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香
作者:紫馨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9261

他堂侄初中还没毕业便出来做了。

他堂兄给他打电话——真是难得的,他们堂兄弟几个间向来都很少联系的,因为上一代的恩怨默化了他们这一代,比别家人都不止——书甫这边正思忖着他堂兄定有事托他,不然也不至于。果然,他堂兄先在电话里敷衍了一阵,便说起他那个堂侄来。说他堂侄是个木脑子尽读死书,还在学校里调皮捣蛋,这哪是在读书,分明是在混日子……他堂兄在那边诉着自己儿子的不是,书甫这边正觉得好笑,他倒是第一次听一个大男人像个怨妇似的说些损自己儿子的话。末了,他堂兄说与其让鹏鹏在学校里混日子,倒不如赶他出来打工算了;又说哪家的孩子跟鹏鹏同年,老早就出去打工,现今已为家里寄了多少多少钱。听那口气完全一副贪钱鬼的样,仿佛少了那几个钱就给穷死了似的,也不管孩子的后路了。鼠目寸光,封建迂腐只怕是他堂兄这类乡村人的通病罢!

他堂兄是不由分说的把责任推给他了,要他谋分事与鹏鹏做做,在他堂兄看来,仿佛出来找事做挣钱跟喝水一样的间单。他这个堂侄呢,才不过十六、七岁的人,等于是童工,正规些的厂不敢要,怕查出来罚款,不然就是黑厂,进去则更不放心了。况且又没个技术傍身,个子也不算高(然而并不是没有吃的,多半是小时候不好好吃饭的缘故罢。)仅有的是一张加大几岁办的临时身份证。他堂兄自己是个木匠,大概是觉得做木匠没什么出息,不然放着现成的一门手艺不教,倒另去求人?天下做父亲的都一样,他虽然一味的贬低自己的儿子,可还是希望鹏鹏成龙成虎的,他也多半认为出来做事更有发展前途——他堂兄是不由分说的把责任推给他了!

书甫自己在一家厂里做仓管,原先是国营企业,现在被一个香港老板承包了。偏巧这几个月来生意清淡,他们老板正思忖着裁员,就更别说招人了。近段时间因为他这侄子的事告了几次假,弄得影响不好,很有些闲言碎语吹到他耳朵里来,想想实在是憋气的。然而这样的窝心话跟谁说也不是。

最后还是他一个在雪糕厂里的同学,托他给介绍进去了。他这同学是叫卫贤东的,原本在学校和他也没什么交情,只是有天路上恰巧给碰上了,多年不见,两人都有种他乡遇故知之感,因而格外的热情。因问起来,书甫说了,卫贤东想着自己那里虽说不缺人手,多个人也无所谓,便做了个顺水人情。而书甫却认为是帮了他一个大忙,因而分外地觉得他这同学有人情味起来。

那天书甫窥着厂里没事,便告了一下午假送鹏鹏过去。出于感激,也是出于客套,免不了要请吃饭。餐桌上两人杂七杂八的闲聊,又谈了些陈年往事,末了又说了些要贤东多多照顾他侄子的话,临走又对鹏鹏叮嘱了一番。

他侄子的事是办妥了,他自己的事又拿持不下,在回去的公交车上,坐也没个安稳。最坏结果也不过是他卷铺盖走人的事,何至于这样绞尽脑汁劳心劳神的,他这样一想倒又坦然了,他想好了,与其俟挨到老板来裁了他面子上过不去,不如主动去辞职来得干脆。

他这边正拟着辞呈,车突然停下,打后门上来几个人。出于无聊,也因为好奇,车上原本坐着的人都扭头去看。打前头上来的是两个男孩子,染了色的披肩长发,好好的一条洗得泛白的淡蓝色牛仔裤偏被挖了两个洞,将周边磨得毛毵毵的伸延出去,很有点欲盖弥彰之意,然而还是能看见里面的皮肉。还是前些年流行的款式,现在难得见到还有人穿了。记得有一次书甫穿了这样一条裤子回去,鹏鹏见了问他爷爷道:“是不是小叔没有裤子穿?怎么穿烂裤子?”一伙人都被他逗笑了,然而时间过得真是快,那时他才多大?现在却已经出来做事了。后面上来的是一位少*妇,书甫也只是瞥了一眼,并不曾看清的,然而他的心却“噗通”一跳,人也似乎被电了一下,再扭头看去,“轰”的一声,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炸开来一般,失声道:“咦?”那少*妇闻声望来,见是书甫,也不禁呆了呆。不知是车子开动的缘故,还是过于激动而浑身颠得厉害,且显得有点手足无措,片刻方才移步前来笑道:“是你?”一面在书甫对过坐下来,书甫笑道:“是啊!好久不见。”

思莹曾经问他:厂里那么多女孩子,漂亮的也不少,怎么就看上她了呢?书甫说:“因为你特别!”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谁和谁又会是一样呢?然而,任何女孩子听了这样的话,且不管出自谁口,只怕都很受用的罢!其实书甫去追求她,完全是和一个同事打的赌,并没有一见倾心这回事,不过思莹问起来:什么时候爱上她的?书甫自然是说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他一直没告诉她和人家打赌的事,包括他们爱得如胶似漆、剖心掏肺的时候。

他们男孩子没事做,便聚在阳台一起谈天,自然总是免不了谈论起女人来。说到方思莹(那时候,思莹和她几个同乡刚进厂!)周德平道:“那女孩子还可以,眉清目秀的,皮肤又白,偏爱穿素净衣裳。一副清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他旁边坐在阳台上的王亚军打趣道:“可见你挺注意她的,你有了一个许丽还不够么?”周德平啐道:“你就没一刻正经的么!也该叫个人管管你才是!”书甫笑接道:“你替他说合个罢!最好是个又凶又恶的,一俟他轻嘴薄舌的,就撕他的嘴!”周德平笑道:“是了,我正巧认识一个呢!可要帮你说合?”王亚军笑道:“谁先说出来的就先取了谁!”周德平笑道:“你是在说书甫么!我这边有了主意了呢!”书甫听了,以为是要替他介绍,急道:“你不要是和着他来算计我罢!”周德平笑道:“你猴急什么?你当真以为给你介绍个又凶又恶的么?”王亚军倒在一旁笑得不行,一面道:“你看他那副样子,要拉了他去打靶似的!”书甫笑道:“我有这么夸张么?鬼信!”虽是这样说,可一想起他刚才的样子,也跟着笑起来。俟歇了笑,德平对书甫正色道:“我是觉得你和那个女孩子挺般配的。你去追求她罢!”王亚军知道他说的是方思莹,笑道:“我看那个女孩子挺傲气的,他这性情,只怕是要吃闭门羹!”德平道:“你这话也说得太过了罢,人家还没去试呢!”书甫呢!是受了自己家庭影响的缘故,思想比较保守。一说到谈恋爱,就会想到谈婚论嫁,他觉得两个人若不是为了结婚而在那里谈恋爱,白费了那些光阴不说,到头来分了手,大家都痛苦,还不如不谈。因道:“我才没那么好的精神!”周德平诧异道:“没那么好精神?你这话可是什么意思?你是相信亚军说的?”书甫道:“不是,就是没去往那方面想的意思!”王亚军笑道:“你这话可有得研究。你是对那个女孩子没意思呢,还是你根本就不想女孩子,要是后者……你不要告诉我你有问题!”书甫知道他向来是口无遮拦,即不往心里去,也懒得去理他。德平见书甫不答话,以为被亚军说中了,因问道:“不会是真的罢?”书甫笑道:“你信他胡说八道的!”王亚军笑道:“你说我胡说八道,可你怎么证明呢?除非你把她追到手,证明你是个正常男人,我就信!”德平道:“不蒸包子馒头蒸(争)口气!书甫你就追给他看,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尽门缝里瞧人!”书甫经德平这话一挑,决然道:“德平你就做个中间人,谁输了谁请客吃酒!”德平自然乐意,当即答应下来。王亚军心里又是另一番算盘:若是自己赢了,自然少不了一顿酒吃。若是输了,书甫和思莹真的谈起了恋爱,怎么说也是他一“口”促成的,他们还得感谢他,这酒还是得由书甫来请!怎么算,他只有赢,没有输的理。

过后,书甫倒又后悔跟他赌了,他从末曾涉及爱情这种事,可叫他如何着手?然而他已是箭搭在弦上了,总不能自己给自己落不来台罢!

晚上德平提出来去看电影,亚军啐他道:“嘿!你两口子去谈情说爱的,倒叫了我们去做灯泡不成?”德平道:“你爱去不去,多什么口舌!”他对亚军是这样说着,可暗地里却拉了书甫去,书甫本来也不想去的,德平笑道:“快走罢!人家可是在厂门口等了。”书甫看到德平这样坚持,便猜想着他可能有什么话说,可他决想不到德平说的这“人家”里竟有思莹。到了厂门口,看到思莹也在,心里已明白了几分,便笑道:“你的动作可真是快。看来这酒少得了亚军那一份,如何也少不了你的了!”德平笑道:“等你赢了再说罢!我能做的就是叫许丽帮你把她约出来,往后可得靠你自己了。”书甫笑道:“这个自然。”说话间,已到了她们跟前。(思莹还是平时一样,一件牙白色翻领针织衫,一条洗得泛白的牛仔裤,披散着头发,是刚洗过头发的缘故,还没有干。另外还有一个女孩子,是思莹的同乡。)许丽已经在那里怪周德平来得太慢了,见了书甫又笑道:“你是怕我骂你太磨蹭,故而拉了书甫来,让我好给你留面子么?”德平知道她这是掩饰的话,是怕思莹猜透他们的“计谋”。思莹她们呢,平时德平找许丽去她们女宿舍,一来二去的,倒也熟了,因而半开玩笑道:“哪是!我是看见你们几个都是女孩子,就我一个男的,想这阴阳严重失调,故而拉了书甫来增增阳气!”说完自己就先笑起来,几个人也都被他这话给逗笑了。笑到末了,许丽道:“我来介绍,这是书甫,徐书甫。”又转过来对书甫道:“方思莹,我们都叫她莹莹,这是她老乡,阿兰。”书甫先向阿兰点一下头,转过来对思莹笑道:“上下班,进进出出的,总是看见你,就是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原来叫方思莹,这个名字蛮好听的。”思莹倒也不见外,笑道:“彼此彼此!”书甫却有些意外,从思莹的衣着来看,他也觉得她是那种有些傲气的女孩子,却不料还挺大方的。然而不管怎样,他们算是有个很好的开始。

他们在一起玩过几次,便渐渐地熟络起来。书甫一抓住机会,就向思莹献殷勤,有时候也开句把玩笑。书甫给她写情诗,是当时一位很有些名气的歌星唱的,书甫将歌词抄下来,略加删改塞给思莹。思莹不明就里,打开来看,刚看了两句就羞红了脸,又怕别人看到,立时将它揉成团,塞到裤袋里去。(对于恋爱,思莹自己也是毫无经验,也是头一次有男孩子给她写情诗来追求她,不由得乱了方寸。)周围若是有人,要看已是看到了的,好在书甫是挑着跟前没人时候给她,对过走廊上有几个人谈天谈得正酣,并不曾留意到这边发生的事。然而思莹还是做了贼似的心虚,急急的回去宿舍。正巧,许丽与她几个老乡都在,又要拉着她出去玩,思莹只推说的有事,她那个叫阿兰的老乡道:“可有什么事呢?是和尚打道士?”(意:即没事推有事)许丽虽不是和她们一个地方的,与她们相处得久了,连蒙带猜,倒也能听得句把两句,便接道:“是了,在这宿舍里除了睡觉、看书、听听收音机,也没别的什么事了,倒不如出去走走,回来再看、再听不迟。若是外面的事,那不正好?”思莹推不过,只得跟了去,可却是一晚上的心不在焉。想着那封情书,成团的还在袋子里,面上看上去鼓起来,怕许丽他们看出端倪,暗地里将那张纸抚平了;一并的想着书甫:要说对书甫没感觉,那也是没有的事,不然那情书一早就扔掉了,何至于塞到袋里去,害她这样疑神疑鬼的,然而于不安中又生出来一种窃喜,可是她一样的怕这份心思也被她们窥了去。其实也是她自己多心,因为是夜晚,路灯也不太亮,几个同伴并不曾觉着她的异样。

好不容易,逛了一圈回来,又等她们一个个上了床,才再拿出来看,跟防贼似的,连她自己也惊异起来,这可是做什么呢?思莹看着这封信上的字句觉得有点眼熟,想起来是有这么一首歌的——也真是难为他了。要说书甫这人,长得相模相样的,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特别的会撩拔人心;人品方面也好,至少不会像别的人一样夸夸其谈……思莹在这里只管想着书甫,从他的相貌到品行,想着他笑起来的样子,又想着大家在一起的时候。不间意一个翻身,脸正对着枕头边的那绿色小闹钟,只瞥了一眼,她立时吓了一跳,又不相信,再定睛细瞅——可不是,已是凌晨两点多了!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又怕把别人给吵醒了,轻手轻脚的去关灯。再爬上床,心里又犯难起来,其他不说,首先就以他们两个是不同省份的这点,她家人就不会答应,到时候两人真谈起恋爱来,她该如何取舍?他们可能是有缘无份罢!一想到这点,心里又失落的紧!衡量来衡量去,她打定主意不再去想。 然而,别的人都睡得香甜,就只有她在这里辗转反侧。

近段时间因为是淡季,厂里货少,书甫、德平与许丽、亚军,还有思莹和她的几个老乡,差不多天天都在一起。德平提议,道:“放着这么多时间在这里,我们租了相机到公园里照相去!”几个女孩子立时响应。书甫笑道:“是得换换玩法,不然整天的逛街、你看我我看你的呆坐,都要无聊的发了疯了。”阿兰接道:“可不是,都闷死了!”亚军倒在那里伸起了懒腰,一面道:“也都把人给玩懒了!”德平见大伙还坐着,便道:“那你们倒底去还是不去?”书甫道:“去!怎么不去!”德平笑道:“那你们还坐着做什么?”思莹接道:“以为你是说着玩的嘛!”几个女孩子听说真去,立时去着手打扮起来,德平和亚军也自去准备。一时间,这阳台上只剩了书甫与思莹两个,书甫靠在阳台上,对思莹笑道:“你不去梳妆的?”思莹笑问道:“我这样子很难看?”书甫倒不料她会这样说,立时摇头道:“不会!”思莹道:“倒是你呢,怎么又不去准备?”对过门里边床角架子上挂着一面红色圆框大镜子,书甫走过去照了照道:“我这也不算太难看嘛!”说过自己先就笑起来,思莹也笑起来:她才说过的,立时就被他回了过来。两人歇了笑,书甫突然道:“我是真的喜欢你的,不知你是怎么样呢?”思莹听见,脸先就红了,赶紧别过脸去,心里有只兔子似的“噗噗”乱跳,一时也六神无主起来:他终于是把这话说出来了,可叫她如何回答他呢?也是她涉世末深的缘故,照书甫的性子,他若真的喜欢她,他是绝不敢这样轻易说出口的。思莹不回答,一面也是怕他那几个老乡听了去,只拿一只脚有一下没一下的去踢她面前的那只草绿色塑料小方凳,因为顶着墙壁的缘故,那凳子只在原地“笃笃”地震动。然而她是不知道,刚才书甫的那句话,却已被她老乡阿兰听在耳里了。书甫见她半天不答,倒有些后悔这么早就说出来了,弄得两个人僵在这里,可一时又不知道拿什么话来打破这沉默。好在德平、亚军都准备好来叫他们了,几个女孩子也好了。

到了公园,大家都只忙着拍照,也顾不得去看风景了,也是因为这公园他们已是来过几次的缘故,倒是思莹、阿兰她们几个第一次来,自然是想看个仔细,因为思莹,书甫也在后面跟着。德平、许丽、亚军他们呢,每走一处,拍了照就走,结果倒把思莹她们给落下了。只好停下来等,又一味的催他们快点,书甫道:“倒是你们,又走那么快,前面可是有钱捡的?”思莹的一个老乡道:“别尽顾着你们自己,也给我们拍几张才是!”另一个也道:“你们都拍完了,可叫我们拿什么拍去?”思莹插话笑道:“我不管,反正要是被他们拍完了,便叫他们再买胶卷去!”德平三个被他们几个一说,都“嘿嘿”笑起来。仿佛是在赎罪似的,给他们每人拍了一张,又来了几张合影。趁这个档子,书甫拉着思莹一起合影了一张,背景是座假山,峭壁上有几棵小树,崖上那凉亭旁,两只仙鹤振翅欲飞。

隔天他们一起去拿相片。书甫看到两人合影的那一张,尤其欢喜,立时又叫加洗一张,本来都是按人头洗的,自己倒存了两张,还有一张,和一张自己的单人相,一并给了思莹。

那天思莹上班,来得有些早。俟坐下来,看到自己的抽屉被拉出来一点,有些奇怪,她明记得前一天下班前把抽屉推实了的。思莹拉开来,看到里面有一束玫瑰花,还插着一张卡片,下面压着的是两张相片。相片还是前天她们去公园照的,书甫的那张单人照:背景选的是湖边的竹林,一条鹅卵石小路,仿佛被人呵了胳肢窝似的,痒得在湖边与竹林里扭来扭去。思莹抽出卡片来看,又怕别人来了看到,只略看了一下便合上了抽屉,后面有几个字是祝她情人节快乐!她倒疑心起来,现在都八月份了,还哪来的情人节?转念一想,倒恍然了,却还不大肯定。问旁边的同事,果然是七月初七,她以前也只是听说这天是中国的情人节,倒不料这在年轻人之间是动了真格的。

下了班,思莹把相片拿回宿舍,夹到自己的相册里去,恰巧被阿兰看到了。这阿兰呢,也是自那天听到书甫对思莹说的话,心里一直存着个疑问,因搭讪着道:“哎!我来看看你们的相片。”她特地强调了“你们”两个字,思莹听得心里一阵心虚,又辩不得,一不小心就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因笑道:“几张烂相片,可有什么看的。”阿兰笑道:“不见得罢!看你当宝似的。”说着一面要坐下来,思莹朝里一让,笑斥道:“我当它是宝?我可是藏着掖着了?倒是你,说出这样没头没脑的话来!”阿兰心里道:一会儿你就知道我这是不是没头没脑的话了。嘴上却不辩驳,只拿着相册翻了几下,又合上了。思莹笑道:“你看这人,死皮赖脸的要了来,现在倒又不看了。”阿兰正色道:“我且问你,你们可是来真的?”思莹听见这话一惊,继而在心里打了几个回转,又怕她看出来,索性往床上一躺,仍笑道:“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不懂的?”阿兰看她这一副死活不认账的神情,便有些气她,冷笑道:“我话都说到这份上,你还给我装傻。那天他跟你说的话,我可是听到了呢!可是要我再说一遍?”思莹急得一骨碌爬起来道:“这话你没跟美芳她们说罢!”阿兰道:“我正是来问清楚你的呢!怎么,你们的事有这么见不得光么?”思莹道:“不是,你不知道,她们要是晓得了这件事,我家人也便知道了,我家人必定是不会让我跟他谈的。”阿兰道:“这么说你是挺在乎他的了?”看到思莹点了头,她本想说:山高皇帝远的,你家人管得了你?又觉得这样的话,有点间离别人家庭的意思,便改口道:“这样瞒下去,也不是个事,她们终究还是要知道的。原先我见你不肯说,还以为你是害羞呢!”思莹叹道:“你说我该项怎么办才好?”阿兰道:“我是不知道你怎么想,要是我有个机会让我恋爱,我是什么都不管的,全心全意的去爱一次,免得到时候后悔。什么时候嫁了人,说起来还没谈过恋爱呢!那多少有点悲哀的!”思莹道:“也有人家结了婚才恋爱的。”阿兰道:“和男朋友谈恋爱跟丈夫谈恋爱,可是两码事,感觉也不尽相同罢!”思莹笑道:“感情你是试过了?”阿兰抬手在她手臂上就是一拳,笑斥道:“人家跟你说正经的呢!你倒来拿我的笑话,我可是白操心你了!看我以后还理你!”说完就装着要走的意思,思莹一把拉住,笑道:“好好,算我的不是。我跟你说对不起了不成?”阿兰笑骂了两句重新坐下,两人又“叽哩咕噜”说了些体己话。

然而书甫和思莹的事终究还是传出去了,她那几个同乡都不赞成,虽然她们也和书甫在一起玩过,一样的有说有笑,可是一遇到这样的“大事”,便一致的认为欠妥。说漂亮的男孩子不可靠,谁也猜不透书甫是不是真心的;又说两人不是同个省市,太远了,往后走起亲戚来不方便;又说要是跟了书甫去,哪天他对你不好了,那边又都是他们的人,连个诉委屈的地方也没有……思莹呢!一颗心早已在书甫那里了,这样的话自然是听不进去,因碍着是隔村隔屋人,不好发作,只把自己的一绺头发在手指上绕来绕去,任她们唾沫模飞。俟她们说过了,来探思莹自己的意思,思莹也不立即回答,拿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听她笑道:“我还没有说要跟他谈恋爱呢!”她们听了这话,也一样的气她,白说了这么久,倒是她们自己多心了。

因为她跟书甫的事,思莹家里来了电话。她母亲问起来,思莹自然是不承认,过后便跟书甫说了。思莹对他们的事也是想过几次,终究还是两边都难以取舍,便来问书甫的意思。

从他们厂出来,向右,往大马路百来步远有一处小花园。他们俩坐在水池边上,想必是没人去管理的缘故,水池里并没有水,几块异石也被干死了在那里。侧旁是一丛美人蕉,灯光下的美人蕉另有种朦胧的娇媚。思莹有意没意的撕着一片美人蕉叶子,连带也要把自己的烦心事撕碎似的。书甫思忖了片刻,叹道:“我也不好说什么,我不能要你背弃你父母而来跟我好,那样未免太自私了,我在良心上也过不去,可是……我又实在舍不得你!”思莹听了这话,先就鼻子一酸,她怕掉下泪来,赶紧抬眼看别处去,对过站牌下有几个人在那里等车。一辆公交车开过来,要下车的还没有下来,上车的倒已挤上去了。思莹终狠下心来道:“我们还是做朋友吧!”书甫没有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握着思莹的手。到这里两人都没什么话好说了,都想着心事。

书甫也是个颇有些心计的人,他想着这样下去,这赌局他是非输不可了,不见得要这样半途而废。思莹是喜欢他的,这点他倒是可以打保票,只是碍着她父母的缘故,他决定离开思莹几天。书甫想好了,趁这过中秋节的档子请假回去,谁都不告诉,一大早便走,俟到了车站再给思莹打电话。思莹睡眼惺松的去楼梯口接电话,听是书甫的声音,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书甫也不辩驳,先是说了些要她自己照顾好自己的话;又说希望她往后会活得更幸福;最后说了句也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话,凄然道:“只要在这世上活过、爱过,不管结局如何,都不再重要了!”说完便挂了电话。思莹愣了愣,即刻跳起来,趿着鞋一路“啪哒、啪哒……”跑到男宿舍。把那些男同事们吓了一跳,不管是起了床还是没起床或是正在穿衣服的,然而她也不管了,奔到书甫那张床一看,衣物、床单都不见了,单剩了张席子,立即又弯腰往床底下探看,书甫那只银白铝皮镶边的黑皮箱也不见了。他不是开玩笑!他是真的走了……思莹愣了半响,待回过神来跑出去,又一想,是她自己说过的:我们还是做朋友吧!是的,他们只是朋友,她没必要去追他。然而她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却份外的感到凄凉。

思莹说那句话的时候,并不曾料到没有他的日子会过得这样一塌糊涂。原先书甫还在时候,他们还是天天一起,倒不觉得怎么样。然而现在做什么事都不对劲,时常丢三落四,她可是从来没这么失魂落魄过的了,像个失恋的人,可是她还没有跟他正正经经谈恋爱呢!他在电话里说出那样的话来,可见他也挺伤心的罢!然而这都是她害的。她这样一想,眼泪便不听话起来了。

她豁出去了,什么都不顾了,决定来挽回他们的爱情。电话是打不了的,因为书甫他们那里还没有通电话,拍电报罢!可是从她拍过去,等他收到并赶了来,也还得三两天时间,然而这两三天对她来说比两三个世纪还要长。思莹下了班就去那个小花园等书甫,这小花园对思莹来说有种特别的意义,她是从这里把她的爱情送走的,她要在这里再把它要回来!

思莹在这边受着倍受煎熬,书甫也一样的在家里难遣相思之苦。刚回来那两天倒还不觉得,可渐渐地就不对头了,心里头总少了什么似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母亲看他这样急急燥燥的,还当他是在外边被狗咬了,发起狂犬病来了,追着他来问,又要他去打防疫针。书甫又好气又好笑道:“要是真得了狂犬病,都到了现在了,打什么也没用了!”书甫说完拐到自己房里去了。徐太太想着倒也是,这时候正好有人来找,便岔了开去。书甫呢!在自己房里无所事事,无意识的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一看看到自己的相册,便拿出来看。俟看到自己跟思莹的那张合影,心被什么触动了一下,他突然领悟过来了,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他是假戏真做了!

书甫坐在床头上,把他们的事前前后后的想了一个遍,自己都有些惊异,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思莹的!而且还陷得这样深,书甫想来想去,即刻想到自己临走时说的话,他当时说过后是挺得意的,现在却恨死自己要说出那样的话来了,不知思莹听了这话是作何感想,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他这样一想,整颗心都悬在那里了,便一刻也坐不住了,他巴望着长对翅膀立时飞到她身边去!

书甫想次日一早就回厂里去,可是行不通,他父母首先就不同意。徐先生斥道:“哈哈!这个男孩,莫不是昨晚发烧,烧坏脑子了不成?”徐太太也道:“你不是请假回来过中秋的么?今天十三,后天才过节呢!你现在倒说要走,可真真是发了疯了!”书甫被他父母抢了段白,心里难为死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一来也是难为情;再说这儿女情长的事,即便说出来,也不见得他们会懂的。书甫在那里站了半天,终于“嘿嘿!”笑了两声,徐先生跟着他也“嘿嘿!”徐太太却道:“不得了了,可真是变傻了!”

好不容易,熬到十六,书甫起了个绝早,早饭也是匆匆的扒了几口便出门了。书甫的前脚刚走,电报后脚就拍过来了,徐太太拿电报给徐先生看,笑道:“我说呢!他这样急着要回厂里去,原来是想着人家了!”徐先生笑道:“他不好意思说哇!”徐太太笑道:“他这算是什么?人家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他才有女朋友就忘了娘了。唉!看来养儿子也不可靠。”她嘴上虽这样说着,心里却是欢喜的,又听她道:“明儿去圩上打个电话问问他去。”

书甫一下车,便看到思莹了。思莹原本就有点瘦,现在却更加的瘦了,坐在那里一页纸似的,仿佛给风一吹就会吹跑了,书甫看见,实在是心疼得不行,眼泪已在眼里打转了。思莹看见书甫,还以为是发梦,等知道这不是梦了,嘴唇哆嗦着,像是冷得打战;又像是口里噙着滚烫的水。眼见着书甫走近身前,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哗啦哗啦流下来,道:“我以为这生世再也见不到你了!”书甫听了,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泪也不听话起来,开闸似的流了满脸,道:“不会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就为她那句话,他发誓要爱她一辈子!

两人都提前下来车,在道上走着,也没有说话,两人内心里都百感交集,也不止一次的想过他们再见面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情形,心里都有千言万语要跟对方说。然而,他们现在真正见了面了,又好像给什么东西噎住了出不来声。从前的事,像放电影一样,又在眼前放了一遍,那是在这些年里陆陆续续的不知回忆过多少次的了。两人并肩走了一段,书甫看到前面有家咖啡馆,道:“我们去里面坐坐罢!”思莹没有说话,是默许了。

亚军输了赌局请德平、书甫他们吃酒,许丽与思莹肯定在场,有她们在,阿兰她们几个自然一个也不能少,都是玩得这么好的!书甫私下里对亚军德平道:“要是她们几个女孩子问起来,不要说我们几个打赌的事!”两人心领神会,知道书甫是怕思莹晓得了气他,气他跟她谈恋爱原来是一时的意气用事,虽然他们在热恋中。然而这样的事,谁也料不准,还是谨慎点的好。亚军笑道:“那怎么说呢!这样急急忙忙的可叫人抓个什么理由来?”德平道:“就说是你的生日不就成了!”亚军笑道:“我的生日还早着昵!怎么不说你们的呢?”书甫笑道:“你看这人真是糊涂了,请客的可是你呢!再说我的生日早过了,思莹也知道的,怎么骗得了人?”德平也道:“我的也过了。”亚军笑道:“那只有这样了?”书甫、德平两人都笑他。果真,她们问起来亚军说是他的生日,几个女孩子都说:怎么不早说的,礼物都没来得及买。亚军笑道:“不用急,等我真过生日的时候你们再买……”话还没说完,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住了口。书甫在一旁发了急,只拿瞪他。阿兰道:“嘿,真是奇了怪了,什么真生日假生日的,你这话可得说明白了。”德平也一样的为他担心着。也亏他脑子转得快,道:“不说我,其实人人都有两个生日的,一个阳历的,一个农历的。阳历的便假生日,农历的便是真的了。”众人恍然,思莹笑道:“你这样叫什么?故弄玄虚么?”美芳笑道:“买弄!要罚酒。”众人几个趁势捉弄了他一翻。次日书甫请酒,因问起来,书甫道:“我这请的是谢酒。我能跟思莹在一起,实在是多谢了德平许丽与亚军,他们私底下给我打气,不然,这样的场面只怕是还是梦里的事罢!”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一面都说了些祝福他们俩的话。

天渐渐地凉起来,女同事们有空就去买毛线来打,等天冷了好穿。思莹以前不曾做过,然而闲着没事,便在一旁看着,看过几次便也买了毛线来学着打,先就给书甫打了一条围巾,还是白色的。书甫来找她,他是人未到声先到,思莹也不应他,一旁的阿兰悄声笑道:“你看他心急的,人还没到,倒已经在那里喊了。”正巧被书甫看见,因笑道:“你们可是说的什么悄悄话?”阿兰笑道:“正说你呢!”书甫对思莹笑道:“她可是跟你说了我的不是?”思莹并不接话,只笑道:“给你看样东西。”书甫笑道:“可是什么东西呢?”看思莹拿出来一条围巾,书甫接过来看,一面笑道:“唉!你什么时候买了这样一条围巾的,我都没见。”思莹笑道:“我要是说是我自己买毛线来打的,你信不!”书甫惊奇道:“是你打的?我可是没看见你打。”阿兰插话道:“人家做什么事都得向你汇报么?”书甫笑道:“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太惊奇了,我们天天在一起,也没见她打的,而且她以前并不曾打过的。”阿兰笑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思莹笑道:“你围起来看看。”书甫惊喜道:“是你打给我的?好、好、好!”思莹对阿兰笑道:“你看这个人,还没试呢!就一连的说好了。”书甫一面围起来一面笑道:“只要是你打的,就没有不好的理。”正说着,德平来了对思莹道:“莹莹,有你的电话。”思莹跑去接,书甫道:“是不是她家里打来的?”德平道:“不知道,可能是吧!”书甫夹脚也跟了去。

是许丽接的电话,她看到思莹来了便道:“哦!她来了。”又对思莹道,“是你爸妈打来的。”思莹接过电话,她以为又是要干涉她跟书甫的事,然而没有,只是跟她母亲在电话里拉了些家常,又跟她父亲聊了几句。书甫在一旁知道是她父母亲,便在一旁轻声道:“一会子,我跟你父母说两句。”思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下头。思莹说过了,把电话给书甫,书甫赶着在电话里叫伯父、伯母。他们倒也挺客气的,和书甫喧寒了几句。思莹观言辩色,知道她父母没拿书甫的难堪,却还是小心的问道:“我父母怎么说?”书甫搁下电话道:“他们问了一些工作上的事,说要好好工作,还说要注意身体之类的话。”顿了顿又道,“可能你父母已经接受我了罢!”思莹道:“或许吧!”其间有两三秒的停顿,书甫喜得一把将思莹抱起来笑道:“那就好了!”思莹被他这样突然的一抱,又惊又喜又难为情,直急得要他快放下来。

年底的时候,思莹家里来了电话,是她母亲打来的。方太太先拣了别的话说着,后来就说到她外婆,说近来身体不大好。语气有点凝重,说得思莹担心起来。是方太太嫁得近的缘故,便时常走娘家,思莹兄妹两从小到大差不多有半数的时间是在她外婆家过的,自然在感情方面几个都特别的好。方太太又说她外婆挺想她的,意思上很有点不太行了的感觉。思莹觉得该回去看望一下,偏是年底厂里事多,不好请假,自然又是费了一番唇舌。

书甫一早去送思莹,然而车站里还是有好些人,一说要回家了,人都顾不得冷了;还有好些人不等车票涨上去提早回家的。书甫去排队帮思莹买车票,买好车票,离了柜台一个转身,书甫看到思莹站在那里,他和她之间隔着来来往往的人,不知怎么,竟有种生离死别之感!

待思莹上了车,书甫回来看到门卫室里有他的信,是他家里写来的。说得是他的一个堂哥,这年底里要结婚的事。他这堂哥呢!才大他一岁,是他三伯的儿子,而且又是两隔壁,自小两家大人就拿他两个比来比去的,比学习,比高矮,比老成,连长相也比……现在倒好,连婚姻大事也比上去了,天知道往后还比什么!就因为这点,他对他父母是又爱又恨。他父母的意思呢,自然是想他跟思莹也年底完婚。书甫却不这样想,虽然他和思莹交往了半年多,可要到谈婚论嫁的程度,他觉得还是早了些。然而他既便要跟思莹说,也该是明年的事了罢!

隔日,思莹来了电话,两人先说了些别后话,问起思莹他们那里的天气,思莹道:“可冷着呢!还下雪!”书甫笑道:“那不是挺好玩的?你们还去打雪仗、堆雪人么?”思莹笑道:“你以为还是小时候?”书甫又因问起来她外婆的事,思莹道:“得的是中风,好在医得及时,现在能自己坐起来了,气色也好了些。”书甫道:“那就好!”顿了顿又忍住问道,“那你什么时候来?”思道正色道:“恐怕要到明年开工了罢!”续而又笑道,“现在人人都往家赶,没理由我一人又往外走的。”书甫想起前天他父母的来信,想跟思莹说,然而又想起思莹这电话是在她外婆家打的,觉得不妥,便咽了回去。停了半响,思莹道:“还有什么事么?”书甫笑道:“没有了!”思莹道:“那挂电话罢!”书甫道:“好,那你挂了罢!”思莹道:“你先,你挂了我再挂。”两人僵了一会儿,又都笑起来,思莹笑道:“你笑什么?”书甫笑道:“我正想问你呢!”两人歇了笑。书甫道:“我们一起挂罢!我数三声,我们一起挂好不好?”思莹道:“好!”然而两人绝想不到这是他们是最后一次通话。

思莹跟书甫的事,她父母原本就不同意,这次外老太太病得这样突然,又多少受了些刺激,说人活一世,这生老病死的事,谁也保不准。万一要有个三长两短,身边多个把人多双眼,也多个照应。像这次外老太太,若不是发现得早,说不准现在跟阎王老子下棋去了。加上思莹她兄嫂又极力的反对,几个私下里一斟酌,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嫁到别个省去,便或明或暗替她物色起来。

思莹那天从她外婆家回来,见家里来了客人:一大一小,大的穿一件藏青色中山装,约莫四十来岁模样;那个小的二十岁上,一件高领灰白扛毛织衫外罩白色风衣,蓝色牛仔裤膝盖部位磨了两个洞,头发留得贼长,两个一样的瘦,应该是父子俩罢!思莹自己并不认识的,只道是方先生或她哥哥的熟人,并不为意,一晃便混过去了。然而他们说话,听得句把两句,仿佛是在说自己——人向来是这样,一到别人谈论起自己便分外的敏感,即便人家说得很小声,有心电感应似的——思莹侧耳听了几句,虽然他们说的她,也不过是些浮面上的话,然而思莹还是疑上心来。她这里一疑心,即刻又气起来,便向她母亲撒了个谎,直向她一个同学家去了,估摸着那父子俩走了方才回来。

家里替她安排了几次相亲,思莹推不过,去了两次,可是又哪会相中人家!结果是闹得不欢而散!她哥哥首先就气不过,也不再理她愿意不愿意,便自作主张替她定了一门亲事。思莹知道了气得不行,立即责问她哥哥道:“你凭什么替我定亲事,你又哪来的权力?”方晓晖冷笑道:“凭什么?凭我是你哥哥还不成么?横竖你是看人家不上眼,这会子我替你定下了,免得你又拿脸子给人瞧!”思莹气道:“哼哼!了不起了!做哥哥的就可以拿弟弟妹妹的婚事胡来了!”晓晖也气起来,大声道:“那也由不得你自己胡来!真是现今长大了,可以翻天覆地了?”思莹也不相让道:“你管我呢!我还不相信自己的婚事自己做不了主!”方晓晖道:“我还不知道你,成天想着那个徐书甫!我就告诉你了,你和他的事,想都别想!”思莹听了这话,气得浑身打颤,一时拿不出话来顶他,一会儿才道:“好!你行!不过我也告诉你,我怎么也不会答应的!是你定的亲事,你看中的人,你就等着你女儿大了把她们嫁过去罢!”她哥哥一听这话,满肚子火蹿起来,伸手“啪”的就给思莹一巴掌,愤然道:“你今儿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思莹捂着自己的那一半脸,恨恨地盯着她哥哥,一面极力忍住眼里的泪,一面咬牙切齿道:“你打我!好!方晓晖,我一辈子都记得你这巴掌!”说过后,终忍不住,眼泪断线似的往下掉。

思莹和家里闹得这样僵,方先生方太太不放心,一是怕思莹想不开寻短见;再个也是怕她私逃,便把她看管起来了。思莹这里收拾好东西,准备趁夜离家出走。然而她去拉门,用力拉了几次,拉不开,房门已经在外面被谁锁住了。思莹会意过来,又气又恨又伤心,她想不到全家人合起来算计她:他们是誓意要把她嫁出去了,嫁给一个她不曾见过的人,她和书甫再没有机会了……思莹一面想,一面眼泪断了线似的,心也越想越冷。冷到极至,又沸腾起来,一狠心,便拿头往那墙上一碰,直碰得头破血流。然而头脑还清醒得很:自己真要一头碰死在这里么?她不甘心呀!她为书甫受了这么多的委屈,可是他又知道么?待她找到了他,她要把她现在所受的委屈一股脑儿的说给他听!她父母兄嫂现在要她结婚,回头她就可以离婚!只要她出了这个家!思莹这样一想,由悲戚里生出来些许宽慰,可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了满脸,一面喃喃道:“书甫,你要等我,你一定要等我们!”九

厂里放假的时候,书甫给思莹打电话,电话那头响了好久也没人接,因为忙着要回家的事,书甫也就没细想。然而他却不知道,他这里忙着买些东西回家,思莹家里却正为她的婚事忙碌。

书甫回到家里,恰巧他堂哥也正忙着要结婚,虽说他们这一大家人手多,然而书甫也帮着忙了几天。他哥哥的酒席才散,一些长辈见了书甫,笑道:“你的那些个哥哥们都结了婚了,几个大的孩子都有了,单剩了你了,可是什么时候吃你的喜酒?”书甫也不答话,只是笑,徐先生紧接着笑道:“快了快了,就快了!”他们把这玩笑一开,书甫记起来还没给思莹打电话——都是这几天忙得!

书甫到集市上给思莹打电话,这一次倒是接通了,是方太太接的电话。方家本来说好的,若是书甫来电话,一概不接,即便接了,也叫他往后不再打来了。方太太倒底是妇人,一口回绝了书甫又于心不忍,因而又和书甫喧寒了几句,俟书甫问起思莹来方道:“她去别人家里了,你以后也就别再找她了罢!”书甫听得心里一惊,问道:“这是为什么?”方太太道:“实话跟你说了罢!她已经结了婚了!”方太太在这边只是淡淡的说,可书甫在电话另一头听了却仿佛炸了个响雷。愣了半响,再要问,可是那边方太太已经挂了电话了。书甫心里乱得跟什么似的,胡思乱想了一阵,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们才分开多久的事!肯定是思莹在跟他开的玩笑,要么就是生气了,怪他这么些天没给她打电话!书甫这样一想,又好笑起来,再打过去,哪知他未开口,那边一个男人的声音凶声恶气的道:“你就是徐书甫吧!你别再打电话找她了,她已经嫁人了,你就死了这份心罢!”说罢,“咔”一声电话又挂断了。书甫知道这是真的了,然而他还是怕相信,又打,可是电话怎么也打不通了!书甫拿着听筒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一般。因为身后有人等打电话,已经在催了,书甫只得退出来,机械的往回走,一面把他们的事情无头无序的想。他是绝不相信思莹是见异思迁的人,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原委!书甫这样一想,决定要去找思莹。

可是没有去思莹他们那里的长途汽车,只能坐火车,然而现在又哪里还有火车票买!书甫现在是一门心思的要见思莹,又哪里想得到这些?徐先生徐太太听见说,又极力的劝阻他道:“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还会有火车票买!既便有,也是明年的了!”书甫喃喃道:“到了明年可就太迟了!”徐先生气道:“现在去就不迟了么?人家已经结了婚了,你跑去做什么呢?叫她离了婚跟你结婚不成?看人家不木棍子把你打出去!”一句说得书甫无言以对,半天,带着哭腔道:“怎么会这样呢?怎么……”还没说完,眼泪就流下来了。

徐太太见书甫整日整日的茶饭不思,只一味的躺在床上,且把个枕头湿得!话也不说一句,才几天功夫,书甫整个人又瘦得,又心疼的要死!道:“你就起来吃口饭罢!不要这样好不好?”说到末了几个字,已有些哽咽了,眼泪也流将下来。书甫的两个姐姐听说,又都回来娘家看书甫,也一并劝着徐太太,大女儿家芹道:“妈你也用不着跟着伤心,小甫过些日子就会好的,失恋的人哪个不是这样?”徐先生插话道:“我说了外地的女孩子别去贪,现在倒好!说不要你了就不要你了,跑去跟别人结婚了不是?”徐太太道:“你现在说这些个又有什么用?”二女儿丽芹又怕他们两个吵起来道:“妈你就好了罢!他们年轻人谈恋爱,是离是合都是他们自己的事,也怨不得哪个!”徐先生听了,冷笑道:“什么谈恋爱,什么爱情!都只不过是些折腾人的东西!”家芹道:“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怕小甫脑筋一时转不过弯,做出傻事来。别的还好说,时间久了,也就好了!”因为这天是年三十,姐妹俩也不便多呆,用过中饭就走了。姐妹俩一走,家里又冷清下来,徐先生徐太太心里又挺不是滋味,因为书甫的事,他们也跟着过了个死气的年。

书甫的事,上家下屋的人都知道了,因问起来,掩不住的好奇与怜悯。问得多了,徐太太自己也怀疑起来,仿佛书甫太没骨气,为一个女孩子半死不活的。又拿眼看隔壁三伯家新婚的两口子,人家是欢欢喜喜、热热闹闹的进进出出,走亲戚、去拜年哪一个不是眉开眼笑的?徐太太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和徐先生说了,徐先生道:“等哪一天书甫结了婚,也是一样的开心热闹!”徐太太就等他这一句了,因道:“要不也跟小甫说合一个?”徐先生回过意来,笑道:“我道怎么呢!没来由的说些这样的话,原来你盘算好了在心里!”顿了顿又道,“只是他现在这样子,哪个人家的女儿会看在上他的?再过些天,等他精神好些了再说不迟。”徐太太觉得说得也是,然而还是道:“可是再过些天只怕一个个都出门去了!”徐先生笑道:“莫不是他们一去就不回来了?这年头说不成,不还有年底么?”徐太太无话可说了。女儿姑爷们拖儿带女的来拜年,母女几个聚一起拉家长,徐太太把话说了。大女儿家芹道:“也不怪爸说你不该了,以小甫现在这情形,就不是你去挑人家,是人家来挑你了。”二女儿丽芹笑道:“妈这是急着想做奶奶了呢!”徐太太道:“看你说的,我不也是担心他么?这一次他什么时候又出门去了,又在外头和哪个女孩子好上了,没几下功夫又闹分手,那不折腾死人么?”家芹道:“妈这一说起来,我倒记起来了,去年还没过小年的时候,隔壁家的老太太来找他(既大姑爷)母亲,问哪里有口子,说给谁家的姑娘相亲呢!”徐太太道:“是么?你可是见过那个女孩子?要是还可以的话,就给小甫罢!”家芹道:“还没呢!”丽芹笑道:“你看妈急的,人还没去看呢,也不知道人怎么样,就给定下了。再个也都过了这么些天了呢!怕是说与别人家了也不知道的。”徐太太对家芹道:“你回去问问罢!”家芹应允道:“那我回去打听打听!”

他们厂里初八就开工了,书甫没有去,也是怕去,他是见不得那里的人与事物,见了只是徒增伤心罢了!

家芹那边来了消息,说那个女孩子还没定与人家,徐太太听得一喜,问了些那个女孩子的事,当下就和家芹定好见面的日子。说是见面,其实是徐太太先去看,徐太太看了,还觉得满意,便拿了两人的生辰与相面先生合八字。那女孩子名叫凤兰,是家芹他们隔壁老太太的一个远亲,论起来,那女孩子该叫那老太太为姨奶奶;比书甫小一岁,虚岁二十三,然而这样的年纪在农村里,可是个老姑娘了,因而她父母急急的要把她嫁出去。徐太太这里人也看了,两人的八字也合过了,还挺顺人意,就是不知道书甫自己的意思了。

书甫呢!受了这样的打击,对什么事都心灰意懒,什么都无所谓了。失去了思莹,他结不结婚,又和谁结婚都一样,因回他母亲道:“随便罢!你们说好就好!”他嘴上这样说,可一想到思莹,想到自己也要结婚了,又忍不住淌了一回泪。

唢呐吹起来了,鞭炮放起来了,他徐书甫也要结婚了!

十一

和思莹比起来,书甫觉得有些惭愧,虽然他当年也一样的伤心欲绝,至少他还可以选择不要那么早就结婚,和思莹一样想着要去找对方。可是他只知道思莹跟别人结了婚,想着自己再没机会了,又哪里知道思莹结婚这里边还这段原委。书甫道:“这可好了,我们终于又见面了。”说过了,自己又觉得有些唐突。他们现在都是有家室的人,不像年轻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顾。

两人有好一会的沉默,还是思莹先打破沉默,一面拿勺子搅着杯里的咖啡一面道:“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书甫道:“第二年我就来这里了,想来已有七八年了呢!”书甫说的第二年,就是他们分手的第二年,书甫结婚的那年。思莹道:“哦?我们来这里也有四五年了呢!”书甫苦笑道:“是么?这世界真小,可又真是大!”思莹懂得书甫的意思,他说这世界小,是他们都想不到中国那么多城市,两都不约而同的来到了这个城市;可又真是大,两人同在一个城市四五之久,竟然到现在才碰面!思莹叹道:“可不是!”顿了顿,又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这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本来旧情侣间各自的生活情形是最敏感最忌讳的了,无论是好是坏对对方多少有点刺激。

他妻子凤兰和徐太太相处得久了,渐渐地不对劲起来,总在书甫耳边说徐先生徐太太偏心,说他们对他两个姐姐要好,又说着徐先生徐太太的不是。书甫心里想的,他父母亲两个怎么样,我比你还不清楚么?他父母对她的好是不记得了,眼里却容不下对他姐姐的一点好!书甫生他妻子的气,也一样生徐太太的气,气她怎么替他找了这样一个女人。书甫呢!今天见着思莹,想起以前的事,本来就有些失落,思莹偏这样一问,便想到工作的不保,婚姻的委屈,几个不如意加在一起,因而分外的伤感,可是这样的话又哪里对思莹说得出口!一面极力的忍住泪一面道:“马马虎虎。”思莹看他这情形,已知道他过得不太称心,心里懊悔死了,便要拿话岔开来,可一时又想不到说什么话才好。只等书甫自己这里回过情绪来,听他道:“那时候我听你说你外婆得了中风,现在怎么样了呢?”思莹黯然道:“一直病着,拖了几个月也不见好,次年里要过端午的时候就去世了。”书甫听了,又有些过意不去,他本来是想在思莹面前不要显得太伤感,便急着拿话来掩饰,不料他这一问,偏又勾起了她的伤心事。两人沉默了一会,思莹端起杯子来啜了口咖啡道:“真料不到会在这碰到你,你这是往哪里去,还是从哪里回?”书甫便把他堂侄的事给说了。末了又问思莹道:“那你呢?”思莹微笑道:“还记得阿兰么?”书甫笑道:“怎么?她也在这里么?”思莹笑道:“我正是从她那儿回的呢!也是因为闲着没事,就去她那里叨唠了半天。”思莹这样说起来,书甫又免不了问了些阿兰的事,连带又把以前大家在一起的事拿来说着。思莹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的,往后要去开家糖水店,是因为太喜欢吃糖水的缘故。现在还有这想法么?”经思莹这一说,书甫这才记起来,他这次要是辞了工作,这无疑也是一条路子,因道:“正在考虑呢!”续而叹道,“过了这么些年,把朋友们一个个都失去联系了!什么时候看看阿兰去,你有她的电话么?”思莹说有。书甫掏出电话簿来记着,一并也要了思莹的联系方法,又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了思莹。

透过玻璃窗望出去,街灯开始亮了,椭圆形的灯罩里黄黄的一点,乍一看,像是剖开一半的熟鸡蛋。眼看着越来越亮,然而最亮的时候也还不过是蛋黄,只是借了残阳的光,在它光的作用下,路上几个白种人也成了黄种人。

两人出了咖啡厅,改道去吃饭,这时候餐馆里正忙的阶段。好不容易菜上来了,思莹的电话却响了。书甫知道是她丈夫打来的,是因为她到现在还没回去的缘故。书甫看着思莹打电话,恍恍惚惚仿佛是在给他打电话,可那已是八年前的事了,他还是舍不得她!

吃了饭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是睡过去了,可这个城市却才刚刚醒过来。

送走了思莹,书甫自己一个人在路上走着,把他们的事从头至尾又回忆了一遍,他觉得他们的爱情以前断的太突然,毫无心理准备,以至于是那样的痛心疾首的罢!就像一部电影放到最精彩处就没有了,任谁都不甘心的,便总是在往后的日子里念念不忘。他们这次意外的碰面,是老天见怜的补缀,见过之后,就真的结束了,真的结束了……他的爱情是没有了,他的工作、他的婚姻呢?书甫想到这里,不由的打了个冷战。

然而现在还是七月天! <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