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劫
作者:紫馨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3791

母亲匆匆跑进了花园,再次在树杈上抓到了我。没有广告的虽是年过四五的人,却也热衷姐姐创制的高髻发式。仍然乌黑发亮的头发,因了烤制的竹枝的支撑,努力的弯成两弯梅花花瓣,高高地耸立在头上,随着她阔达的步伐,不断的颤动。黄色的纱裙,向后飘飞。藏在合欢树上,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便发现了我。因为长裙裹住她的脚步,于是,她双手一提,藏青的软缎鞋和白色的绸缎裤子就露在我的面前。母亲就是母亲,她热衷于姐姐创制的风靡了江南的高髻纤裳首翘鬓朵,尽管姐姐回钱塘探亲时手把手教了半个月,她却仍然没有姐姐周宪的那份神韵。母亲犹如我,或者我犹如母亲,永远没有姐姐的莲步轻移如仙子凌波微步的轻盈优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兄妹六人这么繁重的养育也没有退却她的泯顽。姐姐,我,母亲在一起,姐姐更像我的母亲,母亲更像我的姐姐。不过,在司徒府邸里,母亲永远是至高无上的,除了肃穆的父亲真心疼爱母亲之外,还因为我的姐姐周宪嫁给了南唐的国君李煜。

姐夫的倜傥举国皆知。他的名声既来自于他的身份,更因为他有着一个才子应有的一切——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一个才子的铸就并不奇异,奇异的是在追求声色犬马享乐的皇子中,他却另类,他潜心于诗书琴棋,而且样样玩得声名远播,特别是他的长短句,每有新作出笼,皇宫内外,乃至烟花柳巷,无不争相传唱。

十五岁的姐姐虽然也是艳名和才名远播,可始终是郑王的崇拜者。据说父亲曾经带着姐姐进宫,姐姐在钟妃的寝宫遇见了郑王。回来后,将他的词谱写了无数的曲子,在闲暇之时便弹唱不已。父亲很生气:“从嘉自幼养于深宫,出入于妇人之手,注目于纤巧绮丽的句子。你不必学这个!”

母亲就护着姐姐了:“宪儿是女孩,你对儿子严我不说,女儿不是参与国事的人,你报恩的事,别指望她。”姐姐出嫁前,母亲就常常和父亲争论。

母亲虽然争辩,父亲虽然无语,姐姐的严格的训练仍然没有停止。从我牙牙学语开始,我就跟着她。她居住得月楼,每每看见她学女红,诵诗文,揽群书,挥浓墨,练舞蹈。

父亲贵为南唐的司徒,为先主戎马倥偬半生。一次皇宫设宴,先主伸手为身边的父亲扶了扶袱帽折角,为了这特殊的恩遇和佳话,父亲就暗自相许倾尽力量报效。除了哥哥们弃文从武之外,连姐姐也成为报恩的桥梁。所以,父亲不顾母亲的反对和众人的嘲笑,决然为姐姐定小字为娥皇。

“你父亲真残忍啊。你姐姐每天起五更睡半夜的,总在不停的练着。现在,我怎么也不肯把你给你父亲教养。”夜半,母亲搂着我说。其时,十九岁的姐姐出嫁,母亲就接替了姐姐,亲自带我。

从我两岁起,姐姐就带着我,教我习字,教我舞蹈,教我唱歌,教我围棋,教我女红。常常在翩跹的舞蹈里,她犹如硕大的红艳的花朵,在她的身边,缩在绿色的衣衫里,我只是刚出土的嫩芽。

她说:“可惜啊,敏儿,《霓裳羽衣曲》失传了。以后,姐姐改编了,再教给你。”

姐姐是美丽的,她的美丽已经不能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样苍白的字眼来形容。她凤眼星眸,朱唇皓齿,冰肌玉肤,骨清神秀,不管是浓施粉黛,还是淡扫蛾眉,都像出水芙蓉那般富有魅力。

除了令人顾盼不暇的容颜之外,还来自她的修为——仅仅一曲《琵琶行》就泪湿司徒府满座宾客。其中,就有皇帝李璟。

那时,父亲没有告老还乡,司徒府仍然在金陵。父亲四十寿辰,皇帝要亲临贺寿。皇帝也是文人。大家推杯换盏之际,也作诗文唱曲子。于是,父亲献出了珍宝——姐姐的琵琶弹奏。

珠帘里的《琵琶行》流淌到厅堂外,在嘈嘈切切的琵琶声中,满座宾客无不讶然。

皇帝捋着胡子微微而笑:“帘内是女公子小字娥皇的?”

父亲微笑着捋着胡须而对:“回禀陛下,小女周宪,小字娥皇。宪儿,出来拜见陛下和各位大人。”

姐姐掀开帘子,从容裣衽。

皇帝大笑:“娥皇芳龄几何?”

“小女虚度十五。”姐姐仰面对着上席而笑。

“和郑王年龄相仿。”皇帝自行端起杯子倾杯而尽。

父亲不言语。丞相举杯接口:“金童玉女,金童玉女。郎才女貌,女才郎貌啊。”

皇帝大笑一声:“来人,到宫中找钟妃取烧槽琵琶,赐予司徒女公子娥皇。司徒爱卿,我的郑王,不会委屈了娥皇吧。”

姐姐的脸红红的,跟在父亲身后叩首谢恩。

那是南唐保大八年。我刚刚过了一岁的生日。母亲抱着我,躲在厅堂后面窥视。姐姐出得厅堂,伏到母亲怀里笑时,母亲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后来,母亲这样告诉我。

十五岁的姐姐,她当然明白着烧槽琵琶的来历,当然明白皇帝赐予烧槽琵琶的的意义。但是,她愿意。因为慕名,早已经跟随父亲进宫在钟妃的寝宫遇见过郑王李从嘉。那时,他还不是太子,还仍然叫李从嘉。那时,举国皆知从嘉皇子有奇表:目有重瞳,丰额骈齿。

在以后四年待嫁的光阴中,姐姐常常避开父母常常避开侍女,躲在被子里,对我描述从嘉的模样。我呵欠连天,睡意盎然,耳边还是有姐姐轻浅的笑声。四岁的我,躺在姐姐的怀里,觉得得月楼上的夜晚都如朗朗白日,明媚透亮。那是因为姐姐清亮的笑声。

虽然是皇亲国戚,父亲对这亲事不甚满意:“从嘉多愁善感,细腻斯文,却缺乏男人的决断。不如文献太子弘翼,甚至难敌从善熟悉军事。”

母亲频频打断父亲的话:“儿女之福莫过于伉俪相得夫妻恩爱。我只要宪儿幸福。弘翼贵为太子,却觊觎兄弟,要毒杀叔父。如此心肠,怎能善待后宫?幸亏陛下配与郑王,若是指给太子,我定然不答应!”

父亲转身抚着我的脸,讪讪的:“国主待周家皇恩浩荡。娥皇如此聪颖如此美丽,若为太子妃,将来为国母,定可以引导太子。”

姐姐总是笑笑,一门心思的等待小她一岁的郑王的加冠礼。



南唐保大十二年,国主一声令下,姐姐待嫁的日子就结束了。因为,姐夫郑王加冠了,因为国主也想子孙满庭。姐夫从嘉一反皇子不迎亲的规矩,骑着名驹踏雪身系红绒带,站在司徒府得月楼下翘首以盼。伏在栏杆上,我看见了他——郑王从嘉。天青的丝绸长袍在风中微微飘荡。白皙柔和的方脸清朗之至,将他的儒雅和倜傥毫无遗漏的展现出来。

我不顾父亲的阻拦,挥着绿色的衣袖:“姐姐要听琴。”

于是人群霎时安静,这清朗的少年伸手一挥:“拿琴来!”

他焚香,然后端坐于琴前,双臂开合,时而如雄鹰展翅,时而如童子拜佛。他清幽的眼,始终朝着得月楼上。一袭红衣的姐姐,就伏在窗后看他。姐姐在我身后轻轻的笑:“敏儿,那是《凤求凰》,那琴,是不是焦尾琴?”姐姐从来都叫我“敏儿”,不叫妹妹。仿若我是她女儿一般。

司徒府到皇宫,全部用红色的锦幛围着,姐姐不肯坐花轿,和姐夫共乘踏雪。姐姐的纱丽飞荡着拂在姐夫的脸上,姐姐的笑颜一路闪过,穿过花园,离我而去。我在母亲的怀里,拼命挥手:“姐姐——姐姐——姐姐——”。很久很久,还看见姐姐回首的笑颜。姐姐是美女,到底也是才女,连哭嫁都不肯。满园的乐曲,似乎不敌姐姐的笑声。



父亲让我们搬回钱塘老家。于是,母亲要看看姐姐。巍峨的郑王府朱红的油漆大门敞开时,姐姐如同展翅的鸟儿飞奔了过来。她一把抱住我不停的亲吻,又一把挽住母亲。母亲和姐姐之间是绿衫的我。我们奔向了郑王府的后花园。后花园里有一片梅林,据说,因为姐姐喜欢梅花,姐夫专门选定了拥有梅林的郑王府。站在梅林旁,回望亦步亦趋的姐夫,母亲对姐姐说:“我们要搬回老家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姐姐回首对着姐夫笑:“从嘉待我很好。您放心吧。敏儿,你要经常来看我。”

我搂着姐姐的脖子:“姐姐你可以回家吗?”

姐夫忙在身后接过我:“敏儿,我会让姐姐省亲的。”



我们回到了钱塘,听着钱塘的潮声时,才知道姐姐的艳名和才气早已经播散到此地。于是,又有人殷殷等待:“周家的小女儿,年容尚小,长大后,会不会是女英或者小乔?”



南唐中兴二年,一路披荆斩棘过关斩将的太子弘翼终于打通了通往皇帝宝座的路,自己却突然染疾,暴病而亡。姐夫重光改郑王徙封吴王。国主封八子李从善为纪国公。

国主仪容憔悴:“太子,就立了从嘉吧。”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钟谟大人越众而前:“陛下不可。郑王宽厚仁慈,儒雅倜傥,工于诗词,惯于书画。可国事不靠才气。何况他德轻志懦,非人主才。纪国公从善晓畅军事,勤于骑射,果敢凝重,心在国务,血气方刚,昂然有君王气概,宜为嗣。”

沉默良久,国主挥挥手:“就这样定了吧。”

父亲没有喜悦。他深知钟大人之言千真万确,是满朝文武的心声,但是父亲也深知国主的意图:尽管二三四五皇子相继夭折,六皇子从嘉八皇子从善仍然是弘翼太子的眼中刺,时时给于打击。近年,弘翼太子的排异行动更加频繁,臆想谨慎小心的皇叔一再防范还是中毒而亡。其实,太子之死,何尝不是被打击者的报复呢?国主不想再次看到骨肉相残。

国主选择吴王为太子,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中兴元年,仲寓出生,姐姐给皇室已经添了新丁。





再见姐姐时,已是仲寓满月之后。姐姐白皙的脸上泛着红晕。仲寓的脸也是粉嘟嘟的,花瓣般依偎在红绫斗篷里,憨憨的睡着。姐姐又病了,我窜到姐姐的雕花木床上,在帘幔中,我轻轻抱起仲寓。

母亲手忙脚乱的帮我抱仲寓。

“母亲,你要经常带敏儿来看我。”姐姐依偎到母亲的怀里,“我想敏儿。”

或许是含笑而立的姐夫在一旁吧,母亲一直庄重着。她揽我和姐姐入怀,我的怀里是仲寓。

抱着仲寓,我忽闪着眼睛望着他,姐夫他身姿优美的在一旁踱着方步。他的步伐总富于节奏感。他和母亲一样努力的庄重着,却掩不住重重的喜悦。这就是即将迁入东宫的太子?这就是未来的国主?仲寓就是未来的储君?我,该是皇亲国戚吧。以后,我该怎么称呼他呢?姐夫还是陛下?他还会抱我上楼听姐姐弹奏琵琶吗?

我笑了,他也笑了。不知道在他的重瞳深处,有没有我清澈如江南水的眸子呢?

“敏儿的眼睛真漂亮,清澈如水。睫毛长,忽闪忽闪的,调皮鬼。”姐姐常常这样说。

“欢迎你,敏儿。”姐夫重光的声音糯软绵长,一如江南水。

“宪儿,你还是回家住住,好好的给你调养一下。”母亲轻轻拨弄仲寓的脸。自从诞下仲寓,姐姐总是常常病着。母亲说是产后失调,加上姐姐本身身子虚弱。



“他不能去啊。”姐姐娇柔的笑了,星眸流转处,是姐夫羞涩的微笑。“那年中秋我回家小住,回来时他还埋怨我去得太久回得太迟。现在他入主了东宫,更不可以跟我去钱塘了。”

母亲微笑了。即便如九岁的我,业已能吟唱《长相思》《一斛珠》: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晚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里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每每诵起,就看见一个不等仆仆风尘的姐姐更换衣服就急匆匆拿出新词的男子,也看见了高髻纤裳的姐姐余酒未消斜倚绣榻,望着发呆的姐夫,咬碎了红绒线,轻轻的唾去的娇憨模样。

那年,新婚的姐姐好容易才回家小住,回到郑王府,未曾几天,姐夫的新作《一斛珠》便流传于民间教坊了。姐夫是举国女人的向往,连教坊里的歌女也以吟唱姐夫的词为荣,姐夫的新词,往往是他们招徕客人的绝招。

“去年,我奉命微服出巡,因以词会友延长了回府时间,你也是这般坐卧不安呢,连侍女都偷偷笑话你呢。”他们在母亲面前斗嘴,可我分明感觉到他们在撒娇。姐夫接了仲寓,交给了奶娘:“母亲劝劝娥皇,把孩子给奶娘带吧。父皇遣了两个奶娘和四个宫女照顾。娥皇的身子也弱得很呢。”



姐夫不得不放弃吴王府而就东宫府邸,东宫唯一缺乏的是梅林,姐夫马上又在姐姐寝宫前密密的种上了梅树。姐姐身子好起来以后,便开始修改《霓裳羽衣曲》。

“此曲源于胡人,开元年间传入大唐。玄宗皇帝和贵妃增补,终得大全。可惜天宝年间安史之乱后散失。想必是再无舞者。所幸江南一舞者,名窅娘,慕重光之名,入拜东宫。重光携儿增删多次,再成此曲,现已交付窅娘演练。敏儿来时,便可观此舞,也可让窅娘教导。敏儿已年届十岁,母亲不可松懈督促:琴棋书画,诗词歌舞,皆可达上乘。”姐姐的家书频繁往来于东宫和钱塘江司徒府。

十岁的我,已经知道,姐姐因为她的美貌她的才气赢得了万千宠爱,她也希望我用勤奋铸成百般才艺来赢得一生的幸福。可是,普天之下者,罗列古今,除了舜,除了霸王,重瞳者少而又少,善诗词工琴棋书画的痴情者更是绝世之珍。



南唐中兴三年春节,东宫设宴。这是姐姐入居东宫的第一个春节。东宫竟然发帖邀请家人于正月初五会于东宫。父亲推辞过,国主露出难得的笑容:“司徒爱卿,我这个媒人不错吧。巧发奇中,求凰得凰。二人结发,可谓珠联璧合,天从人愿啊。东宫既然有如此之心,儿女孝顺父母自当应该。届时我和皇后钟妃也去呢。”

父亲连连叩首。



正月初五,国主的身体仍然不爽,滞留宫中。即使是盛大的东宫宴会,做了太子妃的姐姐仍不习惯凤冠霞帔,头顶着高髻,两旁鬓朵微微翘起,细腰、窄袖、紧身着装。姐姐的高髻摇曳纤裳飘飞,首翘鬓朵映衬着她珠圆玉润的脸庞。东宫的瑶台,红色绒毯遮覆了每个角落,我席地而坐,绿色的裙衫铺陈开来,圆圆的一圈,我就像荡漾在着绿色的荷叶上。没有广告的

“敏儿好漂亮,真像一朵荷花,不知谁人有这般福气。”姐夫重光举起琥珀夜光杯,暗红的液体在他杯子里平静之至。他总是不疾不徐从容以待。我难以想象,姐姐生仲寓时,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在产房外,泪水横流捶胸蹈足了三天三夜。

姐姐倾斜了身子:“太子要为敏儿留意啊。敏儿,你练习了什么曲子?”我看见姐夫笑了。

我蹦了起来,煞有介事的清清嗓子:“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

细细的声音穿越了身着五彩纱衣的舞女们,直达主席位,姐夫笑了,姐姐笑了,满屋子的人都笑了。姐姐伸出双手,越过她面前宽阔的几案。我奔向她,坐到她的怀里。仲寓也吃醋了,咿咿呀呀的,跑到我们身边,伸手抓住我头上的绿色发带。有时,常疑惑,我和仲寓,姐姐会更爱谁。姐姐满脸娇嗔,悄悄的捏了姐夫一把,在几案下。姐夫重光呵呵笑着。我想:“太子真傻啊。”

“《霓裳羽衣曲》!”我惊叫起来,姐姐待嫁闺中,无数次弹了这曲子。虽是零星散片,我也熟悉。

舒缓的乐曲中,钟会偶尔急促,仿若舞者的手腕一次次的劲抖;琴必然有滑动的抖颤,一如舞者的身躯如蛇般蜿蜒游动。一群五色纱衣的舞女曲腰,成了一朵绽放的梅花,中间一柱鹅黄翩然舒展。凹目高颧骨却有容貌清丽如江南春柳的黄衣女子,头顶绿色发饰,四肢不断交错,身形不断浮沉。那抹淡淡的微笑,不断在我们眼里如花蕾悄悄绽开。

这是窅娘。窅娘的舞是绝无仅有。因为,她为舞蹈而生。为了舞得灵动飘逸,她把自己本来不大的脚缠得更纤巧。那双赤足,应该不会盈掌吧。窅娘会做掌中舞吗?也和飞燕一样在掌中凌空舞起?慕太子之名!她也如姐姐一般挚爱着太子吗?太子的重瞳中,是否还有一层这外域女子的影子呢?

姐姐和姐夫相视一笑,携手到父亲席前,姐姐蝴蝶般的裣衽:“父亲,太子和我改编了《霓裳羽衣曲》。”仲寓的出世,竟让姐姐的身段更加纤巧。

姐夫重光背手而立,天青的衣衫卷着大殿外的来风,翩翩地拂动:“娥皇,你该如何谢我?”

我们屏息望着姐姐。她捋顺鬓角,嫣然一笑,提着裙朝烧槽琵琶奔去:“还你一曲《琵琶行》。”

姐姐的技艺确实大有长进,拢捻摸挑,都已经更加娴熟,声音时而跳跃,时而滑行,却怎么也没有被遗弃的绝望,没有踽踽独行的惶恐,没有泪湿青衫的悲伤。

太子的头一漾一漾的,姐姐的眼根本就没有离开过姐夫的脸。我知道了,姐夫重光的重瞳中,没有艳丽到绝致的窅娘,也没有我们一行大众。

“他的眼里有没有仲寓呢?”我满心的疑惑。

我也明白了,姐姐难以再现当年境界的《琵琶行》,那是因为她拥有一个疼她爱她宠她明晓她的男人。

余音中,姐姐伸手:“重光,你为我舞一曲,好吗?”比母亲更稳重的姐姐竟然是如此的娇憨。

父亲出语阻止:“宪儿,不得无理!”

太子重光朗声大笑,满眼的爱怜:“您不必在意。本为家宴,自当无拘束。娥皇既然有请求,我当然允诺,只是,”太子重光拍拍姐姐的肩,“你在两个时辰内,必有新曲。否则,我无曲可舞。”

我知道,这个要求难不倒姐姐。随时,姐姐都可以随意创制新曲,司徒周家的曲子永远引领着江南乐坊的时尚,那是因为周家有洛神一般的娥皇。

父母兄弟放心的开怀痛饮观赏歌舞了。我抱着仲寓,和窅娘一道伏在展笺涂写的姐姐身边。

“启禀太子,请您赏脸!”姐姐展开薛涛笺。娟秀的小楷,密密麻麻。

她抱着琵琶,高亢激越的声音从她怀里流出。太子重光狡黠的笑:“曲名?”

“《邀醉舞破》。”

“此曲适于胡人劲舞,适于壮士啸天,适于荆轲别丹,不适于此时此景此地此人。”

姐姐并不答话,纤手一扬,琵琶声渐次舒缓,如鸟鸣幽涧,月出春山。时而是举杯邀月,时而是繁花似锦,时而是窃窃私语。

静寂中,姐夫重光突然击掌:“好!好!太子妃,曲名命为《恨来迟破》!此曲适于独舞。”

姐姐的红袖忽上忽下,太子重光真的就徒手而舞。月白的宽大衣衫,和他的身躯裹在一起,有时,我分不清哪里有琴声,哪里,又有舞影。

曲罢舞终,姐夫索过纸笔,大肆挥毫,奋笔疾书:“《玉楼春》: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丝策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照烛花红,待放马蹄清夜月。”

我击掌叫好。窅娘也是满目的笑意。姐姐拉着重光的手:“檀郎,你千古的词笔,一定会将我介绍给后人。”

“敏儿,你姐姐感动了我的词笔!”

一旁,父亲不顾母亲的喜悦,长长的叹息。我明白,父亲定是在担心南唐的命运。



国主驾崩。年老的国主撒手之前,终于等来了太子府又添新丁仲寓。太子即位国主,便改从嘉名为李煜。改封纪国公为邓王。南唐中兴四年,弥留之际,国主指意重光太子上表于宋。十五天后,宋太祖赵匡胤在开封的金碧辉煌的皇宫里捏着一纸文书,仰天大笑:“好,好,好书法,好文章,好人才!”



虽是国丧,国主李煜为仲宣即时举行周岁宴,这是国主生母钟圣太后的懿旨。

受了文武百官的朝贺,国主在百尺楼上设宴谢亲戚。钟太后凤冠霞陂,端坐于首席,国主和姐姐左右相陪。仲寓拉着我逗弄仲宣,花团锦簇中,仲宣摇摇摆摆,仲寓和我就亦步亦趋。

“皇后,宫中郁闷多日,多日未曾听见你的琴声了。”钟圣太后抿了一口酒。

姐姐欣然抱起琵琶,她的双臂便不断浮浮沉沉。钟圣太后举杯对着母亲:“司徒夫人,得此佳妇,我无遗憾!”

群星闪耀在百尺楼上时,百尺楼上笙歌散尽,烛影摇红。父亲带着我们叩别,姐姐相送。父亲揖了一揖:“皇后今年业已二四之龄,也该辅佐国主,兼济天下。不可以小儿女情态,羁绊南唐的命运,才不负先主所望。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赵氏兄弟取后周代之。南汉已灭,后蜀疲惫,支撑不了几日。赵氏兄弟一旦破蜀,必定直取南唐。万望陛下早谋万全之策。民心、国力、军要,皇后素来聪明,必能引导南唐的命运。切不可让家国沦陷!万万不可!”

姐姐面色一凛,久久的,没有回声。突如其来的伤感侵袭了全身,一如百尺楼上秋夜的清冷。百尺楼上的烛光,毕竟微弱,只有朦胧的光亮,却没有温度。

“父亲教导得极是,重光是国君,更是我的夫君。即位之时,他已经向宋纳贡,已经上表称臣,已改黄袍为紫袍,甚至连年号也没有。为了南唐,他已经屈尊无比,伤心无处,我为什么逼迫他做他已经尽力了却仍然无法改变的事实?我的责任,是竭力让他快乐的度过每一天。父亲,如若重光不是国君,他不在帝王之家,我们会更快乐!”



姐姐视为命根子、一直亲力亲为哺育的仲宣极其喜欢我。仲宣四岁时,我已经是宫中的常客。瑶光殿几乎成为我的专用寝宫。只育诞了国主一人的钟圣太后喜欢女儿,待姐姐极慈,待我甚厚。

宫中的日月是悠闲的。相伴着姐姐,除了逗留在国主为她专门而植的梅林外,还常在绮霞阁旁的天佑湖中泛舟。常常,忙完国事的姐夫,屏退宫女舟子,驾着雕龙刻凤的画舫,穿花拂柳,来到依莲榭。依莲榭里,有点心,有葡萄酒,有玉笛,也永远不缺乏金麒麟的香炉。香烟若有若无,只是香气浓郁呛鼻。我说:“姐姐,这香味太浓郁了,又不持久。我不喜欢。”国主和姐姐同时便笑:“你自己创制啊。你那么聪明。”

“我在家已经试制过。把子莲、三云凤、折腰狮子、小三神字、金凤口罂、王太古、云华鼎等数十余种香料,每天垂帘焚香,满屋氤氲,坐在其中,如在云雾里面,望去如神仙一般。香而不腻,清而持久。”

仲寓和仲宣便牵扯我的衣衫:“姨娘姨娘我也要!”

国主抚着我的头:“机灵古怪的丫头,天地精华,全在周家。好,你在宫中也试试吧。”

帐中香研制出来了,姐姐说国主很是喜欢。于是,宫中除了流行姐姐的高髻云鬓首翘发式之外,也开始流行我研制的帐中香了。



垂杨抚水处,是依莲榭。依莲榭在天佑湖的东岸。西岸,就是红罗亭了。逼仄的湖中小亭,用红罗罩着,以玳瑁压了六角,饰以姑苏产的红流苏。它四面环水,仅有一带白玉桥曲折回环相通,扭扭捏捏,新嫁娘一般。碧水,蓝天,绿树,红罗亭却红得耀眼,像湖中浮起的一颗红宝石,阳光下,熠熠生辉。姐姐酷爱红色,我酷爱绿色,她是一团火,因此,我只是一簇新叶。上苍似乎早已经分配好了。

午睡醒来,想起了只是远远看过的红罗亭。

“不可以不可以。周小姐,陛下有旨,除了皇后,谁也不许进。”宫女跪了,满脸的惶恐。

“我是皇后的妹妹!”说这句话时,我已经是第二次站在这个地方。其时,已经是月挂中天。不知道为什么,红罗亭就像满涨的水草,疯狂的突然裹住我的心。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希望姐姐知道我到过红罗亭。

一轮玉盘,把天佑湖中亭台楼榭花草树木斑驳的影子全部掷在地上水中。一切皆在静默中,包括守亭的白头宫女。只有亭内,一团昏黄的光晕,把小亭射成一颗暗红的宝石,在皓月下凸现出来。

宫女诚惶诚恐:“陛下有旨:除了皇后,谁也不许入内。”

我也再次重申我是周家二小姐。

姐夫重光,名义上,不仅仅是我的姐夫,他的后宫,同样妃嫔成群,只是,无论有无封号,都是寂寞地守着宫灯,听着和皇宫一墙之隔的净德寺尼姑们木鱼声。偌大的皇宫,除了仲寓和仲宣,再无皇子公主。

白发宫女不再言语,悄然拨开门锁。亭内的逼仄更是超越我的想象。一张软榻,一个绣墩,一张案几,一副《湘竹图》,一支玉笛,一方素琴。红烛静静的流着泪,没有一丝晃动。这烛光,似乎染红了《湘竹图》上竹子的斑点。莫非,舜的娥皇女英当年泪尽湘江,流的就是红泪珠吗?

“母亲,请父亲兄弟们相见吧。”

母亲一把抱住姐姐:“宪儿,你在摘母亲的心尖啊。”

姐姐长长的叹口气:“医得了病医不了命。国主厚爱我十年,从古至今,没有女子兼有这般荣华和恩爱,我已经知足了。敏儿,你来吧。本来想亲手为你置办嫁衣,可举国也没有可以与你匹配者。我走了,国主就拜托你了。”她打断国主的话,“陛下,我要照顾仲宣去了。敏儿,是我唯一的妹妹,我当她如女儿一般。拜托你了。以后见了敏儿犹如见我。请你好好照顾她。请窅娘来吧。我有话对她说。”仿佛她积蓄了多日的力量就为了这些话,她异常利落的吩咐着。

窅娘披着黄色的纱丽,从澄心堂的金莲台姗姗而来。她凹陷的深目中,已然泪水盈眶,泫然欲滴。

“窅娘,我待你,如同姐妹。你我情深,国主与你相投,现在,南汉未曾灭,宋已经对南唐虎视眈眈,国主定然不堪其重。我把敏儿和国主托付与你。”

窅娘翩然下拜,犹如她的金莲舞一样妙曼生姿:“娘娘放心,我尽我心,我尽我力。”

父亲带着兄弟们离开了梅宫。在我们身后,姐夫重光掩了寝宫大门。我扶着母亲立在雕梁画栋的长廊,姐姐细细的声音传了出来:“长相思,勿相忘!我们相约来世,亦不忘今生!”

国主哽咽着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宪儿,你放开了我,我该怎样活?”这时,已经是宋乾德二年的十一月。梅宫里,一片雨雾弥漫。



我的姐姐,到底追随她最心爱的儿子了。国主写了长长《昭惠周后诔》,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既然不能偕老,国主便跃进了天佑湖。被救起后,以鳏夫自称的国主独寝于梅宫,已是三个月了。虽是行路已经无需扶杖,却仍然是形销骨立。他不再勤于朝政。宋太祖和后蜀的消息频频传入皇宫,他却把一切大事都托付给已封为的邓王从善裁定。



母亲依了仲寓,留下我在宫中陪伴他。窅娘也搬到瑶光殿。窅娘不再笙歌不再跳金莲舞。澄心堂空空如也。她说:“皇后走了,带走了皇宫所有的生机。陛下这关,靠你帮他度过了。”

我分辨不了我的心情,是喜是忧,各自参半。举世女人的向往,我当然也向往。可是,他的重瞳中,依然潜伏着姐姐的笑颜,他的骈齿中,依然潜伏着姐姐红唇的温度。



姐姐三周年忌日后,大宋开宝元年十一月,皇室迎来了新的婚礼。钟圣太后下了懿旨:周氏嘉敏入主中宫。尽管韩熙载再三嘲讽阻挡,尽管母亲是千百般的不愿意,我还是接替姐姐当了皇后。

大婚前,我没有回到钱塘,仍然住在金陵司徒府。国主重光也并未迎亲。一顶红轿,把我从皇宫的大门抬进了梅宫。住在梅宫,这是我唯一的要求。国主也不反对。在这雕龙画凤的庭院里,哪怕国主的重瞳把我望成姐姐娥皇我也情愿。

母亲拉着我的手,不停的摩挲:“敏儿,你才十六岁,这可怎么办?”

“仲寓需要人照顾。”父亲轻描淡写的插了一句,父亲早已告老,现在的周司徒,是大哥周原。我知道父亲的话远远不止这些,他只是说了母亲的心愿:“宪儿命薄,敏儿你要辅弼国主,宋太祖步步逼近,南唐已经危在旦夕。你一定要劝诫国主励精图治……”



我点头,我愿意入主后位,只是因为我爱他,爱那个在红罗小亭写词的男人,那夜红罗小亭的流苏,被笛声搅得一派烦乱,就像我的心事。

梅宫的一切都保持了原来的模样,除了我的衣物不改绿色之外,飘荡的帘幔,依然红艳,百花妆的宫女依旧高耸了发髻。坐在梅林,我抚着烧槽琵琶。那曲是姐姐修改的《琵琶行》。我很喜欢这曲目。因为这个弃妇像极了我的心境。

梅叶已经落尽,梅枝纵横交错,织成一个繁密的网。姐姐的笑声若隐若现,飘忽于上空。

“敏儿……”我的身躯僵直了。除了仲寓,这座梅宫已经不曾有过男声。整整四个月了,重光用了秤杆挑开了我的盖头,就步出了梅宫。

“陛下!”我轻快的转身,在低头裣衽的瞬间,我已经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我不应该有怨言的,即使他的冷落,也是为了姐姐。

“敏儿,你的琵琶还是不如……”

“还是不及姐姐。”我扶了他坐在绣墩上,其实,我不那样认为,至少,我比姐姐更能体验那个重利轻离别的商人妻子被遗弃的幽怨。

“陛下喜欢听歌吗?”

依旧是天青的衣衫,依旧是方阔的脸,依旧是轮廓鲜明的剑眉。他微微颔首。

“云一涡,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我唱的是《长相思》。我想,我们毕竟有共同怀念的人,我们的双眸中有着共同的影子。

国主陡然变了脸色:“不许唱这支!来人!砸了这琵琶!”

我扑了上去,绿色的衣裳,像清凉的荷叶覆盖了黑红的琵琶:“这是姐姐最心爱的!你不能砸!”宫女们面面相觑。我不顾身份,仰头望着国主,满心的惶恐,满心的心酸——即使我做好了一千个一万个准备,也绝对没有准备他蜷缩在红罗小亭里,一连四个月不曾和我照面。

他站着,宫女们跪着,他的怒气渐渐填满他的重瞳。他伸手抓住我的衣领,衣带散开,我看见了我绿色的抹胸。

我被掀在一旁,他抓起了琵琶,手也高高擎起。我抱住他,大哭起来:“你要砸就砸我吧。你不能砸了姐姐的琵琶!”

我的头,仅仅够得上他的下巴。我伏在他天青的衣衫上,绝望犹如天佑湖的水,漫过我的心田。他也不动了,久久的久久的。

“哭够没有?”他支起我的下巴,“我不砸就是了。”宫女们什么时候已然散开。他的重瞳中终于有了我的影子。一阵小小的欢喜迅忽地击败了我的忧伤。我于是知道,我仍爱着这个男人。哪怕他的眼睛里面总是有着姐姐欢快的影子。

“敏儿,替我好好的照顾他,让他快乐……”姐姐在我耳边悄语。

我点点头,然后仰视着国主,一字一顿地说:“我喜欢你,重光。”

国主一阵颤抖,他的重瞳中有着蒙蒙的雾气。他的唇也颤抖着,仿佛牙疼一般。

然后,他伸手环着我,说:“敏儿,对不起。”

我怕他看见我的泪水,把头伏在他的怀里。姐姐给他的是一生一世的欢笑,不知道,姐姐该给他的泪水是不是上苍选择了我来代还。

“敏儿……”他倔强的挪开我的头。泪眼朦胧中,我努力的笑着。哪怕面前的我,仍然以姐姐发束丝绦玉簪身穿薄罗澹衫的倩影留存在他的重瞳中,我也心甘情愿。

“敏儿……”国主重光似乎吓了一眺。他迟疑一阵,俯下头。他的骈齿,落在我的唇上。

“给他欢乐,敏儿!”姐姐总是在我的耳边悄语着。我已经不再唱《长相思》,那是他和姐姐的约定,和姐姐的回忆。他为我谱写了新曲。一弯新月上莲花,妙舞轻盈散绮霞;亡国君王新设计,足缠天下女儿家。窅娘的金莲舞倾倒整个南唐。所有的女孩以金莲为美。民间的歌谣传入宫中,也没有阻断窅娘为国主舞蹈的决心。于是,当我清亮的歌声伴着窅娘的裙裾在梅宫穿梭时,久违的温和的笑,终于又回到了重光白皙的脸上。



我仍旧是梳着姐姐的高髻鬓朵首翘发式,仍旧焚烧着姐姐也喜欢的帐中香。只是,我的绿色衣裳始终不变。只是那些绿色犹如秋季的老树叶,绿得沉重。我走进制衣局,满园子都是晾晒的刚刚染色的绢绸。宫女们正在急急的收拾。我阻住宫女,留下一竿绿色丝绸:“晚上不必收,我明天来看看。”五天五夜之后,宫女们拿着绿色的丝绸觐见,果然,绿色浅淡得多了,也轻盈得多了。我穿着这绿色衣裳,国主笑了:“很好。敏儿,你警敏有才思,你就给取个名字。”

“这是承接露水而成的,就叫天水碧吧,如何?”

他说:“好。我来给你给你化妆。”他拿出一只淡红的梅花状花饼,嵌上绿色的边,用绿色的丝带牵绊在我的额头。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犹如广寒仙子,我喜不自胜:“这花饼好香,是怎么做的?”

“速阳进贡的油茶花子做的。”

他带来的锦囊里,或大或小,不仅仅是梅花,形状繁多。我说:“就叫百花妆,好吗?”

我知道,他一定会答应,就像我用了因为帐中香有烟熏火燎之憾,所以改用鹅梨蒸沉香,放在帐中,既无烟焰黛灼之患,又沁人心脾,令人心醉。特别是鹅梨蒸过的沉香遇到人的汗气,便变成一种甜香。尽管用了无数的鹅梨,国主还是微微而笑默许了这份奢侈。

国主又微笑了,他的微笑又飘忽着。视线所及,又是穿透了我的天水碧罗衣,穿越了百花妆,停留在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那端,一定站着我的姐姐,娥皇。

我努力地捕捉着他的心思,给于他最大的快乐,而这种快乐,结束于开宝七年的春天。

开宝七年的春天,国主,又站在澄心堂的前阶,满堂的绿色已经逼上人眼,国主却满眼含泪了。这眼泪里,我知道至少一份是因为邓王。邓王从善晓畅军事,又能兼顾诗词,在众兄弟中,和国主最是相投。

开宝五年,国主身着紫袍入见大宋皇帝,又封邓王从善为太尉中书令入宋朝贡,宋却留从善为泰宁军节度使,继之以南楚国公相封。一年多的时间里,国主上表请求从善归国,想物资交换,也派军队夺回,始终未得。邓王未能归国,太祖的使者却再次到了,宋太祖诏书要求国主速速参加太祖登基纪念。终于,宋朝有了使者,一纸敕令,却是让国主入朝。南唐大臣纷纷繁繁,到底都是一个主意:不能去宋朝。宋朝的意思太明白。开宝四年,宋已灭南汉,而此刻,后蜀后主孟昶的宠妃花蕊夫人——那个写过“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的绝世女人早已经躺在宋太祖的怀里。

我扯住国主的衣袖,他抚着我的头:“想当年,霸王英雄气短,皆因儿女情长。奈何啊!敏儿!”

对着澄心堂的新春,我展开歌喉,唱起了《菩萨蛮》:“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潜来珠琐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敏儿啊,邓王被扣留了,回不来了。”是的,邓王已经回不了了。宋已经为他修豪华府邸,授以高位以待南唐归属。

国主问过太祖:“江南何罪!意欲伐之?”

宋太祖,那个黄袍加身轻而易举的夺得皇帝宝座,那个杯酒释兵权就牢牢踢开了功臣的黑色面皮男人,双眼睥睨着:“江南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现在,黄妃掌管的墨香院里,国主也绝迹了。先主的黄妃略懂经书,先主驾崩,于是,黄妃就掌管了墨香院,这是皇家典籍文物收藏的地方,也是国主常去的地方。墨香院旁,一墙之隔,就是净德寺,净德寺主持李进晖,本是知书达理的世家小姐,却因着奇妙的机缘,舍身出家为尼。古庙孤灯,却也未曾掩去她的艳名,未曾淹没她的才气,也未曾磨灭她对国主的景仰。

现在,甚至,窅娘的金莲舞也无法让他释怀。于是,窅娘就整夜整夜的陪伴着我,在梅宫,我们望着红色的帘幔,谈得最多的还是姐姐。她的琵琶声,她的《霓裳羽衣曲》,她的红色衣裙,她的高髻鬓朵首翘发式,她的红罗小亭,她的珊瑚枕。说着说着,我们都哽咽了。不知道,现在,国主的阴霾弥布的眼里,还有多少阴影属于姐姐。

朝中重臣理所当然不肯让国主再次涉险。我也不让国主去宋朝。即使他们要讨伐,南唐不是还有十几万大军吗?不是还有长江天堑吗?可是,开宝八年六月,宋军纠结了吴越兵围住采石矶。南唐暗中筹备的军备十三万大军,到底只能抵御南院使曹彬的十万大军半年时光。宋军如潮水一样涌向金陵。国主拉着仲寓和我:“敏儿,我要带你们和皇家的珍宝一起消失。我不能让他们践踏我们的尊严!记住,金陵城门破开之时,皇宫就会大火焚烧。”

我点点头:“我会陪伴你。但是你想办法保住仲寓。这是姐姐留下的唯一的血脉。我一定要保全他!”我知道,宫中各处,已经堆放了无数的干柴,只等国主一声令下,腾腾的火焰,定会吞噬一切,包括梅宫,包括澄心堂,包括依莲榭,包括瑶光殿,包括红罗小亭。我想,天佑湖的水会不会也会被烧干呢?

仲寓已经有了稍许的胡须:“我们生死在一起。”

大臣们又鱼贯而入,韩王自然在最前面。尽管国主不想见他们,他们很执着:宋太祖善待南汉后蜀皇室,何况,江南国确实弱小。失守并不是陛下的过错。无须用生命去愧谢祖宗。

其实我知道,他们的执着来自于宋太祖。宋太祖饬令:要确保国主的安全,不周到者,格杀勿论。国主的性命,仍然是江南的一块招牌,国主的意向,仍然是江南国的航向。如若失去了国主,即便是江南这块柔弱的土地,定然会汇聚克刚的力量。何况,高高在上的姿态,也需要为寇者的惶恐来衬托啊。黄袍加身的太祖,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国主的性命已经不是他的性命,也不仅仅是我的性命,而是整个江南人的命运。

只是,国主的饬令已经传至民间,直达净德寺。净德寺也仿效着皇宫,主持李进晖将无数干柴堆放着,只等皇宫的火焰升腾,她们便腾起烈焰。国主,这个举国少女梦中的明月,也照到青灯古寺里主持李进晖的心里。身为佛门俗家弟子的国主偶临净德寺,并留下王羲之体的行书,日日夜夜,李进晖就仰望着国主的墨宝。十年的诵经,平息不了那仰望;十年的梦中相会,抵挡不了一生的念想。她不遮不掩,任凭那份渴慕如同江南的水草漫天的疯长,那份碧绿的思念如同江南的小雨早已弥漫江南人的耳膜和心田。

宋军,从采石矶涌向金陵,金陵便铜墙铁壁一般,被围得水泄不通。太祖令下,要国主出城投降,国主不肯,迟迟的等待佛的奇迹降临,这份焦虑,期望着又绝望着,我想,就像净德寺的主持一样吧,高高举着爝焰,明知道结局,却仍然顽强地等待着奇迹。

十一月二十七日,金陵终于失守。“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宵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巨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唱别离歌,垂泪对宫娥。”写罢降表国主又写下《破阵子》。国主带着子弟及官属四人出降。本来,国主已经下令点火焚烧皇宫,只是重臣及时拦截了圣旨。墨香院却点燃大火。黄妃坚决不肯让惊世的宝典落在野蛮人的手中,因为,入侵者不懂得墨香的美妙,只会践踏除了拳头之外的一切。大臣擅自命令熄灭火焰时,墨香院的火光已经舔舐着经卷,冲向净德寺。净德寺的主持李进晖断然下令,聚集在她身边的一众八十位妙龄女子,毅然站在几万斤干柴中,站在了火焰中,完成了她们一生的追逐和渴望。

此时,国主正在出降的路上。秦淮河的风光依旧,人事却已非。我知道,我只有到汴京度过余生了。虽然,我不过二十出头。

开宝八年正月,国主拍遍了雕栏玉砌,只得遵从太祖圣旨,带着我、仲寓,还有四个王爷及随从上千人,乘坐着百余首雕凤琢龙的南唐官船,在宋军千余剑戟林立的战舰押送下,浩浩荡荡开往汴京。想来当年隋炀帝从运河到春风十里扬州路,也是这般的胜景吗?采石矶上,我回首而望,铺天盖地的白衣白帽,金陵的采石矶上,像是下了一场密密的雪花。站在高高的岸上,我想挥手,却无法抬起。这些浩荡的白色,似乎与自己的爱情有关的,比如,一个个笙歌的夜晚,一个个狂舞的白天,一盏盏灯红,一杯杯酒绿。那时,是不是消磨了李国主的锐气?是不是截断了陛下的豪情?是不是断送了南唐的命运?站上船头,我拉着仲寓,岸上,是我的故国臣民,他们嘲笑过我是女英,也爱戴过我的天水碧罗衣,崇尚过我的百花妆,流传过我的帐中香。此刻,他们有声或者无声的哭泣中,一定有一种祝愿,是来自心底的真挚。窅娘扶了我,进入船舱。窅娘本来可以不到汴京的。国主如是推却她,她说:“如果,哪天,陛下和娘娘又想看金莲舞了,我就可以跳给陛下看。”那一刻,我从窅娘的眼睛里读出了十五岁时自己的心思。

在违命侯府,我仍然喜欢穿绿色衣服,这是我保持和过去记忆的唯一联系。只是开封的铜黄色和我天水碧罗衣已经无法交融。汴京是如此的寒冷,这份寒冷还饱和了肆意的干燥,丝毫没有江南的温润。

太祖早已在违命侯府栽种了江南的树木和花草,即使这些花草还是早已经栽种,却还是缺乏江南的灵秀和润泽。在到达汴京时,我们已经知道国主和我的住处被命名为违命侯府,这是早已准备好了的宅子,一如江南的园林结构,甚至还有梅树林。第二天,太祖召国主和我进宫。太祖并不拘泥礼节,我们到达皇宫,他已经等在正心殿的廊前。他伸出黑黑的粗壮的双臂,如同迎接老友一般。他说:“违命侯,我终于等到和你重新谈诗论词的时刻了。”违命侯,就是国主的封号。

“郑国夫人,花蕊夫人有请。”黑色面庞的男人继续呵呵的笑着。我明白,我的封号是郑国夫人。孔子说过,郑声淫。然而,我只得接受。因为,我的身后是国主,国主的身后,有窅娘,有他的兄弟四人,以及随行大众一千多人。目光所及之处,是一个肌肤凝雪削肩细腰皓齿的女人。她也不掩饰自己的惊讶。曾经两位母仪天下的女子,就这样相遇了。

太祖要看看违命侯府邸,陪同者就有他的弟弟赵光义。赵光义,是一个比太祖更黑,更矮小的男人。他说:“向来听说郑国夫人歌声好,今天得缘,请夫人赐教一曲。”

他努力地温文着。国主面有愠色。我端坐着不理。

“光义不得无理。郑国夫人身为国母,又是江南才女,不可怠慢!”太祖呵斥着。他身边的花蕊夫人,身着艳丽的阔边彩衣,举杯而笑。她纤巧的涂满蔻丹的手指轻轻扯着衣袖。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和后蜀国主孟昶恩爱的往昔。

赵光义的目光投向窅娘:“窅娘是否有一曲金莲舞?”

“违命侯府没有金莲台,跳不了金莲舞。”窅娘也是一派凛然。

“呵呵。我不相信。那诗是怎么说?”太祖的眼睛并不随着赵光义飘向窅娘的足下,却飘向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脸色凝重,轻声一叹:“一弯新月上莲花,妙舞轻盈散绮霞;亡国君王新设计,足缠天下女儿家。”那声叹息,微不可闻。但是我听见了,相信,窅娘也听见了。这叹息里,我似乎看见了花蕊夫人在后蜀时的旖旎妙曼。我想,她和孟昶也有诗词歌赋的应和吗?也有欢宴到天明的沉醉吗?当然,太祖也可以给于她这些,可是,太祖能懂得花前的落泪雨后的伤心吗?想必,他握惯了刀剑的手,是抚平不了薛涛笺的,他握惯了刀剑的手,会刺痛花蕊夫人的脸庞的。

赵光义质疑了太祖的不解:“常常听说金莲台,金莲台是什么样子?奶奶的。”

我不语,窅娘不语。金莲台上,聚集了我们多少快乐和无忧啊,金莲台的青铜柱和纯金的莲花瓣,支撑了我们多少的尊严啊。太祖捻须不语,微微含笑。我便明白,为什么他可以轻而易举的取代后周,为什么可以轻而易举的踢开石守信了。赵光义踱步到挺立着的窅娘面前,他黑胖的面孔几乎贴在窅娘的身上:“是窅娘了解得多呢还是郑国夫人了解得多?”他粗哑的声音,总是让人浑身鸡皮疙瘩,冷气袭身。他每每在笑,笑声里总有一种不可捉摸的居高临下成竹在胸。他的嘴巴大张着。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吞噬了。

国主欲言,窅娘抢先说:“用纯金铸莲花瓣,再以青铜柱支撑,造型要恰到好处,工艺可是十分讲究。北方的工匠有这能耐吗?”

窅娘的深目我无法看清,因为,她闭着眼睛。当年重光为姐姐的纵身一跃之前,就是这个样子,这般神情。

“哈哈,好说好说。”这是赵光义留在违命侯府的笑声,震动了屋宇。灰黄的屋顶,似乎被抖落了一层灰。这夜,国主把玩珊瑚枕至深夜。“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讯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我想,姐姐又来到我们身边了吗?

太祖嗜酒,于是国主常常被召到宫中,谈诗论画赏园林。国主说:“汴京灰尘一片。哪里有江南的明丽清秀啊。敏儿,太祖也写诗。”我知道,太祖写的最有名的诗就是《日诗》。“欲出未出光辣达,千山万山如火发。须臾走向天上来,逐却残星赶却月。”这也算是诗吗?诗就是江南的山水,是壮士的啸鸣,是智者的抒怀。这怎么算是诗呢?

太平兴国元年十月十九日深夜,国主和太祖的这点享乐也结束了。宫中传下指令,太祖暴病驾崩,开封府尹晋王赵光义继位。

“怎么不是德芳?怎么不是德芳?”德芳是花蕊夫人的过继儿子。国主在庭中徘徊着。宫中传来消息,晋王秉承了杜太后的金柜遗诏继位为太宗,国主、我、窅娘已经从惶惑中平息下来。年仅五十的太祖正当壮年,无病却暴病而亡,其中之原委,自是明了。宫中传出消息说:宫女们但凡大脚者,统统赶出宫去。窅娘和我紧紧偎依着。想必,她也想起晋王肆虐的笑声,想起他频频的邀请。

国主违命侯的封号变成了陇西公。陇西公府的寄养比以前更周到。我知道,花蕊夫人当年跟着后蜀主来到汴京,太祖就给他们汴河边五百多间阔大的房子居住。

太平兴国二年六月,宫中忽然降旨,召窅娘进宫。国主满心惶惑,拉着窅娘不肯放松。窅娘像慷慨的勇士:“您放心。我一定会安然回来的。”

果然,三个时辰,窅娘回来了。她的嘴边,轻轻地飘忽着笑意,犹如江南刚刚绽开的嫩柳芽,若有若无的凸显,若有若无的绿意。然后,就督促着我跳《霓裳羽衣曲》。在她轻盈的舞动里,我感觉到非凡的凝重。我知道她不仅在完成姐姐的遗愿,仿佛更是希冀我能够传承她的衣钵,给国主带来快乐。

七夕前夕,她说:“国主,我想和娘娘独处一夜。”她钻进我的被子里。虽是七夕,天气已经太凉。她揽我入怀,我像当年枕着姐姐的胳膊入眠一样枕着她的胳膊。她的胳膊是只能举起妙曼的纱衣的,不想还能承受我的头。

“明天,国主该四十一岁了。明天,我会为国主舞蹈金莲舞。为他祝寿。祝愿他生生世世不再为帝,不再遭遇苦难。祝愿他和娘娘相依相辅,平安到老。”

我说:“我们三个要一直在一起。我们一起陪伴他。”

窅娘轻轻笑了起来,伸手捏了我的鼻子。这个动作,还是如同姐姐一般。她说:“我看见了澄心堂里的金莲台。青铜的柱子,纯金的莲花瓣。”

“哪里?”

“皇宫里。在水池里。连澄心堂的荷花也挖了来。澄心堂的荷花来了这里,还是这般鲜艳,荷叶也还是这般繁茂。”

陇西公府里忙碌着,从善带着随行在汴京的子弟们来拜寿。午时,宫中也有礼品。宦官宣完圣旨,迟迟不动。陇西公府,只得黑压压的跪一片。窅娘盛装而出,裣衽而拜:“国主千秋!窅娘别过!”

宦官头上青色帽子巍巍颤动:“宣窅娘进宫舞蹈!”

我拉住窅娘,望着国主:“不能去!就是死,我们也死在一起!”国主背手而立,又缓缓别过脸去。我知道,他的重瞳中,一定又沾满了泪水。他的泪水,总是像江南的春雨,清亮却飘忽。丝丝缕缕,涣散在空中。

窅娘轻轻退却我的手:“娘娘,这里,不仅仅是我,你,国主,还有四位王,和一千多生命啊。国主,只能选择忍受,我,只能选择维护你们!”

她逶迤而去,黄色的衫儿却摇曳成一棵江南的嫩柳,妩媚,柔弱,却明晰。

国主四十一岁生日的下午,有宫女悄悄传来消息:窅娘舞蹈了,佳人舞点金钗溜,满地红衣随步皱。她朝向陇西公府舞蹈的金莲舞彻底让黑面皮大肚皮的太宗开怀展颜。在太宗上金莲台握窅娘的手时,窅娘正好朝着陇西公府方向以跪拜的姿态而起。她微微含笑,纵身一跃,在荷花池里,激起的涟漪,让观者愕然。太宗,到底连窅娘的衣服也未曾碰上。

“国主,窅娘的寿礼啊。”我哭倒在国主的怀里。在重光的怀里,我突然升起漫天的惶恐。我想起太宗的眼神,第一次见面时的眼神。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他连自己哥哥都毒杀,还有什么不能做?”



太宗加大了陇西公府的给养。也频繁召见国主。他同样让国主欣赏诗词金石古玩,让国主建议园林的布局,甚至带国主到他的寝宫观看他的龙床。他比划龙床的宽度,拍打它的结实。太宗露出黑黄的牙床笑起来,说,他的最爱,是用坚利的犬齿去对付玉一般的肌肤。他坐在龙床上,看着一边站立的国主,意味深长地笑了。床上的锦衾、纱帐、珊瑚枕他也不缺,可他的笑容里包含更悠长的含义。国主平静的讲述着,我的心一点点冷起来。



太平兴国三年的元宵节,宫中传下圣旨,各府命妇入宫觐见。我知道此去的含义,却不得不去。我带着府中各位妃嫔,盛装前往。也没有繁杂的礼仪,也没有后宫的参与,丰富的酒宴前,只有我带着陇西公府的女人。有宦官宣旨带我到倚霞殿。我不肯,随之而来的宫女和宦官前来拽住我的四肢。我的高髻鬓朵的发式凌乱了,我伸手向我陇西公府的女人们求救,她们却一个个花容失色,静默不理。

穿过长长的廊檐,到了深邃的寝宫。黑色面皮的男人张着大嘴笑着。他黑黄的牙齿上,布满了威胁。

他伸手来扶,我像小鹿那样警敏的跳跃而去,可我绿色的裙衫羁绊了我的脚步,我一下子倒在地上。他抢上前来,三把两下,扯了我的衣裙,露出绿色抹胸,让我绝望到极点。我到处搜寻我随身带着的剪刀,才发现我的剪刀已经被宦官宫女搜寻而去,连头上的黄金钗,也没有了。

我被掀到那宽大的我并不陌生的龙床上。那尖利的牙齿真的咬伤我的身体。在意识消失的那一瞬间,我看到的是珊瑚枕。和姐姐的珊瑚枕一模一样。可是,姐姐的珊瑚枕仍然在陇西公府,国主藏在最隐秘的地方,连我也不知道。



醒来时,已经是正月十六。元宵节的第二天。我不知道其间我醒来过没有。或许,醒来了,我却不愿意说话,不愿意睁眼,不愿意进食。当我撕碎所有我自己穿进宫绿色衣衫的时候,太宗又进来了。他身后,跟着一群宫女——瓶瓶罐罐汤汤水水。我知道,他又该逼我进食了。我冲出帐帏,端了碗,砸向他。他闪身躲过,一把捏住我的手腕,仍然是嘿嘿的笑。仿佛我上演了一处可爱的撒娇的戏。他坐了下来,一只手把我禁锢在他的腿上,招手,就有宫女呈上了盘子。他拿起勺子,舀了汤塞进我的嘴巴:“天下英雄,舍我其谁?以你之质,坐我后宫,也不辱没了你。何况,你已经为我所有。”

我咬紧了牙,汤水溅在他枣色的衣袍上。他不气不恼,擦掉汤水,继续笑:“在陇西公身边,你能有这般荣耀吗?”他又举勺:“你还是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和我打。”

五天之后,宫中终于用一顶小轿抬了我回陇西公府。我绝食的本意不是回陇西公府,我已经无颜见重光。我想见姐姐,想见窅娘。被抱上小轿时,我也想,临死之前,看看重光吧。

国主坐在床前。我躺在床上。他拉着我的手,不停的摩挲。我说:“我要穿我的衣服。跳舞时穿的衣服。”

国主便揽着我的头:“敏儿,敏儿,你不要走!不要忍心丢下我。宪儿走了,窅娘走了。你再走了,我该如何?”

泪水肆意嚣张着,我捶打着他的胸膛:“我宁愿你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至少你可以保护自己的女人。”

僵立一阵,国主悄然走到门外,冷风将国主的声音轻轻送进来:“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

清明节到了。陇西公府的祭祀仍然由我主持操办。在烟雾袅绕中,我在先主、钟圣太后的像旁,也悬了姐姐仲宣窅娘的像。姐姐和窅娘含笑不语,微笑轻浅而明丽,这是她们在练《霓裳羽衣曲》时的神情。仲宣依偎在姐姐身边。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珊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这支《更漏子》就在清明节的晚上问世了。姐姐永远站在国主的眼前。在这个世界,姐姐是国主最永恒的依恋。哪怕,我舍弃一切,还是无法和姐姐火红的衣衫和她轻浅的笑声和她翩翩的舞姿和她纯熟的琵琶技艺相媲美。

此时,我又被宫中的小轿抬着。民间处处传诵这首词,也流传了太宗临幸我时异常吃力的笑谈。我知道,那五天的挣扎,已经是举国皆知了。

我学会了沉默面对太宗,我已经不去绝食寻死。我要用我的尊严来维护爱情。我知道,一旦我离开了国主,他真的只有奔赴黄泉。太宗绝对是毫无顾忌的人,哪怕江南民众的心。从宫中回来,我吵过骂过,每每焚烧完从宫中穿回的衣物,我们又抱头痛哭。在重光的怀里,我仰头望着他斑白的头发,蓦然而惊。那份骨子里的高贵和倜傥正逐渐流失。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敏儿,我对不起你。”捂住他的嘴,我潸然泪下。这一瞬间,我知道我们的心贴近了许多。尽管太宗百般阻拦国主的词流传民间,国主的新词还是成了江南和国主之间的纽带。

我也劝阻国主写词。我知道,我的躯体并不能换来永久的平安,因为我知道,那黑黄的牙齿总是需要什么来磨砺。太平兴国三年的七夕,陇西公府张罗着国主的四十二岁庆生宴会。宫中再有赏赐。一壶酒,一匹绢,一盘糕点,一笼菜肴。国主跪拜,然后起身。我拦住国主的筷子,说:“我来尝!”

宦官拖长声音:“这是陛下专门赐予陇西公的。郑国夫人不能违背圣旨!”

国主拉长了身子,慨然移动我的手,望着我笑:“敏儿,谢谢!一切,都够了。”他端了酒壶,斟满酒杯,一仰脖子,利落下口。国主笑了:“敏儿,你为我唱一曲吧。烧槽琵琶已逝,我就用玉笛相和。”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忽然,国主大叫了一声,丢了玉笛,两手两脚,忽拳忽曲,那颗头,或俯或仰,好似织布梭子牵机一般绝不停止。我知道,那是牵机毒,太宗惯用此毒。

我忍了泪水,抱了国主,问他何处难受,国主口不能言,忽然面色一凛,头颅歪向一旁。

赶走众人,我和他依偎着,我知道,此刻,他一定和姐姐相会去了。但是,毕竟,他现在是我一个人的重光了,再也没有人和我争夺这躯体。匍匐在他胸前,回味着依偎在他怀里的感觉,我的手在他身上游走,抚着他的脸,他的发,他的唇。中牵机毒而死者,向来是面目狰狞痛苦不堪的,可是国主保持了骨子里的高贵,在断气的瞬间,他的五官恢复原位,一如他生前的平和和儒雅。在他的广袖里,我掏出了薛涛笺纸片,这仍然是国主的新词,是我一直不肯让他昭然于人的新词:“春花秋月何日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国主这般归属,是因了他的词还是因了我的美丽?

泪水,忽然就蜂拥而至,布满了我的脸庞的角角落落。模糊中,我已然看不见重光英俊的脸庞,只是耳畔,细细的响着“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潜来珠琐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那到底是重光留给我最单纯的回忆。

为他收拾好身子,穿好天青的衣衫,他就再次成了我十五岁的梦。穿戴了绿色舞衣,我撕碎了红色帘幔,结成结,抛向横梁。我想,跟了他去吧,即使,在那边,姐姐和他仍然恩爱,但,只要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微笑,我就能启动所有的梦幻,昭示所有的希望。 <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