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欢飘零
作者:紫馨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325

走之前我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城市。但三四年过去,什么事,也就真的过去了。人一老,越发什么都放的下了,除去吃喝睡眠,其他的,都罢了。

我打电话给翠微,难得她的电话号码倒没有变,声音还是老样子,不太提的起精神,但听到是我,倒有一点高兴。已经很难得了。

大人们总说我冷淡,但翠微。只有比我更甚。

所以我们才能成为朋友。

她说:我来接你的飞机。

我说:不用。

天气这么热,她又那么怕热。

她将地址告诉我,叮嘱我记清楚。

我到酒店吃饱喝足,小睡了一阵,才出发去找她。

才这么几年,这个城市已经面目全非,许多新的高楼,体育馆,图书馆,拓宽的马路,海鲜酒楼。

经过我原来住过的那个小区,以及门口的小面馆,倒还在。

有的东西,怎么说呢。无论朝代怎么变,那些东西总是存在的,好比一个老人对他的记忆。

出租车带着我到目的地,我有点吃惊。

不免问多一次:“就是这里?”

司机不耐烦:“小姐,本市就这栋楼叫这个名字,你不妨想一想有没有记错。”

我只得找上门去。楼下是超市,我寻觅许久,才找到另一条通道通往楼上。一电梯的人。

翠微说过:夏天的时候同人挤电梯,就那么些空间,十多人塞在里面,接踵摩肩的,各种各种的体味,想死的心都有。

她不太会住在这种地方。

好不容易我挤得出来。在门口打电话给她。我有点害怕找错门。

来开门的那个女人,她轻轻叫我:安。

我想说的是,如果在街上,对面碰到,我不会认识她。

这个女人,这种服饰打扮,头发,甚至表情。你在城东菜肉市场随便一眼,便可找出一百名。

她们通常先送孩子上学,顺道买菜,回家准备午饭,将一头家打理的头头是道,但在人群中,没有人会看见过她们。

我的惊讶无以复加。

我要找的不是成千上万家庭妇女中的一名,我要找的是慕容翠微。

我如同给人蒙了眼睛,要等一刻才迟疑的道:翠微?!

她笑一笑,将门打开,道:请进来。

又礼貌客气的道:乱的很,你随便坐。

我楞是反应不过来。

以前她是什么样子的。夏天的时候她在家穿白色丝小背心,绣花拖鞋,有时候赤着脚,卷发野火烧不尽似的垂到腰际,开了门,自己先一言不发的窝回到她的紫灰色皮子沙发上去。清洁工人没有来之前,她的房子里永远到处是杂志,手袋,衣服,碟子,咖啡杯。

“我结婚了。已经有一些日子。”她说。

我含糊的应了一声,不知道如何往下接话。我是来错了。

我认识的那个慕容翠微,她到哪里去了。

我叫她:翠微,别忙了。我们坐下来说说话。

她终于坐到我对面,脸上带一个微笑。

我们互相打量。

“你倒一点不变,也四年了罢。”她说我。

“你呢?”我说她:“你怎么变成这种样子。”

“我这种样子。”她端着杯子喝一口水。

原来她有一套咖啡杯子,不含一丝瑕疵的白,弹一弹,声音清亮。她的一个男朋友从意大利特意带了回来,送给她的。

有时候她用来泡龙井。

现在她端着这种玻璃杯子,买牙膏都有的附送的。她喝一口,继续说:“这样子很好。”

“为什么?是什么使你这样来不及的堕落?”

“呵呵。”她还是笑,“堕落,你也太严重了。以前的日子才是堕落。”

“收起你那该死的笑,真让我看不惯。”我冷冷的说。

“你这人。”她好脾气的说:“还是这样刺蓬蓬的。”

“因为一个宋良砚,你变成这个样子。”我悲哀的说。

她不再笑了,眼里露出一点茫然的神情来。我终于看到一点以前翠微的影子。

整件事匪夷所思。从前的慕容翠微,永远冷冷的,旁若无人,生活中也仿佛在T型台上。是。她是一名模特,美丽有目共睹,身处一个五光十色的怪圈里,又自命清高,是以时常骄傲的,自以为是的生活。但男人们还偏吃她这一套,前仆后继的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理直气壮的对他们爱理不理,更理直气壮的指挥他们为她服务。

见鬼的是,他们说:TK这么多女孩子,数慕容最有品。

她等闲不对他们笑的,她的笑脸犹如黄梅天的太阳,珍贵的不得了。

“不是他。我已经忘记他。”她分辨。

她才不会,她在他跟前一个筋斗跌至万丈深渊,她怎么可能忘的了他。别的男人在她手里吃的亏,加起来一道被宋良砚讨了回去,世界上有冤冤相报这回事的。

“你也太不争气了。”我说。

“安,你不明白。我太累了。我自觉所有力气都已耗尽,我只是想停下来。”

“我们一向消极,翠微,这我明白。可是,你准备在这里停留多久。”

“这是很好的地方。以往我们未曾到达的地方。也有许多好处。”

她一定时常这样说服自己,久而久之,连她自己也相信了。人是这样子的,当她努力相信的时候,她就相信了。

“生命是一个迷津。”她端着茶喝一口,神态仿佛以往在“三千客”端着酒杯,“人们自以为可以找到出口,其实不是,所以,在哪里停留都一样。”

她这层面,已经万境归空。

在她从前的环境中说这翻话,我会点头称是。但现在,我说不出来了。

以前她的白色客厅,紫灰沙发。水晶瓶子里插着野姜花或玫瑰。现在她的客厅里供着关二爷。我说的是真的,甚至还有线香余烟寥寥。当年我的想像力再丰富,也不知道她会有这种光景,关二爷。

她甚至还劝我:别太执著。

“有烟吗?”我问她。

“我戒了。”她认真的说:“抽多了对身体不好。”

我已经不再吃惊了,她表现得再规规矩矩贤良淑德,我也适应了。

“见过宋了?”她问。

“没有。”

说起来,宋良砚是我认识在先。后来他见到了翠微。仿佛是意料中事,许多男人见到翠微,都不免要看多几眼。

开始的时候是他先追求她的。她很挣扎。对我说:“安,我不能。是你看见他在先。”

我说:“翠微,不用解释,这种事。我明白的。早在他看到你的时候,我和他就已经完了。你不必有负担。”

最后她说:“对不起,安。你的圈子里,时常可以遇见这样的人。但我没有这么多机会。”

她说是对的。但她不知道的是,自始至终,我也只见到一名宋良砚。

我同她说:“好的。”大方的松了手。

不松又怎样。总不能对着泼翻的牛奶哭吧。

翠微说:“中国历史上下五千年都在他心里,原来慕容这个姓氏,真在历史上有过一代王朝。”

当然,他是华大最年轻的历史教授,银边眼镜,轻轻的架在他笔直的鼻子上。他有一个时不时扶眼镜的习惯。有时候他穿一套黑色的中山装。你知道的,我们的父亲辈年轻时候最流行的文化衫,基本绝迹了。他穿着它上堂,整栋楼的女生站在走廊上等他过。

他还写小楷,他说过,会写字的时候就开始练字,至今右手中指处还有一道硬茧。他的书房两个顶到天花的柜子,全是中国古典书籍。

这些东西加在一起,沉积在他白皙消瘦的脸上,那是一种郁郁的书卷气。

今时今日,老实说,确是不可多得的。

他也知道,故此,被宠坏了。尤其是女人。

别人给了太多爱给他,使他无法取舍,他只好不爱任何人――只爱他自己。

到最后,翠微终于如一只飞蛾,朝着那丛火焰扑了过去。

我卷起铺盖,走向远方。

我不明白的是,一向聪明伶俐的翠微,怎么就不明白,他再怎么好,也不过是个男人。

“安。”这时候她说:“你忘记了吗?”

“我?平心而论,了无痕迹那不是的。但他已经不再影响我的情绪,偶尔记得,也不过是一片云。”

我摊摊手:“你知道的,你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我的泼心。翠微,不过是一个不爱我的男人,为了公平起见,我一定不能让他总左右我的感情。我觉得只要你愿意,你也做的到。比如我觉得基努李维斯很英俊潇洒,可是他又没有爱我,同我有什么关系。说开了,就是这样。”

她幽幽的叹口气,说道:“那不一样。那哪里一样的。”

她跌倒过一次,不愿意再站起来。我悲哀的看着她。无往不利的慕容翠微。

一阵钥匙转动门锁的响动打断我们。

“我先生回来了。”她说。

她站起来,将他的拖鞋拿了过去。在门口说:“你回来了。过来见见我的老朋友。”

一个男人走了过来,这么普通的一个男人。每个写字楼里都有几百几千名,或兢兢业业,或小奸小坏,一个月赚数千块薪水,在外头敷衍应付,回到家,自恃劳苦功高,茶水全要人服侍。

他走过来,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他的脸太油,连带感觉眼镜都是油的。双目无神。匆匆就往卧房去了。

我冷冷看着他。他也没有觉察。

他妻子的朋友,他并不表示关心。

他只同她说:“跑一下午,我躺一下,倒杯水给我。晚上炖点下火的汤吧,这热天。留你的朋友一起吃饭。”

翠微应了一声,仿佛已经习惯。

我冷冷的打量着他。这个男人,不知道他在哪里见到翠微。他还不知道他检到什么宝贝。炖汤!我的天。

可是翠微这么习以为常。

顷刻间,所有的情绪通通化作绝望,又悲又愤。一肚子的酸水直冲眼眶。

就凭这么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他敢叫她日日在家炖汤。他如果认识以前的慕容翠微,我想他打死也不敢娶她的。

那时候她随便一件衣服鞋子,大概都是他成个月的收入了。她赚的多,花的更多。纸巾套子都垂着白色的蕾丝边子。她是一个挑剔的讨厌的人。

毫无疑问,那个慕容翠微是彻底的死了。现在活着的,不过是她的一具空壳。

她这么顺从,一点不觉得委屈。这才是值得恐怖的地方。

我开始怀疑她所说的:这是另一个世界,别有洞天。

我怀疑她说的是真的。

记得以前她有过这样的一个男朋友。我以后再不曾见过那么漂亮那么忧郁的男孩子,完美的鼻子眼睛,完美的搭配,留一点到肩的长发,我讨厌留长发的男人,可是他的长发打理的很干净,一看就知道是专业水准。

而且他高,翠微一百七十公分的个子站在他旁边,也仍然有小鸟依人的感觉。

我不能忘记的是,冬天的黄昏,他们双双在酒吧街街头经过的样子。天色将暮未暮,华灯稀疏的亮几盏,他们双双穿黑色的薄风衣,那时候翠微剪极短的小*平头,一条浓艳的玫瑰紫围巾,双手插在口袋,风一来,刮动他们的衣袂翻动。

一样冷冰冰的脸,一样的旁若无人。

我隔着玻璃指给Andy看,她“哗”的一声,击掌道:“真是搭对,一样帅的会叫。不知道有不有意愿拍电视。”

那种样子。虽诡异一点,但美是美的。

有个电影,叫末世黑天使,感觉很神似。

那个男孩子是个酒吧的鼓手。因他喜欢打鼓,他父亲便给他开一家全城最大的酒吧。

他还有一辆红色的法拉利,你知道的,那种小小的敞篷的跑车。是他父亲送给他的二十三岁生日礼物。

他们那么年轻,有时候翠微坐在他的车子里,他们交往了一个冬天,他的车始终敞着,风卷着她紫色的头巾,长长的向后飘去。绕是如此,他们还始终在脸上挂着厌倦。

他有一个富有的父亲。他名下甚至有几个别墅。

但他永远不肯高兴起来。因他母亲不是正室。他不能用他父亲的姓氏。

他们分手以后很短的一段日子。他开着他那辆时速可达300多公里的跑车,撞向镇江大桥护栏,直接冲到了滔滔江水之中。

事后新闻当一宗意外报道。

翠微肯定的说:“不,他是自杀。”

他还那么年轻,又那么富有,那么英俊。上天给了他普通人没有的一切,简直是天之骄子。

“可是他没有爱。”翠微说:“我知道他是自杀,他厌倦了这世界。自小他住在一个残缺的家庭里,他得不到爱。他父亲有三个女儿,全是大夫人生的。他希望他能继承他的事业王国。他在报复他父亲。这可笑的世界。”

此刻我问她:“你快乐吗?”

话一出口,我已经后悔。

她笑了笑,温柔的答:“安。我已经不太想这些事情了,关于快乐,幸福,痛苦。一切虚无缥缈的东西。你也活了快三十年,安,你告诉我,什么是快乐。”

我语塞。

不是没有快乐的人生,但那似乎都是别人的。我们的快乐,是那开在云端的美人花,永远在离自己一个瀚海。

我有什么资格指责她,我不过努力粉饰,可是心中何尝不是一样的厌世悲观。穿什么样的衣服,住什么样的屋子,以及同什么人结婚。通通没有用。

她不肯装模作样了,就此放纵的倒下去,倒到地平线一下。我恨我自己不能象她。

是西点军校的名言吗?性格决定命运。

我站起来告辞。

她并没有挽留,只说:“谢谢你来看我。”

我平静的说:“再见。”

我们在门口道别,她也没有邀请我下次再来。

下楼来才知道下起雨来了。我在门口买一包烟,点着了站在廊下等计程车。

风狂雨骤,马路上的人和车争相匆忙的赶去他们要去的地方,一株不知名的花树,小小的花瓣在风雨中摇曳飘落,许多落下树来,随着浊水流走了。

翠微。我以为她是可以一直美到五十岁,然后优雅冷漠的老去,她应该是那种人。

我们这飘零的人生。这一天的风雨。

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心里空的厉害。

我知道我不会再回来。 <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