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太阳升起来，地上铺满金灿灿的光，和大片大片的阴影一起流动着尘世所有的月白风清。 空中迎风摇曳的花，随四季流走。尘埃，在时光的隧道里静静地起，又静静地落定。
经历着这世间的悲与喜，苦与乐，谁遇见了谁，谁又执手于谁，谁终将把谁遗忘？答案，将会在命运的轨迹里尽数揭晓。
（一）
你信不信“命中注定”?命中注定着你会在某时某地遇见某人，然后发生些什么，命中注定着你的开始和结局，命中注定着你的选择。我想，我一直都是信的。只是我一直在沉默，一直在等待，等待着“命中注定”，等待着属于我的故事的到来。
那一年春天，门前的白玉兰花香正浓郁的时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八个字加上一顶八人抬大红花轿，至此结束了我懵懂无知的少女生活。
其实自古以来，大凡女子的命运，自出生之日起，便已命定了一生要承受世俗加诸的桎梏。如诗经中就将男与女的命运做了详述：乃生男子，载寝在床，载之衣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杨，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而那些三从四德，女诫，女训，女则如此等等则是身为女子从小开始就要熟习并必须要遵从的，每一朝每一代皆是如此。
如我母亲，就是典型的礼教女子。对于女子需要熟习的，是条条都记着，并条条都能背诵，但若要她默诵，却是半字都写不出一个。每每这时，我都很感谢父亲在这方面对我的开明。他不仅为我取名为莫桑，更是从小便请了教习先生，让我熟读四书五经这类只有男子才可以看的书籍。
我的父亲不仅饱读诗书，也经营着镇上庞大的家族生意，与门当户对的母亲也是遵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结合，不过，相较于很多因此结合而不幸福的婚姻而言，他们则算是幸运并且幸福的。
有时候看着他们看似不相配但其实很恩爱的样子，我就想着，如果将来我要嫁人了，不知道会不会遇上一个如父亲一般儒雅开明的男子呢。
这一天，我去城北“纳若寺”参佛，这是我深闺里不多得的可出行而快乐的日子。在那里，占了一卦，卦上说：镜花水月空空空。庙祝解说我是姻缘多舛之人。听闻此言后我有些闷闷不乐！而隔天家里却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方圆百里有名的金嘴王媒婆。
关于这个王媒婆，听下人们说她保的亲事不下百桩，举凡有些名气的人家都是找她给说的媒，但至于最后能够幸福的到底有几对，则无人做过详细的考量。只是我家无一人与她有往来，而当她突兀的出现在我家客厅的时候，我的父母是意外的，也是惶惑的，因为她是来提亲的。而央她来的，是外城一户姓齐的大富人家。
两家高堂在王媒婆的三寸不烂之舌的撮合下，遂认了这门亲事。齐家也来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我的未来也就这么，由父母敲定。
这是父母少有的不经我首肯就做出的决定。而也是这决定，由此改变了我的一生，从些不再享有那些悠然自怡的岁月。
关于他，我的丈夫，我不认识他不了解他不熟悉他甚至没见过他。但出嫁前娘告诉我说来提亲的男子英俊潇洒，待人有礼，可见是个读过书的人，个性也必是温良纯厚。家世就更不必说了，父亲请人去探查过，齐家是外城有名的大户人家，家大业大，我若嫁过去，普通人家的衣食住行的清苦，是必不会受的。我理解父母的苦心，养了这么多年疼心入肺的女儿，将来的路程也必是费心铺设。只是，我，深闺长大的我，并不知道，未来的那条路会是怎样的。
人生这条路，虽前面是经由父母铺陈，但最终走上这路的人，只是我。路上会遇着什么，发生什么，又要如何处理解决那些新鲜未知的事物，以后，都是只能由我独自来担承。前方会是怎样的路径，我的心有些恐惧却又是憧憬。
在颠簸的轿上时，我悄悄掀起轿帘，偷偷的从缝隙中偷看他的背影。高大，谈不上魁梧有些清瘦，只是觉得他的肩很宽，想来靠在上边应该是很舒服的。也就是从今天起，这个人，这个肩膀，以后将会是我要倚靠一生的。
在王媒婆小心的搀扶下，我循例的跨门槛，过火盆，照铜镜……有些茫然的踌躇，我的未来真的会幸福美满吗？
司仪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宾客的笑语，鞭炮的炸响，安静的依礼过场后，我的一生，从此和齐家紧紧扣住。
新房内，红烛摇曳，大红的喜字贴满了窗棂，红色的床帐，床铺上的被子枕巾都绣着鸳鸯戏水，桌上摆满了向征富贵吉祥的红枣、花生、桂圆、瓜子，一壶合卺酒伴着两只酒杯，喝过了它，我便生为齐家人，死为齐家妇了！
其实从前，我不特别期待，亦不特别期许未曾谋面的相公会是一个达官显贵或是名流商贾，只是希望他能如我父母一般能与我鹣蝶情深，便是够了。
也许是我想得太多或是太紧张不安，浑然未觉时间的流逝，直到深沉的睡意向我袭来，无意中竟独自睡倒在新床上。
当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照进房间的时候，我就醒了。这夜，他竟没有来。
他为什么没有来，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这让我十分好奇。按理，洞房花烛夜新郎是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缺席的，齐家不应该不知道呀。只是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虽然疑惑于这些，但新妇入门第二天向家辈的请安还是要做的。
丫头们还没有来，我只能独自梳理着自已的发。辫，是不能再梳的，出嫁了就得梳髻，母亲有教过，但仍然还是没有梳得很利索，花了些时间。当一切梳理妥贴，丫头们也来了，她们惊诧着我的早起，却谁都没有问新郎为什么不在。这反倒让我意外起来，齐家，会是一个怎么样奇怪的地方？
到了大厅，长辈们早已在堂，还有一些其他的人，但我一眼见到的是大堂上一个穿白色长衫的年轻男人。俊朗的脸，他的眉很浓，眼睛一直望着下面，高挺的鼻梁，紧闭的唇，似扬非扬，仿佛满含嘲弄。重点是，他的肩很像那个穿着红长衫骑着大白马来我家接我的人。该是他了吧。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如父母所言，确实是个美男子。望着他，我都感觉脸有些些发热了。
昨晚，他，去了哪里呢？还有，为什么他穿的是白色而不是红色？
尽管疑窦丛生但仍乖巧的端举着茶的跪在蒲团上，只等他一起，但他，为什么一直站在旁边？
媳妇儿。厅堂上坐的公公轻轻的叫了我一声。
是。收起游走的心神，我小心的回答。
关于请安，母亲也有教过。她说婆家不比娘家，什么都必须要小心应付不能有丝毫差错，不然以后的日子会很糟糕。女子在家从父，出嫁就得从夫，奉夫为天。若新妇第一天就行差踏错，则往后的命运必是苦难连连。
公公继续说：昨天飞宇喝得太多了，不小心睡到了客房里，让你受委屈了。
不会。我轻轻的回答。原来，是喝多了，走错了房。只是，可能吗？
飞宇，来，跟你媳妇儿一起请安吧。公公说。
我低着头，眼角偷瞄着他，可他，却没有动。
半晌，我终于忍不住抬首望着他，他却没有望着我，依然只是盯着地上，仿佛那里有些东西是值得他必须去深思与研究的。我意外，疑惑，不安，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媳妇儿，敬茶了，你望着飞扬做什么？公公的声音似乎有些不高兴。
飞扬？谁？蓦的，我扭头望着公公，这时，我才注意到，我的身边早已经站了个人，一个穿着红色长衫的——孩子。不，不是孩子，是一个长相貌似孩子的--侏儒，而他，正傻傻的望着我笑。
公公，他是……？那一刻，我惊呆了。
哦，忘了告诉你，这些日子飞宇不舒服，所以，我就让飞扬替他去你家提亲顺便把你接过来了。来，站在你边上的就是你的丈夫，飞宇。而飞扬，是飞宇的堂弟。公公不紧不慢的回答，而这个有如晴天霹雳般的回答也宣判了我一生的命运。
就这样，在嫁入齐家的第二天，我终于知道，我，嫁给了一个侏儒，而去我家提亲及迎娶我的，是我丈夫的堂弟，他叫齐飞扬。
（二）
命运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可以给你带来很多奇形怪状的事情，也可以让你遇到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它可以让你充满无数希望，也能让你充满无数绝望。你永远不知道它到底想做什么，你只能追随着它的脚步，亦步亦趋，你可以反抗，但必须具备反抗的能力与条件，否则就只能沦为它的奴隶，任凭它的摆布。很无奈，很不甘，但这就是，命运。
之后发生的事情已经模糊，只记得相公被公公叫住留下了议事。而我，浑浑噩噩跌跌撞撞的回了房间。
跌坐在镜子前，望着里面那张失魂落魄的脸，这是我吗？为什么这么迷茫，这么愤怒，而又，这么悲怆？
老天，似乎跟我开了一个很大很大的玩笑。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不是说是大富之家，积善之家吗？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代娶的事情发生？精明一世的父亲居然就这么被他们骗了。天啊，这个认知让我对曾经憧憬的未来绝望透顶。
已记不起这个早晨我是如何度过的，我更记不起那杯媳妇茶是如何敬出去的，我只记得那个唤我为娘子的叫飞宇的相公是如何猥琐的摸着我的手，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用那种下流的眼神溜向我的身体，我似乎都能感觉到我在他面前是一丝不挂，可我只能隐忍着一切。
命运里总是充满了无数悬念，我一直以为我是有能力去应付的，但此刻我却觉得天塌地陷。人生路途漫长，只是起步就已让我倍感绝望。问苍天，苍天无语。问大地，大地无声。我再也忍不住，哗啦一下子，将桌上所有的零碎物什全部拂到了地上，而泪，也就那么不受控制的掉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门，像被打开了。似有人进来了。
我是莫桑，我哭，只给自己，但绝不面对他人!
擦干眼泪，一抬头，发现镜子里，多了一张男人的脸。
齐飞宇！
齐飞宇，是齐飞宇！他是我的天，我的地，是我将要共度一生，纠缠一世的男人，但我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不想承认他。
“霍”的站起转身面对他。我知道，对一个新妇而言，我的样子一定很丑很难看，但是，不甘已经使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必须要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你……”我话还未说完，一阵异香却已飘入鼻内。
他狞笑着，而手里多了一个瓶子。这是黑暗向我袭来前最后恍惚看到的。
悠悠醒来时，看到的是红色床帐，空气中依稀能闻到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而身子充满了诡异的疲软及劳累感……我记起了昏迷前的情景。齐飞宇！
“腾”一下，我坐了起来，却因太过用力而扯疼了下体。身无寸缕？怎么回事？
这种种不对劲使我猛然想起娘在出嫁前夜说过的话，马上掀开了被子，白色床单上殷殷落红赫然印入眼里。这个已成的事实使我震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又是谁干的？
我几近疯狂，可是却也努力告诉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努力串起回忆，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印象中最后见到的人是齐飞宇，难道是他？是了，应该是他。这个认知让我稍稍的平静了下来。只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是怕我嫌弃他？应该是。思及早上他见到我的那个样子，这种事情也只有他敢有这个胆子敢做出来，只是为什么呢？他是我的丈夫啊，再怎么样，名义和实际上他都有这个权利，只是为什么要用这么下三滥的方式？齐家，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正疑惑着，窗外忽的响起了丫头的声音：少夫人，您起来了吗？该用晚膳了。
看向窗外，却是日已西斜，不知何时染上一片昏黄。真的已经快天黑了，想不到竟过了这么长时间。
我欲哭无泪，知道发呆也是于事无补，只好叫丫头们在外边先等一下，强忍着疼痛将自己整理好后，才招呼丫头们进来帮我梳头。木然的看着她们将那张像征着我蜕变的白色床单小心的包好放进了柜子，掩饰着初为人妇的羞涩。只是奇怪，她们怎么一副见怪不怪理所当然的样子，难道，今天下午的事情，是特意安排好的？所以她们见怪不怪？无数个疑问围绕着我。
齐家的食厅富丽堂皇，光是墙上就挂了几副名士才子的墨宝，山川花鸟无一不有，这些如果是一般大户人家想必是劳苦一辈子都无法得到。公公，相公，飞扬早已到场，他们好像并不介意我的晚到。这更让我原本不安中的心中又多了些疑惑。
在丫头们安静的带领下坐到了相公的身边。他依旧是早上那种样子，那种神情。私底下，他的手也悄悄的覆在了我的手上，虽然心里抗拒却也只能极尽所能的忍耐着，我多希望此刻能马上离开桌子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虽然他已经是我名符其实的丈夫了，但我仍然无法接受我的丈夫是一个侏儒的事实。
就在我不知所措心慌意乱时，接下来公公宣布的一件事，解救了我。他说他要跟相公出门去处理一趟生意，可能会有些时日不能回来。他希望我好好的呆在家里，如果有事交给飞扬处理即可。
公公的嘱咐是不能不听的，但我的心思却是飞到了九霄云外。只要过了今晚，我就有段日子不用再见他了，不禁悄悄的长吁一口气。
在一阵静默中结束了晚膳。之后，公公回了房，齐飞宇也已经酩酊大醉，我一个人是搬不动他的，不得已我只好叫上了在场的齐飞扬。看他毫不费力的抱起相公，真的让我有种他正在抱一个孩子的错觉。而这种错觉再一次让我心生悲凉。
轻轻的跟在他的身后穿廊过院，看他将相公在床上安顿好后，正送他离开时，却在踏出房门前，突然停住，望着门外漆黑的夜，他轻声的说：今晚他不能再把你怎么样的！
恩？什么意思？刚想问，他却已经步出房门，任昏黄的烛光在走廊上拖延着孤独的影子……
这一夜，果然如他所言，相公睡得很沉，而我也睡得格外安心。
第二天清早，飞宇跟公公出门了。这一出门竟是一年。
在他们出门后的第三天后，自然也是齐飞扬与我一起回了娘家，面对爹娘的问长问短，而我却不能如实相告，我的心是纠结的。他们已经为我操了大半辈子的心，满心以为我得到了应有的幸福，而我又怎么能在此时说出真相去伤他们的心？看着他们与齐飞扬的谈笑风生，心里更有如黄连入腹，早早便推说齐府事忙而匆忙离开，父母虽不解但也能体谅我的处境。
马车上，看着日渐远离的他们的身影，这一别，不知又是何年何月再相见。不经然的，泪，朦胧了双眼！
回府两个月后，我突然身感不适，飞扬召来大夫诊治，竟是有孕了。
十个月后，我生了个男孩，很健康，特别是那双眼睛，透着机灵……先前一直担心的问题，似乎并没有传承下来，这让我很安心。
再又一个月后，当初与飞宇和公公一起出门走商的随扈急匆匆的护着马车回来了，齐家慎重的集体出门迎接，但是，我，飞扬，下人们却被马车上的情景惊呆了。
当初健朗的公公，竟已成一坛骨灰，而相公则是受伤昏迷的。
（三）
人生，有时候就像一盘棋，而人，就像是行走在棋盘上的一枚棋子。那些行行色色的人和事如同一个又一个未知的诱惑和陷阱，若不小心走错一步，便有可能导致你的人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你努力想改变所有，但一步错，步步错，即使已经心力交瘁，也只能拼力前进无法后退，这就是错误所带来的因果，也是棋子不可更改的悲剧。
据随扈说，飞宇和公公原本是可以提前一些时间回来的，但是走商在路途上难免会碰到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如他们，就在回家的时候，遇劫了。公公为了保护飞宇，送了性命。可尽管如此，仍没能挡住飞宇的劫难，他还是受了重伤。等那些官兵和随扈赶到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一个奄奄一息的人。
看着床上毫无生气脸色苍白的他，我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
我应该是恨他的，恨他的欺骗，恨他对我所做的一切。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上苍是公平的，他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可是不管怎么样，也不能改变他是我丈夫的事实，更不能改变我们拥有一个叫齐生的孩子的事实。即使他残了，死了，他仍是我的夫君，仍是我必须听从以及永远服侍遵从的相公。何况他现在是个病人，一个可能已经是废人的病人，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本就是一件生不如死的事情，想到这，我又觉得他很可怜。
公公死了，飞宇昏迷着，而我对齐家的事务一窍不通，所以里里外外的大事小事就自然而然的落到了家里唯一的男人飞扬的身上。
而飞扬，那个从前就一直沉默的男人，现在变得越发忙碌起来，不再似从前那般阴郁，甚至有好几次，我都看见他对着院子里那些白玉兰发呆，然后会在不自觉中微笑。真怪！
其实，飞扬的怪，是我进齐家来一直都感觉得到的。
他是个沉默不语的人，身上总有股淡淡疏离的味道，仿佛把自己隔离在人群之外。大凡有人在场的时候，沉静得会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可是一旦他开口说话，所有人的注意力又全都被吸引过来。他很少在宅子里走动，但是却喜欢对着院子里那株玉兰树发呆，那感觉好像正陷入某种遥远的回忆中。他不常常与我说话，亦不常常碰面，但每次碰到我时那眼神告诉我他似有许多话想对我诉说。
我以为他应该是个冷然孤僻的人，但在某些事情上，他的心思又表现得非常细腻。比如他会记得我的回门礼，会在我爹娘生辰的时候备上一份贺礼，会在我怀有齐生的时候，请大夫们交待厨房应注意些什么及如何为我进补，并交待下人们一定要对我小心伺候不能稍怠，如此等等。对他，我一直猜不透，但却越来越有种想深入了解他想法的欲望。
记得有一次，我实在吃不下那些补品，对他抱怨说，照这样吃下去，有一天，我会成为一头祭神的猪。似乎，我这句话愉悦了他，他只是浅浅一笑，并不说话。那是第一次，我看到他的笑。一直都知道他很好看，却从未仔细近看过他。当他笑起来时，平常冷峻线条全部化成温柔俊朗，眼角唇边细细的纹路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沧桑，晶亮的眼睛，那样温暖柔和。这个时候，我有一种被幸福包围的感觉，但是在这种淡淡的幸福之外，我又免不了有些自嘲，因为我知道他对我好，只是因为，这是他所要倚靠的人的妻子和孩子，他不得不小心照顾。
转眼，飞宇回家已经快半年了，请了无数高明的大夫，喝了无数偏方奇药，却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每天依然昏昏沉沉的，偶尔有噫语也是含糊不清。飞扬打理外头的生意也越来越顺手，他敏锐的商业头脑与强悍的行事手腕让以前很多不相信他的众多管事也开始对他惟命是从。半岁的小齐生开始慢慢变得活泼好动起来，常常会有一些意外的举动，让人哭笑不得。有时候他无意中看到路过的飞扬，总是哭闹着要他抱，而飞扬呢，会微笑着陪着玩耍一会儿。看着他们的笑脸，那情景，有时候不得不承认，真的是造化弄人。
日升月落，冬走春来，院子里的白玉兰慢慢结了花苞。日子，就在这种详和而又温馨的气氛中又过了半年。直到有一天，飞宇的突然醒来。
这天早晨，和往常一样，我端着盆水正准备给他擦拭身体，就在我进房的那一刻，我隐约听到了一声轻微的“水，我要喝水”。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快步走到床前，这次我没有看错，更没有听错，相公确实醒了。张着茫然的眼睛，艰难的扭着自己的头，嘴里喃喃的念着：“水，水，我要喝水”。
“咣当”一声，水盆掉到地上发出了沉重的声响，与此同时，隔壁的飞扬闯了进来，急急的问：怎么了，怎么了。而我由于过度吃惊，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颤颤的指着床，他这才反应过来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一刻，他也是震惊的，但只愣了片刻，便马上叫人请来了大夫。
飞宇的突然苏醒，让沉寂了一年多的齐府开始闹腾起来，下人们每天忙进忙出，大夫们急急的会诊商议，全家上下都有种喜悦的感觉。但是，这其中却有两个人开始变得沉默，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飞扬。
我沉默，是因为他醒了，宣布着我的安宁即将结束，我忘不了当年他看我的眼神，对我所做的事。多少个夜晚，我都在梦魇中被吓醒，虽然他现在昏迷，但他仍是我丈夫，他仍然有权利做某些事情，而与他亲近一直都是我心里抗拒的事。
但飞扬的沉默在我意料之外，飞宇是他大哥，他醒了，他应该高兴才是，可我发现，他看玉兰花的次数越来越多，眼神也越来越阴郁，不再有笑容，有时候齐生看见他，像以往那样伸出小手想让他抱，他也只是望着，并不亲近。这情形，太匪夷所思！
大夫说，飞宇虽然醒了，但完全康复的机会却是漫长的，如果小心照料，说不定半年以后就可以下床走动。
这一天，我像往常那样帮相公擦拭着身体而他也一直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突然，他抓住了我的手，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我惊慌着挣扎退开到离他有些远的地方。开始他不解，但只是一下子，像是了解了什么，便颓然的松开了手，眼神也开始变得黯淡。我知道，我伤了他，但是，心底的那种自然抗拒仍是让我无法接受他。
就在我们彼此沉默的时候，奶娘抱着齐生进来化解了我们之间的尴尬。原来是小家伙正在长牙，正哭着吵着要我抱，奶娘拗不过他，只好抱来找我。但是，就在那一刻，就在飞宇望见齐生的那一刻，原本颓然的他，突然双眼暴睁，擅抖的手直直的指着齐生，接着开始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我吓坏了，奶娘也吓坏了，而齐生更是被吓得哇哇大哭。
飞宇房里齐生的哭声引来了很多人，其中包括飞扬。看着飞宇怪异的样子，他和齐家的下人们却表现得异常冷静，飞扬镇定自若的示意着下人们照料着飞宇，随后带着我和齐生离开了那间开始变得聒噪的房间。
在隔壁还算僻静的小屋，齐生因为我的安抚，在哽咽声中慢慢的睡去。我疑惑的望着飞扬，相公是怎么了，怎么会有那种奇怪的样子出现。还有飞扬和下人们怎么好像一点也奇怪的样子？这一次，他没有避开我的眼神，紧着眉，眼睛定定的望着我，放在膝盖上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好像内心正千回百转的挣扎着某些事。
就在我们互相对峙的时候，急匆匆的下人们跑来找到我们，说飞宇好像不行了。
我们都被这个消息震惊，而此时，飞扬突然低喃着说了一句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也许，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他好像下了一个重大决定似的突然转过身来，双手毫无顾忌的很用力的握住我的肩，用很艰定的眼神看着我，然后，一字一句的说：“不管发生什么，你要记住，这个地方，我最不希望伤害的人，是你。”
(四)
人，除了婴儿时期，其他时候其实都是带着面具过日子的。有时候是有意识的，有时候是无意识的，但不管无意或是有意，都是为了掩藏自己真实的喜怒哀乐，悲伤苦楚，都是为了不想被人伤害或是迎合他人。人的弱小与卑微都隐藏在面具之下，只是随着时间慢慢的推移，数量开始由一张变成十张，然后是百张，然后是千张，然后开始做着不是自己的自己。
我不知道飞扬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飞宇危在旦夕，是事实。
房里，下人们依然还在忙乱，而大夫们都站在屋外交头接耳的议论着，等到飞扬出现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望着他，然后摇了摇头。
是吗？他淡淡的说。
随后，他把下人们都叫出了房间，并且下令没有他的许可，谁也不准进去，包括我。之后便单独走了进去。
尽管四周静悄悄的，但仍听不清飞扬和飞宇之间谈了些什么。大约一柱香后，只听得飞宇在房里突然大叫一声，接着一切又归于了沉寂，屋外的人面面相觑，正欲上前探个究意，而这时，房门开了，飞扬有些沉重的走了出来，看着我，慢慢的说：他去了。
下人们开始奔入了屋子，而我，抱着齐生，突然觉得眼前一片茫然。
素衣，白色的灵堂，白色的挽幛，各式白底黑字的挽联，丧事办得很隆重。全城大大小小的名流商贾达官贵人都有来。有人叹息，有人幸灾乐祸，为我，为齐飞宇，为齐家。
我一直跪在灵堂前，脑子里浑浑噩噩茫茫然然，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神情去回应那些在我面前晃动的脸孔，只知道抱着好动的小齐生木然的跪着，麻木的低头回礼。
父母也有来，此时，他们才知道自己受了多大的欺骗，而我又受了多大的委屈。他们悔恨，难过，自责。看着他们的脸，我感觉他们好像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面对一直疼爱着我的父母，我能说什么呢。这是他们的错吗？这是齐家的错吗？不，这只是我的命。连他们也预料不到的命，我除了认命还能怎么样呢？而事实上，从很早以前我不是就已经认命了吗？
入殓，出殡，下葬，大大小小细节事务，全部都是飞扬一个在打理。包括当初公公下葬也是由他打理的，而我，从头到尾都是麻木的听从着。
一切结束后，众管事们商议着齐家未来的安排。两年之内，齐家遭逢巨变，人心惶惶，此时正需要一个能强大支撑的人。齐家唯一的直系血脉只有齐生，但齐生还小，这个重担自是不能挑的。而我是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也终是不好，再说，外头那些事情我不懂更应付不来。所以，当这个议事被摆在台面上的时候，我就把飞扬提了出来。我对众人说：这个时候，也只有他有这个资格。一来，他是齐家除齐生外唯一的亲属，二来，相公昏迷的时候，齐家所有的生意都是他在经营着，那些商户们自是已经记住了齐家主事的是他，所以，与其让不懂的我来接手，倒不如交给他这个人人已经认可的主事者比较好。这般说下来，确实没有反对的理由。就这样，我的提议加上飞扬在平日里的表现及魄力，齐家的所有都将以飞扬马首是瞻。。
这夜，人们都睡了，而我却独自静悄悄的坐在了院子里的凉亭里享受寻得的这片刻的宁静。
仲夏的夜晚，已不似白日里那般闷热，偶有微风袭来，也能遣退些余热，给人舒适之感。月华盈地，路过的风拂过树叶时传来哗哗之响，墙角的蛐蛐唱着欢实的歌儿，空气中飘散着花儿若有似无的香，此情此景仿似一首月夜清平调，不自觉的伸出手去，想盈握这月的宁静花的清香，却发觉收回来的也只是满手的虚空。
淡淡一笑，世间诸相，其实皆为人的臆想罢了。我本凡人又怎么能抓得住虚无一切？
“在想什么？”一阵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像是一枚石子落入了一潭沉寂的湖，泛起了些些微波荡漾。
一扭头，从玉兰花树旁走出一个人的身影。竟是飞扬。
我有些微怔。这个时候，他应该入睡了呀。他在这多久了？
“没想什么，只是坐着看看星星！”我淡淡的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调转头继续着我刚才在做的事情—赏月。
也不待我是否同意，与顾忌是否符合礼教规条，他信步走近凉亭，在我身边坐下，手中提着一壶酒！
其实他的出现并未打扰到我的清静，相反反倒让我想起了苏轼的一首词：明月几时月，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呵，说的不就是此时此刻此心此境！想到这，不禁让我莞然一笑。
“你为什么不哭呢？”半晌之后，他突然这样说。
“哭？为什么？”我讶异的问。
“人前，你不哭，现在，也不哭，为什么呢？”问，是淡淡的，眼，却是直直的望向我！
扯开一抹无奈的笑：“你不能强求一个跟丈夫没感情，甚至说话没超过十句的人，在丈夫死后，突然对他产生起感情来！”
一句实话，却也让他有了片刻的微怔。
“你对他，有恨？还是，你对我也有？”他目光深邃地直视着我问。
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我有些自嘲也有些无奈的一笑。“恨？什么才叫恨呢？恨他对我所做的一切？你知道我跟飞宇没有感情。他对我而言，只是我孩子的父亲，即便他曾经对我做过什么让我厌恶的事，那也都随着他去了而烟消云散。”顿了顿，看他似乎在认真听我说话，于是我也就开始毫无顾忌的说起自己的想法来。“当命运注定着你的路程的时候，你可以选择你要走的路吗？在你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的时候，你能未卜先知的知道结局是什么样吗？不，你除了硬着头皮朝前走外，什么都做不了的。你可以回头张望，但是能改变些什么呢？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有些事情还没有发生，与其不停的回头，倒不如想想以后。未来太多的变数，前方路途太多的凶险，所以，与其花时间去恨，不如多花点时间去想想明天你该做些什么！再说，我为什么要恨你呢？你在齐家也是身不由已的一个。不是吗？”
我想这应该是我与他相识以来说得最多最长的一些话吧。虽然出自肺腑，但很明显，我的这一番言论似乎大大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也超出了他对我的了解。了解。应该是吧。因为看他的样子，不仅从头到尾都在认真的听我说，更是惊愕于刚才我那番话语之中。
“你一直都是一个不一样的女子。”片刻之后他看着我静静的说。
我疑惑的望着他。“一直？”
“一直！”他加重了语气说。
一直？什么意思？为什么他总是会做一些奇怪的事说一些奇怪的话？
我皱眉，众多疑惑蜗旋于心中，这个男人身上到底隐藏了些什么呢？
是的，不止这个男人，包括飞宇，包括齐家，一直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谜团，而我就是不小心走入其中的人，即使我已经在这里呆了两年，即使我已经是齐家未来继承人的母亲，但是至今，这谜团于我，仍是未知！
虽然过去有太多充盈的时间可以去试着解答，但觉得上苍总不给我适当机缘。而今天晚上，也许就是彻底解开谜团的最好时机。
于是，沉思片刻后，我决定问出我的疑惑：“飞扬，齐家，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
突兀的问话，引起了片刻的静默。而他，嘴角轻轻上扬，满含讥讽。似乎，我的问题早在他的预料之中。我对这个男人充满了无数的疑问！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也知道你心里正在想什么。你想知道的，我都能告诉你。但在我回答你的问题时，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意外他的反问，但也好奇于他的反问。不假思索的回应；“你说！”
他缓缓的把酒瓶举到嘴边，啜了一口酒，尔后，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投向那不知距离的远处轻轻的说：“你凭什么就认为，我在齐老爷和齐飞宇死后，一定会用心打理好齐家的生意?”
（五）
其实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天堂，也有一个深渊。天堂里如果是华美画卷，深渊就是满目疮痍。只是很多时候，人们都习惯于在人前展露那如花美卷，而在人后将痛苦暗藏深渊。因为深渊就像一个伤口，一个巨大而深重的伤口，一个永远也无法治愈的伤口。它被小心的掩藏着，因为，那是心底最脆弱及最真实的地方。
很久以前，外城有两户人家，一户姓齐，一户姓陈。
齐家是个小康之家，而年轻的齐老爷有个青梅竹马的情人。本来他打算在女人二八年华的时候就向她家就去迎娶她的，奈何，女方亦生在经商求利之家，为长远的利益，活生生棒打鸳鸯拆散了两个有情的人儿，在原本该是他们成亲喜庆的日子里，将女人嫁给了陈姓人家。
陈家是镇上有名的望族，家里生意遍布全国，而陈家膝下只有一子，这男子为人老实本份，做生意手段上也还算厚道，女方家提出结亲的时候，正也是陈家想为独子成家的时候，于是，亲，也就这么顺理成章的结下了。
女方家的举动无异于嫌贫爱富。而这，对于只是一般小民又年少气盛的齐老爷来说，无异于一个莫大的打击。他不甘，他愤怒，也曾想过带着女人私奔，但，对于身无分文的两人而言又能私奔到哪里去？
当自己眼睁睁的看着心爱的女人嫁入了富贵人家，齐老爷就发誓，总有一天，他的事业要做得比陈家更大，更好，给那些曾经看不起他的人一个有力的掌掴。
从此，年轻的齐老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开始奋发向上，积极从事家族事业的拓展，哪里有钱赚就往哪里走，什么东西最赚钱他就做什么生意，无论刮风打雷还是晴天雨雪，他总是很卖力的在做事。
终于，功夫不负苦心人，他的努力没有白费，短短几年时间，齐家的生意越做越大，钱也越赚越多。而齐家人也觉得他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于是便逼着齐老爷娶了亲，不过有些讽刺的是，齐家也为了商业目的而娶了另一个商户之女。
如果事情到了这里，一切就算是有了句点。男婚女嫁，便各不相干。
但命运，往往喜欢做弄着人。尽管齐老爷子的家业已经超越了当时的陈家，但对于陈家当年娶走他心爱女子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只是面上从来不对人言。在事业上，齐家不与陈家有任何生意上往来，这是镇上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而当年嫁进陈家的女人一年后就替陈家生了一个健健康康的男丁，而齐家的新妇也在齐老爷迎娶后的第二年为齐家添了一名男丁，但是很不幸的是，那个男丁从一生下来齐家就知道他是不正常的。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刻开始，齐老爷的心像是被什么蒙蔽了似的，竟将这孩子的不正常归到了陈家少爷的头上。
他认为如果不是陈家的出现，那么他心爱的女人也就不会被陈家夺走，而女人不被夺走，那么他的孩子就应该是正常而健康的，而他的生活就应该是幸福而美满的。越是这样想，他对那个男人的忌恨就越发的强烈。
微风过处，院子里的池塘荡起阵阵涟漪，迎风摇曳的玉兰花散发着夏日里最后的芬芳，夜已深，蛐蛐儿似乎也睡了，四周开始静谥得深沉。已无声的夜，大地一片寂静，齐飞扬坐在我身边，偶有微风过境撩起他的袍子，也不曾打断他平静的说着这个故事。
我很意外听到的这段关于公公生前的故事，但我更好奇，齐飞扬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后来呢？”我好奇的问。
“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清楚吗？“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嘴角扬起了一抹嘲讽。
这更让我好奇了，他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莫非，他跟这个故事有着某些关联？不会，按他的年纪不应该有参与到这个故事中来，但他为什么又知道的这么清楚，难道是公公跟他说的？尽管与公公相处不多，但觉得公公也不像是个喜欢讲故事的人啊？这种种疑问如同一张巨大的网，顿时将我困在了这个故事里。
看着我疑惑的样子，他笑了笑，又啜了口酒，语气舒缓的说：“不用想了，你猜不出来的！”
说完他便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到玉兰树前，抬头望了望那株正盛开着无数花苞的玉兰，尽管此时天色已晚，但洁白的月光仍可将所有照耀通明。抚摸着树干，他大约是笑了，似又叹了口气，我惶惑于他的这种举动。他，为什么总是喜欢望着玉兰呢？难道关于这玉兰还有另外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这个男人身上到底隐藏着多少故事？我对这个男人愈发好奇起来！
我起身走到他的身旁，就着月光看着他的侧脸，却感觉他的神情好像正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中。
“飞扬，你为什么总喜欢望着玉兰树呢？”禁不住内心的困惑，我开口问道
“你知道，齐家的院子里为什么会种着这么多的玉兰树吗？”没头没脑的，他突然这么说道。
是的，从很早以前开始，我就发现，齐家的院子里种着很多玉兰，起初我以为是公公喜欢，但听到他这么说，难道不是吗？
“其实在很久以前，有个女人，是很喜欢玉兰花的。”顿了顿，他继续说道：“这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而我，其实并不姓齐，我姓陈。”
（六）
人一生大多数时候都在回忆中残续时日，只是人并不承认。以为时间会带走很多很多，可是实际上，那些记忆一直都潜藏在心里最深处。悲伤，快乐，阴郁，美好，有些你以为已经经过了，不会再被想起，可是那些悠悠往事却会在夜阑人静或者极度繁华的时候不经意的出现你的记忆里，扰乱并吞噬你所有的思绪，让你恍若回到从前。
陈家是镇上有名的大户人家，而我则是陈家唯一的独子，在我出生的时候按族谱长辈们给我取名为飞扬。
记忆中我是有阿公阿婆的，他们是一对很慈祥的老人，总是极尽能力的疼我护我宠我，我想要什么，只要我开口，几乎就没有得不到的。
我的父亲，经营着镇上大部分的商铺，所以，他总是很忙很忙，忙到我的童年里少有他的痕迹，对他的印象也很模糊。可我从小就知道，我有一个爱兰成痴的娘。
这个兰，不是兰草的兰，而是玉兰的兰。娘的衣裳绣着玉兰，娘的房间里熏着玉兰，就连家里的院子里都种着好些棵玉兰。听管事的说，那是爹为了讨好娘而特意种下的。当然，爹的苦心没有白费，娘果真是爱煞了这些玉兰。
阳光照耀的日子里，娘总是温柔而安静的坐在树下绣花，那个时候，我总会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碰触那些栩栩如生……，娘看到，就会停下手中的活儿，微笑着将我抱到腿上，开始给我讲那些花鸟的故事。
一直都觉得如果不把阿婆算在内的话，娘就是天下最美的女人。曾经阿公问我将来我长大了想做什么，天真的我竟回答，将来长大了娶娘做妻子，这样娘就能永永远远的属于我了，连爹都不给。当时阿公听到气得吹胡子瞪眼的笑骂我是个没出息的东西，阿婆戳着我的脑门儿说我是个傻小子，爹在边上傻傻的笑，而娘只是浅浅的一笑。
我还记得，那一年我刚好五岁。那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别漫长，雪总得下得没完没了，院子里的玉兰树也是光秃秃的，所有的万物都被厚雪积压着。坐在暖房里烤火的阿公说：瑞雪兆丰年！阿公说的话，我是不太懂，不过，我却想着，当雪下完的时候，就是玉兰花开的时候，那个时候，温柔的娘又可以坐在树下绣花给我讲故事了。
我们都把来年想得很好，但，世事往往不在所有人的预料中。
就在这一年冬天将尽，春日初来的月份，家里的安稳宁静被一伙来势汹汹凶神恶杀的人给打碎了。
那群气焰嚣张的人带来的大叠原本属于陈家的房契、地契、田契，使阿公和阿婆当场双双被气晕过去，独留下柔弱的娘听那些人口沫横飞的嚷着那些契约的来历。
那个时候我们才知道，常常不回家的爹被人诱骗进了赌场，日积月累，竟输光了陈家所有的家产。娘不信他们说的话，等他们走了之后，当即跑去找爹。然而，当娘抱着我哭着从城里最大的娼馆倚红楼跑出来的时候，后面紧追的，是从前老实本分的爹。
此时的爹，知道因为自己的糊涂，陈家已经一无所有，不仅如此，我们还被限令在三天内搬出祖屋。这一连串的打击，使年迈的阿公和阿婆相继去世，而爹也在阿公和阿婆去世的当晚，羞恨的服了毒。
陈家败了，爹和阿公阿婆走了，我们不知道该上哪。不得已娘只好带我回了外婆家，可是在门口，我们就被拦了下来。原因是，寡妇入门很晦气。
靠着仅剩的银子，我们在小客栈里住了下来。那个时候，在小客栈，娘每天都是以泪洗面。此时未来对于我们而言，如入迷雾之中，找不着方向。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一个穿着考究的男人找到了我们面前，他说，他姓齐。
齐老爷，打他一出现，我就讨厌他，可是娘不许我这样。她说我们现在无家可归，齐老爷愿意收留我们，又给我们置房置下人，对我们有着莫大的恩情，所以，我们不可以对他无礼。娘是这样说，不过我看得出来，每次齐老爷来，娘的眼睛里好像就多了一些东西，那是娘看爹的时候都没有出现过的。
尽管我不喜欢齐老爷，但他每次来，都会给我带很多小孩子喜欢的好玩好吃的东西，然后总是会在不经意间问我多大了，什么时候生的。我当然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生的，因为每年过生辰，娘都会给我煮寿面。齐老爷问了很多次，我也答了很多次，有一次我都被问得有些烦了，跑去跟娘说，而娘只是摸摸我的头，叹了口气，然后搂着满头雾水的我，不再言语。
后来慢慢的，齐老爷和娘的相处就变得有些诡异。每次齐老爷一来，娘就叫佣人带着我到外面去玩耍，然后他们两个人就呆在屋子里，好半天都不会出来。起先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无意中听到下人们的谈话，我才知道，原来齐老爷一直在占我娘的便宜。当时我恨透了这个趁火打劫的男人，可是，我却又无能为力。我能为我娘做什么呢，年幼的我，什么也做不了！
娘和齐老爷的关系最终还是传得满城风雨，我想为娘辩护，可是谁又会去听一个八岁孩子的言语？
不多久，不知怎么的，柔弱的娘开始变得愁眉不展起来，我问娘，娘却是不说，这很奇怪。但更怪的是，齐老爷来得少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娘发愁的原因？但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若是问了，娘必是会更伤心。
然而，有时候事实却是，越是担心什么偏偏就越会发生什么。
那一天，我还记得天气很热，一下学堂我就像往常那样兴冲冲的跑去找娘，想告诉娘我又学了哪些新的学问。然而房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响应，一种不安袭上心头，猛推开门，却见齐老爷正穿衣，而娘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我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冲过去想打他，可是还没等我跑到他面前，却听得他对娘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自己好好想清楚自己的份量。之后像变了张脸似的微笑着走到我跟前想拍拍我的头，我下意识的闪开，他微愣，最后仍是一笑，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一直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走出大门，看着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一瞬间我对他的恨深入骨髓。我不知道他对我娘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今日他加诸于我们母子身上的，他日我必会百倍千倍万倍的讨还回来。
走到床前我想给娘一点安慰，可她眼神凄迷的望着我，我以为她会告诉我些什么，但最终，她只是抱着我说了一句：“快些长大吧，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要像你爹那样，知道吗？”那个时候的我，乖巧的点点头，然后抱紧娘，算是对娘的安慰和承诺。接着娘问起了我白天在书院里都学了些什么，虽然我一点一点老实的回答，可是我却发现，娘的神情好像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就在那天晚上，趁我熟睡之时，娘，上了吊。
我娘死了，我却没有成为孤儿，因为齐老爷来了。
尽管我对他满怀恨意，尽管我以为他对娘是漠不关心的，可谁料，他竟在娘的遗体前，失声痛哭……
他的举动让我很是愕然，可是他的另一个举动，更让人吃惊，他把我带进了他以前始终不肯带我们进的齐家。在那里我见到了他的儿子，一个四岁的小小的小人儿。那个时候，齐老爷慎重的告诉我，那个小人儿是他的儿子叫齐飞宇，而我从那刻开始有了一个新的身份——他的侄儿，飞宇的弟弟，齐飞扬。
（七）
有光的地方自然就会有影子。光可以自由的出现在每个地方，而影子却只能隐匿在阴暗的角落里。影子想要自由，光却嘲笑影子的自不量力，影子想摆脱光的束缚，却走不出光的牢笼。光张狂的看着失落的影子，却不知没有了影子，光也会是孤独的。
身为齐家表少爷应该是什么样的？出门前呼后拥，左右逢源？那是在别人眼里！可在我的眼里，在齐家我不过就是一个懂得听从服从遵从不会反抗的高等下人。
齐家，就像一个永远没有牢门的牢笼，而我就是一只困在里面的笼中鸟。很多次，我都感觉自己即将要窒息其中，可是每次这样想的时候，娘的样子又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我知道，时机没有成熟前，我飞不出齐家这个牢笼。
我不想让自己在没有完成娘的遗愿前就先崩溃在齐家这方狭小的天地里，所以在成为齐飞扬的这二十年里，城北的纳若寺就成了我释放压抑最好的去处。
纳若寺的院子里也种了几株玉兰花，每逢花期，宽大而葱绿的叶子间偶有一两朵白色花儿隐匿其中，似露还羞。那一阵阵悠悠花香，一曲曲袅袅梵音，萦绕鼻间心房，倘佯其中，总能忘却世间诸多纷扰。这种宁静与详和是我在齐家从来就感受不到的。
只是这一日，有些不一样了。不远处，那株往日所坐的玉兰树下，竟意外的被人先占了。
那是一个倚树而靠沉静而坐低眉沉思的白衣女子。阳光穿透枝叶，一束束投射在她的身上，幻化成七彩虹光，拢照全身，偶有微风拂过，不经意间舞起的一缕青丝，飘于颊侧。那一刻我仿若见到一个坠入凡尘的仙子。
看着她的样子，我突然想起诗经里《硕人》里形容大候夫人卫姜的一段：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所谓依人，在水一方当时如此了吧！
不知怎么的，越看她就越发的让我想起了当年坐在树下刺绣的娘。只是娘的美是柔弱的，让人不自觉的想去保护，她的美是沉静中又带着几分缥缈，让人不自觉的想去抓住。
她是谁？她为什么在这里？刚刚她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她，许人了吗？
回府的路上，我一直在思索着这些问题。这是第一次我迫切的想要去了解齐家以外的人事物，也因她的出现让我的心不再如一枉死水。当即，我要人速速去打探关于她的讯息。我想知道她。
纳若寺是内城有名的大寺，而能进寺庙后院的香客不多。所以想知道她，其实不难。果然没多久，我就得到了我想要的讯息。
莫桑，内城莫老爷及夫人极其疼爱的独生爱女，尚未婚配。关于莫老爷我是知道的，一个儒雅之人，待人诚恳，生意信誉也好，夫人也是贤良女子，二人伉俪情深，故而莫老爷终生只娶了这一位夫人。这样的家庭教育出来的女儿想必也是温文娴雅知书达礼的。
我想娶她！
这个念头从我见到她身影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旋着。可是，我的处境又让我有些退缩，我可以吗？
是的，我不可以。我只是齐府名义上的表少爷，成亲这等大事，我根本就没有自主权，我必须要向我的叔父，齐家的当事者齐老爷征求才行。如果他不同意，那时……听天由命吧！
当我提出想跟莫家结亲时，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竟同意了，并说：“你也到了该娶亲的时候了，飞宇也是。”
我很困惑，这件事与飞宇有什么关联？难道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齐老爷早就跟飞宇订好亲了？我怎么没听管事的说过？只是这件事被我即将成亲的喜悦而冲淡了。当即我派人请来了金嘴王媒婆。
订亲的过程很顺利，毕竟齐家是一个大富之家，与莫家也算是门当户对。接下来就是求亲的一些繁琐过场，几经周折，最后终于定下了迎亲的日子。
因为喜事将近，平常沉闷的齐府开始变得热闹起来，各式各样的贺礼物什从四面八方运送过来，齐老爷更是大方的给每个下人们都添了俸银，人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齐府里里外外都沾满了喜庆的气息。
然而，命运，有时候就像一个玩捉迷藏的顽皮孩子，在你满怀欣喜以为可以抓住他时，他却逃离得无影无踪。
院子里，百花竟放，摇曳生姿，不思人间情愁。偶尔有风经过，不经然的就飘落一地花瓣，惹来赏花人无数哀愁。
静静的坐在石椅上听着飞扬说着关于他的故事，更意外的听到了关于我是如何进入齐家的过程。原来那一日，我在纳若寺的玉兰树下休憩的时候，感觉被人窥视并不是错觉！
“后来呢？”我好奇的问。
当我这样问的时候，他的脸却开始布满了诡异的阴沉。
“后来？后来，你不会想知道的。”他嗤笑了一声，有些愤恨又有些无奈的说。
为什么？这反倒让我好奇起来，难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不应该让我知道的事情吗？
他摇摇头后有些讥讽的一笑，然后眼神深邃望着我片刻，终还是叹了一口气，继续开始说起了故事。
就在我即将迎娶莫家小姐的前三天的一个深夜，齐老爷将我叫进了他的书房……
从书房出来后，我将自己隐藏在暗夜里，一拳一拳又一拳的捶打着树干，树上的花，也随之落了一地。
脑子里回旋的是齐老爷刚才在书房里跟我说话的情景。
他说他当年是念在跟我娘是青梅竹马的份上，他才在我们落难的时候出手帮了我们，而我娘死的时候也是看在我可能是他儿子的份上才把我接了过来，这些年，齐家待我不薄，我是不是可以为齐家做点什么。
他说的话，我并不惊诧。这些年，我也在回想着很多事情，当初齐老爷的突然出现，我娘看他的眼神，之间种种关联大致上我也猜到了一些，只是我没想到他竟会认为我是他的儿子！还有今天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他想做什么？
看我半天没支言，齐老爷喝了口茶，继续说：“你知道，飞宇也大了，可是，却因为身体上的缺憾一直没有娶亲，内城的莫家，我原本就是中意的，你看能不能……当然，我知道你必是不舍，只是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这件事情你若是同意了，他日，他日无论你看上谁家的小姐，即使倾家荡产我也必为你成全！怎么样？”
当我听到这些话时，在齐家这么多年来养成的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将心中那滔天的愤怒努力的强压于心底。再说，他是齐老爷，而我，只是一个高等下人。我能说什么呢，又能反抗些什么呢？反抗，还不是时候！当年韩信可以忍胯下之辱，勾践可以尝粪问疾，而我，想要完成我娘的遗愿，还需要忍，也必须要忍！
“什么？”当听到飞扬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惊跳了起来！
（八）
人的一生总是不断的在经历着悲剧与喜剧，经历喜剧者总是会庆幸着自己的幸运，继而炫耀着那份幸运，经历悲剧者总是会籍由自己的不幸而看清身边的人事，继而再一次轮回于悲剧与喜剧中。而每一次的大悲或大喜都是一次人性善恶的洗礼。这个过程，除了当事人谁能真切的明白？
我没有想到代娶的真相居然会是这样的。更想不到，我的公公竟会是这种人！那一刻我有如怒火焚身，天下卑劣之人莫过于斯！
而飞扬仿佛知道我会如此反应一般，只是淡淡的看了我一眼，缓缓的饮了一口酒，又自顾自的说起来。
其实齐老爷这般做，也不是没有他的道理。
齐飞宇是他的独子，偏偏这个唯一的独子却是有病的，而这个病是从娘胎里就带来的。
当年齐夫人怀着他的时候，大夫就说过依齐夫人那般赢弱的身子骨是不适合受孕的。但齐夫人深知大富人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①的孝义，央着大夫用尽了各种偏方奇药来保着这孩子，可尽管如此，孩子仍是未足月就生了下来，而齐夫人生产当日也因大出血而死。
那些年，齐老爷不是没有想过讨小妾来继承香火，但是，偏偏造化弄人，无意中的一场大病，竟使齐老爷再也无法有后。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把齐家所有的希望都放在齐飞宇这个带病的孩子身上。极尽所能的为这个儿子铺路搭桥，只为齐家能留个后。
齐家要娶新娘这件事，除了莫家不知道新郎换了人之外，其实外城所有人都知道，而这些全是齐老爷事先早就预谋好的。
迎娶这天，齐家可说是高朋满座，宾客尽欢，外城内外所有的名商巨贾达官显贵都有到场，而那些大批的贺礼仿若就是一种斗富，炫耀着送礼者对齐家的祝贺是多么重视。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即便你是傻子，但如果你有权有势，别人也会把你当成正常人看。何况齐飞宇不傻，他只是比正常人矮了半截。可是，如果你听到有人说他英伟不凡，玉树临风时，会做何感想？看着这所有，我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无数的讽刺。宾客们的把酒言欢，齐飞宇的红光满面，齐老爷的得意洋洋，一切都是那么刺目。沉默的坐在一边，我独自品着这杯中苦涩的酒。
这时，齐飞宇带着几分醉意的走了过来，将一杯满满的酒举到了我的面前。
看着杯中满满的酒，看着面前有些醉意的他，看着满场宾客纵笑的脸，心中五味陈杂。原本，这所有的一切应该是属于我的。妻，是我的，宴，是我的，但命运，对我偏偏就是这般不公，有些人费尽千辛万苦也不一定能得到想要的，有些人什么也不用做却能毫不费力的拥有一切，这是谁的错？
我强颜欢笑的祝他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说完便一饮而尽杯中酒，而他似是有感而发，也一口仰进，随后不停的拍着我的臂膀叫我好兄弟，可是谁又知道那一声声好兄弟有如重锤一声一声的敲进了我的心房，滴滴血流。
齐老爷也走了过来，拍了拍我们的肩膀，眼，却是望着我，他对我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有着只有我们才明白的讯息。
突然的，我似乎再也抑制不止内心那苦涩的的翻涌，借口有些不胜酒意想退离这无聊又无趣的宴。
然而，就在这时，酒醉的齐飞宇突然口吐白沫，浑身颤抖……顿时，喜宴乱成了一团。不理众人忙碌的身影，我依然悄然退离了大厅。事实上，齐飞宇的发病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因为事前我曾问过大夫，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齐飞宇的旧疾会复发。而今天喜宴上的他喝的酒都是经过我特别安排的……这一夜，我知道，齐府会很乱很忙……
第二天，莫桑到前厅来请安的时候，我知道她将我误会成了她的相公，从始至终，我都没有看向她，因为我没有望着她的勇气。
看着她知道自己被人代娶后失魂落魄的离开，那一刻我的心，有如刀绞，我想追出去，但，我又怎么能追出去？前厅这里还有我未完成的事情……
齐老爷知道莫桑是不会喜欢飞宇的，而飞宇不出所有人意料的很中意她。可我和齐老爷都知道，出身大家的莫桑是不会就此尚罢甘休于这种等同于骗婚的婚姻。她是无论如何都会为自己讨一个公道。为此，齐老爷做出了一个我早已知晓的决定。
当着我的面，他给了齐飞宇一个小瓶子。那是我在倚红楼花高价从老鸨手上买来的“醉人香”。“醉人香”顾名思义就是闻了就会醉的一种香，它是妓院里专用来对付那些新到的不听话的雏妓用的东西。起先飞宇是不肯要的，但禁不住齐老爷的再三斥责，只好收下了。
尾随在齐飞宇身后，我看着他进了新房，看着莫桑倒下，看着他如何肆意的轻薄着她，我一直紧握着拳头，尽管此时我已经快到崩溃的边缘，但我知道，还不是时候，还是要等。因为“醉人香”有一个最大的弱点，而这个弱点，我没有告诉齐老爷。那就是“醉人香”的效力如同喝了十几坛陈年老酒，故而在用之前必须先服一颗解酒药，而酒，一直都是齐飞宇最大的弱点。
果然，不一会，齐飞宇就倒下了，我也就走进了新房。那一刻，我并不后悔更无愧疚只是充满怜惜……
那天下午所有的一切都是在齐老爷的安排下进行的，所以当看到莫桑仿佛已经认命般来到膳厅时，齐老爷的心，算是安定了下来。
齐家的商号是遍布全国的，每年的春天，是齐家主事巡视分行的时候，今年也不例外，不过我让外地的心腹管事在婚宴前制造了些小混乱，齐老爷知道后决意带着齐飞宇马上南下，时间上他的决定与我当初设想基本一致……
三天后，是我陪着莫桑回了娘家。她的苦，我看在了眼里，痛在心上，但是，这一切又能去怪谁？
只是后来，莫桑的怀孕不在我的意料之中，但这件事也让我有了更深一层的想法，不知道齐老爷知道了后会如何？但我很期待看到他知道后的样子！
可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就在我想着如何更好的伺机报复齐老爷的时候，上天并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他们这次南下巡视商铺，竟用了一年。而一年以后，他回来了，变成了一坛骨灰，齐飞宇则成了半个废人……
望着齐老爷的骨灰，我很震惊，也很愤怒。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老天在垂怜齐家吗？不，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死了，娘的遗愿怎么办？陈家的债又将由谁来偿还？对着娘最爱的玉兰树，我恨，恨老天对齐家的仁义，恨老天对我的不公，恨老天不还陈家及我娘一个公道的机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恨意太过强烈，所以老天突然有些良心发现的可怜了我几分。就在我灰心丧气时，齐家的所有因为齐飞宇的昏迷而全部落到了我的手上，这算不算得上的意外收获？然而，这根本就不是我要的！
看着越长越大的齐生，看着落落寡欢的莫桑，我知道有些事迟早都是要面对解决的。只是那天早晨齐飞宇和齐生的意外相见，让一切彻底提前。
原本，我并不想将陈齐两家的恩怨归到齐飞宇身上，因为在这件事上，他也是无辜的，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你不想去做某些事，但事实却逼得你不得不去做。
看着他望齐生的样子发病后，我就知道他明白了一切。我挣扎过，也明白如果将事实的真相说出来，他会如何？就在我犹豫的时候，下人们告诉我齐飞宇快不行的消息，这个消息不知怎么的竟让我在那一瞬间做出了一个决定。
在房里，在床边，我把所有陈齐两家的故事告诉了他，他是震惊的。接着我又将他一直疑惑的事情告诉了他：“你不是一直都疑惑着与你家并没有血缘关系的我为什么会进齐家吗？那是因为齐老爷一直以为我是他与我娘在成亲前就有的孩子。可是实际上，我也是个早产儿。他诱骗我爹做的那些事我娘也在上吊前的那一晚告诉了我。原本，我想过放弃的，毕竟那也是上一代的事情了。可是偏偏，齐老爷太自私，竟将原本应属于我的女人硬是嫁给你。我不甘心，所以，我只好自己开始布局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齐飞扬说这段时，说得异常缓慢，而我也越发的感觉自己手脚冰凉。风，一阵又一阵的吹着，吹落了调零了花瓣，更吹乱了一池的湖水。
（九）
每个人每一天都在做着选择，向左或是向右，向前或是向后。那一个个选择注定着你自己下一秒又会遇到什么，能做的下一个选择又会是什么，没有方向，没有固定模式可以参考，只是随环境或是随心而为，可是可曾想过，心，也会有迷失的时候？
曾经，我无数次的幻想过齐老爷知道所有真相时的表情会是什么样的，也许，就跟齐飞宇知道后的表情一样，目瞪口呆惊诧无比，尔后气绝身亡！这个原本应该在齐老爷身上上演的一幕，在齐飞宇身上上演了。这样的结果让我感觉有些无奈甚至有些可笑。
他就那么死了，就在我面前惊叫了一声之后死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惊叫一声，是过于震惊还是过于气愤？我不知道！只是在那一瞬间，看着他逐渐冷却的尸体，我知道，我爹，我娘还有我，所有齐家给予我陈家的，都在那一刻，获得了救赎，但也是在那一刻，我又有些怅然若失，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莫桑，你能告诉我吗？”他眼神有些迷茫的望着我问。
我，却早已泪流满面。为自己在整个故事里所扮演的角色，更为故事里的所有。
我可以说什么呢？又能去说什么呢，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一个喜剧也是一个悲剧，每个人都是演员，因为很多很多原因，都在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只是我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是两家人恩怨中的一个棋子。
不能自已的失声痛哭起来，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此时的心情与感受。我的齐生，原来竟是这样出生的。
这样的一个飞扬已让我无法再去面对，尽管他迷茫，困惑。可我呢？我难道就知道？命运又对我做了什么？这所有的一切，我又要找谁去解答？
不能自已的起身离开了凉亭。这离奇的故事不仅震憾了我，更是再一次打开了他痛苦的记忆之门。我知道他一直在看着我，一直在看着……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
回到房间，看着熟睡的小齐生，他是那么可爱而又不知人间疾苦。孩子啊，永远都是无辜的，不该是被人利用的棋子，可为什么总有人拿着孩子去当复仇的筹码？我该让他继续留在这里吗？我不知道！我的心乱了，乱了，乱成一堆丝麻，寻不着根儿尾儿……
走出房门，此时，天已微亮，晨间的一抹曙光照亮了大地，已有鸟儿吹着响亮的呼哨开始在天空中自由飞翔。自由，多么令人向往的东西，可是又有多少人是这诡异莫辩的天地间的笼中鸟？我举头望着天，天是沉沉的，不知道何时才能彻底的明亮起来！
我抱着齐生缓缓的向大门走去……
佛家说未生我时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又说从哪来回哪去！天地这般辽阔，我是谁，谁又是我？我是从哪里来又该往哪里去?我不清楚，不清楚呵……
(十)
有时候，人与人的相识就似一种轮回，也似一种命中注定。你不甘，不愿，不信，不服，可是最终仍是臣服于命运。你痛恨命运带给你的所有悲苦，也惊喜于命运带来的欢喜。你哭泣，微笑，对命运的所有安排佩服得五体投地。最终，长叹一声：命运啊，你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东西……
齐飞扬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评定我的一生，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福的？
小时候的我，总是无忧无虑，那个时候一直都想着，有娘，有爹，有阿公阿婆，便是幸福的。如果不是齐老爷的嫉恨之心，也许，我的一生都会是在爹娘以及阿公阿婆的庇护下一帆风顺的走完。
但命运就是这么个奇怪的东西，它可以给你带来很多奇形怪状的事情，也可以让你遇到各种形形色色的人，它可以让你充满希望，也可以让你感受到无数绝望。而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有时候也许是命中注定的。你想遇见某人，但在你转身的时候，你的“期望”也许就与你擦身而过，当你不想遇见某人的时候，你的“不愿”也许就出现在了你的面前。你不甘，挣扎，绝望，直至最后的认命。可是待到白发苍苍的时候去回首就会发现，其实这世上所有的人和所有发生的故事，都是一种命中注定的发生与结束。
回想起来，我娘与齐老爷的相遇是如此，我与莫桑的相遇也是如此。如果不是齐老爷的出现，也许我的家就不会遭逢巨变，如果不是我家遭逢巨变，我就不会进齐家，如果我没有进齐家，我就不会遇见莫桑，如果不是因为莫桑，也许我的心经过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的时候，仍会浸淫在仇恨的旋涡里无法自拔。
如此类推的想，命运就像一个掌握棋局的人，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就是属于它的棋子，任由它摆布，当感觉自己被它操控得觉得世上已无路可走时，它又会微微一笑，早有预谋一般，将所有认定的死局全数解开，让人感觉绝处逢生柳暗花明。
那一年，寻遍所有的大街小巷，当有人在城外河边捡到莫桑的一只鞋的时候，当所有人告诉我，她已经死了的时候，我不信，我不信她会死，纵然她一直都是缥缈若仙不在凡尘，但我相信，她不会自寻短见，因为她，一直都不是一般的女子。
当散尽了齐家所有家财，我决意用余生去寻找她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哪怕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都要找到她。她若上天，我跟随，她若真已下地，我追随。天涯海角，不离不弃，至死不渝。
然而就在那一天，在纳若寺，当一个身着缁衣的待发修行的女子坐在玉兰树下仰望那满树玉兰的样子印入我眼帘的时候，我知道，命运，其实一直都是垂怜我的……
莫桑
跌宕起伏的故事可以让人回味多久?不得而知。不过当大数人在经历的时候，总会感觉那就是一种幻觉，一个梦境。梦中的人，似悲似喜，感觉团圆，分离。一种命运多舛，经历坎坷的慨叹由然而生。而梦也就在不自然的惊觉中悠悠转醒过来。
窗外阳光明媚，正是晚春时节，生的气息依然在大地间徘徊游荡，也因此院子里的那几株玉兰似乎开得特别的香。悠悠望着镜中的自己，不自觉的抚上满头银丝，那一根根白发就像一个个故事，一次次的经历，一次次的成长，由淡转浓，由浓转淡。寂夜时，总让人回味再三，流连不去，一段落，一章回。多少人命运的转变，往往只是在一念之间，多少故事的发生，往往也只是在一念之间，时光荏冉，岁月变迁，那些人，那些事，除了当事人，还会有多少人会去记得？
偶尔我也会在不自觉中回忆起另外一个人。飞宇，那个样子丑陋却无邪的男子。
有时，会在清明时节，一个人去他坟前看他。他的坟孤零零在哪儿，仿如从前他孤零零的身世，那一刻我是种什么样的情绪呢?也许是同情，我想。
淡淡一笑，眼角的皱纹深深浅浅，岁月催人老啊……
“奶奶，你上次跟我说的关于莫桑和齐飞扬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呢！”顽皮的小孙女张着圆圆的大眼睛跑进来，不甘上次讲的故事讲到一半便被我中止，有些生气的说。
我将她拉到面前，笑着望向她：“小问桑，你希望结局是怎么样的呢？”
她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斜着头皱着眉想了一会，然后兴高采烈的说：我希望齐飞扬最后找到了莫桑，然后告诉莫桑，其实他是很喜欢很喜欢她的，只是当初他那么对莫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想，善良的莫桑会原谅他的。然后两个人一起快快乐乐在一起过日子！奶奶，你说结局是不是我想的这样啊，是不是这样啊？”她扯着我的衣袖急急的问
我微笑着抚摸她的头。孩子就是孩子，总是喜欢对新奇的事物充满好奇，对那些未完成的故事急欲寻求一个结果，可是她哪里知道，这个世界有很多事情的发生并不是为了一个结果才会有的。有些事情，在发生的时候，结果，就已经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不是吗?
（十一）
院子里的白玉兰花花期正盛，花香正浓，有些蝶儿寻香而来，在丛间翩翩起舞。小问桑不待我说话，便惊叫着去追着窗外飞进来的一只蝶儿，哪里再有闲心听我说故事。
看着她在院子里欢呼雀跃无忧无虑的样子，看着不远处门廊里，那个微笑着看着我的男人，一阵暖意袭上心头，不自觉的让我回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年春天，也是玉兰花开的时候，他穿着红色长衫骑着白马，用八人大轿将我迎进齐府的情景…… <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