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你的正前方
作者:紫馨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265

像苏宏这样的从农村出来的大学生很多,纪彤认为自己不会爱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因为父母早计划好了,大学毕业,纪彤就要去澳大利亚留学。没有广告的虽然也有寂寞的时候,但纪彤很理智地知道一场不合时宜的恋爱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何况以纪彤的出身——父亲是机关领导,母亲是大学教授,现实上很难选择身份过于悬殊的男友。

我这样的开场白,你们读了定可以猜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纪彤和苏宏恋爱了。

纪彤早就知道苏宏喜欢她。他们同班,全班8个男生,苏宏是才华突出的一个:在中文系这一届的新生中,他最早出头,还在大一的时候就因为写诗了得被邀为校文学社副社长;他还会弹吉它,在新生简单的行囊中他那把侧面掉了漆的吉他很惹人瞩目。然而苏宏不善言辞,他不说话,总在人群中默不作声地坐着。这并不妨碍苏宏容易让人记住。纪彤记住了他,还因为他低调的表白。

迎新晚会上苏宏作为新生代表演奏吉他,博得了满场喝彩,好些女生上台献花。演出结束后,纪彤在回宿舍的路上遇见苏宏——苏宏的宿舍是在会场的相反方向。苏宏手里拿着观众们的献花,他主动和纪彤打了个招呼,然后抽出开得最艳的一枝玫瑰,递给纪彤。他没有说任何话,但纪彤明白。

纪彤不讨厌苏宏,甚至挺有好感的,可是她觉得他们不可能,她不想伤害他。如果他对她发动追求,她不知道她该如何应对。然而苏宏没有。他们一起上课,每天都会见面,由于都常常迟到,课室最后一排成了他们的专属座位。有时他们坐在一起,有时不会,但只要侧一侧头,便能捕捉到对方默契的微笑。下课,他们偶然也一起吃饭。苏宏从来不会作出任何出格的举动,哪怕一两句带有暗示性质的话语。他似乎很小心谨慎。

纪彤想那就这样让它过去吧。她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直到大一结束的那年夏天。

纪彤想要留校打工,从小就是家里的娇娇女,而现在,纪彤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很希望锻炼一下自己。恰逢一家快餐连锁公司到学校招聘贫困生,报名的人多,纪彤蒙混过关入了围。纪彤被安排在离校不远的一家快餐店上班,这家快餐店有两个暑期工,一个是她,另一个是苏宏。见到苏宏纪彤很尴尬,但苏宏只是朝她点了点头,并没有拆穿她的谎言。

快餐店24小时营业,所有工作人员都要三班倒,早午班纪彤都勉强吃得消,晚班却让她感到很为难。虽然宿舍为留校打工的学生留了便门,但夜里12点多要步行一段不短的距离回校,她觉得很害怕。她马上想到苏宏,又马上否决:上班这些日子,除了工作上的接触,苏宏从不对她多说一句。她固然觉得奇怪,只是拉不下面子去问他,她怕他再提起“那件事”。

第一天上晚班,纪彤心里揣揣的,总想着下班后要以最快速度跑回宿舍,光顾着打算,干活不免走神,结果被值班经理批了好几次。到了交班的时候,纪彤留意到苏宏很快就换好衣服出了门。看着在他身后合上后仍旧微微摇晃着的玻璃门,纪彤感到很失望。一边在心里怨恨着苏宏,一边拖拖拉拉地换衣服,纪彤拉长了脸走出快餐店。

广州是个不眠的城市,又碰上繁华路段,尽管已是夜深,马路依旧灯火通明车来车往。只是比起白天的人流如潮,到底多了几分寂寥和冷清,纪彤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不远处窥视着她。压下心里的恐惧踏上回校的路,没走几步,纪彤就发现了骑在自行车上等在路灯下的苏宏。

原来他一直在这里等她。

纪彤几乎是一蹦一跳地跑到苏宏身旁,她叫道:“你没走?”之前对他的怨恨,立刻一笔勾销了。

苏宏淡淡地说:“上车,我载你回去。”

八月的广州,广州的八月,整天在冷气充足的快餐店里并不觉得热,一出了门就感到热气从地面扑上来一层层地迅速裹上身体,哪怕是深夜也余温不尽,但坐在苏宏的车后座上,纪彤仰起脸接过迎面而来的风,一点也不觉得热。她不由得浮起自心而发的微笑。

纪彤拉了拉苏宏的衣角说:“我以为你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我从没试过这么晚一个人走在街上,我怕死了。”

苏宏说:“你本来就不应该来这里打工。你来了,可能就有一个真正的贫困生因为你而失去了赚生活费的机会。你从小生活过得好,根本就不知道一个月600块的工资对一个贫困生来说有多么重要。”

纪彤默默地听着,她觉得有一种什么东西击中了她,她心里好疼。她忍不住哭了。她把脸靠在他背上,从身后抱住了他,她抱得很紧很紧。

“6”

苏宏没对纪彤说过“我爱你”,四年来,一次也没有。刚开始的时候,他甚至不敢公然牵着她的手走在路上,他内心的挣扎,他不知道她是否懂。她说春节要去他家走走,他只是答应着,不准备当真,他想象不出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纪彤可以耐心地等待蜂窝煤把水烧开然后再洗澡。自然他也不会愿意见她的父母。是的,他不愿意。她是天,他是地,天地的交界永远在无法触及的远方。于是他们吵架,像所有情侣那样吵架,然后她堵气说分手,然后她在电话里放下尊严地哭泣,然后他们在宿舍楼下拥抱,她就像第一次抱他那样很用力地抱。

她之于他,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是一只漂亮的瓷娃娃,他没有把握他可以把她捧在掌心呵护。他们必然是要分开的。有时他也幻想,幻想他们可以坚持久一点,两年、三年,最多五年,他一定可以熬出头,他就可以体面地来到她父母面前……但一切止于幻想。离最后的七月越近,心里的希望就越渺茫,苏宏不无悲观地想,分手的日子也近了。

在大四还处在遥望中的时候,他没把找工作很当一回事,他的内心是自负的,他甚至认为自己会是年级里最早找到工作的人。等到一份份简历石沉大海后,他才知道他所自负的本钱在这世界上根本一文不值。其实相比于其他毫无后路的同学,他没有必要过分焦虑,他在家乡的一所重点中学实习时,校长就已经有签下他的意向,只是他一直拖着。 他不想回贫瘠的家乡,即使是重点中学,工资也就1000多,何况纪彤属意他留在广州。他们要在一起,他留下是唯一的办法,除非纪彤愿意跟他回家——连他自己也不敢作这样的妄想。

在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失败后,纪彤开始劝说他去见她的父母,她想让他报考公务员,只要考过了笔试,面试就不成问题。但苏宏一口回绝了。他知道纪彤的想法确实很美好,但他是个男人,他有自己的原则。再说他觉得纪彤是天真的,可是她的父亲能爬到这个位子,说明她的父亲并不天真。

纪彤生气了。在相处之前,苏宏做好了心理准备纪彤会有点小姐脾气,而实际上这几年纪彤的好脾气让他很意外,她从不无理取闹,发这样大的脾气,这是第一次。她激动地叫道:“你不要那么大男人主义好不好?就凭你,你怎么找啊?除了写几首破诗弹把烂吉他你还会干什么?!”

他无言以对,他不想和她吵架,他心里有一股哀伤:他们相处的日子不长了,他们应该好好地过。可是纪彤不饶他,她使劲摇他的手臂要他说话,他一急,冲口而出:“大不了我就签回家里!”

纪彤愣住了,她怔怔看着他,而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怕看到她眼底的难过。

她带着哭腔一字一顿地说:“你签,你敢签你以后再也别见我了。”

“纪彤,你不要任性好不好?再不签我就没有机会了,我要养家啊,你说是你重要还是我的父母重要?”他不得不说。

她扑进他怀里哭了起来:“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离开我!我求求你了!”

他抱紧她,他想告诉她:很多事情是很无奈的,如果有一些事情是必然发生而人无能为力的话,我们就只能尽量往好的方面想,比如,我以后还会回来,现在,我们只是暂时地分开……

他在心里想了很多很多,可是他一句也没有说出来,他只是抱着她,听任她在怀里哭得天昏地暗。

无论此刻她在他怀里如何脆弱,但他知道她是坚强而理性的,到了他走的那天,她一定会向他展现她最灿烂的笑,然后她就会去澳大利亚留学,也许会结识一个家境相似的留学生,接着相爱,结婚,生子……

他幻想她与他截然不同的日后,也幻想了很多他们分别时的细节,他的幻想在分别前不断作着铺垫,在分别后不断作着补充,以至于后来他每每回想他们分别的情形,他脑中都产生一场真假难辨的迷雾。她到底有没有把他叨在嘴上的烟拔了下来呢?她说:“把烟戒了吧,对身体不好。”他答应了,可是事实上他并没有戒烟,因为只有在抽烟的时候,他才能不断地回味她拔掉香烟时双唇的触觉。

他坐在车厢里,他不敢从车窗伸出头看一看站在月台上的她。火车发动的时候,他眼前浮现出一幅不真实的情景:他看见她追着火车跑,她大声地喊他的名字,然而他并没有依她的愿回过头看一看她,车站的工作人员纷纷跑上前拉住她……

他知道这情景是不可能发生的,他只是在幻想,就像他幻想他们美好的将来一样。

“1”

这是苏老师,苏老师刚获得了市优秀教师,很有才华,他还没结婚呢!

同事齐科长这样对迟到的女孩介绍苏宏。叫他齐科长,其实是语文科组长,办公室里喜欢这样叫。齐科长与苏宏是校友,苏宏初来报到时,便对他分外照顾。由于他刚好比苏宏年长10岁,就时时以兄长自居,这次,用他的话说,苏宏的婚事,他包了。

苏宏不免感觉腼腆,优秀……他没觉得自己这些年出了什么成果,反而觉得称号都是用时间积累来的,至于才华,他好久没写过诗了。

对面的女孩是齐科长老婆的同事,大学刚毕业,脸上有未脱的稚气。

“小苏,来给袁老师倒个茶。”齐科长提示说。

“好,好……袁老师是教音乐的?”苏宏放下茶壶时不小心碰翻了自己的杯子,茶水在桌布上洇成一个肥肥大大的椭圆形。

苏宏笑得有点不自然,尽管心里曾盘算过这样的场面千百次,但真正置身其中了,又觉得横竖不对味,平时在课堂上的洒脱自得都跑哪去了?

齐科长事后评价说:“就是龟毛了点,不碍事。关键是,你对这女孩印象怎样?”

苏宏笑笑说:“随缘就好。”

“随缘是咋个随法?”齐科长燃着了一颗烟,把火机轻轻扔在了桌上,凑近苏宏特凝重地说:“今晚给人家打个电话,约了周末去走走?”

“嗯,打,肯定打。”

齐科长伸了个懒腰,嘿嘿笑着说:“你小子,人懒,回回说打,回回都没了下文。”他把烟夹在指间,喷出一股烟雾,又说:“小苏,听我说一句,不结婚,你就走出去,不走出去,你就结婚。这就是生活。你来这里,是委屈你了。不过好歹啊,你都来了这好些年了……这多少年了?”

“5年了。”

“哦,5年了……”

苏宏是想结婚。他知道日子也就这样过着。说实话,齐科长介绍的女孩子,他认为都挺不错,和谁发展个事情,他觉得都是可以的。说他懒,也是事实,他是懒于争取,不想很刻意地发展一段感情,这样目的性太强,不符合他心里对感情的纯粹观念。他还是相信缘分,相信水到渠成,有时他幻想,幻想他和结识了的这些女孩子中的一个,某一天由于某件小小的事情而取得了联系,他先找她,或者她先找他,都可以,他们讨论这件小小的事情,对对方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短信、电话、交往,都是很自然的事情……他在等待这个契机。

至于走出去,苏宏刚来的那一年,曾想过。工资低是很大的问题,房价4000多,他一个月不吃不喝也买不起一平方,而父母也老了,他不想他们太过操劳,还有弟妹,弟弟初中毕业当兵去了,妹妹那年上高三,他希望供她读下去。他有这个心,但不知道可以走去哪里,他上网浏览就业信息,只看了看,没再多花心思,签约后他不再是应届生,也没有职称和工作经验,没有足够的竞争力。对环境的熟悉也让他渐渐安定了,和他状况相似而比他年老的人在这里多得是,他们都没有饿死,知足常乐,好些人小日子过得挺和乐的。小轿车买不起,买辆电动车开了还不照样上班,这里的学生淳朴,不会因为你开电动车就不尊敬你。

其实这里还是很不错的,人都很和善,也可能是因为他待人并不苛刻,与同事、学生、家长乃至学校的门卫都相处甚欢。每次进校门,门卫都会招呼他一声,他有时买了水果,也会给门卫递上一两个。

“苏老师,你有信来了!”这次门卫嚷嚷道。

粉红色的信封,从广州寄来,捏起来硬硬的,卡片之类的东西吧。苏宏边走边拆着,封口用浆糊封死了,只能沿边小心地撕开,看见里头露出鲜红的一角,他马上判断出这是一张请柬,他心里有些许兴奋,他听说过大学的某些同学结婚,但都是不大熟的,谁会想到邀请他呢?留在广州的,都有谁?他把请柬抽了出来。

里面的名字,他这几年渐渐不再想起,但却永远是他心里的隐痛。

哦,她回到广州了。苏宏心想。男子的名字,读着也有些熟络,他发信息问了一个同学,然后想起也是他们年级的人,打球的时候常碰面,私底下交往不多,据说他毕业后在广州任公务员。这是她曾劝他干的活儿,而最终,她嫁给了干这活儿的人。

他解嘲式地笑了笑,接着给客运站挂了个电话咨询班次。离请柬上的日期近了,他当然去,请假也要去,这是他的大学同学中第一个给他发了请柬的。他强调着对自己说了一次又一次。

临出发前,他对着镜子照了又照,他觉得自己总的来说变化不大,顶多就老了一点点,或者应该喷点发胶?同事们说,他喷了发胶看起来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他把稍嫌有点长的发往脑后梳,但梳好后他又觉得不满意,从前他都是不修边幅的,这一整理更不像了。他想往头发上洒些水恢复原状,只是想了想就觉得自己很无谓,她应该也不是以前的模样了,好歹一海归,而且也是别人的老婆了,他折腾啥呢?

然而苏宏错了。纪彤还是从前的模样,看起来一点也没有老,难道是化妆的原因吗?可是她的妆也不浓,他记得她喜好简洁,现在依然是。也可能是服装的关系。她穿了拽地的淡紫色晚礼服,礼服设计很简单,但剪裁的合体让美好的身段展露无遗。他觉得她看起来容光焕发。不对,她是应该容光焕发,今天她出嫁,她是新娘,这是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

她走过来,远远地朝他伸出了手:“想不到你能来,那么远,谢谢你。”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相爱三年,他无数次牵过的手。他说:“不客气。恭喜,你今天很漂亮。”

苏宏不喜欢自己说的这几句话,很客套,然而他不知道他还可以说别的什么话。纪彤也不介意,她匆匆招呼别的客人去了。她在人群中像穿花蝴蝶一样往来,但他总能一眼准确地找到她的位置,他想她会过得很幸福。

他忽然记起他一直拒绝见面的她的父母,他们应该也在场吧?他环视场内,奇怪的是,他找不到两老的身影。他只是觉得奇怪而已,并不打算找谁问问,对她的父母来说,他如今是不相干的人了,尽管5年前,他差点就毁了他们的女儿一生的幸福。

是啊,他是个没用的人,如果当初他们坚持下来,他能给纪彤什么?他不可能供她去澳大利亚留学,不可能维持她一直不错的物质生活,他连一个安乐窝也无法给她,他至今仍拿着一个月不吃不喝也买不起一平方米房子的薪水。

这就是他的生活,不结婚,就走出去,不走出去,就结婚。而他准备结婚。

“0”

有人觉得可惜么?我所讲的是很踏实的故事,这里头有生活的隐痛:生活就是痛着过的,你不可能彻底改变,只能忍受。但这个故事还没有完,因为读到这里,你们只是读到了生活的痛,而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不是生活的痛,而是,爱情。如果你觉得矫情,请你就此打住,作为展现生活的痛楚,这个故事已经足够完整,可是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所说的话,相信爱情,请继续往下。

苏宏是相信爱情的。他觉得总有一个女子要和他共度一生,可能这个女子就是和他相亲的那些女子中的一个,也可能在某个小书店里同时从书架上抽出同一本书时遇见,因此他心情很不错,对将来充满了信心。是要结婚了,身边好些人都开始了两个人共同计算柴米油盐的日子,在纪彤以后,苏宏听到的最让他兴奋的婚讯来自丁毅。

丁毅是大学四年一起喝酒、一起抽烟、一起打球、一起写诗的兄弟,在苏宏心里,如果女子失去了还能再找一个的话,这样的兄弟却是不可复制的。

“什么时候?!”收到信息,苏宏不顾得是在监修,马上走出课室给丁毅回拨了一个电话。

“下个月……得快,你嫂子有了,两个月了!”

“你小子行啊……”

“还好还好……也凑合着吧,反正大家都有些时日了,是时候了。你小子咋样?”

苏宏笑说:“我,快了!”

“每次问你不都这样说,啊?你该不是还想着那个,呃?还放不下?”

“你少开玩笑……等下,我点烟……我知道你说谁,都嫁人了,别拿人家说事。”

“我说啥?我是很厚道的,大家都是老同学,你不去听听那些八婆怎么说,说她命硬……再难听都有……”

苏宏把烟从唇边移到指间,他被呛了一下。他是个有十年烟史的老烟民了,被烟呛着,这是第一次。接下来他从丁毅口中听到了她的近况。

婚后半年,杨浩就死了。他驾车载着她上了高速公路,出事的时候,他紧紧抱住她保护了她,她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他再没醒过来。

苏宏沉默良久,才开口说:“她现在回到父母身边了吗?”他担心她没有人照顾。

“她父母?早就死了啊……”

大学毕业后,纪彤去了澳大利亚,可是只去了半年就回来了。她的父亲贪污落马,在狱中自杀,母亲不堪打击,从12楼的自家阳台跳了下去。父亲生前欠了债,债主并不罢休,天天上门争吵。据说纪彤很冷静地用对方带上来的西瓜刀劈掉了餐桌一角,然后说了一句钱会还,但不是现在。她把房子卖掉了,剩下的债款每月依时打进债主的帐户,直到3年后重遇杨浩,才终于把债还清了。

“其实你们那时分开了也是好的……”

“她现在怎样了?”

“你不要再找她了,如果我知道你不知道她的事情,我压根不会告诉你……”

“她怎样?”

“她怀孕了……”

课室里开始骚动起来,没有老师在场,学生容易放纵。苏宏挂了电话走进课室,他轻轻说了一句:“不要说话。”

那天晚上高二(3)班所有学生都看见他们最喜欢的苏老师在打了一个电话后双眼噙满了泪,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谁也没有开口再说一句话。

寒假第一天,赶在春运开始前,苏宏踏上了驶往广州的列车。他只是想去看看纪彤。他不知道在他离开后发生了那么多事,他是刻意回避有关她的一切,她的手机号码,在头两年一直存在号码本首位,可是他从没打过,也没有发过信息,后来有一天,他忽然想起可能她已经不再用这个号码,才把它删除了。他想他删除的不仅仅是一串数字,还有感情。而现在,他感到内疚,至少,他应该给她一句慰问、一点关心。他去看她,是为了解开心结,没有别的想法。他是去还愿。

他要了纪彤的新号码,在车上给她发了信息,他不要她去车站接他,她身体不便,他不想让她操劳。按照纪彤给的地址,他找到了她的出租屋。

她还是坚持到楼下接他。她穿得很单薄,一套孕装外加一件夹层的风衣,在这冷的天尤显虚弱。不施展粉黛的她,看起来憔悴许多,但笑容满脸——她很高兴有人来看她。她说她不冷,可能怀孕的关系,体温比往常高。

他跟着她踏上昏暗而狭窄的楼梯,她边走边回头告诉他,本来买了房子,但……供不起,就卖了,手里剩些钱,也好过日子。

他在她的屋子里坐下,这是一个二十多平方的大单间,带阳台和卫生间。她用电热杯烧了水,给他烫了一个茶包。看着她一手叉着腰慢慢在床上坐下,他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纪彤淡淡笑了笑说,“人都死了,你想问为什么我要留这个孩子。其实不为什么,我想留着,就这样。”

苏宏点了点头,他放下茶杯,习惯性地掏出烟盒,抽出一根,意识到她注视着他,又重新放了回去。

“还是没戒。”

“没有。”

她突然颤了一下,脸上溢出笑容,说:“他在踢我。”

他坐到她身边,唐突地问道:“我能……听一下吗?”

她没有拒绝。他把耳朵贴近她浑圆的肚子,他什么也听不到,可是他善于幻想,他想象得出这里头正孕育着一个神奇的生命……

她低头看看他,又抬起头来看着前方,她的目光落在墙上一个不规则的斑点上。“谢谢你来看我。”她说。

她送他下楼,他回头叫她不要送了,回去好好养身子。他看见她站定了在楼梯的拐角处,身体斜靠在墙上,一手捂住肚子,蹙紧了双眉。

他送她去医院,慌乱而不失沉静。医生判断有早产迹象,要马上送进产房。

他跟着她到了手术室门前,护士拦住了他:“你是她丈夫吗?”

“我,我不是。”

“对不起,这是产房,不能随便进去!”

她躺在病床上看着他,她的眼睛很湿润。从前他觉得他总能读懂她的眼神,但现在他感到困惑,他不懂,不懂她眼里的话。

他抬头看了看护士,他要自己作出决定。很快他坚决地说:“让我陪她进去。”

他目睹了整个过程。她坚持顺产,她痛得厉害,年轻的护士让她咬紧一块药棉,怕她受不了咬断自己的舌头。他把他的手给了她,她抓紧了他,她扬起头闭起眼睛,脸上分不清是汗还是泪。他哭了,作为一个男人,在一个分娩的女子面前,无声地哭。

小杨足的出生并不顺利,但总算母女平安。杨足,在她出生前便有了名字:姓杨,单名一个“足”字。

苏宏给纪彤买了柠檬握在手里,又嘱医院对面的餐馆下生姜炒了蛋饭。妹妹高中毕业后没再念书,前年结婚,去年生了个儿子,他记得当时妈也是这么照料她的。

“多大的苦我都挺过来了,这点痛算得了什么。”她的笑是无力的,但是舒心。

他把手插在裤兜里站在窗前,从这里看出去,远远地看到一条繁华的马路。这儿离他们的母校很近,过了这条马路,直走不远就是他们一起打工的那家快餐店。9年前的夏天,一个炎热的晚上,她把脸贴在了他背上,他感到她温热的泪透过衣服漫到他的皮肤上,然后她抱紧了他,她抱得这样紧,以至他错觉,他们这辈子再也分不开了……

“冷吗?”他关上了窗户。不想过往,他应该关心将来。

他背对着她在床上坐下,问她:“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有啊。他父母让我回老家,我不大想,那边的环境,还有公婆,我都毫不熟悉。我在这里没有亲人了,澳大利亚的亲戚让我过去,他开了家商场,需要人帮手。”

“你想去吗?”

“当然……”她也问他:“你呢?都是你问我,我都没问你过得怎样。”

“不怎样……要这样过一辈子也可以,要回来,也可以……你真的要去澳大利亚吗?”他终于转过头看她,她把刚出生的孩子抱在了怀里,细心地看着、笑着,发现他在看她,她抬头将笑容转向了他。

“是的。”

“不去好吗?”

“不好。”她微微摇了摇头,依旧笑得很平静。

最后她说:“如果是在那一年,你开口让我跟你走,我会的。”

他想起自己当初的放弃,他不敢让她跟他走,他怕让她吃苦,他根本不知道在他不在的时候她独自承受了生活多大的苦,相比之下,他害怕让她吃的苦根本算不了什么。而在他放弃的日子里,她的生命已经走进了另一个人。

杨浩已经死了,她不可能永远活在他的阴影中,也许某一天,她将重新敞开心扉,爱上一个男子。他还是可以争取,可以等她,可以要求她跟他回去,或者要求她留下,他则回到广州,他会照顾她,会一如既往地爱她……

可是,他宁愿回去,像之前一样自信地期待另一段新的感情。

2008年2月14日,进入情人节的第12分钟

戊子年正月初八 <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