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才刚刚现了些黄晕，莫子优便不再接客了。
她卸了妆，斟了一壶酒，忽而看到夕阳，想起不知出自何处的一句话：残阳如血，红袖如刀。
有人说，红，是凄艳的颜色，所以红颜注定薄命。
说来，莫子优也算是在江湖上颇有些名气了。她虽是青楼中人、风尘女子，却气质不凡，举手投足间颇显高贵优雅之气。她的容貌算不得极品，不过那些行走江湖的侠士，总要于美色上克制些，因此也砸不了招牌。青楼女子大多妩媚柔弱、浓妆艳抹，莫子优却是极冷傲的性子，强硬的很。况且她武功也不弱，曾弄折了华山派门下的两名弟子的剑，害人家丢尽了面子。如此一来，倒是更和那些江湖豪侠的胃口，艳名广传一方了。
天边掠过一只孤雁，莫子优突然想到一个名字：萧鸿羽。
鸿是一种何等大气的生灵，他却只是一只轻之若无的落羽了。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莫子优还记得，小时候她父母早亡，只得过街头流浪的生活，常被男孩子欺负。唯有一个叫萧鸿羽的男孩，总是护着她。萧鸿羽身体也不强壮，从不跟别人打架，但每每有人对莫子优无礼，他总是毫无顾忌的挺身而出，无力还手，便替莫子优挡几下拳头。时间一久，欺负莫子优的人倒真的少了。
那一晚大雨倾盆，二人无处可去，只得躲进一座传说闹鬼的破庙里。因为心中恐惧，也无法入眠，便随意聊起来。
那时莫子优方知，萧鸿羽出身武林世家，是三代单传的独苗。他家族中世代传下一套绝妙刀法，以此立足江湖。只是祖父争强好胜，结了不少仇家，父亲又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家道中落，因此自己很小的时候，祖父便让仇家杀了，父亲为了一个青楼女子抛家舍业，母亲郁郁而终，他也成了流浪儿。至于祖传的刀法，却销声匿迹了。
想到这儿，莫子优喃喃道：“他说过，他是最恨青楼女子的。”言罢一声长叹，将那满满一壶酒尽数灌进肚中，可觉得生疼的，却只是那一颗心。
那一晚，莫子优问道：“鸿羽哥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不料萧鸿羽竟道：“我喜欢你。”
莫子优虽年少无知，却也羞得满面红晕，但仍鼓起勇气道：“我、我也喜欢你。没有广告的不如，我们今日便在这庙中定下三生之约吧，这里虽破旧了些，佛祖却仍是显灵的。”
于是，二人便跪在佛像前立誓，在莫子优十九岁、萧鸿羽二十二岁时，便结为夫妻、共渡三生。那时二人尚且幼稚，也不懂立誓的规矩，可神情却都肃穆的很。
可后来，莫子优被一个自称是父亲朋友的人带走，再也没有了萧鸿羽的音讯。那人对她不错，还教了她一些武功，只是没多久也因病去世了。之后莫子优便沦落风尘，成了萧鸿羽最为痛恨的那一类人。
起初莫子优心中总想着萧鸿羽，耿耿于怀，日子久了便也淡漠了：莫说不会再见到他，便是见到了，他也不会喜欢自己了。这样想着，便释然了。
只是，往事偶尔还会从内心深处浮上来，揭开她的伤疤，让她疼一阵儿。
今晚莫子优喝了不少酒，醉得厉害。一觉醒来时，已是次日晌午。她发现自己是躺在床上的，旁边，竟站了一个陌生的男子。
莫子优不禁脸上泛红，却仍不失从容，道：“阁下站在这里，怕也有段时间了吧。不知所为何事？”他见那人气度闲雅，颇有文人之风，因此言语间也很有礼。
那人欠身道：“在下复姓上官，单名一个秋字，尚无妻室，久闻姑娘大名，仰慕已久，若得姑娘为妻，此生无憾矣。”言毕又深深一揖。
莫子优心道：“这人虽然客气，言辞倒也直接的很。”于是微笑道：“蒙先生厚爱，不胜荣幸。妾也算见过不少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如上官先生这般气度的，却是少之又少。先生若要妾身作陪，自当遵命。只是妾乃风尘中人，哪敢奢望与先生共枕一世呢？”
上官秋沉思良久，方道：“姑娘的意思，我自然明白。只是以后怕还会来打扰姑娘、共叙风情，不知可否赏光？”
莫子优道：“自当焚香煮酒，以候先生大驾。”
上官秋道：“如此甚好，告辞。”
莫子优下拜道：“恕不远送。”
望着上官秋渐行渐远的背影，莫子优不禁笑道：“此人倒是有趣的很呢。”
今日客人不多，莫子优便着一身素装，到街上逛逛。
街上没有多少新奇的东西，她闲逛了一会儿，便要空手而归了。忽然，不远处一个人的背影吸引了她。那人着一身青袍，没了右手，左手提一口刀，走路时步履沉重、颇有气势。莫子优不知怎的，总有些似曾相识之感，便跟了去。那人寻了一处酒馆，不一会又来了一身材矮胖的人，二人低声耳语，也不知说些什么，只见那矮胖人拿了一包袱银子给青袍人后，便告辞了。
莫子优见毫无收获，怕让人发现了惹上麻烦，只得转身离去。忽听一位酒客道：“萧鸿羽，这次又是什么买卖？”
这话，正是向那青袍人说的。
莫子优大惊，不禁叫了出：“萧鸿羽！”
那青袍人也向她望来，四目相对。可没多久，青袍人便转过身去，若无其事的走了。
可便是那片刻对视，莫子优已确定，青袍人正是萧鸿羽。
萧鸿羽的眼神，莫子优决不会忘记。只是她不明白，为何那眼神中平添了几分沉郁？
他这几年是怎么过的？他的右手是如何没有的？他为何、对我视而不见呢？
他定是痛恨我做了青楼中人，不愿理我了。
回去之后，莫子优便病倒了。是上官秋在照顾她。
大病出愈后，上官秋又来看她。
莫子优见到上官秋的第一句话便是：“我要嫁给你。”
不料上官秋并不显得喜悦，反而轻叹一声，道：“好吧，我会对你好的。”
上官家的宅子挺大，却只有上官秋一人。新婚之夜，到处是艳红色，却丝毫不觉得热闹，反倒平添了几分凄凉。
因为没有旁人，二人便直接入洞房了。坐在床上互相看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上官秋忽道：“你这是何必呢？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
莫子优道：“怎么会，你多虑了。”
上官秋道：“不，我虽不知你经历了什么事，但有些东西无法掩饰。”
莫子优笑道：“你倒是很懂我呢。便是为此，我也甘愿嫁给你了。”
上官秋道：“我只是不想强迫你。”
莫子优道：“不会。我心里很喜悦，真的。”
上官秋道：“我虽明知你在说谎，却也不好再多言了。”
话音未落，忽然屋门被踢开，闯进一个人来。那人一身青袍，没了右手，左手提一口刀，走路时步履沉重，颇有气势，正是——萧鸿羽！
莫子优道：“萧鸿羽，你、你要做什么？”
萧鸿羽却不理她，提刀向上官秋砍去。上官秋哪里是对手，不出三十招，萧鸿羽的刀便架在他的脖子上了。
莫子优失声道：“鸿羽，不要，算我求你，不要！”
萧鸿羽看了莫子优一眼，又看看自己没了的右手，终于让刀尖划过上官秋的喉部，结束了他的生命。
莫子优强忍住没有哭出，问道：“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了，难道也不许别人喜欢我么？”
萧鸿羽道：“那年你走了以后，我、我被迫做了杀手，已经好几年了，退不出了。有人花银子，买了你们两个的命。”
莫子优道：“你竟应下了，要杀我？”
萧鸿羽道：“不，买家只说要在上官秋新婚之夜杀了他和他妻子，我不知是你。况且，我也身不由己，接不接活，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莫子优道：“什么时候的事？”
萧鸿羽道：“便是你在跟踪我的那天。”
莫子优道：“你当时为何不理我？”
萧鸿羽道：“记得小时候，只因我踩死了一只蚂蚱，你便三天不理我，如今我做了杀手，又怎敢见你？”
莫子优道：“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因为痛恨青楼女子才、才不理我的。”
萧鸿羽笑道：“我本来是痛恨青楼女子的，但得知你沦落风尘后，便不恨了。”
他的语调始终很平和，莫子优却感受得出其中的深情。
萧鸿羽又道：“方才，我本想留下你二人的性命，但你知道，按照江湖规矩，我既然接了活，若想少杀一人，便须得自断一臂方可将买卖退了，只是、只是我只剩下一只手了，没法子保你二人的命。对不住了。”
言罢，也不理莫子优还有何话说，毅然转身，大步走远了。
莫子优喃喃道：“今生，我欠了萧鸿羽和上官秋两个的债，可来世，究竟该还给谁呢？”
终于有一滴泪滑过她的脸颊，沾了胭脂，落下。
凉风起，吹拂着身上的红嫁衣，吹乱了装饰洞房的红纱红绸，吹干了上官秋淌了一地的红的血。
莫子优忽的想起：红，本是凄艳的颜色。 <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