,过了两个年头。

那是一个夏末初秋的一个异常沉闷的午后,英子从棉花地里采了一篓新吐絮的棉朵,担心下雨,便有些费劲的将其扛在肩上,左手托着篓的底部,右手向上绕过头顶,抓着篓的边沿以便稳住,正急急的赶回家。刚蹭蹭蹭的踏上屋旁的山坡,便听到了屋里传来妈妈和一个陌生女人的谈话:

“他大姨啊,这事儿说穿了也怨不了谁,常年在城里工作,难免会碰到更合适的姑娘。他交待我一定向您道歉,真的对不住英子,……”

听到这儿,英子反射般的收住因惯性而向前倾的脚步,把头从向上反着的胳膊弯里探出来,认真的继续聆听屋里的说话声:

“唉,孩子们的事儿,咱大人还真管不了。可苦了这丫头,她一直盼着!唉……这种事儿该怎么来跟她说呢?”妈妈说“一直”两个字时特别用力,带一点点儿忿忿的情绪,仿佛要把英子这么多的日子的相思给掏回来,来平衡这一刻的巨大失落。

后面还有人接着说什么英子已经听不清了,刚刚灌进耳朵那些话好似一剂杜冷丁注入了她的身体,顷刻间有一种凉嗖嗖的东西在体内迅速蔓延,继而感觉有些恍惚,头脑里蒙蒙的一片空白。她打了一个趔趄,摇晃着将肩上扛着的棉朵甩了下来,用力地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坡上滚落的棉朵,面无表情的愣在那儿。天上有几片深灰色的云盖了过来,仿佛饱含着雨水,显得特别厚重。空气依然还那样沉闷,英子就地找了棵矮松倚靠着坐了下来,头顶的阴霾低低的笼罩着,久久没能散去。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英子好像变得不会思考了,什么也没办法设想,什么也想不起来。就那样神情木然地坐着,直到暮色四合,直到倦鸟归巢。

当英子意识到天色晚了,什么都晚了,真的该回屋了的时候,便怏怏起身,拾起那些散落在地的棉朵,这回只是将篓子挎在右臂上,因为用力而不能不将身子大幅度左倾,歪歪斜斜地移步到了院子里。在厨房里忙活的妈妈听到动静,大概知道英子回来了,把头探到门打了声招呼:

“回来了?”显然纯粹只是招呼。

“回来了。”英子回应的声音很低,而且透着一种若无其事的平静。

自打那位传话者离开家门,妈妈的心就一直悬着,像一只不小心碰到蜘蛛网的虫子,被一根丝线粘着,只能吊在半空中晃荡,没有办法着地。这回听到英子平静的声音,心似乎往下沉了沉,但仍然做不到泰然自若。妈妈此刻真的不知道,英子对这件事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也不知道作为母亲或家长,自己该怎么样去迎合她的可能表现出来的态度。自从接识他之后,单纯的英子变得更简单、更快乐了,好象心里只会想一件事,只惦记一个人,甚至只会做一个梦……想到这些,妈妈感觉特别惶惑和不安,以至于那晚的饭菜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失误。

到了晚上入睡的时候,妈妈吩咐三儿去了大丫那儿,自己凑到了英子的床头。长长的叹了口气,并没有说什么,英子先开口了:

“妈,我知道了,知道您要跟我说什么……”没能好好说完嘴里的话,英子止不住哽咽了,眼眶的泪花好似泉眼里囤积已久的一股水流,由于某种外力即刻喷涌而出,从外侧的眼角直线流淌,滑过耳廓,沾湿了枕头。

“啥时候明白的啊,孩子?”妈妈的声音里夹着埋怨,可不知道该埋怨什么,一边用手揉着眼睛,一边嘴里还忘不了嘱咐:“早点让这事儿过去吧,啊?你年纪还小,这不算什么,犯不着伤心,这样会让妈也放不下……”

英子久久没有说话,感觉到眼泪已经在脸上风干,感觉床沿上的妈妈一定很疲惫,佝偻着腰侧身坐着,微弱的煤油灯光线照在她饱经沧桑的脸上,有着让英子的心一阵一阵疼痛的忧郁。那盏灯放在离妈妈很近的位置,将她的身影特别夸大的投放在对面的墙上,让人看不去极不真实。

看着英子并没想说点什么,妈妈欠了欠身子,再用右手抹了一把眼睛,默默的离开了。这是英子第一个无法成眠的长夜,她想着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那个早晨,想着荷塘边看牛的那个下午,想着绣上了并蒂莲和腊梅花的鞋垫,想着那个风中白杨般精神而清爽的身影……这一晚上的时间,英子无从回避的被梦一般的往事纠缠着,陷入了虚幻而无止境的追忆。尤其那流星般刹那闪过的小小片断,甚至都无法够成英子和他真切实际的过去。只有那些美丽的憧憬,那些真诚的期待,才是真正的难以割舍的情节,也是支撑英子简单快乐的缘由。此刻,面对这座美丽的海市蜃楼猝不及防的轰然塌陷,并且让英子找不到可以有一些怀想的残垣断壁,这会是一种何等彻底的失落?

之后的日子,英子生活的内容和秩序依然,只是无论何时何事,她的脸上都略带几分凄清的淡然,说不上沮丧,更没有颓废,眼睛里盛着的,是一种对世态炎凉不闻不问的冷漠。和村子里早早晚晚忙活的人们一样,每天照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总以一幅没有表情的表情,面对着周围层层叠叠的悲喜。



(七)



又是一年年底,大大小小的风雪是一场接着一场,一点儿比不了往年的那个暖冬。

大家伙出门都是大衣棉帽再加靴子,捂得分外严实。

就在这个严寒的冬天,有一件尤其让英子关注的事情:他要结婚了。这是那边亲戚捎过来的消息,说是已经定好了日子,到时候请英子一家喝喜酒去。怎么说妈妈还是人家大姨,沾亲带故的有什么喜事儿都会礼节性的客套一番。

不久便到了那个日子,妈妈眼瞅着天寒地冻的,路途又远,建议让爸爸一个人跑这一趟就成,再说前面有那么件事搁在心里,也没谁乐意凑那份热闹。平日里外面有个吃吃喝喝的机会都是爸爸给揽下来,那些喧喧嚷嚷的场合,最怕是娘娘一族的话匣子。难得他可以做到什么都不闻不问,只顾喝两口痛快的过过酒瘾,末了送上红包算是了一份人情,就此完事,显得干脆而简洁。

于是那天一大早,爸爸就迎着雪花出门了,就那样的天气那样的路程,估摸着走到那儿怎么也得两个多小时。

爸爸出门没多时,英子草草的弄了点早饭,速速吃完跟妈妈说了句:

“我今天得出去一趟!”语气显出几分坚定。没等妈妈问点儿什么,她已回房穿衣服戴围巾,连包都没带便径直走了。妈妈在后面追问了一句:

“这么大冷天的,你上哪儿干嘛去呀?”

“我会很快回来的。”英子有点儿答非所问。

走了好长的一段公路,才到了平常熟悉的小镇。因为走得快,英子有点儿喘,口里不断呼出的热气,形成一小团一小团云雾在空气中慢慢扩散,英子突然不知道要做什么。走着走着便不自觉的放慢了脚步,甚至站在路中间停了下来,环顾四周:路两旁是落了叶的白杨树,细长的枝条在冷风中瑟缩,不停的抖落上面沾着的雪片。或许因为天儿冷,并且又是在早上,镇上的许多店铺都还没有正式营业,大门紧闭或者半开,一点儿也看不到往日热热闹闹的景象。英子驻足良久,突然一声尖锐的汽车喇叭让她吓了一愣,本能地闪回到路边上,开始了漫无目的的踽踽独行。

在经过一家衣帽店的时候,英子下意识的往里瞟了一眼,只见花花绿绿的琳琅满目,店主正在将一件件货品有序的摊开。但见那一溜儿摆放整齐的帽子和围脖,每一款的颜色都那么鲜亮抢眼。英子的视线不自觉的停了下来,只是一改往日精挑细选的习惯,大致瞅了瞅,选了一顶最不醒目的深蓝色帽子,套在头上试了试,平整挺拔的帽沿确实给人增添了几分精神。英子觉得合适便付了钱,继续她没有目的的行程。

离家越来越远,英子的脚步却越来越慢。风雪似乎小了些,道路两旁的树木不再摇晃得那么厉害,只是在冷风中微微抖动着,显出几分抵御严冬的疲惫。

英子清楚的知道:再径直走不多远,就该到他们家了。今天是他一生中收到最多祝福的日子,心里的甜蜜只差溢出来了,肯定没有空间来装载某些回忆。而自己却仅仅只是他的一个回忆,还有什么必要在这个时候出现呢?英子边想着边止住了向前的脚步,茫然的伫立在风里,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也许是因为雪天,公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偶尔有辆汽车出现,大老远的就鸣起了尖锐的喇叭声。英子不耐烦的往马路的最边缘挪了两步,心里被这刹那出现又刹那消失的喧扰搅得更乱。她索性下了公路,跨过路边的那条盛满积雪的水沟,踏上窄窄的田埂,静静的站一会儿,感觉冬日的田野是那么宁静、那么空旷。再抬头看天,仍然有一些疏疏落落的雪花,与风儿温柔的依托着,飘飘悠悠的在空气中自由飞舞。

英子仍然静静的站着,看上去有些疲惫,空茫的眼神无法让目光凝成一束,只能像雪花一样疏散在无形的空间,但却找不到一处着落。此时脑子里好象塞满了什么,又好象什么也没留下,所有的所有被全盘抽空,连身体都似乎失去重量在随风游移,脚下虽然有路,但却感觉每踩一步都是空的。

在飘忽的思绪中,英子挪动了迟疑不决的脚步。小路上覆盖着软软的衰草,虽然其间填充着冰雪,但也绝无滑倒的可能,蓬松松的踩上去甚至会很舒服。英子将目光投向了路面,埋着头愣愣的走着,每一步都显得那么被动,那么生硬。象是一个一心离家出走的孩子,好不容易冲出了那个有形的框架,却又陷入到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英子揣着自己的心事,并不见得压抑和繁重,而是一种理不顺收不拢的杂乱和零散。

正默默走着,不知从哪棵树的枝头传来了小鸟清脆的鸣叫,那种声音真的很婉转,让英子感觉到了心里的沉闷。于是她加快脚步,抬头环顾以确认方向,选择了回家的路径直走去。当经过一大片池塘的时候,或许因为濒临水面风大了些,就在英子无意转头的一刹那,她头上那顶帽子“嗖”一声被带到了池塘中间的水面。那么突然而轻巧,象某某人有意和英子开的一个玩笑。没等英子回过神来,那顶帽子已飘零水上,借助风力一漾一漾的渐渐远去。

“真是的……”英子嘴里嘀咕了一下,竟然露出难得的淡淡一笑,然后无奈的摇了摇头,以更快一些的速度往家的方向飘然而去。



(八)



生活是一个奇妙的圆,忙忙碌碌的绕完一圈,日子又回到了往日的从容和宁静。

英子依然随着乡村的节奏循规蹈矩的生活,仿佛什么都不曾经历,什么也没有留下。她可以让每一天的日子简单到只剩下纯粹的时间概念,那不也同样证实着生命的存在吗?脑海里少却了可有可无的意念,或许是空白是乏味,但也是平静是轻松。如果生命的状态除了精彩与无奈还有第三个选择,那么就选择简单的平淡吧,平淡才是真。

平淡的英子,认识了生活的真实,也读懂了真实的平淡。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虽然那会儿傻乎乎的背诵这些文字,但并没有学会渗透。是生活随时在告诉每个人应该有的态度,姐姐英子是个悟性很好的女孩儿,她懂。

那么和村里的姐妹一起,英子也会随着大伙儿张扬她平淡的可爱之处。当都市流行风的尾声偶尔遗漏到村里,告诫姐妹们再留两根辫子便意味着俗气,姐姐瞢瞢懂懂的觉得心疼,但还是忍不住跟着去剪掉,换了一头前面齐刷刷、后面齐整整的短发。与英子的大眼睛大脸盘相陪衬,更显出女孩儿的妩媚和玲珑。

其实家里有人给英子提亲已是常事儿,英子都习惯了那些来头和说词。要是爸妈都不乐意,她也只是淡然一笑的谢绝,不会给自己留一点儿私人的余地。在她看来那只不过是一些随便提提、很难排上日程去落实的闲话儿,听多了也就顺风过去了。

直到有一天,同村的彭姐向她提起自己的堂弟,说到他高中毕业的时候英子睁大了眼睛。姐姐念书少,刚踏进初中门槛儿就被折回来了,一个人的文化在她眼里成了最有力的吸引。彭姐还谈到他是独生儿子,父母忠厚老实,家里只有一个妹妹待嫁。这些都是爸妈愿意听到的。于是,姐姐答应了彭姐的引见,时间安排在五月的端阳。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正午的时候,从田地里忙活回来,能感觉到一份初夏的燥热。英子清楚的记得上次彭姐约了自己去她家吃午饭,因为刚逢过节,英子谢绝了,答应稍晚一点儿再去。于是在家简单的吃了碗茶泡饭,也没尝尝妈和妹妹她们包的粽子,英子向来对吃的没太大的兴趣,不象三儿,要是逢年过节家里弄点儿什么好吃的,她可是妈妈最好的帮手。英子却往往更爱做哪些与吃不相干的事儿。因此无论妹妹捧着热腾腾的粽子怎么引诱,她都可以不动声色,简单的一句“我饱了”会让讨好她的人觉得很无趣。

想来应该是蛮让人心动的一次相亲,可是英子却格外的冷静。她甚至都没有仔细想想该换件什么样儿的衣服,配上哪条裤子哪双鞋子,就那样随便拣了件粉色的格子衬衫,看看身上蓝色咔叽布裤子还挺干净,于是蹬上那双刚刚洗过的军用胶鞋,匆匆出门去了。边走边用手捋了捋散着的头发,就象平日里出去串门那样平常。

没几步路便来到了彭姐家所在的山腰,想到此行的目的,英子心里到底平添了几分羞怯和紧张。没等来得及叫主人的名字,便抬眼发现彭姐门口正站着一位不相识的青年。从心里揣测他可能是谁的那一刻起,英子的心跳便不可克制的明显加快。

“请问彭姐在家吗?”本想用“你好”来打声招呼,可一张口却成了这样的问话。

“哦,你说我堂姐啊?她在的。”那位青年虽然回应挺快,但还是藏不住一分拘谨。

“呵呵呵……”彭姐先声夺人,满脸堆笑的从里屋出来:“你看他,总算把你等来了,一直在门口望着呢!快进来坐坐坐。”

彭姐快人快语热情的招呼着,英子就近找了把椅子坐下,他走到厨房那边去找茶水,没料被彭姐速速挡了回来。显得有点儿窘,在原地进进退退走了几步,便拿杯茶坐下了。彭姐介绍完各自的称呼,便寒喧着将两个人来来回回的夸了好几遍。英子无语,话茬间偷偷打量着对面的青年:着一身深蓝的中山装,能见得刚用熨斗烫过的平整,头发有点儿自然的卷曲,但经过打理倒也服服帖帖,有一种修饰出来的干净利索。皮肤不算白,是乡村阳光给予的固有的色泽,或许由于紧张的缘故,脸上微微泛着红光,能明显感觉到他心里不知所措的慌乱。偶尔抬头与英子的目光交汇,那可是相互间最微妙的一瞥。尔后彼此留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在没话找话的闲聊中缓缓收敛,其实谁都不清楚自己当时在说些什么,想些什么。不知道那种意马心猿的慌乱是否即为所谓的爱情的开端?

总之自从有了那次相见,英子的生活便平添了不少新意:遵照当时乡里的习俗,她配合操心的父母和热心的亲友,正一步一步的筹备自己的终生大事。

我始终不明白婚姻到底是一道怎样的人生课题?能在父老乡亲的传统理念中如此简单的完成。但我知道英子走进婚姻的过程是仓促的,是被动的,是没带任何感情色彩的。

当时,她非常机械的把人生划分成几个简单的步骤,想想自己既然走到了那一步,那么就继续走下去吧,祖祖辈辈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跟谁过不是过呢?日子可是实实在在的柴米油盐,那些心驰神往的美妙憧憬,那些蠢蠢欲动青春情怀,虽有诗一般的美丽,但也是梦一般的飘渺,很难回归乡村生活的真实。

英子从骨子里肯定:乡村即为自己既定的生活圈子,自己的命运只可能与本土的贫瘠相连。那些忽隐忽现的甜蜜怀想,那些不可名状的梦幻心事,大概是与敦厚淳朴的乡土无关的,或许贫瘠的土壤根本无法滋长和培育一份绚丽的心情。于是,如此“认命”的一番诠释,让她显得分外冷静,镇定从容的面对着生命的履历,安安静静的步入了另外一个家庭。

英子出嫁了。

差点忘了交待:那个娶英子进门的中山装小子名叫新平。不想提他是因为他从未走进英子的心灵深处,从未走进。



(九)



如果说英子并不完全符合当时大众认可的好女性形象,那应该是她骨子里潜藏的一份好强在作祟。

长长的岁月一直在验证:山村里根深蒂固的贫困,只有靠无尽的辛劳和汗水才可能得以缓解或挣脱。英子深深明白,自己的命运早已托付给了这片土地,她要从中挖掘哪怕是一点儿一点儿的欣慰,除了一门心思的付出勤劳,不允许有丝毫其他性质的犹豫。

农历九月是冬种季节,村头的地里多半是密密匝匝的有待移栽的油菜苗,绿茵茵的一片儿覆盖在山坡上,看上去特别喜人。

天色微明,夜的宁静还没有退去。象往日一样,英子早早起来,伸手挎了一只大竹篓,轻轻的掩上家门,再次来到山坳上的那片油菜地。

虽然冬天还离得挺远,但过了白露、秋分,清晨的雾水颇有几分寒意。英子站在地头瞅了瞅这几垅小苗,已经移去一部分栽上了两亩大田,家里六亩责任田有一亩撒播了绿肥,那么还剩下三亩空着,这些苗子应该足够了。于是她把竹篓放下,搓了搓双手,拣一块比较浓密的地方,将那些相对茁壮些的小苗一棵一棵的拔起,够一小把了便找根稻草缠上,然后小心翼翼的放进篓里。

因为必须将手伸到小苗的根部,然后轻轻拔出才能保证苗的完好,所以没过多久,英子的衣袖便被叶片上的露水沾湿了一大截。此时身上的关节已经有点儿酸了,湿漉漉的手还有些冷,于是英子将弯成九十度的腰直了起来,甩了甩手上因为有水而沾着的残叶碎屑,然后用力拉伸一下腰部,在垅间的浅沟里来回走了几步权当休息。再回头看了一眼那只竹篓,还有一半儿是空着的。她深深吸了口气,挽了挽袖子,再次利索的弯下腰去,直到装好满满一篓油菜苗的时候,她抬头看天,日头已经一竿子高了。

英子将拔好的油菜苗放在屋外天井边的桃树下,并找了几把稻草盖上,一来防止太阳晒蔫,二来避免被鸡啄食。

再回头看看屋里,大门仍然虚掩着,好像没什么动静。她并没有觉得异常,想着屋里的人很可能象往常一样还在酣睡,尤其是新平跟他爸,每天总是叫吃饭了才揉揉惺忪的睡眼,攥着裤腰带从里屋缓步出来。在这个家,说他们爷俩是皇上和皇子那是太抬举了,因为除了享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福气,从来都无法下一道具有实际意义的可行的“诏谕”。家中的大情小事,很难给个建设性的主张,只是空有一幅主人的姿态,实际则为两个很难服从的帮手。婆婆是一个没有态度的老好人,对谁的发言都是诺诺连声,六十出头了,身体挺硬朗,但视力不好,干活有效率没质量,和耐心细致的英子很难配合。另有一妹妹在城里做小工,因难得回来一趟,在家也只能当客人。

当英子挑着木桶去池塘担水的时候,看到了正在码头洗菜的婆婆。

“妈,今天早上都吃什么呀?”

“现在都快青黄不接了,菜园里也没啥掏弄的,多烩点儿腌菜凑合着吃呗。”

“嗯,知道了。”

英子边应声边用木桶划拉水面,待漾走那些碎的菜叶时猛地将水桶沉下,满满的两桶水上来,不说一百,八十斤是绰绰有余。上坡的时候英子是很吃力的,挑过一担之后,新平将水桶接了过去。英子便和婆婆一块儿忙活早饭。

过了秋收季节,白昼慢慢变短,干活也不抢时间。村里大多数人家都将一日三餐改为两顿,待到终于可以出门干活的时候,往往已经是早中午了。

在金色阳光的普照之下,秋日的田野显出几分光秃秃的荒芜。大片的土地被人们翻耕过,沉睡的泥坯上只剩下早已枯死的作物的矮茬,很难发现哪怕可以作为点缀的零星的绿意。

移栽油菜是相对闲散的农活儿,不象夏天的禾苗得与日头抢时间。从整地、间苗、上肥到移栽的各个环节,可以大伙儿分工合作,也可以一个人不紧不慢的一项项完成。所以在这个季节,在田间劳作的人们相当疏散,三三两两看不到太多忙碌的影子。

今天英子家里算是全体出动了:新平和他爸挖坑儿上肥,婆婆丢苗,英子埋土,劳动的场面显得挺热闹。也许是因为极少有这样的机会凑在一起干活,英子显得比较兴奋,干起来也格外卖力。心想着要是照这样的进度两天下来,就可以把剩下的田地全部种上苗子,那样的话怎么说也能多一点收成,……

在这个家,陪在地里多一份耕耘的同时能多一份收获的话,便是英子心里最大的安慰。

时间已过了晌午,可苗子还没栽完一半。英子琢磨着今天这块田的移栽是否能全部完成,是不是还需要拔些苗过来续补?边想边抬起胳膊拭了拭额头的细汗,这时便发现新平他爸已撂下手中的锄头,坐在田埂边的干草堆上卷起了纸烟。

他老人家也是六十出头,个儿比较瘦小,尖脸光头,模样笑盈盈的显得不够严肃,说不好听点儿还给人几分“诈”的感觉。记得那会儿正热播《乌龙山剿匪记》的连续剧,我总觉得他就是该戏里面那个“响当当”的“榜爷”,虽然除了都是光头之外,其长像和模样都大相径庭。可在我儿时懵懂的潜意识里,总是不自觉的就将他们俩划上了等号。现在想来那可能就是所谓的“神似”吧!

由于他在自家兄妹中排行第六,没事儿也总爱在村子里走家串户的溜达,于是人们给了他一个特别顺口的外号叫“彭老溜”。“彭老溜”有不少的喜好,尤以吹唢呐见长,平时老见他唱曲儿玩牌开玩笑,显得特别闲散。

这不?田里的人都还在忙活着,但见“老溜”倚在干草堆旁,嘴里吧哒着烟卷,同时还从鼻腔里发出不成调的哼哼声,似乎他的生活概念里永远没有“紧迫”二字,一贯这样自由闲适,随意而悠然。

新平倒也象极了他爸,干任何事儿都是慢条斯里的节奏,一副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他平时可不爱吭声儿,就连问他一句话也总是嗯嗯啊啊的,凡能以点头或摇头来完成的答案,他决不会吐出半个有声的文字。

其实家里人极少能凑在一块儿干活,不知往日田里地里都是谁在出入,很难想象依照主人的如此效率,那一茬一茬的农活儿都是以怎样的进度去完成?反正自从英子进了这个家门,就没有闲着的时候。在每一个风雨阳光的清晨日暮,英子总惦记着田间地头的事情,并伴随对辛勤劳作之后能大获丰收的憧憬,她会微笑着挥别正要落山的日头,让那一份最淳朴的希望在心底里轻轻的荡漾……

说来乡村的日子也真是奇怪:无论忙忙碌碌还是逍遥闲散,每个人都过着几乎雷同的生活。岁月在田野里纵横交错的阡陌上无声的蔓延,很难带给人们关于人生幸与不幸的深刻领悟。每一个挽袖赤足的村民,他们默默的沿袭着祖祖辈辈传承的步调,在由两间土房与几亩良田构成的线段上不知疲倦的来回。简单重复的农家日子就象山间汩汩流动的溪水,人们都已经熟悉得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抚今追昔,相对当今喧嚣繁芜的都市,想想当时村民的生活状态,真实地影射了一个何其难得的理念!让人感觉到生命从来都是一种最自然的状态,任何人为的粉饰和雕琢都显得极其盲目和苍白。



(十)



回到英子的生活里,她信命:自己本为穷苦人;但没有认命:当以勤劳来挣脱。

于是,在家中无一得力帮手的状况之下,她丢掉了做女儿时最最喜爱的针织缝纫,将自己整个儿投身于土地,期待着从那一茬茬的作物中一点儿一点儿的收获生命的希冀。

但个人辛勤的积累最终敌不过大众无以抵挡的消费,新平一家过惯了长年自给自足的温饱生活,英子努力增收的同时也在无形的扩大支出的流量和缺口,不知不觉中,英子变成了单纯的让一家人消费层次缓步上升的基石。

婚后第二年的冬月,英子已经是有了六个月身孕的准妈妈了。无论日落晨起,虽然依旧能看到她拖着臃肿的身躯在固定的地点忙活,但精神和体力都显现出大幅度透支的失落和疲惫。目光总是呈无法凝聚的散射状,很难分辨出是一种没有心事的空虚还是掩饰了太多心事的沉重。她在家里变得沉默了,但她情绪上的改变从来都不会对家的气氛构成任何影响,一直非常奇怪他们一家人之间那种特别陌生的默契:本来是较为良好的彼此相互适应,却构成了一种互不干涉的冷漠的和谐。我始终不明白该如何解释如此风平浪静的家的氛围?也从来没有人去走进英子当时的内心。因此,在他们一家人相处不到一年的共同生活中,我怎么也搜索不到哪怕能给人一点点印象或思考的对白。大体上看来:

英子和新平一家从来没有冲突,好像根本就无从产生冲突,但的确有一种不好的东西暗藏在家的深处,不然为何在看到和谐的同时却找不到该有的温暖?同一块地里干活,同一张桌上吃饭,同一间屋里睡觉,感觉到的是一种错误的宁静,没有一丝风吹草动的家园,只剩下了无生趣的枯竭般的贫乏。他们各自坚守着自己生活的原则和信条,没有合作的愉快,也没有分开的失落,默默沉寂的同时,似乎还带几分难言的压抑。流水般冗长的光阴,只能在那种空洞乏味的沉寂中一天天消殒。于是,英子对抗命运的武器也在这种令人费解的“和谐”中渐渐失去了效力。

她付出的汗水,换不回任何精神与物质。哪怕一个笑容,或者一句责怨。

在英子临盆的前两个月左右,她总爱时不时的回到娘家,而且也变得活跃多了。每回来一趟得步行好几公理的山路,妈妈只怕影响她的身体,毕竟是特殊时期,担心弄不好有什么意外,还有如果万一在娘家早产?看妈妈着急埋怨姐姐的样子,我好像能感觉到那个可能的“万一”具有不一般的严重性,但究竟会是怎么样的一个后果也就不得而知了。

姐姐一回到娘家便有了说不完的话,甚至还会一改往日淑女的文静,去唠叨别人的家长里短,却从不涉及到那边的几个人。妈妈问起的时候也只是淡淡一笑:“还好,没什么。”然后便急着岔开了话题。

“妈,您今年养的两头猪怎么样?都喂些什么,肯长吗?”

“妈,爸爸晚上是不是还老咳嗽啊?要他少抽点儿那些廉价的纸烟,有时候都发霉了,还舍不得丢掉!”

“哥哥嫂子最近没吵架吧?妹妹成绩还好吗?您不识字,也没法关心她的学习,待我哪天有空去学校问问老师好了。”

“隔壁的李大妈身体还好吧?瘦得跟干柴似的,真担心刮大风……”

很难想象姐姐竟然也有如此唠叨的时候,一幅要把在那个家的语言空白全补回来的架势。有时候她小住三五个日子,一天到晚都说个不停,追着赶着问问题,还真让人有些烦她。要是觉得大伙儿不爱搭理了,她就会急着赶回去,哪怕刚到一会儿。所以妈妈就更操心了,有时候会陪着送送她,就在那段时间,姐姐隔三插五的拖着沉沉的身子,在娘家与婆家的山路上孤独的来回。

有一次已经吃过晚饭了,月亮早早的升起来,天色仍然显得很明亮。不知为何姐姐突然说想要回去,妈妈拗不过她,只好送她出门。翻过了一座座小山之后,隐隐约约可以望见他们家的房子了,妈妈这才止住了脚步,交待姐姐小心慢行,然后母女二人执手道别,各自回了家。

时隔数日,没见姐姐回娘家了,听不到她在耳边的喋喋不休,我们反而觉得缺少点什么,母亲更是担心。要说临盆应该还差些日子,如果早产新平肯定得过来报信,到底是怎么了呢?抛不开心中的牵挂和疑虑,母亲选择了一个晴好的下午,直奔姐姐所在的新家而去。那是一座和我家差不多大的土坯房,静静的卧在一个长满了矮松的小山坳里。母亲是第二次来这儿,熟练的操了近道,从东头的菜园子经过,打开院墙的篱笆门直接来到了屋前的天井。但见大门敞开着,屋里静悄悄的,新平正靠在一把藤椅上专心的打盹儿。待母亲走近他才忽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淡淡的说了句“英子病了。”便将母亲让进了里屋。

母亲匆匆地撩开门帘,一眼便瞅见了卧在床上的英子的面部:双目微闭,嘴唇翕动着,脸色通红通红的,那样子全然无法感知外界的动静。看到女儿的模样,母亲眼里立刻扑闪着晶莹的泪花,她伸手触摸英子滚烫的额头,嘴里喃喃道:

“你这是遭孽啊,孩子……”

新平这时也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只盛满白水的杯子,递给侧身坐在姐姐床沿上的母亲,平静的说道:

“爸妈请了医生,说是肚子里有孩子不能随便吃药,但她老不退烧,有时还说胡话,有人说得找个道士法师来看看,我爸妈现在去找去了。”

母亲没有接下新平的话茬,噙着泪给姐姐喂了点儿水喝,接下来找了块毛巾用冷水沾湿,然后轻轻敷在姐姐的额头。新平继续在门口坐着,母亲默不做声的换着手帕,直到太阳落山,也没见那两位长辈回来。

那天,妈妈连夜赶去镇里请了一位熟知的医生,几经周折,姐姐终于慢慢好起来了,可是精神特别脆弱,老爱哭还发脾气,于是妈妈一直安排我们家人陪着。有时候我放了晚学也直接赶去姐姐那里,她总是特别高兴的陪我吃饭、看我做作业。有时候微笑着问这问那儿的,让我错误的以为她其实很知足、很幸福了,啥也不愁,只是专心的等待着宝宝出来。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姐姐英子真的很不简单,很难!



(十一)



人生是人类最广博最深刻的话题,是否因为人的命运处处时时都暗藏着某种无法定义的玄机?林林总总的生活模式,无论怎么样千变万化,但冥冥中总有一种东西是不变的,那或许就是命运的定数吧。就象那条生命年轮的主轴,看它周边,千姿百态的圆形无一雷同,但唯独不变的是均以此轴为圆心。万物生灵均有相似,每个人变幻莫测的命运,应该都有一个无以变更的主轴吧。

英子跟了新平,并走进他们家里,勤勤恳恳默默劳作,朝朝暮暮相守相随,可却无法将灵魂融入到那个集体。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又那么陌生!早已是属于那个家的一员,可是现在却那么的离不开陪同她成长的我们。

当母亲无奈的问起关于英子的状况,新平他们有着特别一致的解释:

“她每次出门从不打声招呼,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做什么?回来之后也不说话,我们没有多问是担心她嫌烦,也不想太多的干涉她。”

是否正因为这种极大空间的给予,这种超出普通家庭正常约束的自由,让英子觉得周围的空气是那样的稀薄而寒冷。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她像是一只被突如其来的海浪推到了沙滩的小鱼,搁浅在一个稍稍下沉的脚印里,仅仅只能依靠那一捧极其有限的生命之水,维系着她疲惫无力的呼吸。眼睛里的神采早已被无以抵挡的焦渴掩埋,只是本能的开着,目光仿佛凝固般的停滞,隐约可现丝丝的哀怨和凄楚。

“要是接回来吧,她的身体状况和那头的家人都不会允许,可放在那儿着实让人担心!”母亲一脸焦急的和父亲商量着,显然非常的发愁。

“安排三儿去那儿住着吧,也没几天了,等孩子出生了该怎么着怎么着呗……”父亲深深的吸了口烟,平时极少拿个主意的他,在这句话的语气里带了一份少有的坚定。

三儿过去之后,英子的情绪慢慢稳定,时不时还能见到她宁静如水的笑容。只是和那边的家人更是相对无言,包括即将成为孩子父亲的新平,本就沉默寡言的他,现在大部分时间有三儿守在英子身边,他几乎连一句日常问话的机会都失去了。一家人就像同一棋盘上几颗互不相干的棋子,各自顺着自己的意愿时而停顿时而移动,偶尔的擦身而过也决不可能发生任何摩擦。日子在这种氛围中变得生硬而呆板,时间划过的速度也显得分外缓慢。

好不容易走过了春寒料峭的二月,当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退去最后一抹金黄,英子足足孕育了十个月的小生命呱呱坠地。那是一个健康的男婴,英子在他第一声啼哭的同时就在心里叫响了早已为之预备的名字:清华。

英子虽然念书甚少,但是知道远在首都北京有一所清华大学,那可是读书人的圣地,她也曾有过梦一般的向往……

清华的哭声唤回了英子对生命的热爱和希望,小家伙粉嘟嘟的脸蛋,是初产未愈的英子所能看到的最美的画面。

这时候从心底里高兴的当然不只是英子一人,新平是独子,这一回家里添丁带给了两位老人莫大的喜悦。他们总是轮换着将清华攥在手里,连英子想抱一下也必须请示。更令人费解的是:他们不同意英子给清华哺乳,理由是英子染过伤寒,说是担心会传给清华。平日在家极少言语的老两口,说起那一堆堆与之关联的“道理”来,居然能发挥出高音的强项,让自己的说词句句“掷地有声”。英子恐惧他们那些高声的论调,很多时候极其无助了,唯有胆怯的躲闪才能回避。

这样一来英子只能对自己的孩子眼巴巴的望着,她真的没有预料过这种状况,无法接受清华出生之后便与自己无关的感觉。虽然不足一个月时间,在娘家人抽空去看英子和孩子的时候,她已再度神情恍惚,一脸的无辜和憔悴。母亲见得此情此景,感觉已无法抽身离开,决定留下来陪着还在坐月子的英子。

屈指算来足有二十天的时间,母亲寸步不离的守在英子身旁,同时也尽可能的多一些机会让她接触孩子。这样才稍稍安抚了英子内心无可比拟的伤痛。

在清华足月之后,英子的身体也开始慢慢恢复了。只是触及某个话题时,仍然容易沉溺于自言自语的唠叨,而且较往日愈加频繁。她总是不知疲倦的重复着某某人某某事应该怎样不该怎样,那么的镇定从容,那么的语重心长,即使重复一百次也绝对是那种非常认真的神情。俨然是祥林嫂在讲阿毛故事,让人看着心里发酸。

基于如此现状,父亲母亲就英子并未彻底痊愈的病情和新平一家商议,不料那位“榜爷”轻描淡写的说了句:

“往后让她少干点活儿呗,哪有闲钱送医院啊。”

于是有了英子的病情为引子,一场无法避免的纠纷终于如潮水般袭来,以至于波及政府法院才最终得以平息。记得那是一辆半旧不新的卡车,载着当初家里为英子准备的各样陪嫁,在山路上颠簸着,缓缓驶向英子生长的地方。在驾驶室的后座,母亲和英子默默无声的相互偎依,神色十分凝重。

伴着卡车发动机的一声声轰响,山路上的尘土腾起了黄色的烟雾。因车窗没有紧闭,英子可能被飘扬尘雾呛到,不停的咳嗽起来。

“清华,妈,清华……”在咳嗽的间隙,英子止不住心里无尽的牵挂,喊出了被迫留下的儿子的名字。

母亲!是啊,都是母亲!那一刻两鬓斑白的老妈妈没有发出任何有声的语言,唯有两行热泪潸然而下,让英子于失落的凄清中感觉到了弥足珍贵的温暖。

回到家的头些日子,英子的情绪仍然比较反复,不是特别安静就是特别闹腾。常常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点着煤油灯在屋子里找东找西的来回穿行,我们谁都无法填补她那种怎么也找不回来的巨大失去!家人为此万分担忧,父母亲更是心急如焚,跑遍了当地好几家知名的医院,专家医治,民间疗法,凡是觉得可行都一一尝遍,也不知道究竟是那种方法凑效,英子的状况到底还是好了,渐渐地回归了正常的宁静。

记得在刚刚摆脱所有的医药之后,她特别认真的跟我说过:

如果人的过去可以像杂物一样去收拾,那么她真的很想把那些往事装进包袱,整个儿扔出大脑的记忆,哪怕让自己的生命从零岁开始。

是的,往事如昨,刚刚过去的两年,那可是好厚一叠沉甸甸的岁月!也给了英子一段沉甸甸的记忆!当她重新回到儿时的家园,尽管眼前的一切依然那么熟悉,但却还是无法驱散心头那一缕物是人非的愁绪。那些徜徉蓝天的理想,那些撒落林间的欢笑,无论怎样努力的寻觅都不见踪影,只能依稀可辨她们在历史河流里荡涤的回声。

英子明白,她正努力走出那一片记忆的废墟,将自己浸没在寂静、恬淡的乡村气息里,完完全全的顺从自然,白天劳作,夜晚休息。那种将生命交给大地的镇定与安详,是英子体会到的最受用的和谐。

或许因为经历让人成长,走过那一轮“无语话凄凉”的婚姻,英子质朴斯文的本色里,更添了面对尘世繁芜的沉着与淡漠。

“一切不过如此……”在她当初二十二岁的金色华年,全然找不到生命初夏的盎然蓬勃,并由衷的对人间万象发出如此颓然低调的喟叹。想想曾经的经历该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历炼?才能让年轻的生命有了这句领悟!或许,当生活的痛苦经过人的思考和时间的冲洗过滤之后,便会渐渐退却它的灼热,最终汇入到司空见惯的平常和淡然。

很难预见的是,命运跌宕几度风雨的英子,似乎在以出人意料的速度走进幸福的忘却。身体康复之后,她很快和我们融为一体,无论生产劳作,还是饮食起居,她都轻车熟路般的挥洒自如。那一份自然与从容着实让家人感到高兴,至少可以轻松地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英子的确是平静的,这种平静源自于内心的最深处。她跟以往在家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只是一旦闲下了,总会遭遇阵阵袭来的莫名空虚,就好像丢失了太多的东西,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失去的是些什么?总之是全都丢了,自己什么也没落下。由于那份莫名的空的占据,英子心里少却了许多对未来的设计和怀想,日子在她眼里不过是白天与黑夜的反复更替,生命的意义也仅仅是简简单单的活着而已。



(十二)



同年夏末秋初,一年中最为繁忙的“双抢”过去了,乡亲们的身影已很少在外头的烈日下活动,田野里只剩下大片大片刚刚扎根的秧苗,在耀眼的阳光下泛出油亮的新绿。

当英子给田埂边的几行大豆除完草之后,已经快是晌午了,接近处暑的太阳仍然猛烈,将地面的空气烤得热腾腾的。英子赤脚走在回家的小路上,感觉被曝晒的路面微微有些发烫,便加快了脚步一溜小跑,到家门口的时候听到里屋有人在说话。通过声音分辨,英子能判断出是婶婶过来了。

自从英子重新回到这个家之后,几乎没出门,就连婶婶那儿也不曾到过,一向好客的她可能是前来怪罪了。英子正想着此事,婶婶从里屋出来了,后面跟着一脸疑惑的母亲。

“婶婶,您来了。”英子轻声地打了个打呼。

“哦,英子回了呀,越来越勤快了吧!丫头,事儿可是做不完的,别只顾着忙活,得多歇歇,学会心疼自己!”婶婶仍然快人快语,而且边说边用眼睛上下打量了英子一番,似乎想找出点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英子微微一笑,并不在意的样子,同时用无声的目光回应了婶婶的告诫。

不一会儿便到了午饭时间,跟以往一样,婶婶为了避开我们吃饭,坚持非走不行。她是从不随便去沾别人家碗筷的,纵然母亲再怎么招呼她少吃两口,婶婶也决不领情,好像那样便会无端的落下一大笔债务,别人的热情倒是害了她了。母亲是很随和的,最不习惯她这种过分的见外,但是对此没辙,末了只能生气的甩出一句“真是怪人,怪得伤心!”然后一声叹息,眼瞅着婶婶逃也般的离开。

那天晚上,待一家大小都睡下之后,母亲轻轻的来到了英子的床边:

“丫头,今天你婶是为了你的事情过来的。”

“哦,她说什么了?”英子淡淡的回应母亲的问话,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与好奇。

“她说啊,她娘家有个表弟,一年前那表弟的妻子病逝了,现在剩下老母亲陪着,还有两个孩子……”

“哦,明白了。”没等母亲说完,英子开口打断了她的叙述。几秒钟时间,她从若有所思猛地过渡到幡然醒悟,将“明白”两个字说得那么清晰而果断。于是,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话题才得以延续:

“我开始觉得吧,你婶的表弟,这辈份都乱了,指定不合适。但仔细想想,拐了好几道弯,跟咱也扯不上啥关系,如果其他条件合适,也不妨考虑考虑,于是就来和你说说……”母亲语速极慢,显得特别的小心翼翼。

英子沉默了很久,仍没能对此说出一句看法,只是用若无其事的语气劝母亲别太操心了,早点儿回房休息。

接下来连续好几天的日子里,婶婶三番五次地过来追问答案,说什么事不宜迟,双方都是过来人,能相互适应的话就早些把事情办了。那些关于婚姻生活的经验门道,关于为人处世的论理原则,通过她一番解说之后,简单得就像小学算术里的二元一次方程,只需要一个推论和一个代入,然后便有了想要的答案。

于是,在以婶婶为代表的众多亲人的鼓动之下,那个三十出头、已经是两个孩子父亲的男人娶走了姐姐。

关于这桩婚事,作为主人翁的英子自始至终是被动的,完全百分之百的被动。我不知道当时她像个赠品一样的被修饰、被摆弄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有没有在思考一些什么?只记得大伙儿都很高兴的样子,我更是为之欢欣!怀着和其他亲人同样的期待,以为那便是改变姐姐命运的最好的契机!

特别清晰的记忆:那天自己穿了一件最鲜艳的衣裳,和大丫、三儿一块儿陪伴姐姐坐上一辆涂着蓝色油漆的卡车,车箱里依然载着那几件已经旧了的家什。一路绝尘而去……

那是另外一个更为偏远的乡镇。在山坳里一块相对平坦的地方,有条窄窄的小街,小街不远处,零星的散布着几间红墙黑瓦的平房。在乡下,能住上这样的砖房子,并且还是在街道附近,已经是相当优越的条件。这一次姐姐便被安扎此地,亮亮堂堂的屋子,焕然一新的环境,着实能让人感觉到一种别样的气息和氛围。于是大家都庆幸英子的命运,这回应该是雾散云开,生活一片晴朗了。

没过几日,英子和他便按当地的习俗双双回门。那天我住校不在家里,后来特别认真的听了母亲欣慰的描述:英子上下穿戴一新,还理了一头特别精神的短发,脸上也总是挂着浅浅的笑容,一改往日的冷漠和沉闷,特别积极的围着母亲忙这忙那,让人觉得格外安心。

望着年迈的老妈妈那菊花般的笑容,我年幼的心灵感受到了人世间悲欢离合的苦与乐,由此开始了对生命长长的思考与叩问……



(十三)



课堂上就在预想:这应该是一个可以快乐得飞起来的周末,因为我计划好一定要去英子那儿。都差不多一个月时间了,真想知道现在的她都做些什么,也好见识一下一直只能停留在想象中的幸福生活。

于是结束了上午的四堂课之后,我到隔壁班约了同村的小芳,一路欢声笑语,雀跃着前行,不多久便到了能与家里遥遥相望的一个小山头。年少时的心情往往是最需要表现的,我憋不住心里的高兴劲儿,一路和小芳挥舞着衣衫嬉笑打闹。正要分手各自回家的时候,忽然身后传来一位大人的问话:

“江家幺妹儿啊,那个梳小辫儿的,你是江家的孩子吧?”

我转身一看,原来是村里的刘叔,他那一脸奇怪的表情让我觉得很诧异:

“咋的了?我是啊。”我瞪大眼睛反问道。

“唉……孩子,你二姐……你们家英子……唉……你还不知道吧?”刘叔一边摇头一边重重的叹息,我愈加迷惑了,这时候正要下坡的小芳也凑上来:

“叔,英子姐姐怎么了?”

随着小芳脆脆的一声问话,刘叔低沉的道出了答案:

“英子喝药了,服了毒了……”

“在哪啊?医院吗?”我眼睛里充满了惶恐,慌慌张张的问道。

“没了……已经……”

我不敢再听了,急转过头,说不清是以一种怎样的状态回到了家里。

当我看见母亲红肿的眼皮和眼睛里混浊的泪水,才于刹那间相信,刘叔那个残酷的消息已经是无法否定的实事。我木然伫立,刚才在回家路上的欢呼似乎还在耳畔回响,可是现在我该去哪里找寻思念已久的姐姐?还有那一直停留在想象中的与姐姐相关联的幸福?恍惚中,一股从脚趾尖到头发梢的冰凉让我全身发麻,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着,心底的悲痛让我止不住声嘶力竭,泪雨滂沱……英子就这样走了,我和她的最后分别的时间,是她第二次走进婚姻的日子;地点是那个陌生小镇附近的,一幢亮堂堂的房屋。

事过之后,曾在她身边的每一个人的回忆里,都未曾发现一丝一毫的异常。尤其那个长她十岁的男人,他当时神情木然,逢人便一遍遍的叙述:

“那天早晨,有很好的露水,我便想着将栏里的牛牵出去啃几口青草,于是跟英子说饭好了就先吃着,我一小时后回来。要是不交待的话,无论多晚,她总是等到我回了之后才开饭的。可那天我拣了块地儿草特别好,牛也吃得很带劲,一定是超过一个小时了,英子才生我气的……”

“当我推门进屋的时候,厨房的饭菜还热着,而且并没有松动。我叫了两声英子没人答应,妈妈告诉我她送孩子上学了,不知怎么那么久没回来。我想想有些不可能,她从来不在半路停留,会不会里屋的门关了没听见,她平时总爱一个人呆着,在房间里安安静静的缝缝补补。”

“于是我打开每一间关着的房门,没看到人影,在经过杂物间时,但却感觉到了一股刺鼻的农药的气味,当时还以为是瓶子倒了漏出来的,万万没有想到……”

“这些日子我们从没有红过脸,她说话从来都轻言细语的。是的,她的确问过家里的农药放在哪儿,说是怕孩子不懂事碰到。她照顾孩子最仔细了,这一点是我和我妈妈最感激她的!可是现在……”

那个人和着眼泪诉说着,神色那样凄楚。从他脸上看到的那份深入骨髓的疼痛,能让每一个为英子心碎的人,同时也会为他而心碎。

对于英子年仅二十三岁的苦短人生,只有母亲的回忆细致而绵长。当我们每个人在悲痛之余对英子的离开满腹疑惑的时候,母亲会用静如止水的目光注视远方,然后轻声的说起英子曾经留给她的两个细节:

一是她那会儿大病初愈,母亲守在她床边的时候,她只有一句话:

“妈,我觉得只有什么都不想,就这样静静的躺着,最舒服……”

二是上次回门回来,无意中从邻居那儿得知清华已经不在的消息,她没有一句任何与些相关的言语,只在临走道别时才对母亲说了一声:

“妈,如果可能,我真想去看看清华……”

或许,英子的病从来就没有痊愈;或许,英子真的只是想去陪陪儿子。 <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