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荆花环2
作者:紫馨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6355

有一天早晨,我在浴室的梳洗台上,静静地注视着镜中的那个女人。没有广告的她是谁?她是谁的谁?她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注视着她,我想哭,那种潮湿的感觉上升到鼻尖时又悄悄地下沉了,像铁丝一样细细的下沉,然后沉入到看不见的想象里,沿着一条时空的隧道洄游到很远很远的那个叫杨树湾的村庄……

但是,女人有了孩子,仿佛就有了一切。我仍然度过了一段满足与幸福的生活。

李汉唐周一至周五在香港上班,周末来东莞团聚,他像一个钟摆一样在香港与荔井之间摆来摆去。那个住在东莞樟木头镇荔井山庄里的女人和他的孩子会准时地等着他。

周五五点半下班,然后乘车过罗浮桥,八点半到达荔井。穿过一条栽种着四季竹的花园小径,就到了东面楼。B楼E座,乘电梯升到15层。他把钥匙插在门孔里,扭一下,却不推开门。她肯定就听到了声音,光着脚,打开门,对他笑笑,把他让进来。她知道是他,如果是其他人,会按门铃的。生活在这个小区里的人大都不相往来,有事一般也会先打电话。但他不打,他只要把钥匙插进锁孔就行了。

她把小餐厅里的灯灭了,点上蜡烛,烛光里飘荡着清蒸虾尾的清香。这是她下午在宏光超市里买来的新鲜虾尾。她知道他喜欢,尽管他从没有说过。她的聪明与朴实一直让他欣赏,也让许多人欣赏。他说,阿晓,你很会制造浪漫哦。他明显饿了,但仍然吃得十分斯文,他把虾皮褪在一个小碟子里,码得十分整齐,这是地道香港人的素质。

第二天,他们带上拍东去“荣德园”茶楼喝早茶,然后到“湘天”酒楼吃湘菜。其实她早已习惯了南方的甜食,在家里也不做辛辣的食物,拍东这小东西天生就怕辣,但她仍然顽固地坚持每周去一次湘菜馆,要上一盘小份的剁辣椒蒸鱼头。下午逛街,添置一周的必要物品,或者到公园里坐坐。李汉唐是一匹闷驴,没有多少话,包括他向她求婚的那段时间都没有说多余的话。

夜色从客厅的圆形窗户里洇漫进来,渐渐地渗透进每一个角落。拍东玩了一天,早就睡了。屋子里到处都是拍东扔下的积木和玩具。李汉唐点开电视,看一会香港新闻或者凤凰资讯,她冲完凉后把纯棉睡衣抛给他,并且照例笑笑,然后去拉上卧室里米黄色的落地窗帘,窗外是山庄里幽暗拥挤的楼群。她听见了浴室里一阵哗哗的水声,还有洗发水的清香从门缝里溢出来飘进卧室。

大约一刻钟,他披着浴巾进来了,闷声不响地把她铺展在宽大的床上,像个北方乡村的农妇小心而又不厌其烦地烙着一张白面大饼。他的手远比他木讷的嘴灵巧会说话,他的手在制造着欲望,表达着快乐。很快,这个住在荔井的女人就感觉全身软了,面了,湿了,像没有任何杂质透明晶亮的蜂蜜一样散开。她想喊叫,像一条湿漉漉的鱼一样喊叫……

我正沉浸在梦一样的回忆之中,恍恍惚惚的。我变越来越容易多愁善感了,那些白日梦里的生活与真实常常分不清彼此。猛听得那个王科长说,销户,销户你知道吗?我回过神来,歉意地笑了笑,然后拼命地点头。

王科长盯着我说,你的资料基本齐全了,现在要做的是到县公安局去拿一张出入境户口迁移表填好,然后去你出生地的当地派出所注销户口,把资料上交审查。差不多这是最后一道手续了。

我听后,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忙说着谢谢谢谢。五年了,公安厅、公安局、派出所跑了十几趟,填了数不清的表格,复印了数不清的资料,也花了大几千块钱,我的《港澳单程通行证》终于快批下来了。然后,我就快成为正式的香港市民了。那里不是天堂,但那里的生活质量与社会保障是内地再过几十年都无法比拟的。至少,我摆脱了少年时期那种恶梦一般的穷困。

(七)

周瑞打电话问我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我说蛮顺利的,王科长说这是最后一道手续了,先去县里领张表格,然后回去销户口。周瑞说,现在是下午四点多了,县里只怕早下班了呢,不如明天一早去,今晚就到这里玩。刘情今天也来了市里,我们现在在沃尔玛超市,你打的过来吧,我们在门口等你。

我说,刘情也来了?昨天我们还在一起呢。周瑞说,是的呢,把那个私生小崽仔也带来了,听说是在这儿做客。

呵呵,就是那个小阿吉吗?我笑着问。

周瑞说,要不,我们把他也叫过来,现在应该还有车。

我故意问,叫谁呵?心里却是忐忑不安。

周瑞在电话里笑骂道,你说还有谁?你希望叫谁我就叫谁。把他的手机号码发过来吧,快点。

我说,随你的便,是你的叫的,不是我叫的哦。我把陈迟的手机号发给了她。

在我们“四人帮”当中,周瑞的命运是最好的。她爸爸是乡里的副书记,家庭条件比我们好多了。在那个记载着苛捐杂费的班主任工作手册本上,从没有过她的名字。学校老师对她也是客客气气的。在她面前,我确实是那样自卑过,但是这种自卑旋即又被我们之间的友谊冲淡。

十多年过去了,许多事情都已陌生,唯有她仍然与我像姊妹一样。毕业后,她进了一所职业高中,然后随父亲一起搬到了市里,老公也是一个乡镇干部。她在沿湖的一条小巷子里开着一家干洗店。过着清爽满足的日子。人是有命运的,这种命运决不是人创造的,人只能改变它的剧部,只能修改它的细节,却无法抗拒那种神秘的力。也许,在小河对岸的那所简陋破旧的学校里,我们的命运就显出了端倪。我真的无法忘记那一切,过去的东西常常用另一种途径与方式在未来的生活中呈现或者复活。

我的记忆一下子又滑到了十多年前,初中毕业前夕的那个宿命一般的晚会上。那时,已快毕业了,同学都空前地友爱与成熟起来。我们把教室里装点得舞厅一般,日光灯上都系上了彩带,把班主任家里的音箱与影碟机都搬过来了。因为要毕业了,学校也就对我们放开了许多的禁束。班里的几对情侣已在公开场合显示出他们的亲密了。九十年代中期,其实那一群乡村的少男少女已经情犊初开。但是,在那个封建与开放混杂不清的乡村,情与性的发育是不同步的,情已有点泛滥,性却仍然懵懂。唱呵,跳呵,我们在教室里疯狂着。班主任一反平时刻板的常态,也微笑着坐在后排嗑瓜子。

我记得,那天晚上刘情唱了一首歌,歌名叫《痴心千年》,是台湾一个佚名歌手演唱的。我一直记得其中的一段歌词:

爱是一瞬间,

情可守千年,

我为你痴心,

什么是永远?

不知道为什么她特别喜欢这首歌,走路唱,下课也唱,有时上课也不知不觉地哼出来了,而且老是重复地唱这四句。这首歌的歌词很长,像一篇文章一样长。我现在记得和永远记得的也就只有这四句了。这四句够了,它把一个女人的命运都破译出来了。

李进是班长,从初一到初三一直是这个班的班长。说实话,他是一个很帅气的男孩子,长得斯斯文文的,成绩也不错,老师都挺喜欢他,班里也有几个女同学暗暗地喜欢他。他的嗓子从初一起就进入变声期了,可是似乎一直到了毕业,那声音还是没有变过来。读初二的时候,他就给我偷偷地递纸条,说他喜欢我。我一直没有理睬他。但他很善于让别人知道他喜欢我,他仿佛真的是我的什么人。他在别人面前提到我的名字时的语调非常轻柔,像情人一样轻柔。这一点我非常反感,但也没有说什么。我当时是这么想的,被一个男生喜欢也并不算什么坏事,只要自己把握恰当就行了。他还用一个精美的日记本搜集了几乎当时能搜集到的台港爱情歌曲的歌词,然后送给我。真的,这是一份奇怪的礼物。他不懂音乐,当然我们都不懂音乐,那些简谱符号抄不准确,如果照着那些乐谱去唱的话,肯定要笑掉大牙。但是,我们只在乎那些歌词,唱一般都是模仿录音机去唱的。就是从那些港台的歌词里,一群乡村少男少女们的爱情乱七八糟地生长着。

那天晚上,同学们起哄要我唱一首,站在那个四面是课桌围着的空间里,我茫然无所从。我不是一个胆小和害羞的女生,一直就不是。在我犹豫不定的时候,李进说,你就唱张信哲的那首《无言的结局》吧,我平时听你唱过的。我就真的照着他所说的去唱了:

曾经是对你说过,

这是个无言的结局,

随着那岁月淡淡而去。

我曾经说过,

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

脸上不会有泪滴……

十多年后,我再回忆起那个晚上的声音,仿佛那是一种预言,上帝在那些歌词的组合里就预示了许多将来的走向,就像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五回中那些预示着金陵十二钗命运的红楼曲子一样。人生就是一部书呵,是应该有些段落提示的,只是当我们行进在生活之流之中时,却不是这部书的读者。读者可以从头翻阅,可以掩卷凝思。而我们却不能,永远不能。

陈迟到达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们把偌大的沃尔玛超市点滴不漏地逛了两遍后,坐在肯德基里等他。周瑞拿着我的手机给陈迟发短信,陈迟回复说,晓晓,这话肯定不是你说的,谁在用你的手机说话?

周瑞瞟了我一眼,说,你们还真是心有灵犀呵!

我说,如果是心有灵犀的话就不会是现在这种结局了。我们而是相互隔膜着,在一种叫做*爱的感情里相互隔膜着。

周瑞说,真有点搞不懂你们。有那么复杂吗?一提到他,你说话都好象个哲学家似的,你的情商还蛮高的嘛。

真的吗?我笑着反问她。

是的,那种说不清楚的爱,让我变得敏感脆弱,多愁善感。的确,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与陈迟彼此在向对方走近,但近到可以牵手相约的时候,却又隔膜地笑笑,擦肩而过。有一种爱,我们都知道,但就是不相信。然后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渐行渐远,却又忍不住回眸,回眸……生活帮你选择以后,想改变它是那么的艰难。有时候,我感觉是在被生活裹胁着行走。

陈迟气喘吁吁地走进来,拿着手机东装西望。我们不约而同地把头低下来,相互遮掩着。 他的眼睛像梳子一样一排排梳过去,又梳过来。其实,我们就坐在进门的地方,在他的鼻子底下。一个服务生向他走来,问他需要点什么。陈迟窘得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说,他在找人,并且准备退出门去。这时,我们才一同站起来和他打招呼。

你们两个鬼丫头,真是的,又凑到一起啦!你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呵。他说。

周瑞说,陈老师,我们还是什么丫头哟,都快成老太婆了呢。倒是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听了周瑞的话,我不由自主地端详着陈迟,的确仍然是旧时的模样,也是偶尔撞入我梦中的模样。瘦长的身型,明亮的眼睛,白晰的皮肤上几乎没有皱纹。青春在他的身上停顿得似乎太久。做男人真好,当一个女人的青春与容颜在急剧地下滑的时候,男人却在完善着一种成熟,变得愈来愈有吸引力。他比我们要大四五岁,但排在一起时,怎么都看不出岁月的差异。生理上的衰老赋予给一个女人的速度是多么的不公平。

刘情暗暗地掐了掐我的大腿,悄悄地说,你们又不是不认识,搞那么含情脉脉的干嘛,到周瑞家里了你想怎么看就去怎么看。

刘情说话是那么尖刻而无遮拦,她一向是这样个性格,岁月与沧桑并没有把它磨砺多少。我不知道,在她带着一个叫刘阿吉的私生子在杨树湾杂乱奇怪的目光中生活时,是不是仍然那样我行我素,固执无畏。

在我们“四人帮”中,老师最喜欢的是周瑞,温柔娇小,礼貌可爱,更重要的是她父亲是乡政府的副书记。批评最多的是刘情,因为她是一个懵懵懂懂口无遮撞拦的人,一不小心就把老师顶得没话说了。至于陈华,她很早就离开了学校,很早就成了一些老师们在一段时间里的话柄。初三一期时,不知为一件什么事情让那个泼辣的女班主任生气了,她几乎咆哮起来,她是骂刘情和另一个女生,但是我和周瑞也在旁边。她说,你们真不是个东西,还没有长成个人型就妖气十足,还读什么书,读什么书!去像陈华那样跑广东做鸡去算了。她当着我们几个人的面这样作贱陈华,作贱我的朋友,作贱她的学生,我的心里隐隐作痛,委屈的泪水往肚里咽。周瑞拉着刘情,我拉着那个女生,默默地走开了,我们的背后是那个女老师余怒未消的恶毒的眼光……

城市在灯火里通体透明。周瑞挥手拦了一辆的士,载着我们向市区沿湖的一条马路上驰去。大约十分钟就到了。周瑞的老公在乡下没有回来,孩子去了外婆家里。我们就象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随便,旧日的友谊在快活的笑谈之中迅速恢复原状,就像一块被岁月拉长的弹簧拆去了所有的外力一样。三个女人一起做饭,一起笑笑哈哈地打闹,一起进进出出忙这忙那,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好忙的。

不到一个小时,晚饭就弄好了。满满的一大桌,琳琅满目,冰箱里能用上的都用上了。周瑞倒了满满的一杯酒给陈迟,陈迟说喝不了这么多。周瑞说,没关系没关系,喝醉了也不会把你买掉,不是说酒逢知已千杯少吗?晓晓也难得回来一次的。刘情也帮腔说,是哩,是哩,喝了酒胆子大些。刘情仍然像在广东一样狼吞虎咽,一盘龙虾几下就被她搅光了。我夹了几只到陈迟的碗里,刘情就瞪着眼说我重色轻友,只尊敬老师而不团结同学,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又把那两只虾从他碗里夹回来。我说,我是怕被人抢光了呢。陈迟憨厚地笑了笑,说你们还是那样的可爱。仿佛他是一个历经了人间沧桑的老人,在慈祥地看着一群调皮的孩子。

(八)

那天晚上,我们坐一起说了很多话,许多远去了的人生镜头又重新推到眼前。

周瑞家里还保存着许多初中时候的照片,其中有不少是合影。陈迟那时非常年轻,站在我们中间,就像一个高年级的同学,而不像一个老师。他也一直是那么和善、友好、亲密地与我们相处着。他不像其他老师那样势利与恶毒,我们都不怕他,但是尊敬他,有时候也笑话他。我们之间的那种距离,有时觉得好远好远,有时又觉得好近好近。

在周瑞的影集里,我们找到了三张合影。一张是读初二时班里同学野炊时的合影,地上摆满了锅碗桶盆,背景是一条清澈的小河与远处黛绿的山峰。一张是在一片竹林子里,大约有二十来个同学,至于这张照片的来由我们都记不大清楚了。还有一张是在学校操场里照的毕业照。突然,周瑞叫了起来,说晓晓,快看快看,我今天才发现你和陈老师两个照相时总是挨着的。刘情凑过头来,仔细研究了一下,补充说,应该是有三个人总是在一起的,不是两个,是三个。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我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可是以前却没有感觉过。的确,不论在哪一张集体照片里,我、陈迟和李进三个人总是在一块,要么我和李进站在陈迟的背后,要么是陈迟和李进站在我的背后,排成一个三角形。

许多人生的玄机总是隐藏在毫不显眼被人忽视的角落。许多毫无意义极不经意的事情一经联想,就成为了命运的一个因子。陈迟说,他是在突然之间爱上那个戴着紫荆花环少女的。然后就一直默默地爱着,他的身份与性格让他不可能说。也就是说,他的爱情之流是行经于地下的,它对一朵花、一片叶、一棵树的滋润是通过地下的泥土,通过极细小的根须悄悄地输送,然后又消逝于空气中的。李进说爱我,他递纸条,写情书,送礼物,他在他那个年龄所能表达的几乎都得到了合情合理的表达。初中毕业后,我们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结婚的边沿,只差一步了,却是分道扬镳。

在之后的有一天,我依在陈迟的肩头,喃喃地说,当年,当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不抱我,不要我,而要让我跑到那个大陆的边缘去,远离我的亲人,我的家乡。其实,你的爱是可以改变我的命运行程的。

他紧紧地搂着我,一颗泪浮上了他的眼球。他眼睛里折射出来的光芒像刀子一样刺痛着我。与陈迟认识到他说爱我,其中花了七年;从他说爱我到实实在在地抱着我又花了七年。然后,我就快老了。整整十四年,是我已经逝去生命的一半,是最有活力最有空间最有想象最有弹性的一半。那一段叫做青春的生命才是一生中用来生长“活”与“爱”的。然后,衰老就开始蚕食着我的肉体与心灵了。一个女人过早来临的那种对衰老的恐惧是很可怕的,它在撕裂着对生、对爱、对人间关系的自信,让自己变得慵懒、憔悴、哀怜,直至一种自虐式的疯狂,那种疯狂象地火一样在躯体里潜行。

在我的潜意识里,其实我一直在喜欢着陈迟。那也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欢。就像佛所说的那样,不能说,不能说,一说就错。他是一个外地人,老家好象在县城的边缘,大学毕业后分到了杨树湾教书,然后就一直呆在那个破旧的初中学校里。我曾问他为什么不调回去,他说他喜欢杨树湾这个地方,学校里很清静,前面有一条小河,有一片小树林,还有远处的炊烟与山峦。他经常在某一个黄昏,拿着一把吉它独自坐在桥头上弹唱,弹奏的曲子我们都听不懂,过往的行人都听不懂。吉它的声音常常跌落到桥下淙淙的流水里,一同远去,流到黄昏的那边去……他总是坐在桥的这一头,却几乎从不到那一头去弹奏他的吉它。或者,在深秋或者春寒料俏的时候,他仍赤着脚在小河里涉江而过,脱了丝袜,用手提着鞋子,慢慢地下水,他的白晰的脚踏着爬满了青苔的河石,浸润在水里。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着,他仿佛不是在水中行走,而是在空中行走,在想象中行走。

我第一次看到他在水里行走时,我正在桥上经过。他没有看到我,也没有看到任何人,他是那样漠然地涉江而过,走到小河对岸,穿好鞋袜,然后沿着那条小路朝学校走去。那时,黄昏已罩下来了,人变得模糊,变得只剩下灰色的轮廓。我背着书包,定定地站在桥的另一头,看着那个轮廓融入到远处的背景里。

有些东西是无法用语言去描述的,那个灰色的轮廓带给一个乡村少女的是一种想象,一种冲动,一种莫名其妙的潮湿。那时,她十五岁。她不知道爱情,她也不知道命运。

十五岁,在一个少女身体生长着的晚上,在青春滋滋地流淌过每寸肌肤的晚上,她在做完枯燥的数学作业和背完第二天的英语单词之后,把自己像一片树叶一样铺展在床上。床很古旧,黑黑的篷门,褐黄的蚊帐,床单是镶着麻布补丁的。以前是她和姐姐睡在一起,姐去了南方。房间里没有镜子,想像就是一面镜子,她在想像里看着自己的身体。她脱下了白裙子和旧衬衫,反手解开了贴身小背心的纽扣,接着轻轻地褪去了内裤。当一切绊物都脱离身体后,她就安静下来了。她的眼睛慢慢地飞翔起来,最后停在她十五岁洁白滋润的躯体上空。她看见了她手指行走的踪迹,许多扁平的地方在逐渐地陌生地隆起,许多干枯的河床在地表下行经着细细的潜流。她在毫无目的地探索、发现和觉醒。这个懵懂的少女在不知不觉地向着一个女人丰盈、湿润、蓬勃的方向走去。就像许多年以后,在南都荔井山庄宽大豪华浴室的梳洗台前注视着衰老流经她美丽容颜时一样。

后来,她总是莫名其妙地在教学楼走廊里或者操场里遇见他,他总是低着头,一副害羞的样子从她身边匆匆地走过。她感觉他有些奇怪,于是又回过头去看他,而他也似乎正在偷偷地瞧着她。有时,她就很开心地笑了。

她也梦见过他,梦见挽着他坐在桥头弹着一把吉它,吉它那优美的形状就像一个年轻女人在幽黄暧昧的灯光下裸体坐着的背影。有一次,还梦见他搂着她的腰亲吻她的额角。但梦中的他与现实中的他是有许多不同的,不是那个瘦瘦的、高高的、夹着课本的形象,而且有些粗野有些狼性像班里某些调皮男生特征的他。严格地说,梦里的那个人不是他,只是一个具有异性特征的年轻男人的符号。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聊到深夜,才准备去睡。陈迟睡在另一个屋里。私生子刘阿吉睡在一个小床上。周瑞、刘情和我三个人挤在一床还在继续不停地唠叨。过了一会儿,周瑞拿起我的手机给陈迟发短信,问他睡了没有。

他说,没有,还在看报纸。

我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刘情揪着我的大腿说,我和周瑞把你送过去睡吧,别挤着我们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别给你机会又错过机会。再说,他爱了你那么久,你也应该好好地陪他一下。我把她的手一甩说,要去你就去,别乱嚼舌头好不好!

刘情说,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算了算了,睡吧睡吧,快两点钟了呢。

她一说睡,睡意就真的来了,意识逐渐模糊起来。然后大脑皮层里又浮现了那个奇怪的意象,一个需要补充的和可以无限延伸的意象。这个意象经常在我睡眠与梦寐之间徘徊。我不知道这个梦中意象的寓意,我特意去翻阅了“周公解梦”,还买了一本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但看不懂。

森林。列车。和一个陌生的男人。

葳蕤辽阔的森林,有鸟,有兽,有淙淙的河流与芳香的野草,有追逐的母鹿群和树上做*爱的猿猴。还有铁路,从丛林中穿越的铁路,平且直,一直通过向神秘而不知可的远方,也许那地方是一个生长着欲望的城市。在很长很长的一段岁月里,我看见陈迟在向我走近,甚至可以遥望到他挥着的手,像风中的旗帜。我穿着紫色的风衣,赤着脚,迎着铁路向他跑去。但当相逢将要来临的时候,一趟长长的、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列车就从我们中间缓缓地开过。列车过后,我们就找不着对方了,只好继续走着自己的路。我继续徘徊在这原始的丛林里,让绿色的风吹拂着我的思想。然后一个陌生的男人走过来,一件件地剥落我的衣裳,像褪着一只刚从泥土里钻出来的春笋的层层壳衣。他像一只黑色的猎隼依次覆盖过我的脸庞、脖颈、**、小腹……

然后,又一趟长长的、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列车从丛林中缓缓地穿过……

(九)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来了。搭车去县公安局拿出入境户口迁移表,然后赶回杨树湾去参加琳子的婚宴,琳子今天出嫁。刘情还带着她的私生子赖在床上不起来,我就和陈迟先走了。在车上,陈迟问我,这张表格是干什么用的?我说,拿这张表去杨树湾派出所注销户口呵,户口销了我就在法律上永远不属于杨树湾了。陈迟就不言语了,静静地望着窗外,若有所思。田野向车后迅速地退去,我的思绪也迅速地走进回忆里。我们都不再说话,他也只是紧紧地挨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后来,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手心的温度非常高,我把头轻轻地靠过去,搁在他的肩膀上,他就一动也不动了。

到杨树湾时已经十点多了,陈迟下了车,向我挥挥手,然后朝学校的方向走去。我留恋地目送着他远去,心里漫上一股感伤。他不是属于我的,他不是李汉唐。尽管他爱着我,我也爱着他。

到家时,客人已陆续开始入席就座了,有二三十桌,许多我都不认识了。在外面那么多年,家乡的一些社会关系正逐渐走出我的生活。我听见一些亲友在我的背后指着我,窃窃私语——她就是言娭的满女呢,那个嫁到香港了的小女儿。啧啧,命真好,一下子嫁到那个天堂里去了。听说在那里过日子,吃饭、穿衣、看病、上学都不要钱,政府还有钱发。我回头歉歉地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然后袅袅地走过。另一个老婆婆就提高了嗓音儿,说,是晓晓吧?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长得真好看,难怪命好。许多眼光就向我瞟来,我低着头,满脸绯红,心里掠过一阵自豪的满足,但迅即又被一种说不清楚的失落所冲淡了。

我打电话给李汉唐,说琳子今天出嫁,你这个做姑父的打个电话说几句话吧。李汉唐说,我又不会说你们那边的土话。我说,你就说广东话呵,琳子在东莞呆了两三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男朋友也在佛山打过工的,都听得懂。李汉唐沉默了一会,突然冒出一句极没有水平的话来,——那我说什么呢?我的火气一下子升上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竟然还不知道侄女结婚时要说几句什么样的话。我压住怒火轻轻地说,李先生,难得去思考想要说什么,算了吧,他们也忙。然后我就把手机关了。

他的对我家亲人的冷漠与距离是我无法接受的,他一直就是如此,他希望我是一个孤儿,一个大陆的孤儿,然后就被他拾拣去做了老婆,去和他做*爱,去给他做饭,去给他生孩子。

这个在一块繁华的殖民地上长大的男人,他沉默得有时就像一块海中的礁石,你热情的风帆,你梦想的船只,一不小心就会被它嶙峋峥嵘的棱角撞得支离破碎纸。他母亲曾经对我说,阿晓呀,你要让着他,他是一个固执的人。从小就那么固执。

他在家里是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小妹李汉昭在香港大学读大一时爱上了一个富翁,李汉唐硬是不让他们进门。妹妹结婚时他也没有去,就像没有这个妹妹一样。他与那个富翁妹夫究竟有什么过节,谁也不知道,也不敢问他,问了也是白问。他言语极少,就是在我们准备结婚的那段蜜月,他也是身体语言多于口头语言。有时,在东莞的家里,大姐、二哥或者三姐他们来了,他也只是嗯一下,表示招呼,然后就坐着看电视或是到卧室里去了。

三姐笑嘻嘻地对我说,晓晓,你嫁了一匹闷驴。二哥却是一个自尊心特别强的人,他按照老家的习俗来审视着这个香港的妹夫,以后就再也没有走进过荔井山庄。当晚上来临,李汉唐趴在我的身体上疲惫地睡去的时候,我却忍不住想,他是爱我,还是仅仅要我?在东莞雅典娜美容美体中心上班的那个女孩,是被他怎样的一眼改变人生的航道的?这个殖民地长大的男人,是不是在血管里渗入了一种西方殖民者的血液?我想起了香港,这个被租借了99年的香港。征服也好,强暴也好,屈辱也好,这块殖地民却成了亚洲的明珠。我仿佛也是一个被李汉唐这个香港仔从杨树湾租借过去的一个大陆女子,他爱也好,要也好,隔膜也好,他改变的是一个山村女子的命运。只是,土地的租借有归还的一天。而我,也许只能在乡梦里飘摇永久。

琳子的母亲也没有来杨树湾参加她的婚礼,我的曾经的大嫂永远成了过去式。也许大嫂从未爱过大哥,他们那一代人的婚姻与爱情距离很远,但是她给他留下了一双儿女。大嫂是漂亮的,也是风流的。清秀的瓜子脸,双眼皮,乌黑的眼睛里总好像荡漾着一层波浪。皮肤白得宣纸一样,细腻纯净。当然,那是我儿时的印象,后来我就很少看到她了。那么美丽的女子是不适合到杨树湾生活的。但那时的人都固定在土地上,农民就是农民,也没有打工的说话。如果大嫂和我同时代,凭她的美丽她必然会生活得更好。尽管她最终还是跟一个有钱的男人跑到城里去生活了,但据说并不快乐。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那些没有什么文化作为底蕴的风姿早已荡然无存。她也不想回到原来的地方去生活。

我曾经问琳子,你想你的妈妈吗?她说,当然想,我是她的女儿。我说,你恨她吗?不恨。恨什么呢。小时候很恨,很恨。现在不恨了。我今年都二十三岁了呢,人都有自己爱的权利与选择。但我仍然爱她,爱她与爸爸。琳子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

在杨树湾住了四五天,好多年没这么连续住过这样久了。和三姐说说话,或者陪着母亲打打扑克,或者随便地屋前屋后走走,或者去父亲的坟前寂寂地坐一回……我一直记得父亲的手是怎样慢慢地凉下去凉下去的,他的生命就从那指尖上走远了,就像水份慢慢地蒸发到了空气中一样。我仿佛才发现,杨树湾的每一寸土地都是那样亲切。我的目光总是很贪婪地停留在某一个地方,许多回忆重新在脑海里浮现。许多场景与画面打乱了时空的顺序,楔入我的意识之流中。

父亲、三姐、陈迟、李进,还有那个戴着紫荆花环的少女……许多人影在我的脑海中切换与闪回着。

猛然之间,我想起了十一岁那年关于五毛钱的屈辱,想起了那个在小树林里像小泼妇一般跳着脚大骂的女孩。有一天,我看见一个篷头垢面的女人牵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公路上走,那面容有一种非常熟悉的神情,我看了她两眼,但没有认出来。走了几步再回过头去看,正好她也在回过头来看着我,目光相遇,双方都尴尬地笑了笑,但我还是没有记起她的名字来。关于故乡的记忆,有些是那样深刻,有些却是那样平淡。三姐说,她就是周会娟。我大吃一惊,时光真的让我们老了,不知不觉就人到中年,少年时那些曾认为是刻骨的仇恨,其实都早已烟消云散,了无痕迹了。人生是那样的短暂与无常,爱与恨都会过去,就象一阵风从岁月的桌面上轻轻地吹过。

然后,脑海里的画面迅速地切回到了东莞。疯狂激越的音乐。鬼怪一般的灯光。幢幢乱舞的人影。银光闪烁的酒杯。十多年前,我在一家叫“夜玫瑰”的歌舞厅的小房间里播放过影碟,客人点一首歌两元钱,把单子从一个小窗口递进来后,我就在小房间里操作。一个喝醉了酒的老男人霸蛮撞进我的工作间,举着酒杯东倒西歪地说,捞妹,我爱你。跟我走吧,我不会亏待你的。我有钱。我吓得不知所措。三姐说,别怕,别怕,姐姐保护你。三姐从怀里拖出一把刀,像一头怒狮一样坐在门前。

后来,李进来到了东莞,在一家针织厂做保安,我曾经在这家针织厂做过半年事,认识他们的一个经理。李进让我去找找那个经理,看能不能调个工种加点钱。经理说,我可以让你男朋友做经理助理,2000元一月,怎么样?我吓了一跳,说您别开玩笑,他不行的。经理就像许多广东老板一样带着具大的优势暧昧地笑了,说他不行你行嘛,只要你答应我,每周到我这儿来上一个夜班,我包他工作轻松,2000元一月。另外,我不会让他知道的。

这个浑蛋,他竟然要以污辱我为代价!

吃晚饭时,三姐突然问我,这两天为啥没看到陈迟过来?我说,他要上课呵,可能是没空吧。三姐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我看得出,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你们有蛮多年了吧。人活一辈子,就是乱七八糟的。

(十)

李汉唐打电话问我办理单程证的情况。说李拍东想我,问我几时回东莞。我有点不耐烦,没好声气地说,办完了我会回来的,又不会跑掉。李汉唐在电话里笑笑,说那就随你吧。他很少笑过,我从笑声里感觉到异样,竟生出一丝莫名其妙的恐惧来,感觉心里虚虚的,心脏就像一个气球,往上飘浮一段时间后就要往下坠的感觉。

我说,明天我就回来,我要周瑞提前把火车票购买好了。在杨树湾派出所销户口时出了一点问题,差点又要延挨一个星期才能回东莞呢。

他问,又是啥原因?

我气愤地说,还不是他们想捞点钱呗,想要钱又不明说,吞吞吐吐的。

那天,我去杨树湾派出所办理户口注销,那个李指导员说,要调查一个星期才能盖公章,你过一个星期后再来吧。我问调查什么,他说调查销户者在本地的表现及有无不良纪录。我说,我不是特务,也没有犯过罪,我家人中也没有一个干过坏事的,我的证件都很齐全,您就盖个章吧。这个单程证我已等待整整五年了!

李指导员说,你等了五年还怕再等一个星期?后来,所长进来了,所长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人,他说,我认识你,你叫杨晓晓是吧,嫁到香港去也不容易。他对李指导员说,这样吧,交三百钱的押金,把章盖了,先办理然后再去调查吧。随后,我把户口迁移表和注销户口证明送到了市出入境办公室。王科长说,妹子,事情差不多了,你可以安心回去了。

我还是有点不踏实,便问,什么时候可以拿证呢?

他停了一下,说,证件下来了我会通知你的,估计还要两个月。所有资料需送省公安厅最后审核。现在国家《港澳单程通行证》的每日配额是150个,出入境管理部门根据限定名额,依据排队先后顺序每月公布放行赴港澳地区定居人员名单。名单下来后,我们这里和你们那里派出所还要张榜公布15天,无异议后才签发证件。

我打电话给陈迟,说我要回东莞去了。车票周瑞已经帮我买好了,下午四点钟的火车。他在电话里哦了一声,便沉默了。他不说话,我只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我也没有再说什么,不知从哪里说起。我走了,就不知何日再来,不知道以后还有多少机会可以那样亲近地看到陈迟,可以那样紧紧地捏着他的手。车子箭一样地向湘阳市驶去,而我的心却在急速地向后奔跑,向杨树湾奔跑,尽管我不知道陈迟会不会遇着它,捧着它,亲吻它,然后悄悄地放进他唯一的怀里。

过了好一阵儿,他才说,晓晓,你现在在哪里?我说,在车上,快到火车站了。陈迟急切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请等等我,我来送送你。

合上电话,泪水又漫出了我的眼眶。我打开手机,给他发了一则短信:陈迟,我真恨你,我想恨你,可是我恨不起来,你知道吗?从这次回家见到了你,从你拉我手的那一刻起,我对杨树湾多了一份刻骨铭心的牵挂。我已经很久没哭过了,可是离开杨树湾的时候,我的头一直伸出窗外,我已经控制不住我自己,就哭了,所以又给你打电话。可是我的良心又不安,因为我已经……我好矛盾好矛盾,我不知道是该继续还是该忍痛割爱,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陈迟说,晓晓,别说了吧。我把课调给别的老师了,我要来送送你。把我所爱的人送到那个大陆的边缘去。现在只希望车子能像飞机一样快。我爱你!

我爱你!陈迟说我爱你。这个胆小鬼,这个死冤家,这个我恨不起也爱不起的男人!我爱你——这三个字,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它,直到我的耳畔有一种声音响起。它是那样遥远,又是那样清晰,仿佛是来自宇宙深处的电波,又像是从一颗七十一年才与地球相逢一次的彗星上传来的远古的信息……

在我乱七八糟地走过的前半生中,李进是第一个对我说我爱你的男人。那时,我们还在杨树湾中学念初二,他把这句话写在一张纸条上,插在我的桌缝里,吓得我好几个星期不敢和他说话。李进特别有意思,他写了这张赤裸裸的纸条,并且在纸条的后面还署上了他的大名,只不过是用汉语拼音署的。后来再说过多少次我爱你,我就有点记不清了,反正在我们出现裂痕将要分手或者他想要我的时候,他就会把这三个字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和李汉唐结婚五年了,他只说过一次。就是在我们的婚礼上,在亲友的目光和宾馆司仪的启发下拿着话筒说的。然后,我就成了这个香港同胞的老婆。他向我求婚的时候并没有说这句话,只说他看中了我,要我做他的老婆。我们仿佛是在进行着一次谈判,然后我就妥协应承了,他胜利了。

有一天,我突然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好象是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找了一份比较稳定可靠且待遇也不错的职业,签订了一份契约,然后我就要在那里努力尽职地工作、生活。后来,在荔井山庄B楼E座15层的那个套间里,我尽职地带着拍东,到周末的时候,快乐地与李汉唐做*爱。一个女人的快乐其实很简,她可以通过自身创造一种简单的快乐。在这种简单的快乐里,她忘记了那个叫杨树湾的村庄,忘记了陈迟和她的亲人,也忘记了一些幻想和伤痛。李汉唐有节奏地搓*揉着她的双乳,就像一个万能的上帝站在虚空里,微笑着用手指轻轻地拨动着两个地球……

我怎么是这样一个女人?陈迟你能够告诉我吗?

火车站顶端的方形巨钟已经指向了三点一刻,再过一会儿,我就要进站了。我是一个必须远走的人,在派出所注销户口的一刹那,我的头嗡的一声惊响,顿时一片空白。那个戴着紫荆花环的少女再也不属于杨树湾了。我的回来是为了更加干脆更加彻底地走,到那个大陆的边缘去续写后半生。我焦急地来回走动着,车站的人流挤挤挨挨,摩肩接踵。终于,我看见陈迟从公交车上跳了下来,脚未立稳就朝我奔跑过来。我惊叫了一声,逆着人流向他走去。

在候车室里,陈迟第一次旁若无人地搂着我,悄悄地吻着我的耳垂,泪水潸潸而下。过了几分钟,火车就到站了,我牵着他的手越过天桥向月台走去。南去的列车一声长哮后,稳稳地停在月台旁。我们找到所在的车厢后,就在月台上拥抱着。尽管我在他怀里的停留只是片刻,他在我双臂的环绕中也只是须臾,但那都将是我一生的怀念。越过厚厚的冬装,他的身体的气息渗入了我的体内,我听到了他血液流动的响声,感触到了他那迅速膨胀的尖锐的突起……

我说,我不知道我这辈子是不是真的爱过,以前和李进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不长,现在的老公对我还算不错,但他不是我心中的人,我最多也只能把他当作我的一个亲人。你觉得我嫁到香港去了,应该很幸福了对不对?哎,你还是不理解我,你知道吗,现在能让我开心的是我的儿子,最放心不下的也是我的儿子,我是越来越想家了,想着我的亲人,还有你,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这么远,我只想……算了吧,不想说了。

他轻轻地说,晓晓,你不走了好不好?我们去把车票退了。

我说,可是,明天还是得走呵!现在你对我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我是不是好悲哀呀?再过两个月,我的单程证就出来了,明年我得在香港看着李拍东上学,我回家的机会好少好少了。你知道吗?你打开了我这爱人的心门,却又不能去爱,你引起了我的乡愁,让我牵挂不断难以割舍,你引发了我的多愁善感,让我好想好想大哭一场,你让我剪不断理还乱,你让我好恨好恨我自己。

他说,晓晓,我爱你,一直和永远。

我差点动摇了。揪着他的手说,那么,那么你就把我留下来呀!想个办法把我留下来呀!你知道永远有多远吗?如果我们爱着,为什么不能在一起。陈迟,你知道吗,其实属于我们的世界好短好短,不要跟我说来世,我只要你的今生,越过生的边缘后,我们将要死亡很久很久……

沉默了。然后是麻木。麻木可以让一切思想停止运行。当麻木过后,快乐就会复苏。快乐是一条恶毒的蛇,经过了长长的冬眠。

乘警吹起了哨声,火车已徐徐启动,旅客都已上车了,长长的月台上只剩下我们两人。我笑着说,陈迟,我很快乐,谢谢你来送我。我怕我动摇,也怕他坚决。我怕那一场爱,会让我们以及与我们相关的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我灿烂地向他笑笑,那笑就像是雨后的彩虹,乘警便将我粗暴地塞进了南去的列车……

(十一)

两个月后,正是紫荆花开的早春二月,我顺利地拿到了出入境管理部门签发的《港澳单程通行证》。这一次回乡,我没有告诉陈迟,而是悄悄地回了一趟杨树湾。我仍然坐在一辆小农用车上,不断地从破烂的车窗里伸出头。其实,我仍然是在寻觅。寻觅一种偶然。我经常用偶然来证明一种情感,也经常用偶然来宽慰一种错过。命运就是偶然,爱也是偶然。我们在偶然地相逢,却又在偶然里失之交臂。猛地,我又看到了!真的看到了!——在水墨一般的暮色里,一个瘦长的身影正在涉江而过,难道他一直在寻觅着那个戴着紫荆花环的白衣少女?

一天,我牵着拍东在香港九龙的青山公园里走。拍东指着像蝴蝶一样簇拥在枝条上的紫荆花问我,妈妈,那是什么花呀?我说,那是紫荆花。拍东哦了一声,然后很迷惑地望着我。我也很迷惑地注视着他,感觉有一个浅浅的几乎透明的轮廓稍纵即逝。好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个浅浅的几乎透明的轮廓就是李汉唐的影子。后来,我在一种虚幻和想像里,无数次地描绘过那个轮廓,想把它再现得具体些,但是都失败了。它就像是命运之神,用他那无形无影的手指蘸着李汉唐乳白色的精液随手在一张宣纸上勾勒的一个浅浅的轮廓。

拍东说,妈妈,那花多漂亮,我想要。我笑了笑,悄悄地折了一根柔软的嫩枝,扎了一个小小的花环给他戴上。他跳起来,用小嘴在我的脸颊上啄了一下,说,妈妈,我爱你!我鼻子一酸,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过了一会儿,我轻轻地说,拍东,妈妈教你读一首小诗好么?

那时,

你偶然涉江而来,

头戴着紫荆花环。

白雾茫茫。

如今,

我悄悄涉江而过,

寻觅遗失的想象。

小河泱泱。

……

读着读着,拍东突然盯着我说,妈妈,你怎么哭了?

2008年6月 <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