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非梦
作者:紫馨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333

终有一天,我们会不期而遇,紧紧粘合,然后融为一体,再也不能分开。没有广告的几百,几千年。

我无法解释这个梦。这个梦,清晨醒来的时候,它像雾一样还弥留在我的脑海。我怕它又散去了,淡没了,像我以前的那些可爱的梦一样,于是我让自己沉进去,重新回味了一遍,在我梳洗的时候。回味中我更是惊喜异常,这个梦它显然比我所作过的任何一个梦都完整,曲折和有趣味。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有这样离奇的故事?为什么整个晚上我都被带进这样的梦境中?真是神的恩赐了,只能解释为神的恩赐了,一定是神的恩赐了。我这样对镜中的自己说。因为在睡觉之前,我只是和同事逛了大街,买了一件胸前并排着八个纽扣的格子呢无袖套裙,它就套在我前日买的白色针织高领棉衫上,然后我又给它配了一双栗色长皮靴。这样长卷发被剪成短睡发的我,整体的感觉就相当明朗了。有那么点纯,有那么些亮丽,尤其显得清爽精神,精致瘦巧。所以我是相当兴致地回到了家,然后靠在床头看杜拉斯的《琴声如诉》。然后就睡下去,睡得如此好。一直到我醒来,都在那个梦中。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以前我作梦都是要被打断的,都是一些碎片连接而成的。即使也有完整情节的,但没有这次条理和清晰。这一次我一睡着就进入了梦中。我清楚地知道是这样。我一睡着,我就到了他的家里。他是个小孩。他家就在我家对面。他的父母是我们的领导。而我天生喜欢小孩,会逗小孩。所以我一进他家,他的母亲就把哭个不止的他交给我。我抱着他,到外面玩。他破涕为笑,又那么顽皮,我刚把他放下来,他就在前面颠跑起来。我只好跟着他,这样我们离他家越来越远。过了一片街又过了一些房屋。慢慢就到了一片香蕉林,原来他要吃香蕉。我就蹲在他身后,摘下一串一串的香蕉。他吃得很香,很喜欢吃地笑着。他的个有些大,尤其面部很张扬。皮白。然后他又是颠跑,往人群热闹的方向,我随他来到那。是一场表演,很多人都在表演,他看得咯咯笑。很大人样地忘情。我也痴痴呆呆地。这样好象忘了他的家,他的父母。可是后来我们还是往回走,又经过那片香蕉林,摘了一些香蕉准备带回去,给他吃,结果没有装香蕉的塑料袋。我就到处借,跑到一些熟人家。跑了一家又一家,终于有人给了,可是那些袋子却一点用也没有,装不下香蕉。一点也装不下。我遗憾地带着他回家。回到他家没有?好象没有。我倒是回到我自己家里了。回到家我看到我弟弟了,还有我妹妹。我们在一起很快乐,但是我总是怅然若失地望着远方,那里总像有什么牵引着我,令我心弛神往,心神不定。我丈夫不在家,他在外面一直没回。有人来找他处理事情,找了好多次,从早晨到晚上地等,我对他说:“不要急,他一定会回,无论如何他晚上都会回家。”

就这样,在梦里。我一直没去上班。只是处理一些杂事,只是一天一天地那么过去。这中间,他好象完全不存在,他的家也不在我家对面,他的父母更不是我的领导。但是突然有一天,我置身的位子变换了。我没有和我的家人在一起,只是我一个人。在很陌生很脏乱的一条街道上,竟碰到了他。他已经很高大了,已经有一个相濡以沫的妻子。他的妻子还是我极好的一个同事。当然我初见他的时候,并不知,他就是我抱过的他,就是我用香蕉喂过的他。但是我碰到他的时候,我很惊讶,你怎么沦落至此。我掉了一颗泪,无缘无故地对他疼爱至极。“你不也在这。”他好象听见了我的心里话,很爽朗地露齿一笑。我也一笑。开始轻松地与他并肩前行。聊着说不完的话语。起初谈他的妻子,我的那位好同事,对他生活的种种细致入微的照顾。后来就谈到表演,他说你看过一场表演吗?很精彩很精彩的一场。可是这时下雨了。很大很大的雨,将街道上的人群都驱散了,就我们俩个人。我们俩避在一面断壁后。雨线大极了,雨幕中,一切都在变,好象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好象在很久很久以前,他跟我讲他的童年,他的童年,在一个极大的家族中。一个极显赫的家族中。他的脸是那样白,那样张扬地白。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说:“我总是要从家里逃离出来,我要到一片香蕉林里。有一个姐姐摘香蕉我吃,那味道,那样甜甜的纯纯的味道。”他望着我,目光中有着无穷深远的过去。我的泪一点一点地淌下来。 我说:“其实我借了很多很多的袋子,我是准备将香蕉带回去,你可以继续吃的。可是……后来我们怎么分散了。”他伸出他的手,但又松下来。灰暗之中,惆怅重又袭来。包裹着他,使他更深情:“那场表演……那场表演精彩绝伦,我一直记得。我一直在寻找……那跟我表演的姐姐。”

这个时候,他的脸依然是孩童时候那样的白,但棱角分明多了,尤其他的目光是那样地含着一层雾气,一层很忧郁的雾气。他已经变了一个人。他已经不是我那个同事的丈夫了。或者说我们在梦中完全忘记了他是我那个好同事的丈夫了。

一场雨慢慢地小,雨线若有若无,直到消失了。当我们重新上路的时候,他身上的衣服有些湿了,更显得单薄,而他,那白白的脸,很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我特别担忧他,催他说:“我们快走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好。”他说。于是我们继续并肩,雨没有紧随而来,我们的心情好起来,话语便涌流出来。但是说着说着,暗影又伴随而至“这么多年,我好象经历过了两千年的人生。你呢?”他望着我,停下来脚步。

“有时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很慢,就像一场长长的等待,没有尽头。可有时时间又似乎在刹那之间溜走了,因为你等待的始终没来。而一晃我们已经不年轻。”“等待?”他的心一阵跳动:“叫你一说,‘等待’这两个字特别地耐人寻味。我想,这就像我最初咀嚼过的那片香蕉林中的香蕉味,那么多年我都在期待着,重新去品味它的甘纯。它一直在我的梦里,在梦里。”说完,他直视着我,那目光中有我承受不了的热切温度。我低下头,某些黯淡的阴影在内心扩大,我知道那是不可避免的悲剧氛围。而他似乎也觉察到了。我感觉到泪,有泪在他的眼角。

我抬起头,他已经笑了。“姐姐。”他说:“这是一个很温暖的词汇。可以靠近。贴近。很近很近。你看。”他启开薄薄的唇,将舌抵在两齿间,轻轻发送气息“姐……姐”发完音,他继续说:“这是一个温床,唇和齿的温床。气息醇厚,蕴涵着无穷的源泉。你刚才说到等待。你知道吗?我一生的等待就是这个姐姐。”泪珠含在他的笑里了:“这一生,我都等待着她,所以我一直在雕塑,那么多年,我一直在雕塑。在失去了她的漫长时光里。深切的思念促使我唯一做的事情就是雕塑她。最少我要完成这样的一幅作品,最少我要用这样的一种方式,把她留在我身边。永远。”

刷。一阵风突然裹挟来一阵雨。打断着我们并几乎旋起我们,我们的手抓到一起,拼命地跑。而那雨似乎是追着我们,我们跨过一处一处的障碍,越过一座一座的小山坡。我们的面前始终是浑浊的,灰尘弥漫。奔跑中,我大声喊:“行吗?你行吗?”“行。”他说:“你能坚持吗?”“能”我竟然有着那么好的力气,尽管也很累。但似乎天生比他具有战胜苦难的勇气。而他,在那个大家族中,从小就被剥夺了锻炼的权利。纯粹一种被服侍贯了的少爷体质。后来我们终于躲开了雨,来到了一个闹市区。他已经筋皮力尽。于是我找来一些食物还有衣物。

“可笑吧。”饱暖以后他躺在一片草坝上:“我的童年,在锦衣玉食中。我反而失却了必要的能力。在生活上,一切依从别人,我的手只会雕塑,甚至连雕塑都被阻止。因为他们把我的命运都安排好了,他们以为幸福就摆在我的面前,我没必要去走另一条艰辛的道路。”

“幸亏有个姐姐,能帮我从家里逃出来。把我带到香蕉林里去,那天然的香蕉林。那刚摘下来的味道甘纯的香蕉。还有那场表演。那露天的突然而至的表演,它像我生命中一片至美的彩虹。”说完,他再次直视我,那目光中的水荡人心魄。

“一个人。”我绞着手中的草说:“一个人能够穿透别人的历史,很幸福,也很痛苦。你知道吗?尤其是一个女人,对这个世界,总容易怀着悲悯的情怀,对男人就更如此了。就更容易用一颗慈悲的心。一路,我听了你的那么多倾诉,我和你一起,从你的昨天走到了今天,我能怎么样?我只能,像一个母亲,一个姐妹,一个知己,一个……”我痛苦地摆了摆头说:“一个男人,一个忧郁的苦难的而又,而又这样柔情万种的男人最能激发一个女人所有母性和妻性的光芒。”

他伸过手来,然而我们并没能相握。似乎这里的风雨一直积聚在那里,似乎我们只要一接触,一场大雨必将倾盆来阻隔。果然一股强大的力量产生了,大风大雨再次猛烈冲击我们。整个世界都模糊一片,呼啸成渊。

但是我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似乎是睡着了。梦似乎有了短暂的静止。之后,我和他又相遇了,在另一个场合。这一次,我们全然忘了从前,忘了过去的那一切。而像一对熟人一样地聚到了一起,很自然地走走停停并交谈。

“真是奇怪。他说,我这一生就喜欢雕塑。我心中一直有一个形象。我一直想把那个形象雕塑出来。我为她悲喜,而甘心情愿。整天沉醉其中,我的一生也许就如此。你呢?说说你。”

“呵,写作。”我轻松地回答着他,我们之间的气氛真是好极:“我觉得这世间再没有比写作更美好的事情了。”

“是吗?”他很兴奋地笑着,说:“你相信与生俱来吗?某些东西,一生下来就在你的品质里,血液里。某些东西,你必定为他牵引,为它舍身。”

“当然。”我比他笑得更欢:“爱上写作的人必然与文字有着天生的机缘。他的生活经历,情感变化,人生态度,处世方式等等都是为写作道路的铺就而产生的。他的心与文字粘连得相当之紧,痴恋迷醉更甚于恋人。”

“哼,哼。”他轻哼着,然后闭了眼,似乎是在嗅闻一阵芳香一样地忘情。而我背过身去笑。

“叫你一说,苦也就是甜了。甘甜无比。舍身中竟也有着无与伦比的滋味。”他凝望着我,那眸子里的笑荡漾着,像聚集了阳光中的束束光线,但他似乎突然沉进了一个深渊中,慢慢地又暗淡了:“但是成功多么难,总有那么多阻挡的力量。”

“阻力当然不可避免。”我安慰着他,但我又感觉到他话中有话。果然他说:“你听说过我大哥吗?他才是真正的大勇大志者,他能毅然挣脱我们的家族,几年隐身,苦心研究,真的成就了一翻轰天的事业。而我……”他有些茫然地望着前方。

“你哥哥。”我像小时侯和对面男孩在一起的时候那样,绕着一棵树,脚步踩过来,踩过去:“他自然值得人敬佩。但像他那样特立独行的人不到全球总人数的百分之一。有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都在被世俗牵动。我们也不可能完全超凡脱俗。所以,我们顺应着现实又保守着理想。”我低下头,从侧面瞧了瞧他,他笑着,很认真地呈现出一种痴态来。“而且,这种现实和理想的融合并不尖锐矛盾,天长日久之后反而泾渭分明,而又密不可分。”我停顿了下来。“继续”他说,声音很轻,像叶片掀动在我耳旁。“换言之,我们这样的人,在人群中是随流的,但又是独立的,我们冷峻而又浪漫,清醒而又梦幻。我们的生活始终交织着两种状态:白日的和黑夜的。在白日式的喧嚣杂乱中,我们律属于他人,他物,我们又专注于自身,自我。而在黑夜的宁静里,我们返朴归真,真我凸现。我们自爱,自恋,自溺。总之我们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但我们又能够把自己从这个世界中分离出来”说完,我静立在那儿。

“噫,别动。”他伸出手,那手有些颤抖:“你帮我,你帮我把那形象烘托了出来。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的。从第一天开始,她就是这样地占据了我灵魂,然后定格在那里。但是我并没能捕捉住她。她是变幻的,灵动的。就像水,聚形在我心窝,令我浑然无形,无觉。她又像火,像冰,似乎随时就会扑向我,燃烧我,又似乎随时都会远离我,令我痛彻心肺。这就是我的宿命,我早就知道,我的归宿就是她。终有一天,我们会不期而遇,紧紧粘合,然后融为一体,再也不能分开。几百,几千年。”

他真撼人。梦幻之中完全沉迷痴醉的他,真撼人。那蕴藏在他整个人中的所有光芒都闪烁出来,笼罩着我。我几乎窒息,巨大的幸福和痛苦包裹着我。

“嗨。”他的妻子突然来了:“我到处找他,真该谢谢你,帮我把他找到了。”她显然爱他至极,激动得满面晕红。那样子我也是喜欢的。“哪里,我说,不过在路上碰到。”

“原来是你。”一个严厉的声音响起来,我一回头,竟是他的母亲,我的领导的妻子:“我说我儿子的魂怎么一直回不来,原来是你把他勾走了。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我把他交给你抱,你竟给他施了妖术。”

“我。”我恍然明白原来他就是他。就是我抱过的他。就是那个激发了我所有母性和妻性光芒的他。

“被我逮住了,可没好果子给你吃。”她的脸完全狰狞起来,咆哮的声音撼天动地。

“没有啊。”我分辩,可是我的声音没有人听见,因为一阵狂猛的风托起了我,我斜斜的身子在一个有着黑爪子的凶神恶煞手里,然后,在不容察觉的速度中,一个套子眶住了我的整个身子和头部。只有我的脸,我的脸露在外面。

“你还要想他吗?”另一个声音响起,从云层中穿透下来。它那么威严。可是我丝毫也不怕那威慑的力量:“不。”用大声地说:“我不能忘记他。”

“好”那声音一落下,我身上的套子就紧了一层。

“你还要想他吗?”那声音更严厉,是咬着牙齿一字一字吐出的。

“当然,”我果断地说:“我想他。”

一层云翻过,那声音随着消失了。我身上的套子已经贴着我的肌肉了。

但是我没有窒息感。悲愤充满了我的心空。这悲愤的深切使我失去了所有肢体的感觉。都是麻木的,手和脚和躯体。只有我的心鼓胀着过多的血。

“这次她是真的狠心。”看护着我的一个伺女说。

“是啊。”另一个伺女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过另一个。”那第一个伺女又说,她可能以为我睡着了:“他也够可怜的。一病难愈。”

“我看也未必。”第二个伺女说:“他只是在我们面前病奄奄的。可一到他的雕塑室,就不一样了。”

一滴泪在我眼里滑落,很大很大的,很冰凉很冰凉的。它的冰凉侵蚀了我心的温度。我似乎完全凝冻了。没有感觉到日月的流逝。但一切的确在变化,阴云一天天地消散着,再也没有那么大的风和那么大的雨了。终于,似乎有一层光斑在我脸上。我醒来。哦,整个世界的灰暗早已一扫而光。阳光,它照彻了天地。它的光束中有着七彩的波痕。而地面上水波潋滟,群山起伏,一道道坡,一道道坡上,层林尽染。那枫叶嫣红艳丽,跳荡着火一样的热情,那花海,金黄烂漫,闪亮着梦一样的波光,还有那青松,宝塔一样地耸立。太美太美了。我必须投身其中。我使了使劲,可是我被死死套住,我被固定在空中。我的泪哗啦涌冒出来:“我必须下去。”我说:“我要到地面上去,我要和那一切在一起。”

可是没有人理会我,连那两个伺女都不知哪里去了。

我的泪更汹猛了,像瀑布一样涌冒得急速和阔大。

“你真的不再想他吗?”那个声音突然从云层中响起。

“不。”我说

“真的再不想?”

“不。我只要这世界。”我抬起满是泪的脸。

“你要从这套子里出来?”

“是的。”

“可是你身上的套子早已嵌进了你的肉体里,要把它撕裂下来,你能忍受那巨大的皮肉之苦吗?”

“能。”我丝毫也不考虑地回答。

“好。”那声音落下后,一阵掀动的力量便嚓嚓响起。竟是一点也不疼,我就自由了。

我跪俯下去。带泪叩谢了她。

美,是这个世界的精魂。我终于置身其中。像隔了一个世纪的时光。我终于脚踏大地,完全沉浸在光和影的和谐流动中。

“哎,真美。”是她妻子,他那永远不谙世事的妻子。她牵着他。牵着久病未出世界的他,也来看这景致。

他的目光,那痴痴的目光竟自投过来。

“这有什么可看的。”她的妻子拉他的衣襟:“这么丑的雕塑。除了脸部以外,身上到处都是伤痕,我们到那边去,你看,那边真是美极了。”

但是他没有听到他妻子的话语,他的泪涌流出来,无休无止。他的腿一步一步地迈向我,他的手更是颤颤抖抖地,颤颤抖抖地向我触摸过来。我的泪也一下子冲溢出来,就像他一样,无休无止……

“终有一天,我们会不期而遇,紧紧粘合,然后融为一体,再也不能分开。几百,几千年。”这是他的声音,那千古不变的声音。

我在那声音中醒了,记取自己一直在哭,哭了好长好长的时间,便抬手去拭,结果一点泪也没有。才明白,刚才我是在梦里。我一直是在梦里。才明白那个姐姐,那个姐姐其实并不是我。我根本就没有那样的好同事,更没有好同事那样的男人。我只是在梦里。只是这个梦借了我来发挥,或者说是我借了这个梦来倾诉?那么这与我写了《海边的白色蘑菇房—安娜之梦》有关吗?这两者有关吗?但无论如何,它对我是一个恩赐。一种神明的恩赐。 <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