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只是一条道路的开始
作者:陈白熊      更新:2020-01-02 03:44      字数:8259

大卢国,穆山一脉,对松山在内的十几座山头,乱象纷纷。

远处楼阁在焚烧,嵌刻了符文的巨大弩箭撞击地面爆炸,燃烧。火舌高高卷起,往昏暗的天空送上无数轻飘飘的灰烬。

灰烬从伞檐外面飘落。

来人上前一步走出伞面的遮挡,握住白姓老人枯槁的手,唤一声:“白老先生。”

白疏荇的手掌冰冷且坚硬,如同柴禾外面裹了/层冷肉,他道:“人老了,就想和人说说话,所以冒险把你从那个死人堆里带出来。你别见怪。”

“没有的事。”面前的人长出一口气,脸上露出疲惫,“我也想和人说说话。”

一件雷厉风行的山门攻伐,往往不是什么临时起意,而是一次水到渠成的相逢和数年苦心孤诣的铺垫谋划。

有些事憋在心里,太久,太久。久到如同水壶里的水垢,坚硬且沉重。

老人眼神柔和:“苦了你啦。”

此时的老人才像一位活了两百多年的老人,仿佛与方才云头之上翻手撕扯天幕的霸道形象完全不是一人。

来人摇摇头,“我又不需要做什么。”

白疏荇便问:“什么都想做,与什么都不做,哪个容易?”

来人嘿嘿一笑。

白四印接口道:“那可不,主子不只一次在我面前夸你,说同样的处境要换成我,早不知道被人打死几回了。”

老人看一眼远方山头的厮杀,感慨道:“总算在归老前做完了这桩事,我算没负担咯。”又看一眼对方,“你知道的,这纷乱山头,少个人很容易。我以后隐居彭城,也缺个人贴身照应。”

白四印躬身:“主子,是我伺候的哪儿不好吗?”

老人瞪他一眼。

白四印讷讷不再说话。

对方轻叹口气,把老人的手握的更紧些,“老先生的事做完了,我的事才刚开始。”

老人道:“你太年轻,以后活得够久就知道了,世间所有事都是一种事,报仇我不反对,但你要与这世道讲道理,是讲不完的。长生路,其漫漫也忽忽,还是要多做些这年纪才能做的事。”

来人俯下头,问一句:“老先生,年轻人不去做年轻人该做的事,还算年轻吗?”

老人自嘲笑笑。

许多年前,少年与老人相逢于临淄城外。

老人曾问他一个问题:“我问你,如果给你个机会,走到他们面前,能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你会怎么去做?”

当时还是一名稚童的少年毫不犹豫道:“杀光。”

因此,才有了贫瘦少年与富水楼的相逢。

老人名疏荇,荇,水中草也。

老人布局,从来由心,不着痕迹。

白疏荇拍拍少年的脑袋,最后问道:“确定不跟我走?”

少年稳稳点头:“祝老先生福寿安康。”

老人道:“今夜过后,等我们离开,穆山宗应该就来人收场了,总不能放着你们活下来的人不管,你跟着他们去,高高低低,就得自己走。以后我就长住彭城,往后你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私下到彭城找我。四印,能帮就帮。”

举着大伞的白四印大幅度点头,“得嘞,以后主子是老祖宗,你就是我不能与别人说的小祖宗!”

白疏荇又道:“哪怕最后事没做成,不管惹下多大的麻烦,只要能活着走到彭城,我白疏荇,自信还能护住一个屁大的孩子。”

少年眼眶微湿,对老人拱拱手,“谢谢白老先生,让我知道事有顺心逆心,没有对错。世有公念私念,从无善恶。”

少年道:“下次到彭城时,肯定全须全尾,还功成名就。”

老人道:“少说大话。记得带酒。”

白四印举起屁股后面一个小葫芦:“主子,我有。”

少年看一眼这位贴身管事,眼神复杂。云上舟头,白四印完全不是这副形象。

他突然问:“还有件事想知道,也算是给我长长见识。干禄山大库里的青钱,到底是如何没的?墨家机关术已经精巧到这个地步了吗。”

白疏荇难得露出一丝得意,大笑答道:“不是机关法。你听没听过山下有种东西叫银中鬼和青蚨还钱?”

少年老实答:“听说过。”

银中鬼,是指银子在市面流通过程中沾染人气,由俗物变成的一种小精怪,能将本体变的与任何遇到的银制财物制式完全相同,平时就变化各种模样藏在市井中流通,一旦被收纳到钱库或富人家的藏宝阁等贮存大宗银钱的地方,就显化神通把所有金银器唤醒,“率领同族出走”。据说这种小精怪是因为不满自己的同类被人族熔铸成各种钱币器皿,替天行道,最重要的是其变化之术算是一种天生“契合大道”的本命神通,不属于“幻化”一类,除非在“百银夜奔”时将其逮个正着,任你再高修为也分辨不出。早年间人们对其不了解,在坊间犯下各种离奇大案,让朝廷督办部门很是头疼。

青蚨还钱传说流传更广,据说南方诸国有一种水虫,也叫蒲虻、鱼父、鱼伯,母虫生子以后,不论距离多远必会聚在一处。商家修士就用青蚨母子血各涂在钱上,涂母血的钱或涂子血的钱用出后必会私下飞回,有“青蚨还钱”之说。这两种东西因为比较神奇,常常被坊间说书人糅合进自己的评书故事里,因此少年也耳熟能详。

老人道:“与这两种小物件差不多。只不过这是一种与青钱的玉矿所伴生的一种小虫成的精怪,未成虫时以玉矿玉髓为食,存活千年成精以后,也能天然变成青钱模样,似假实真。如果能捕捉到雌雄一对,雌虫能在无人时把身边所有青钱吞到肚子里,然后用一种我们不知道的法子遁入虚空回到雄虫身边,这种矿虫能避开大部分钱库禁制,只是捕获极难,两精怪相聚以后雄虫也就死了,且饲养极耗神仙钱。为了找一个让儒家学宫和大卢、西京朝都说不出话来的由头,我这次也是花了大功夫。”

少年得解心头惑,躬身行礼,告别。

孙姓行走从山下走来,接过白四印手中大伞,护着少年离去。

白四印目送伞影消失,脸上那副呆呆傻傻的模样消失不见。

他扶住白疏荇身后把手,让老人椅子面向战场观景。弯下腰道:“小小一个年纪,心思如此深远。确定不是哪家的大人物的转世重修?”

方才对松山护山大阵能破碎的如此之快,其实那名少年,功莫大焉。身穿械甲化成擎天巨将锤击阵幕的白四印,某种意义上都是在为这位少年做掩护。

老人摇摇头,“你错了,他的身份,是羊角山余孽师胜洁、齐练霜师徒的布局棋子,当年她们师徒两人几世轮回,只为兵家能够在长安旧朝规划一个足够牢固的格局,甚至‘文武并足’,分流儒家一洲道统。只可惜师胜洁当年就犯下大错,只能一退再退,向儒家学宫服软被困在了稷下学宫。齐练霜这一世更是棋差一招,整个西京王朝,甚至半个归栈洲的朝堂再没她的容身之地,彻底心灰意冷,隐居在大卢,还收养了两个孩子给她的孙女儿做喂道种子。只可惜时运不济,本来藏的好好的,却一个不小心被卷进了几个世家的争端,彻底殒命。你说巧不巧,她挑选的两个孩子,偏偏也是师胜洁给自己留下的转世泥胚,我估计学宫里师胜洁那婆娘如果知道了实情,只怕即使齐没有身死道消,也会亲手拧下自己那个爱徒的头。”

白四印点头,“兵家嘛,自古出些脑子拎不清的铁憨憨。算计来算计去,却总是把自己陷进去拔不出来。”

老人哂笑一声:“你自己不也是兵家后人?就在这里数典忘祖?”

白四印笑的更开心:“那就更有刚有资格骂了。再兵家后人,现在不也是在伺候主子?气脉枯阻,靠着外甲才敢卖弄出拳。”

白四印又道:“总归知道有些多,我有点不放心。”

老人道:“不许擅自举动,这孩子,抛开功利心不论,我还挺喜欢的。若不是身上纠缠的因果太多,我还真动了保住他的心思。老了呦,我在他这年纪就有这么踏实的心性,现在怎么会这么早回彭城。”

白四印答应:“好嘞,听主子的。”

老人所在的山头,离真正的战场其实有段距离。

孙姓行走与少年需要一连翻跃好几个小山头。远处烟尘四起,剑光叫喊声缭绕不绝。

剑光闪烁,映照阿庆眉下阴影明灭不定。

少年下山。

那个在初夏迈进富水楼大门,开启了这一幕大戏的墨家行走孙姓行走一手拄杖,一手擎伞,跛着足跟在少年后面,看着这个恭顺少年的背影,恍若隔世。

孙棹琦道:“失敬失敬。”

少年没有回头,回道:“哪里哪里。”

也是直到刚刚才知晓些许实情的孙棹琦道:“见猎心喜,才饮酒后对你赞许有加,险些误了大事,是我莽撞了。未来你的成就,必然比我高。”

阿庆道:“谢孙先生褒奖。”

两人都心照不宣,没有提崖上设局的事。

阿庆问:“孙先生,我有一事不解,墨家不是崇尚兼爱与非攻?听说书先生讲,墨家祖师曾经为了旧楚国不轻启战事,万里迢迢赴郢都,说服当时的公输先生与当时的旧楚皇帝不去攻宋,还留下了万古闻名的攻守之辩。这个故事,有几层真?”

阿庆与李明蔼不同,早早就接触到了许多山上事内幕,对坊间先生口中的故事,并不全信。而这些话,他选择与孙棹琦而非方才握手的白姓老人来问,也自有原因。

孙棹琦道:“基本都是真的,其实还有个有趣的小段子,祖师爷万里奔袭救下宋国,归宋时已经日暮,宋国的士兵认不得祖师身份,只怕这名高据云头的衣衫简朴的大修士会对国都不利,列阵驾弩,不给开门。”

阿庆笑笑,本以为这个小尾巴只是说书先生编撰,没想到确有其事。

孙棹琦继续解释,“我墨家其实远没有外人所说那么认死理,除了众所周知的尚同、节用等十论,其实后来早已分成了显隐两派,隐墨多研学问,显墨多游侠儿。说书先生常讲的武侠二字,武字当然来自已经没落了的纯粹武夫,侠这个字,倒多是我墨家儿郎提倡起来的。只是显墨一派并不张扬,所以提到江湖,总是先想到武,才想到侠。”

这位墨家在外行走眼中泛起一丝光芒,“所以归本溯源,当下我墨家的本旨,其实应当是‘兴天下大利,除天下大害’这句话。”

孙棹琦忽然住口,与这个外人少年再说下去,未免有点多。

事涉墨家千年大局。

少年充耳不闻,也不追问。

兴天下之利,什么大利?除天下大害,谁是害?

墨家出身,包括择取新人,多为贩夫走卒。

孙姓行走嘿嘿一笑带过,“至于为何费尽心思拿下夫如宗,我身份太低,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一方面是要配合姜楚王朝先行拔掉一颗钉子,另一方面,算是一场演武,附近这些山头这么多看客,不是白看这场戏的,将来都要老老实实掏神仙钱。”

阿庆了然,朝远处环视一周,问:“孙先生,要打仗了?”

孙棹琦点头,“大战。而且很有可能波及极广,你早做准备。”

两人行至一座小山山顶,孙棹琦道:“就到这里吧。”停顿一下,“你家褚掌柜要死了,我与他投缘,我去送送。”

阿庆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有嗯了一声。

孙棹琦收起大伞,坐杖游空远去。

阿庆独立山头。

厮杀声,求救声,飞剑掠空声,火燃爆裂声,哀嚎声,纷纷入耳。

热风扑面而过,少年裹紧身躯。额头发热,身体发冷。

此刻若以大神通观少年心火,便可见其如风中之烛,摇曳不定。

其实最令少年内心煎熬的,不是在干禄山大库半空时褚掌柜登车前对视的那一眼。当时以天赋异禀所捕获到的“心声”,褚掌柜心中所想,除了怀疑,其实还有一丝隐晦杀机,一掠而过。

是宁可杀错的谨慎使然。

所以最让阿庆心存愧疚的人,是那个在山雨欲来时,犹自担心自己会因褚掌柜的凝视而心生逆反、特地跑来开解宽慰的徐姓老人。

自己离开后,白四印与老人的对话,其实少年也能够听到只言片语。

他陈阿庆不知道什么叫喂道种子,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在那个战火肆虐的时候,一个孩子倒在路旁,即将冻饿而死的时候,是齐奶奶救了自己,给了口饭吃。那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从翻倒的车下把一个脸颊紫青的娃娃抱出来,嘴里犹自哄着“呜呜呜,娃娃不哭。”

跟在老人屁股后面喊着“师傅师傅”比自己还要小一些的小飞娥,主动从怀里掏出救命的干粮和水。

这条命是齐奶奶给的,还了就是。

但别人要拿走,不行。

自己还认识了明子。白发苍苍的老妪,带着两个孩童行于乱世,依然愿意再救下一人。

自己说过有我在,我护着他,就会一直护着他。

就让他什么都不知道吧,挺好。

没有经受过苦难的人,不会体会到仅仅是安稳与吃饱喝足是多难能可贵,一个老人三个孩童,安稳游走。阿庆以为以后的生活可能会一直这样了,然后一场飞来横祸,温暖幸福戛然而止。

遮天蔽日的剑气,城池之上发乎天际又终于天际的壮阔虹光,神仙打架路过信手的一剑,半城倒塌的房屋,白发苍苍满眼不可置信旋转飞起又四分五裂的头颅。

两个抱在一起的孩童,互相安慰:“呜呜呜,阿庆不哭。”

儒家,墨家,宗门,世家。

大卢国,西京朝,归栈洲。

天大地大,各路神仙。

争道统,夺气运,抢机缘,谋朝堂。

云上人行云上事。

好像始终没有人在意,那两个刚刚跟着一个慈祥老妇人吃饱穿暖、生活终于有了盼头的孩子,他们需要些什么,想要说什么。

那天在柴望山半山腰,孙姓行走曾经问自己一句话:“如果有一天,你可以活很多很多岁,成为你想都不敢想的神仙。你会做什么事?”

其实少年心中真正所想,要更小,也更大。

眼外纷争顾不得,只践身前不平事。

阿庆在心中默念,夫如宗,穆山宗,清河国崔氏,西京王朝。

他会记在心里,挨个找上门去,与他们讲讲陈阿庆的道理。

眼前烟火漫漫?

这不是结束,只是一条道路的开始。

阿庆吐一口气,心念大定,松开裹紧的衣襟,用手护住胳膊上两排齿痕,从大石之上跳起,沿山体一路滚下!

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良久少年爬起,融入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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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松山上空,长老赵雀提一杆丈二长枪,鲜血淋漓。此前他跃上云头,纵横来去,毁墨家飞舟八艘,斩敌无数。

宗主翁密,以身化大岳,一人冲舟阵,与半数剑舟同归于尽。

死前向南而望,道:“翁密愧对上宗。”

舟上墨家子弟毫无常见墨家游侠儿的血性,赵雀几番拿言语刺激,舟上众人都严守老人命令无动于衷,并不出舟混战,让赵雀的算计落空。

与赵雀先后升空的其他长老供奉,少数战死,幸存者也都落地,护着宗内年轻后辈突围,斩杀漫山遍野的甲俱械奴。还在半空来去死战的赵雀就显得极其碍眼,一枚巨大得破魔弩无声无息截断赵雀的纵跃,穿胸贯腹,将其钉在地上。

随后是飞剑如雨。

赵雀闭目,吐出一口带着血沫的空气,等待死亡来临。

火花四溅,来袭的一众法宝弩箭,却被尽数抵挡。

赵雀睁开眼睛,耳边传来一声讥讽:“卖宗贼,也敢这么早死!起得来吗?”

一个白头老妇人,本命兵刃是两柄圆月弯刀,护在身前。

老妇人名叫郎晴儿,与赵雀同在议事厅为长老,座位相近,眼红赵雀掌银钱事的职司,几十年来各种明争暗斗。

赵雀撑起手臂,将身躯硬生生从巨大弩箭上面抽离,打开随身药囊暂时修补被弩箭洞穿的伤势。他伸手招回自己的大枪,呵呵笑,“百死莫赎,就再死一次。”

老妇人身材矮小但灵活,斩杀趋近的械奴,口中道:“贱命不值钱,但也别浪费,死之前给宗里的孩子开路逃出去。”

赵雀提起那杆比身躯大出数倍的大枪,名叫“衔草”,材质一般,远算不上什么神兵利器,但适合凿穿,就是对自己的脾气。望向绵延不绝的墨家甲具,苍老脸庞上露出一丝笑意。

“初登仙路,曾经在沭水大河潮头踏剑逆浪而行,只觉得只要一剑在手,天地逍遥,好不痛快。真是怀念那会儿的年少不知愁滋味啊。”

“这么多年你和我抢外门长老的位置,设套挖坑,阿谀捧杀,也算是煞费苦心。但也让我兢兢业业,丝毫不敢懈怠,生怕有什么漏洞被你找去。你这性子,是真不适合管一宗银钱,太过好胜,偏执狭隘。待会儿开路,你切莫再嫌我抢了你的风头,临死之前,总要让我酣畅淋漓一次才行。”

“不管能撑多久我这条命都会留在宗门,你也不用替我收尸,只管往外走,我自会留力为你开路送你一路出对松山。”

老妇桀桀怪笑,“这些情话,怎么不早说?”

赵雀横妇人一眼,吸气端坐,运转一种“寅吃卯粮”以毁败体内山根水源的透支生命法门,准备出枪,道:“为我护阵。”

名字犹如少女的老妇人应声,却轻轻道一句“今日我偏要争一争”。

墨家械奴,又名“甲俱”。

那一日,以老妇为圆心,两柄弯刀交错盘旋飞出,切金断玉,破甲五百。

妇人委顿在地,目视赵雀。

赵雀身体肉眼可见佝偻下去,一柄大枪却如游龙,游走附近山头,精准凿穿,破甲千余。

战场一角,气力即将耗尽的褚掌柜环视周围突然静止的墨家械奴,喟然长叹。

他看着从半空落地的孙棹琦,道:“你来?”

孙棹琦点头,“当然我来。”

褚掌柜满脸可惜摇摇头,“知雅得俗,我是真想和你做朋友的。”

孙棹琦说道:“哪怕相逢投缘,终究阵营各异,假如身份互换,不耽误褚兄违心杀我。”

褚景明点头笑道:“彼此彼此,故而投缘。”

身材肥胖的褚掌柜开始迎面奔跑,山摇地动,大袖飘摇,隐约蒙上一层拳罡,且行且歌:“我怀郁如焚,放歌倚列嶂。列嶂青且倩,愿言试长剑。子期竟早亡,牙琴从此绝。”

沿途所遇械奴一触即裂。

孙棹琦飘身后退,口中一字一顿,与褚掌柜和:“琴绝最伤情,朱华春不荣。后来有千日,如何度平生?”

每念一字,手中手杖都发动机括,射出一柄大凿,在褚掌柜身前与拳罡碰撞,撞击使空气扭曲,终于二十字念罢,拳罡被耗尽,大凿穿透拳罡,斜插入地。

褚掌柜保持出拳姿势,面带微笑,屹立不倒。

南部群山,一个声音怒极,喊一声:“够了!”

白姓老人微笑遥遥拱手,道:“极是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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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淄城,韩府。

散去了满院的孩童,院中清寂。一名中年儒士双手负后,独立月光中。

举头南望。

儒士喃喃自语:“所以路旁草,少于衣上尘。”

身后,一位紫袍官员悄然现身,儒士转身,二人相拜行礼。

官员道:“师兄再不决断,就来不及了。”

儒士是韩府主人,将私学变古怪公学的学堂教书先生,与紫袍官员一样曾在尼山学宫求学,位列君子。

儒士道:“君平不必再劝,我志不在庙堂,崔不玮大道未必是绝途,学宫所图更非我所愿。韩翃甘愿教书育人,乘桴于海。”

官员道:“庙堂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

儒士微笑摇头,“鸢飞鱼跃,岂弟君子,遐不作人。”

官员不再做尝试,问道:“经营十余年,可有收获?”

儒士沉吟片刻,道:“你帮我带走一人,务必护她周全。”

中年儒士振袖,韩府上空条条青气,蓦然显化。儒士伸手,从数百青气中摘出一条,取到手中给官员观看。青气在手中游走有如活物,朦胧中能看出是一名小女孩在蹦跳、习射、诵书。

官员俯身,抚髯观瞧许久,笑容满面:“是个好种子,不负师兄以‘拔苗法’耕耘学堂十余载用心良苦。”

儒士道:“小姑娘父母那边,我自会分说,但还需要借助你身份。”

官员允诺,告辞离开。

一名娇俏女子在官员离去后方敢现身,袅袅娜娜立在儒生一旁,一同赏月。

夏夜衫薄。

女子道:“方才那位,好大的官威。”

儒士道:“西京王朝的礼部侍郎,尼山学宫的君子身份,都专克你的身份,当然对你来说威势过大。”

女子莞然一笑,风情万种,“君子就很稀罕吗?老爷也是君子,可没这么大架子呢。”

儒士并无反应。

女子观察许久,突然将形貌一换,变成另一位女子,也好看,但形貌身材都比方才差了些许,鬓间插一朵黄花。

儒士肃然皱眉,喝道:“找死!”

这名女子全身上下突然连肌肤带衣衫,寸寸开裂,有铜铁声,连下跪都不敢,哀声求饶。

女子是一名古镜成精魅,生性善妒且魅人,常常混迹各豪宅中,见后宅有貌美女子就各种想方设法搅闹,或生毒计毁人相貌,或魅惑家主使后宅不宁。

偏生根脚特殊,许多富宅高薪聘请各宗门修士来捕都无计可施,被韩姓儒士出面降服,收在身边。

儒生看着女子变为原貌,眼神恍惚,还是道:“再有下次,形神俱灭。”

精魅跪地,瑟瑟发抖。

翌日,清晨。

李明蔼一夜难眠,梦中只觉地动山摇,纷嚷不休,似乎还看见陈庆之满身是血,跌跌撞撞朝自己扑来。

冥冥中,他早早的跑到南门城外,眺望远处。

一辆马车破开曙光,摇晃着行驶到近处,是富水楼的徽记。

阿庆从车上跳下来,一瘸一拐奔向少年。

李明蔼吓了一跳,仔细看看,还好,腿脚都在,也没有这么多血,市井底层摸爬滚打,看得出来阿庆身上的伤看着吓人,并不伤及筋骨。

徐司匮掀起车帘,并不下车。

阿庆一把抱住李明蔼,声音嘶哑:“我想喝酒。”

力气奇大,李明蔼被勒的胳膊生疼,连声道:“好喝酒喝酒。”

阿庆抱住不放,又说一句:“我想喝酒。”泪流满面。

水垢厚且浊,只烈酒可冲。

李明蔼突然也明白了什么,湿了眼眶,伸手抱住了高大少年,哄道:“呜呜呜,庆之不哭。”

(7660字。

早了几天。哦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