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
作者:紫馨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1944

五年后,她独自带着女儿,离开了那个她视为如烟的男人。

一个月后,他来向她告别。

在上海的西北角,她租住的房子。

他去的时候,是个夜晚。那晚,月白如烟。

如烟的月下,夜显得有些荒凉。他们站在夜色里,很久,彼此都没有说一句话。夜晚的风,从他们中间穿过。四周静及了,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凄凉而孤单。没有争吵,没有埋怨,彼此的心已经淡漠。他知道,在她绝然地决定离开的时候,彼此的心,就死了。

对不起。他说。我不配做一个丈夫,不配做一个父亲。

那一刻,她没有悲伤。心是平静的。他的话,离她非常遥远,到达她耳边的时候,仿佛和她无关。

你属于过去,我属于远方。我们注定要在不同的空间里漂泊,流浪。你我都不属于这座城市。它容不下我们的心。他说话的时候,抬头看着如烟的月光。月是白的,他的脸是白的,同样的苍白,一种是光,一种是伤。

我会留下。她停顿一下,目光移向他的脸。这张她曾为之迷恋,为之疯狂的脸,此时是一片淡漠的白。不为别的,为了我们的女儿,如烟。

她看见他的脸因着这句话而抽搐,瞬间的哀伤,有痛。她感觉心里一阵剧烈的刺痛。

我要回屋了。

她转身往回走,没有再看他一眼。那种决绝,一如她毅然决定独自带女儿离开的决心,没有任何征兆。

他措手不及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她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直到黑暗中传来关门的声响。楼道里的灯光,灭了。

夜晚的静,此时成了一种悲凉。

他轻轻地挪动脚步,走向大楼的门洞,生怕惊扰了夜。走上楼梯的时候,他踮着脚尖,他不想打扰任何人。在一扇门前,他停下。楼道里漆黑一片,透过木质的门,他可以隐隐地听见屋内说话的声音。她在和女儿说话。他仔细地听,却听不真切。

他在黑暗中听了很久,他只想听听女儿的声音。

稚嫩的嗓音,断断续续地传出,不多会,归于沉寂。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叠钱。不能算多,但已是他的全部家底了。他蹲下身子,把钱摊开,一张一张从门下的缝隙中塞进去。

他离开的时候,留下了他唯一的牵挂。

她推开门,屋里传来女儿的声音。

妈妈,是爸爸来了吗。

她没有回答。女儿躺在床上,睁大了一双眼睛,看着她。她拿起一只布娃娃塞进女儿的手里。

好好睡吧。

我一个人睡不着。

她坐到床沿上,替女儿掖好被子。以后,你要学会一个人睡。她说。

为什么要一个人睡,爸爸不陪我,你也不陪我了吗。

妈妈会陪你的。

爸爸为什么不来和我们一起住了。

爸爸要到很远的地方去。

很远的地方是哪里。他还回来吗。

她不再回答女儿,起身关了灯。

别再说话了,好好睡。她拍着女儿的身子,哄她入睡。很久,黑暗中传出女儿均匀的呼吸声。

她在黑暗里坐着不动。夜静得出奇,屋里的黑,把她的心掏空了。

她拉开窗帘。清白的月光,撒在女儿的脸上。她看着这张和他长得极其相似的脸,久久不动。如烟的月色,如烟的面容,她沉在如烟的往事里,止不住泪流满面。

她十五岁的时候,遇见了第一个如烟的男人。

他是她的语文老师,名字叫罗言。

她至今还记得这个叫罗言的老师第一次来上课的情形。

那是下午的第一堂课。因为要来新老师,同学们都在唧唧喳喳地议论,猜测。

她坐在中间第三排的座位上,胡乱地翻着书。然后,她发觉周围变得安静了。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清瘦的男人站在教室门口。

他戴一副黑边眼镜,悄无声息地站在那儿,看着他们。她猜他一定很年轻,白皙的面容,略带忧郁的眼神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安静中,他和他们对峙着。她感觉他看着他们的眼睛,如烟般恍惚。

上课的铃声响过。他走到讲台上,放下手中的课本。他没有急着说话,转身,他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我叫罗言。他开始说话,嗓音略带沙哑。

她发现他介绍自己的时候,语音不太自然,眼神在教室里飘忽不定。讲课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都低头看着书本。

课堂里,有同学趁他不注意,开始相互间窃窃私语。起初只是两三声,渐渐的,说话声多了,还夹杂着隐隐的笑声。

他停下来,抬头看着大家。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他的眼神,不是冷漠也不是严肃。他依次把传出声音的角落看遍,然后沉默了一会。她看见他的眼神里不是愤怒和责怨,而是忧郁,带着伤感的忧郁。教室里顿时安静了。

如果不想听,你们可以做别的事,但别说话。他平静地说,没有丝毫斥责。

不知是被他的宽容感动,还是被他忧郁的气质感染,教室里不再有说话声。他开始继续讲课,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记得,那天他讲的是一篇关于故乡的散文。在后来的时间里,他给他们讲了自己的家乡。瓦房,山岗,麦子还有贫穷却有快乐的日子。

他讲这些的时候,她发觉他眼神中的忧郁,有一点一点的光亮。他走下讲台,走到他们中间,抬头说话的时候,他的手在空中比划着,仿佛要抓住点什么。有几次,他站在她的面前,她闻到了他身上散发的忧郁的味道,如缕缕青烟,涩涩的,钻进她的心里。她的心,似被草尖掠过,酥麻的感觉,使她难受。

她抬头看他。她的眼睛怎么也抓不住他的眼神。他说话时忘我的姿态,让她短暂地晕眩。

她整个人被他沙哑的语音淹没,无所适从。

下课的时候,她努力回忆课堂上他讲的内容,却记不起来了。耳边只有他沉稳的语调,高低起伏。眼前的空间,还残留着他忧郁的眼神,如烟飘过。她看不见,却能感受它的存在。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沉浸在他沙哑的嗓音里。一走进教室,她就能看见一双忧郁的眼神飘忽在面前的空间。她的内心,似有一种隐隐的盼,那是一种等待,等待下一堂课的到来,等待他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教室门口。

她喜欢上他的课,不是因为她对语文课有特殊的爱好。她只是想听听沙哑的声音,还有那双如烟的眼神,飘忽不定。

很多时候,她会在操场上看见他一个人的身影。在远离人群的角落,在树荫下,坐着,站着,有时是独自踱步。

她在同学们中间,远远地窥视他孤单的影子。转眼的时候,那个影子就会消失不见,如烟。他和别的老师不一样,确切地说,他不像一个老师。她看不透他身上的忧郁。

她第一次看见他笑,是在一次课堂提问上。那次,他突然叫了她的名字。

方唯,你说说对往事如烟这句话的理解。

他提问的时候,她正看着他说话的脸,想象着一个男人的忧郁。突然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她怔在那里,不知所措。

大胆地说出你的理解,别怕说错。他忧郁的脸上,闪出一丝笑意。

她的眼睛第一次那么清晰那么近距离的和他的眼神对接,她是在他的注目中站起来的。

就是,那种抓不住的感觉,但是它就在我的身边。她回答的时候,眼睛没有脱离他的视线,她感觉她和他的眼神纠结在面前的空间。

好,你说出了内心的感受。世上的很多事,是要用心去体验的。很多东西,文字无法清晰地表达,只有用心地感受,才会真实。

在那堂课上,他几乎用了整堂课的时间,来阐述他的往事如烟,自我而陶醉,执着而专注。他没有发现,同学们私底下的窃笑。

如烟老师。自从那堂课后,同学们给他起了这样一个外号。他不在的时候,有同学学他说话的样子,引得众人大笑不止。

她没有因此而笑。她觉得,这个外号,用在他身上,是贴切的。他,就是烟,能感觉,却抓不住。

这缕烟,笼罩着她的生活,她摆脱不掉。

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缕烟如灰白的光,钻进她的心里,搅得她心乱如麻。她无法平息心跳的波澜。辗转反侧中,烟把四周的黑漂成灰色,她想纵身扑进无边的烟色里,却感觉漫无边际的虚空。

起身,她把台灯搬进被窝里。她怕被父母察觉。

躬身在床上,摊开的纸和笔,剥落了她的心绪。她记下了这段日子来,如烟的感受,还有,这个让她寝食难安的男子。

她想,她是在爱了。

躺在床上,黑暗中睁大的双眼,他的身影灰白,映射在黑色的背景里。影子在流动,她闻到影子里散发的忧郁的味道。那种味道,让她着迷。

她开始喜欢上了黑夜,只有在夜里,她才能和他在一起,和他的味道缠绵。白天,她依然是背着书包的女学生,没人能看懂她的心事。

时间久了,她竟难以忍受黑夜里想象的缠绵。灰白的烟,让她欣喜,也让她难过。她只有把心里的伤,倾泻在日记里。那些字迹,似点点的疤痕,灼痛她。她想着他的忧郁,想着自己的伤。夜晚不再单纯,烟里有泪,星星点点,照着她,让她温暖也让她难过。烟里,有一双飘忽的眼睛注视她,是怜,是爱,是伤感和迷茫。

她开始接近他,创造一切可能的机会。有时是课间的几分钟,有时是操场上一次无意的邂逅。

他从最初的礼貌应对,到后来的坦然相向。这个有着一双大眼的女孩,眼底清澈的渴望,让他感觉痛,一种和自己如此相像的疼痛。

在这样一个女孩面前,他卸下所有的伪装和防备。

他们之间交谈的内容,从课本转移到课本以外的人生。他知道,他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是以分钟来计算的。他把很多想好的话,预先存在脑子里,然后等待下一次说话的机会。在她面前,他可以无所顾忌地把自己剖开,赤裸裸地呈现一种真。哪怕这样的真带着痛,黑暗和血色,他需要的,是一种被倾听的状态。他不需要理解,他明白,这个世界,不会有人真正理解一颗漂泊的心。她也是如此,他告诉她的一切,他知道以她现在的年龄,她不会真正懂得。也正是这一点,吸引他不断涌出新的倾吐的欲望。她不会和他争论,她不会因此而看不起他,更重要的,是她的懵懂,给了他倾诉的力量。

他给她讲诗歌和文学,讲人生的痛苦,讲文字里的孤独和内心忧伤的情结,讲他的流离失所,讲他漂泊不定的生活。

她听不懂,只是想听。他讲的,都是她未知的东西。他把她带进了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和她现在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那里神秘,或许还有伤痛,她看不真切,也感觉不到,但它真切的存在,就在她的周围。

她被他的伤感吸引,沉迷在他忧郁的世界里。忽然有一天,她感觉拥有了和他同样的忧郁,她为此兴奋。

她的日子,如烟般恍惚。

白天,她想象和他共同的漂泊。夜晚,她想象和他相同的忧伤。她知道,有些事一定会发生。行吟或者流浪,就在某个不远的地方,等着他们前往。那一天到来的时候,爱情就会来临。

这一天来得那么快,是她没有想到的。

很多年过去了,她都没有忘掉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白色的碎花衬衫,浅蓝的棉布裙子,包裹着小小的身子,她的青春还未完全绽放。就是这样一个有阳光,有微风的中午,她穿过无人的校园,来到他的宿舍。

炎热的夏日,一切在微风中停止,只有她的轻快的脚步,踩碎了艳阳,也踩碎了宁静的校园。

一方窗帘,把他们和身处的世界隔开。狭小的空间,只有风扇的“嗡嗡”声,在他们面对面的距离里穿行。

突然之间,他们想不出该怎样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彼此。

沉默中,他把嘴唇贴上她稚嫩的脸颊。她闻到了忧郁的气息,她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身体,贪焚地吸着。

闭着眼,她听到汗珠从他额头上渗出的声响。湿漉漉的感觉,从脸庞延伸到嘴唇,她被水淹没。水中,她和他一起漂泊。

正午的阳光在窗帘的另一边爆裂,他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她兴奋得哼出了声,随即就被碎裂的阳光击得支离破碎。

爱情来临的时候,有痛。幸福的疼痛,如烟,能感觉,却始终抓不住。

那天碎裂的阳光,让她兴奋了很多天。她坐立不安,只因幸福的疼痛,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异样感受。

因幸福而疼痛,因疼痛而害怕。她在如烟的恍惚中,过着一如既往的日子。她不敢在同学和家人的面前,显露半点的兴奋和不安。

只有在夜晚,当她把台灯搬进被窝的时候,她才能在纸上倾泻自己的心事。

爱情伴随的疼痛,使她在恍惚中有了期盼的方向。她的内心多了一种倾诉的冲动,然而,她不敢。没有广告的

他依然给他们上课,用一贯的方式。只是他发现,她看他的眼神里,有倾诉的愿望。课堂上,他们之间纠缠的眼神,无人发现。

他们努力寻找机会,享受正午的阳光,那里有温暖,还有让人窒息的疼痛。很多次,在碎裂的阳光中,他对她说,他会等她长大,到那个时候,他要带她到很远的地方,去漂泊,流浪。

他告诉她,很远的地方,是一个远离人群的地方,他们不必害怕周围的眼睛。他说,两个人的时候,世界才真正是他们的。

她信他的话,她知道,这辈子,他注定会在她的身体里,给她幸福的疼痛。

她不知道,以她的年龄,她根本无法做到日常的泰然。

她不知道,那一天终会来到。那一天终于来到的时候,她依然沉浸在如烟的感觉里,想象着幸福的疼痛。

那天,只是平常日子中一天,仅此而已。

上课的时候,她被班主任叫出了教室。

在校长室,当她看到父母的时候,她的第一句话是,你们怎么来了。当母亲突然掩面而泣,父亲沉默不语的时候,她木然地站在那里,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校长搂住她,让她坐下,温柔的嗓音,使她看着校长,一脸茫然。

她低头坐下,就在落座的刹那,她看见了桌上的本子。太熟悉了,很多天,她在被窝的台灯下翻开的本子。

仿佛被电击了一下,她不由自主的瑟瑟发抖。惨白的脸,无助的眼神,惊恐的表情,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大脑被掏得空空如也。

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问了她什么,她回答了什么,在后来的日子,任她怎样仔细回想,她都记不起来了。

她瞬间的失忆,使她忘了痛苦。

那天,她没有哭。唯一记得的,是父母带着她回家了。

在家的几天,父母什么都没说。母亲陪着她,做她喜欢吃的饭菜,买她喜欢吃的东西。她知道父母从小就待她好,但这一次,那么特别。她难受。

她无法知晓以后会发生什么,只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种幸福的疼痛,会如烟般离她而去。

三天后,她坚持要去上学。

是母亲把她送到学校,再接她回家。熟悉的校园,熟悉的课堂,在她眼里,突然陌生起来。只因校园里,没有了他的身影,课堂上,听不到他沙哑的嗓音。

一切都变了。她的世界,变了。

她是看着他被警察从学校带走的。

他走的那天上午,她站在教室的窗前。阳光里有一层薄雾,如烟。身边的人声嘈杂,没有人上来打扰她。然后,她看见了他,那个如烟的男人。

他由警察带着,穿过校园。那一刻,她看到热闹的操场静止了,很多人站着,盯着眼前的一幕。教室里的人聚集到窗前,小声议论着什么。她听不到。

她看着他的背影,如烟的阳光里,她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忧郁。白色的碎花衬衫在阳光里碎裂,空气中漂浮着花的图案。它们无休止地落下,消失不见。

他正在远离。他远离的时候,她的眼底,呈现的是一片蓝,和天空一样的蓝,空洞无边。

他在蓝色的尽头停下。她看见他回头。

她捕捉到了他如烟的眼神。摄人心魄的忧郁中,她看不到痛苦和悲伤。他在微笑,朝着她的方向,幸福并且疼痛的,直到蓝色消失。

那天夜晚,在如烟的月色里,她狠狠地咬着枕巾,哭了。她用了一个晚上,流尽了青春的泪水。

他们搬家了,从浦西举家迁到浦东。远离了市中心,也远离了繁华和人群。父母把她转到了另一所学校就读,陌生的环境使她不再倍受瞩目。

她不和周围的同学交往,脸上的表情,既不是冷漠,也不是呆板。她常常对着那些注视她的人,善意地微笑。人群中,她显得那么安静,独立。

她有她自己的一个世界,如烟的世界。那里有忧郁,微笑和疼痛,那里的世界,外面的人,无法知道。

那个如烟的男人,她不知道他最终去了哪里。在他从蓝色的尽头消失的刹那,她就明白,他就是烟,此生抓不住的一缕烟。

一条黄浦江,把她和过去横亘成两截,她走不回去。

多年后,她不想走回去了。

她安静地读书,安静地生活。在别人眼里,她只是一个比较特别的女孩,喜欢独处,不爱和人交往。

她爱在有雾的天气里,一个人来到黄浦江边,久久地眺望对岸。如烟的世界,有她如烟的过往,一次次,她享受这样的过往。幸福和疼痛,就在对岸,在不远的地方,她看得见,却走不过去。

她在如烟的往事里长大,一年又一年。直到毕业,直到工作。

身边的同学差不多都忘了还有一个叫方唯的同学。偶尔提起那个沉默寡言的女生,才会有依稀的印象。

她是封闭的。她的身上,似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烟雾,看得见她,却看不清她。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里有她编织的如烟的日子,没有人会知道。

多少年过去了,那个如烟的男人已化成烟,弥漫在她身体里,和她融成一体。化不开的烟,隔开了现实和她之间的亲密。

父母看着她几乎隔绝的日常生活,无能为力。

这么多年来,他们想过许多种办法,都无法把她从过去的日子里解脱出来。时间久了,这一切,都成了日常生活的一种习惯。父母想为她物色一个男朋友,他们以为,用这样的方式,或许可以改变她的状态。

然而她拒绝了,非常彻底。她活在疼痛的幸福里,这么多年,她走不出那个阳光爆裂的正午。爱情来临的时候,也带给她一生的劫。

她安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烟雾未曾散去,她在等待一场属于自己的爱情,等待疼痛中突然降临的幸福。

三十岁的时候,她终于等来了一场婚姻。不是为了爱情,是为日渐衰老的父母。

很多年了,她活在父母关切的目光里。他们从不强求她做什么,也不在她面前多说一句话。她看得懂父母眼里的憔悴,也知道父母心底隐忍的疼痛,这样一种付出,使她自责。

她准备结婚了,以此作为对父母的偿还。

男人微胖,长得斯文木纳,有无可挑剔的家境。曹力,一个电脑工程师,固定的工作,不菲的收入,沉稳内向的性格。他年长她六岁。

她是在他们认识半年之后作出这个决定的。

那天,他突然对她说,我们结婚吧。她看得出他脸上忐忑的表情。

她的目光只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平静地回答,好吧。

就这样决定了,没有太多的思考。

晚上,她把自己决定结婚的消息告诉了父母。那晚,她第一次看见父母释怀的微笑,十多年了,当这样的微笑在父母脸上绽放的时候,她的心是沉重的。父母十多年的关爱,此生她无以回报。

那晚,她难以入眠。

又见如烟的月色,已是物是人非。脑子里的空白,无法用回忆填满。心里没有疼痛,有的是丝丝的酸楚。她的耳边,是正午阳光脆裂的声响,一声声,那么清晰,仿佛就在昨天。

罗言,那个如烟的老师,如烟的男人,如今,她的眼底,已聚不起清晰的容颜。只有疼痛中幸福的感觉,让她感觉真实。

他在哪里,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在心里问自己。他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是否也像她一样,在疼痛中享受幸福。她不敢往下想。他是一缕烟,从她的世界里飘过,注定是虚无,是飘渺。他消失了,在她身体深处留下疼痛,却不着痕迹。幸福的疼痛,如今已成酸楚。

如烟的月色,如烟的往事,她在如烟的恍惚中,流下清澈的泪水。

和许多新人一样,他们开始布置新房,购置结婚用品。她还是那么安静,没有半点兴奋。很多事情,都由曹力做主,她没有向他提过多的要求。对婚姻,她无所欲求。

曹力胆怯地问她,我们什么时候去把手续办了。

听见这话,她依然平静。她对这个说话的男人,报以浅浅的微笑,然后告诉他,等这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我们就去。

许多天来,她在积蓄勇气,她知道她将走入一个未知的世界,那里是什么在等待她,她想象不出。

她不知道,那个陌生的世界里,是否还会有如烟的缠绕,是否还会有正午爆裂的阳光,在她耳边“噼啪”作响。

她想和如烟的日子告别,却挣不脱如烟般的枷锁。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在极度的静谧中,她陷入更深的迷茫。如烟的不安和混沌中,她沉沉睡去。

梦里,正午的阳光打在窗玻璃上,她听见了兴奋的呼喊。

然后,仿佛是注定,她又遇见了一个如烟的男人。一个有着消瘦的脸庞,沙哑的嗓音,忧郁的眼神的男人,和罗言那么相像的一个男人。不同的,是这个男人,有一头凌乱的长发。如烟的眼神里,有不羁的倔强。

和高风的相识,是在同事的生日派对上。

那晚,月色清朗。满屋子的人,高声喧哗。音乐,啤酒,烛光,杯盏交错间,是肆意的喧闹和释放。

酒过几轮,屋里的人,终于累了。人群开始分散,坐着,站着,三五成群地聊天。

喧嚣中,方唯始终那么安静。有人敬她酒,她微笑着回应,有人和她说话,她也是简短地回答。很多进屋时还彼此陌生的人,不多时就已相互熟悉。只有她,独自在一个角落,看着眼前的纷扰的场景。

这么多年了,她融不进现实的世界。

她走出客厅,来到院子里。清凉的晚风,梳理着她的思绪。院子里三三两两的站着一些人,有人抽烟,有人喝酒,有人凑在一起议论院里栽种的盆景。

她找到一个角落,斜靠着铁栏,看远处窗户里的灯光,还有月光下婆娑的枝叶。她想象窗户里的世界,想象同一屋顶下的世俗生活,她即将踏入的新的领地,是否和此时她看到的窗户背后的生活一样。

月光清澈,远近的楼宇清晰地映现在眼前。她独自看了很久。她不知道,有人就在她的侧面,看她。

在看什么,看了这么久。

沙哑的嗓音从背后传来,遥远而熟悉,陌生而真切。

方唯回头。

她看见一双如烟的眼神,向她微笑。瞬间的惊诧,使她直起身子。

吓到你了吗。

不,没有。她挪开视线,却不能止住狂乱的心跳。

就这一瞬,她看见十五年前的一张脸,年轻,有忧郁的味道散在面前的空间。披散的长发,大胆不羁的眼神,阻止了她内心的一声呼喊。他不是十五年前如烟般的老师,那种胆怯,她回味了十多年。一张及其相似的脸,让她有顷刻的痛楚。

我看你很久了,你很特别。沙哑的嗓音,有魔力般的磁性。声音穿破时空的阻隔,停留在她心底深处。让她幸福,也让她难受。

我,很普通的,没有什么特别。她不敢抬头看着他说话。

我能看出来。他的声音坚定。

方唯抬头,清朗的月下,如烟般恍惚的人影。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有太多的想法,埋藏得很深很深。你怕别人接近,你不愿告诉别人,你封锁住自己,你只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也许会延续一辈子。他的话,倾泻而来,自信而执着,容不得她辩解。她想起多年前,那个如烟的男人,说话时忘我的神态。

我叫高风,可以彼此认识一下吗。他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伸出手,看着她。

方唯。她轻声说出自己的名字,一如十多年前的不知所措。

手掌短暂的触碰。他的指尖潮湿而冰凉。他对她微笑,她看见他的微笑里,有深深的忧郁源自心底。

那晚的月下,他对她说了很多话。他的忧郁,他对现实的不满,他的漂泊,他的追求,对物质的痛恨,却无能为力。她只是听,就如十五年前。她依然不懂,听不太明白,但她听着,回到从前的感觉。

在聚会就要结束的时候,她对他说了一句话。我的忧郁从十五年前就开始了,没有停止过。这句话,是那晚,她对他说的唯一一句完整的话。

她发现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异,欲言又止。她离开他的时候,他没有叫住他。她能感觉背后那双困惑和忧郁的眼,和她紧紧相随。

回家后,方唯躺在床上,心乱如麻。今夜注定无眠。

冰凉的指尖,沙哑的嗓音,忧郁的眼神。仿若隔世重生,把遥远的一切迅速推到她的面前。黑暗中,她睁大双眼,她看不见久违的容颜。疼痛穿过岁月的空间远远袭来,碎裂的阳光,浅浅的呻吟,喧闹的校园,那最后一眼遥遥的回望。心,在这样一个黑色的记忆里,狂跳不止。

方唯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汗水从皮肤里不停地渗出,她沉在水里,难以呼吸。

她倒了一杯凉水,大口地喝下。

拉开窗帘,玻璃的另一边,月色清朗。她的双手从身上抚过,潮湿,却有些许的温润。

她坐在窗台上,贴着窗玻璃。凉凉的感觉,让她的心,缓缓平息。

她凝神,却聚不起散落的记忆。她想看看那张刻骨铭心的脸,朗朗的月下,她看到的,只是一片灰白。罗言,高风,两个男人的名字,交替出现。脑子里想着他们的名字,却记不起他们的面容。

是一种宿命吗。她问自己。忧伤的情绪袭来,她却哭不出来。就这样在窗台上坐着,很久。

后来几天发生的事,出乎方唯的预料。

和往常一样,下班后,方唯随人流走出大楼。就在她要穿过马路,到对街去的时候,她看见一个清瘦的男人的身影,在街对面楼宇的阴影里,是高风。他靠在大楼的柱子上,抽烟。一双眼睛,看着她走来的方向。

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方唯不敢看过去。转身,她沿着街的这边,快速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每次下班后,她都能看到对面一个清瘦男人独自抽烟的身影。再后来,她不再去看,出了大楼就径直转身,匆匆离开。她知道那个男人在原来的地方,看着她出来,转身远离他的视线。

她害怕的,不是再次遇见,她怕自己走过去了,就再也回不来。

不要躲着我,我有那么可怕吗。

不知是第几天了,一个声音突然出现,阻止了她匆匆的脚步。

高风站在她面前,清瘦的脸容,残留着等待的憔悴。人群中,她闻到扑面而来的忧郁的味道。

空气瞬间是凝固的,她停滞在原地,没有动。就这样对峙,短暂的尴尬,身边的喧嚣依旧。

这里人太多了,跟我走。他说,语气坚决,容不得她选择,容不得她回答。他转身,留给她一个背影。她的意志在他的背影里破碎。她跟着他,仿佛身不由己。

在一间咖啡店,他挑了一个偏僻的座位。

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这里,不会有人打扰。高风不再看她,自顾自点燃香烟。

沉默良久,方唯终于抬起头。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

我想知道,你的忧郁,十五年前的。他说话的时候,方唯看见他嘴里吐出的烟,朦胧了他的脸。

十五年后,方唯终于又一次看清了那张十五年前如烟的男人的脸,那个给了她幸福的疼痛的男人的脸,此刻,清晰地浮现。烟雾中,那双眼微笑地看着她,忧郁并且绝望。

她哭了。十五年后,她又一次流泪。她止不住。清澈的水,夹带着青春时的咸涩。

爱情,在沉睡了十五年后,在一个偶然的傍晚,突然来临。

几天来,方唯在痛苦中幸福地煎熬。她不知该怎样面对一个即将和她结婚的男人,负疚的心情,让她不敢直面现实。

高风的出现,剥落了盘结在她身上的厚厚的疮疤。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有了释放之后的欢愉。他的眼神,他的嗓音,他的忧郁,让她再一次沉入如烟的快感。她听他说话,听他心底隐藏的忧伤。她仿佛回到了十五年前,那个青春少女懵懂的模样,隐隐地在脸上闪现。

她有了很多个不眠之夜。如烟的夜色里,痛苦地抉择之后,是澄净和欢欣。是高风的执著和坚定,给了她勇气和信心。

曹力配不上你,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待我很好。

那不是爱情。

我有过去,十五岁的时候,我就经历了刻骨铭心。

爱情没有年龄的界线。

你心里容得下我的过去吗。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角落,别人走不进去。好好藏着,人,是需要回忆的。

瞬间,方唯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她从高风的眼神里看进去,那里深邃,悠长,看不到尽头。

就这样义无返顾,方唯又一次走进如烟的爱情世界。高风小她一岁,是一个普通的职员。对诗歌和文学的执著迷恋,使他的职业动荡不安。他受不了朝九晚五的机械般的生活,也无法忍受工作环境的制约。一次次跳槽,让他的心漂泊不定。只因揣着一个梦想,他的心始终向着一个方向,漂泊,是他人生注定的旅程。

这个如烟的男人,像及了十五年前如烟般的老师。这么多年,很多往事已被日子消耗得面目全非,只有如烟的感觉,还萦绕在方唯的心头。她常常在黑暗中伸手,却抓不住过往的残片。高风的突然出现,把她带回十五岁的花季,那些早已离她远去的青涩日子,清晰的凸现在她的世界里。在记忆的水底沉寂了那么些日子,突然有一天,她看见了正午的阳光,有无尽的蓝。碎花的棉布,小小的身子,疼痛中的幸福,还有黑夜里的盼,让她重新经历了一遍。十五年前抓不住的东西,突然在十五年后,真实地再现。她想爱一次,这一生她只要一次,她要把失去的,紧紧抓在手里。

方唯把这一切都告诉曹力的时候,这个憨厚而微胖的男人,漠然地看着她,无动于衷。

很久,他才迸出一句话。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真的,这一切,都曾发生在我身上。

我不相信,不可思议。曹力摇晃着头,木然的眼神,一脸的茫然。

对不起。方唯不再胆怯,语气坚定。我不属于你,注定的。

为什么,难到他比我好。

不是。他让我重生,这些,是你不能给我的。

可我能给你一个家,富足安宁的家。

我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家。

曹力嘴唇蠕动着,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方唯起身,浅浅的微笑,带着歉疚。转身离开的姿势,是坚决的,没有任何犹豫。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她只要一次爱情,而这样的爱情,就在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

方唯的选择,遭到父母的强烈反对。他们软磨硬泡,甚至以断绝和她的关系,来逼迫她顺从这次婚姻。她拒绝了。

方唯是平静的。在父母激烈的情绪面前,她坦然地承受一切。内心的负疚,无法用确切的语言表达。这么多年,父母给予她的关爱,她无以回报。她不想让他们伤心,可她抵挡不了爱的呼唤。

夜晚。幸福的煎熬中,有眼泪和伤感,也有不忍和迷惘。她的内心不再漠然,真实的感觉,打破了缠绕她十多年的枷锁。她的新生,从这一刻开始。

原谅我,爸妈。我只想要自己的幸福。父母面前,当她平静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积聚了多年的眼泪,止不住往外奔涌。我会记住,此生,来世,我会报答你们的恩。

她看见父母眼中的泪,和她流在一起。眼泪,能代表真情,又能替代谅解吗。

方唯的父母依然不能接受高风,他们不愿见他。

瞒着父母,他们在外租借了房子,住到了一起。房子不大,在城乡结合部,远离市区,也远离了喧嚣。她只想要一间能容得下爱的,小小的空间。她无所欲求。

终于可以和心爱的人安然地居住在同一屋檐下,方唯是兴奋的。

第一个夜晚,他们躺在黑暗中,彻夜未眠。黑暗中,她倾听他的说话,闻他身上散发的味道,吮吸忧郁的气息。整个晚上,他们不停地做*爱,累了,就彼此相拥着说话。一次次,她要他进入自己的身体,她想象着中午的阳光,疼痛的幸福。闭着眼,她让久违的泪水,肆意地奔袭。她沉在十五年前清澈的水里。

为什么哭。黑暗中传来沙哑的嗓音。

我以为,十五年前我就把此生的眼泪都流尽了。有今晚,是我想不到的。

忘了十五年前的你吧。你拥有的,是全新的,真实的。

她点头,不语。黑暗中,她想着过去,那时候,一个青涩的女孩想象着有朝一日,能穿上一袭洁白的婚纱,和她的如烟老师挽手走在一起。那么遥远梦了,而此刻,她看见那个女孩,朝她缓缓走来。

我想要一件婚纱,白色的,不要任何点缀,我想穿一次。她喃喃地说,手指从他的身上划过。她没有告诉他十五年前那个女孩的梦。

会有的,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我会让你拥有。他拥紧她,贴着她的耳鬓说。

一个阳光暖暖的午后。

没有彩车,没有鞭炮,没有亲朋好友,只有洁白的婚纱,还有身边如烟的男人。

方唯把这样一个重要的时刻,定格在午后,别无他意。这么多年了,这样一个午后,反复出现在梦里,让她幸福也让她难过。她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梦想成真。

当她行走在上海最繁华的步行街上的时候,她狠狠地掐了自己的胳膊。瞬间的疼痛,使她回到现实。那种痛,带给她的,是幸福。

她抬头,看见没有白云遮拦的天空,特别蓝。微风如水,浸润在她的周围。蓝的尽头,不是飘渺不定的烟。她的如烟,此刻,就在身边。她倚着高风的臂弯,徒步行走在喧哗的街道上。

他们微笑,彼此深情注目。若大的步行街上,仿佛只有他们两人。他们没有在意,街道两边的人群,无声地向他们注目。他们没有在意,十字路口的车辆,为他们让路。他们没有在意,很多不同肤色的人,已用他们手中的相机,为他们记录了这个美好的时刻。

他们以这样一种方式,完成了一生只有一次的婚礼,完成了一次爱的救赎。

第二年,他们的女儿出世。方唯给她起了名字,如烟。

女儿的出世,使他们本不宽裕的日子,更显拮据。

为了女儿,方唯辞去工作,在家照顾如烟。

夜晚来临的时候,看着熟睡的女儿。他们长久的相对无言。彼此的眼底,早已洞悉对方心事。爱,竟然那么脆弱,终究抵挡不住日子的煎熬。

小屋。暗淡的灯光。沉重的背影。逼仄的空间。挣扎般的呼吸。一天天,一夜夜,重复着,没有尽头。

高风把床让给母女俩。

很多次,夜半,他躺在地板上,能听见黑暗中隐隐的缀泣声。他不敢睁开眼,甚至不敢翻动身子。

忧郁,在黑暗的夜里,无边无际。一串串文字,在隐忍的哭泣声中,被淹没。他看见自己的文字,随泪的潮水,迅速消失。寂静中,聚不起往日诗意的灵感。窒息般的感觉,让他憔悴。黑夜里伸出手,抓住的,是频死的边缘。

每次看着女儿的脸,方唯就会身不由己地沉浸在如烟的往事里。这张脸,像及了两个如烟的男人。有时候,这张脸陌生得让她害怕。有时候,又熟悉得让她战栗。

夜半惊醒时,她借着稀疏的月光,看女儿稚嫩的小脸。那么纯洁幼小的生命,让她想到爱,就算刻骨铭心,也难掩真实的脆弱。

常常,这种时候,方唯无语独坐。她想回忆,脑中却聚不起清晰的影像。只有模糊的轮廓,把如烟的日子,分割成片片断断。她不知道自己抓住的,是真实还是虚幻。

她只能用眼泪,洗净往事里的沧桑。然后想想真实的女儿,真实的男人。如烟,黑暗中,她轻唤一个名字,无法止住一个人的泪流满面。

她要唤回一点幸福的感觉,却唤来无尽的痛楚。

爱在沉默中,被消耗殆尽,只残留一点冰冷的温情。

我们已经无话可说了吗。终于还是忍不住,方唯再次抬眼看着眼前的男人。无数次这样看着他,而这一次,眼底,满是幽怨。

高风放下手中的书,一种姿势,保持了良久。他开口说话的时候,身子没动。你知不知道,你的眼泪已经把我彻底淹没了。那种感觉,是死亡的感觉。

我拖累你了是吗。

你永远活在你的往事里,活在十五年前。

是,我忘不掉。方唯的眼泪还是再次流出眼眶,倾泻出满腹委屈。

我不想做十五年前的影子。高风坚定的语气,一如他的不羁和倔强。

为你,我已经什么都不要了。

我得到的,不是纯粹的你。

哭泣声,因为想忍,而变得扭曲。方唯拉开门,在跨出门时候,她抽搐着说。我把你想要的,全都给你了。

屋子里安静了,如死亡前片刻的安宁。

他看着女儿熟睡,咫尺的距离,狭窄的空间,让他体验到遥远而空旷的陌生。仿佛用了很短的时间,一步之内,就跨进了宿命。这样的结局,使他茫然无措。他很想聚积一些往日的温情,却拼凑不起点滴的记忆。散开的时光碎片,如一条条伤痕,划在心上,抽搐的感觉,没有痛,是忍受不了的难受。

女儿的哭泣声打断了他。

高风抱起这个小小的生命,边哄着,边忙着冲奶粉。哭声越来越激烈,撕扯着他的麻木。他轻摇臂弯,口中念念有词,怀里的哭闹声,一刻不曾停止,直到他把奶嘴塞进女儿的嘴里。

他看着女儿贪梵地吮吸,心头升起的,是一股莫名的悲凉。

靠着床沿,坐在地板上,任稚嫩的生命在胸前蠕动。如烟,高风情不自禁唤着女儿的名,过往的点点滴滴,顷刻窜上心头。方唯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其间的忧伤清晰可见,他沉迷其中。

他闭起眼睛。一幕幕,一段段,他和方唯的那些美好,在黑暗中重现。回忆里,他沉沉睡去。

再次传来的哭泣声,把他惊醒。

女儿一动不动地躺在他的怀里,仿佛没有声息。黑暗中,一双手,战栗地划过他的身体。一张冰凉的,沾满泪水的脸,贴上他的脸颊。熟悉的味道,他闻出深藏的忧郁。

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你回来啦。他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平静而冰冷。

忍不住的抽搐声,抑制不住的泪水,断续的话语,委屈中透出伤感。我没有地方可去,我不知道去哪里。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任方唯把头埋进他的胸口,隐隐地哭泣。

泪水,一滴,两滴,落在女儿的脸上。

高风伸手,抚去女儿脸上的水珠,然后,将手停在了方唯的发际。

睡吧,去睡吧。我们都该睡了。他说。

爱的果实,从坠落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苍老。剩下的,只有日子,没有穷尽的日子,密密麻麻,堆积在时间的两头。

高风和方唯之间,沉默是交流的唯一方式。

他们用沉默表达对彼此的不满。他们用沉默抵抗日复一日的烦躁和不安。他们用沉默维持心中仅存的感情。他们用沉默把心事涂上一层厚厚的垢痂。

沉默和沉默之间,是一层薄薄纸,他们谁也不想捅破这层空白。

生活依旧,日子不会改变。

高风早晨出门,傍晚回家。晚饭后,出门散步。到了发薪水的日子,他把大部分的钱,放进固定的抽屉。

他的生活,已不再有诗意,他的灵感,沉沦在日常的生活里,残喘着。只有在偶尔的夜半,无尽的失落折磨得他难以入眠。在阳台上,面对寂寥的月色,独自抽着烟卷,脑中会突然迸出久违的诗句。想着这些文字,眼眶里聚起冰凉的水,那些令他向往的字符,抵达不了内心。捂着胸口,他难以忍受这段空白。漂泊的心,停滞后,正加速枯萎。

他想重新点燃飞扬的漏*点,手中没有一星像样的火焰。于是,在一个夜晚,他用酒精,暂时麻醉自己。恍惚中,他看见自己的文字,在夜色里飞舞,星星点点的光,照亮他漂泊的旅程。

他在这样的沉醉中,释放自己。他忘了,生活要求他的负担。

当他又一次拉开那个抽屉的时候,他听到方唯平静的说话。

就剩这点钱了,这个月,日子还长。

他的动作停止了。很久,他没动。突然,他恨自己。

对不起。他咬着自己的嘴唇。我无能。

他看见方唯无动于衷的脸,泪珠滚落的时候,把他的尊严,彻底淹没了

对不起。他再次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终于控制不住哽咽。泪光中,他看见方唯背过身去。

爱,就在背身的瞬间,在眼泪中挣扎。当他们停止哭泣,彼此相望的时候,他们看见爱的尸体,顺着泪水,远离。

如烟六个月的时候,方唯重新出去工作。他们把女儿送进寄宿制幼儿园,周末,接她回家。

日子,仿佛按照固定的程式进行着。每月,高风依然把钱,放进固定的抽屉。共同的屋子,被分割成不同的空间。沉默依然是他们交流的唯一方式,只是没有眼泪也没有幽怨。

夜半,他看她沉在如烟的往事里。有时,独自在窗台,平静地捱到天明。他依然沉醉,漂泊的念头,把他折磨得日益憔悴。

就这样彼此忍受,不愿折断脆弱的连线。

谁都不想开口说第一句话,那句迟早会到来的话,在各自的心里,承担着曾经的承诺。

如果不能爱到尽头,就伤到彻底,用一种极端,把对方深深地烙印在心底。他们在挑选一种方式,让心死去,让爱留下。

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心会死。

这一天到来的时候,记忆中,会留下爱的残骸。

终于决定离开,是在五年后。方唯带着五岁的女儿,离开了那个她视为如烟的男人。

没有悲切,没有愤满,像是早就安排妥当,一切来得那么自然。没有告别,也没有依恋,仿佛彼此早就默契。

一个月后,他去向她告别。他去的那个夜晚,月白如烟。

他对她说,你属于过去,我属于远方。我们注定要在不同的空间里漂泊,流浪。

那一刻,她没有悲伤。

两年后的一个夜半,方唯穿着那套洁白的婚纱,跳入了埔江。那晚,夜色如烟,迷蒙的白,锁住夜晚的苍凉。

有人听到,堤岸边,鞋底敲击路面清脆的声音。没有人看见,一个穿着婚纱的女子,脸上绽放的微笑,如正午的阳光,温暖而璀璨。

他知道她的死讯,是在她死去十年后。他回到这座城市,距离他向她告别的夜晚,已经十二年了。

十二年,是一个轮回。

高风来到十二年前和她告别的地方,带着记忆中,爱的残骸。

同样的夜,有月光如烟。如烟的月下,他找不到熟悉的地点。这里,已腿去十二年前的荒凉。

绿地。溪流。高楼。欧式的路灯。小径旁的长椅。闲散的人群。远远地看着,是夜晚的温馨。

脑中,已凑不齐记忆的底片。只有月色里的白,还能让高风看见十几年前那张忧郁而单纯的脸。那双眼睛,透过朦胧的白,穿过岁月的沧桑,如泣如诉地注视着她。没有哀怨,没有泪光闪烁,有的,是平静和清澈。

这么多年过去,有些东西始终无法释怀。在外漂泊那么多年,带回的,是一些伤痕,还有梦的残骸。当心终于想回家的时候,他已找不到栖息的地点。

走过小径,高风找了个椅子坐下。抬眼,他看见高楼中闪烁的灯火,在夜幕下,发出温暖的光泽。他想找回十二年前的荒凉,还有那一刻的心情,记忆的触角却被负罪的感觉搅碎。

欲哭,无泪。欲语,无人。

夜风微凉,灯影婆娑,高楼中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独坐,茂盛之下,是无人察觉的孤独。

对不起。十二年前说的话,淤积在胸口,成伤。他张开嘴,发现喉咙里吐不出一句明晰的语言。

闭上眼,他看见自己的爱情满目苍夷。片片断断,零零碎碎,那些过往被分割成许多残片,蜂拥而至。

手掌的触碰,阳光下的步行,缠绵中的呻吟,泪水里的咸涩。他用尽智慧,拼凑不出完整的时光。

人已绝,情未了,爱难断。

十二年后,高风终于相信,肉体可以消失,心可以死去,爱会留下。永恒的爱,还是不要实现的好。

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四周已无人迹。

月,依然如烟般的白。他看见模糊的小径上,方唯挽着他的胳膊,向着他的方向走来。

惊诧中,他下意识地从椅子上站起。面前,原本是空。一身冷汗,使他清醒。转身离开的时候,他把属于这里的记忆,留在了无人的月下。

高风在夜晚的城市街头游荡。

上海的街头,霓虹和人群交织成的繁华,淹没了孤独和寂寥。灯影中游弋的面孔,难掩内心苍白的真相。他和人群擦身而过的时候,交换的,也是彼此间的冷漠。谁也不知道他的心事,远方,空间,流浪,回归,一切只是一个瞬间的念想。消失或者实现,只和自己有关。

他走过霓虹,穿过人群,来到江边。

十二年前,她消失于此。江面,波光粼粼。他站着,很久,想要悲伤,眼中已溢不出泪水。江面上,灯光的华彩和着浦江的水流淌,如幻影。他的眼睛,在江水中迷失。

爱的躯体在水底沉睡,这么多年,早已腐烂,他的爱情,也腐朽在斑斓的江水里了吗。

点燃一支烟,他看烟头的暗红色火光在夜色里明灭。飘散的烟,倏忽间就不见,他看不清烟雾,看不清往事如烟。

那些记忆中的人和事,遥远得如隔世相望。他的片段是残缺的,和他的人生、爱情一样,在时间的映衬下,支离破碎。

回到喧闹的街道上,踩着霓虹行走,漫无目的。高风找不到漂泊的感觉。

从明亮走进黑暗,从喧哗走进寂静。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用不停的脚步,倾诉回家的感觉。

街上行人已经不多,梧桐的枝叶偶尔会有沙沙的应和。他从黑暗,又一次走进光亮。只是眼前的光亮,透着无尽的暧昧,并不眩目的光,照着街沿。夜是黑的,夜下的路,昏黄中有暖。

高风抬头,发觉自己站在一条酒吧街上。短短的一条街,一眼可以望到头。道路两边,参差的排列着一些酒吧。小小的门面,不算招摇的店牌,却有各不相同的装饰和醒目的店招。

他在一家酒吧前停住,低头凝思。就这样站了很久,店招的灯光把的他的身影投在街上,孤独的剪影,凝固在光影里。他看见了店招上的字,如烟。

伸手,高风推开酒吧的门。缓慢的过程,如推开尘封的记忆之门。一丝光亮夹着人声扑面而来。当他的双脚跨入酒吧的时候,恍惚的感觉,让他走进如烟的日子。

身后一声轻微的声响,门合上了。他站在那里,现实把记忆的门重新关闭。他无法清晰地追忆。

酒吧里缭绕着一层淡淡的烟雾。灯光暧昧,昏黄。攒动的人影,在烟雾里显出模糊的轮廓。有人轻声说话,有人相互偎依,有人和着音乐,在座椅上扭动身体。

先生,一个人吗。侍者上前询问。

是。

跟我来吧。侍者侧身,为他引位。

高风没动。他打量四周。我自己找座位。他对侍者说。

侍者退开了。

眼前,只有吧台是明亮的。吧台边的空间,一支三人组成的乐队,正演奏着舒缓的音乐。有人在吧台前,踏着沉缓的乐曲,相拥起舞。他看不清他们的面容。是恋人,还是情人,或者原本就素不相识,只为一次相遇的偶然,给彼此一夜的关怀。他不知道。

找了个角落,他在黑暗里坐下。

乐队停止了演奏。空气中有一刻的静谧。

各位,晚上好。又到了轻歌曼舞的时间。麦克风中传来沙哑的男中音,一个中年男子站到了乐队前。黑边眼镜,白色的棉布衬衫,沉稳的话语,带着些许忧郁的味道。

看着他,高风在黑暗里怔怔地出神。似曾相识的面容,忧郁的嗓音,仿佛是自己的影子。

谢谢在座新老宾客的捧场。都说往事如烟,这间酒吧已经开了五年了,这五年,我经历了很多事,变化很多。唯有不变的,是在座新老朋友的厚爱。如今酒吧改了名字,但我真诚待客的心不会改变,相信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这里我要谢谢一个女孩,是她让我从沉沦和痛苦中站起来,让我重新认识自己的人生和生活。我用她的名字,作了酒吧的招牌。不仅是感谢,我想这是我们的开始。今晚,我要送一首歌给她,我生命中最爱的女孩,如烟。

掌声从酒吧的各个角落响起,灯光在音乐响起的瞬间,灭了,只有天花板上的几盏射灯,在黑暗中摇动。

座位上的客人纷纷站起,有的在座位边,有的在吧台前,紧紧相拥,跟着台上男人的歌声缓缓地扭动身体。

灯光从人群中扫过。高风看见一个女孩走到男人面前,双臂环绕他的颈部,把头靠向他的胸前。

那个男人一手握着麦克风,一只手拥着女孩的双肩。他唱着歌。女孩朝上侧过头,看他唱歌的样子。两人眼睛对视,那么近的距离,却有柔情万丈。

黑暗里的光,忽闪忽闪,明明灭灭的脸容,交替闪现。透过面前的烟雾,高风凝神看着他们。

如烟。他轻唤这个熟悉的名字。烟雾中,俩人的身影使他的记忆回到恍若隔世的十几年前。那时候,他和一个叫方唯的女子,在如烟般的爱情里,沉醉。他离开座位,眼睛盯着前方紧紧相依的一对情人。

熟悉的眼神,那种深情相偎的场景,仿佛是他爱情的重现。

他走近他们。隔着一段距离,他看见那个女孩稍显稚嫩的脸。灯光扫过的刹那,女孩清澈的眼睛,深情,如烟般迷醉。

这样的眼神,离他已经久远。而此时,这双久别的眼睛,就在他的面前,深情地注视一个陌生的男人。一丝痛,如针般扎进高风的心里。爱到极深处,都是痛的。他已痛过。十多年后,当他已感觉麻木的时候,为什么这种痛,又一次毫无防备地钻入他的心里。

什么都可以结束,甚至生命。只有时间还在,岁月还在,它流逝的时候,带走的是肉体和往昔。爱,不死,它存在,在日子里,在时间的每一个角落,在岁月的每一寸光阴里,存在。

他看见自己如烟般的爱情,穿过时间,穿过黑暗,缓缓走来。

音乐乍停,人群静止,灯亮了。

掌声又一次响起。

女孩依偎在男子的胸前,微笑不语,享受着爱的甜蜜。

就在女孩抬头的时候,他看到一张熟悉的侧面。十几年了,这张常常在他梦中出现的脸,让他负罪又让他牵挂的脸,此刻清晰地凸现在他的面前。

如烟。他轻唤女儿的名字,却怎么也挪不动双腿。

他呆呆地僵立在原地,眼里涌出潮湿的水。朦胧的视线里,刚才的一切均已不见,只有记忆,在潮湿中,如烟般飘过。

眼里的水,在黑暗中滴落,闪耀一星一点的光。

当音乐重又响起的时候,他看见人世的爱情,在面前舞蹈。看着,有暖,有痛,有伤感和迷惘。如烟的境界里,他不知何去何从。 <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