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五日，苏雅婷和李小燕一下班，就在路上商量着今晚吃什么？李小燕说，你烧的红烧肘子不错，要不，今晚你主厨，我请客怎么样？苏雅婷看了李小燕一眼，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你看你横的竖的长的都一样了，还吃。就不担心日后嫁不出去？李小燕说，嫁不出去更好，这样我就天天去你家蹭饭吃。苏雅婷反唇相讥地说，你去我家蹭饭吃，我还真有点不放心，万一有一天，把我老公蹭到你床上去了怎么办？李小燕说，这还不好办，把你老公当成肘子红烧了呗。苏雅婷推了李小燕一把，去你的。李小燕说，不吃你老公，难道把我吃了，我可是你们的开心果哟！苏雅婷说，我谁都不吃，我只吃冰箱里的饺子。李小燕说，早说嘛，有饺子也行，随便对付一餐算了。只是我这个胃有点委屈了。她们还未走到门口，就听到屋里传来了江微微咿咿呀呀的声音。李小燕偏过头看着苏雅婷，用手指了指屋里，她还会唱戏？苏雅婷说，唱什么戏啊？这是江诗人灵感大发，在抒情哩！李小燕赶紧拧开门，果然看见江微微手握着信纸站在客厅中央。她一见到苏雅婷和李小燕，热情地招呼道，快快快，你俩给我看看，我写的这首诗好不好。苏雅婷接过江微微递到手里的信纸，低头一看，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
笑对明天
从年轻走向年迈
只需上万个日子的演变
从青丝累及白霜
只需岁月风雨的点染
谁为谁的青春悲叹
谁为谁的生活买单
拍打一路的尘埃
卸掉尘世所有的负担
我们依然
迎难而上
笑对明天
——献给江志明３５岁的生日。
李小燕说，江志明是谁啊？
江微微说，我哥啊！否则，谁还配我在他生日这天给他吟诗啊？
李小燕听了，睁大双眼，今天是你哥的生日？
江微微伸出手，十分雀跃地说，对啊。欢迎你们的加盟！
苏雅婷说，你还有哥啊？怎么从未听你提及过？
江微微很认真地看着苏雅婷，现在，我不是跟你们说了嘛。走，肚子都饿了吧。
苏雅婷说，去哪啊？
当然是去我家了。
苏雅婷一脸的错愕，嚯，不愧是一个地下工作者，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原来你家也在本市？
江微微说，不仅我家在本市，而且还在这条街呢？两个人保持必要的距离，可以增加一些神秘感。我可不想在你们面前一览无遗噢！
李小燕说，你哥结婚了吗？
江微微说，还没哩。
苏雅婷看了一眼李小燕，对江微微说，她又开始犯花痴了。
江微微听了，笑着说，我哥人不仅长得帅气，而且学习成绩非常优异，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周围的邻居都说我妈生了一个好儿子，日后出息大着哩！那时候我妈每天都是生活在别人的羡慕和嫉妒中。还别说，别人的羡慕和嫉妒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那就是胶原蛋白。四十多岁的女人了，看起来就是三十出头的样子。整天笑靥如花，世界上两大好事——幸福和甜蜜，都让我们家占全了。我们一家出行，走到哪里都能成为众人的焦点。我哥也是意气风发，一脸的朝气蓬勃，他说，他轻轻地闭上双眼，都能触摸到美好的未来，他还说，“未来”仰着脸面对着太阳，身边都是万丈光芒。他还看见了“未来”张着双臂欢迎着他的到来。那时候的江志明呼吸的每一道空气都是那么新鲜、那么怡人心脾！那个时候的江志明觉得明天就是他现实生活里的童话故事，他想怎样编织就怎样编织；那时候的江志明觉得未来就是他手里的一张画纸，他想怎样的涂抹就怎样的涂抹。踌躇满志的江志明觉得这个世界就是围着他转的。说到这，江微微略微停顿了一下，无所畏惧的年轻还真的挺好的。每当我想到江志明那矫健的身影，自信的表情，仿佛踩在脚下的不是地球，而是他的双脚丈量出来的土地。头顶的仿佛不是蓝天，而是一只翱翔的雄鹰。嚯！那气派那感觉真是没法说了。紧接着，江微微又喃喃地说了一句：真的挺好的！
李小燕听了，惊叫道：你为何不早点把你哥介绍给我们，也让我们多一个竞争的机会嘛！江诗人，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一个信息的时代，竞争的时代？你说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哩！李小燕接着又说，你说说，做你哥的女友有几大要素和条件？
江微微听了也不言语，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李小燕急了，你倒是说话啊！摇头是什么意思？
江微微说，什么意思也没有。
苏雅婷说，怎么啦？旧欢还未彻底忘掉，就想着寻找新欢了？
李小燕听了，瞪了苏雅婷一眼，你懂什么？这叫审时度势。照你这么说，我只能沉湎于过去，不能着眼于未来？
江微微未等苏雅婷说话，在一边催促着她们上车。
李小燕似乎还处在某种亢奋状态，一路念叨着：还别说，我这人挺有口福的，刚在下班的路上盘算着今晚该怎样犒劳一下我的胃，没想到，今天竟然是你哥的生日。你们说，这命好的人，走到哪里都是鸿运当头……
苏雅婷听了没有言语，她的心里有太多的疑问，江微微家在本市，为何不回家住？苏雅婷也未见她的家人来找过她？既然江微微说她家以前是那么幸福和甜蜜，那么现在呢？现在的他们会和以前一样吗？当然，苏雅婷对江志明也抱有很大的好奇心，江志明到底长得有多帅？一路上，苏雅婷都在想这些问题，而且是那么迫切地想揭晓答案。如此想着，原本沉寂的心又有了一丝跃然的喜悦。苏雅婷对今晚的人物出场反而特别期待。
江微微的车在一幢老式公寓楼前停住了。江微微从车后箱取出蛋糕，还有水果，一桶花生油。江微微拎着蛋糕在前面引路，李小燕拎着水果走在中间，苏雅婷提着一桶花生油走在最后。江微微一边往前走，一边说，这房子买下来已经有二十年了，原来的那些住户好些都搬迁了。只有我家还住在这里。不过也好，周围的环境熟悉，邻里之间也能有一些照应。虽然房子是老了一点，旧了一点。但人心还是老一点、旧一点的好。大家都知根知底。说着，江微微在一家贴着对联的门前站住了，江微微没有揿门铃，而是自己从包里掏出钥匙开门。防盗门年头久了，锁眼有些钝了。江微微捣鼓了好一会儿方才把门打开。门里只开着一盏昏黄的灯。房子是二室二厅，苏雅婷打量了一下，两个卧室的门，一个洞开着，一个紧闭着。洞开着的那个卧室里面只是一张床，床上还躺着一个粉红色的洋娃娃。想必，这是江微微的卧室了。客厅里的陈设也非常简单，除了一套布艺沙发，就是一台老式电视机了。苏雅婷颇有些诧异，这似乎同江微微嘴里的那个家，同自己臆想中的那个家反差太大。苏雅婷突然想起了江微微的那句话，“房子很空旷，人会很寂寥”。不过，这房子不空旷，人也很寂寥。江微微招呼着她们坐，便独自去了厨房。感房里传来了煎鱼的香味。江微微走进厨房，大声说，妈，我回来了。这时，有一个妇人的声音从厨房里传了过来，我早就知道你会回来的，你不会忘记你哥哥的生日的。微微说，那是当然，我可不能当白眼狼啊！稍顷，一张憔悴而苍老的脸在客厅出现了，尽管脸上堆簇着层层叠叠的笑，但苏雅婷依然能从这张脸上读出尘世的沧桑和岁月的沟壑。江母笑着招呼道：你们来了，快坐，快坐。我刚才听微微说，你们可是她最好的朋友。说着，妇人赶紧张罗着给她们沏茶泡水，然后，将泡好的茶轻轻地放在她们面前。李小燕和苏雅婷见了，立马起身道：阿姨，不必客气，我们自己来就好了。阿姨说，你们稍坐片刻，我去厨房看看菜好了没有。苏雅婷说，需要帮忙吗？阿姨冲她摆了摆手，不必了，我去去就来。李小燕见阿姨去了厨房，便背着一双手，大着胆子，东张西望。她放低声音说，苏雅婷，我怎么没看见江哥哥啊？苏雅婷拍了一下她的手说，按捺不住了吧。我跟你说，女孩子要矜持一点。莫非你今天就带一双眼专程来看江哥哥的？李小燕听了，笑嘻嘻地说，不，我还带着一张嘴哩。专门混吃混喝的，不然，我说话怎么会油嘴滑舌哩。苏雅婷伸手扯了一下她的衣襟说，行啦！这可不是你家，别乱来！李小燕低头对着苏雅婷说，我怎么觉得这个家的气氛有些不对劲。你觉得呢？江微微是不是骗我们？苏雅婷毕竟比李小燕年长几岁，她当然能从中洞察到一些微妙的东西。只是一时也说不好。她白了李小燕一眼，别胡说八道。正说着，江微微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了，江微微看了她们一眼，尤其是李小燕脸上不自然的笑。江微微说，怎么啦？是不是同你心中想象的那个家大相径庭？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是会发生变化的。人也不例外。不过，我们这个家倒没有发生多大变化，二十年前是这个模样，二十年后，还是这个模样。只是家里的人发生了一些改变。母亲不可遏制地老了，没办法，有些事情，我们也是无能为力。不过，现在这个样子也挺好的，时光在慢慢地流逝，人也在慢慢地老去。此时，江母也从厨房里出来了，她听了江微微的话说，我可不想老去。我老了，你哥怎么办？好了，准备开饭了，你们也一定饿坏了。这不，我事先也不知道你们来，所以临时多加了两个菜。江微微四处张望了一眼，我哥呢？江母听了，冲那紧闭的房门说，你哥关着门在房里听音乐呢？他还不知道家里来客人了。微微听了，径直拧开门进去了。她对江志明说，今天我有两个朋友过来一起为你庆生，你高不高兴啊？苏雅婷和李小燕听到屋里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高……兴。李小燕和苏雅婷听了，面面相觑。同时脑海里也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疑问号，这声音听上去有些异常啊！苏雅婷在自己的脑海里迅速勾画着江志明的模样，可她无论怎么拼凑都不成形。正说着，微微搀扶着一个高个子男孩从屋里出来了，男孩右手拄着一根拐杖，如同一棵光秃秃的树矗立在门口，客厅里的光线因为这棵树的存在而黯淡了不少，苏雅婷逆着光抬头仰目地迎了上去，她看到了这棵树咧开了枯涩的嘴，努力地冲她们笑了笑。苏雅婷觉得江志明的笑有些痉挛、也有些皴裂。一旁的江微微大声介绍说，这就是我哥——江志明。怎么样，长得还挺帅的吧！一米八几的个头，说着，江微微上下打量了一下江志明说，哥，你今天没有刮胡子？你看你的胡子茬又开始疯狂地往外冒了。我都跟你说过很多回了，一定要刮胡子。男人把胡子刮干净了，人也就显得精神了。江志明听了，笑着说，我，今天，也很，精神。说着，他颤巍巍地伸出右手指着李小燕和苏雅婷，我，看见，你，的，朋友，我就很，精神。李小燕和苏雅婷听了，冲江志明笑了笑。江志明见了，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依然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你们好。很高兴，认，识，你们。苏雅婷重新审度江志明脸上的笑，觉得那是冲破重重云雾所泄露出来的笑，虽然不是特别炫目，但还是能让人感觉到他的坚强和温暖。在那一刻，苏雅婷突然觉得自己的鼻子有点酸，眼睛有点发涩。苏雅婷没有伸出手，只是腼腆地冲江志明点了点头。江微微赶紧将江志明的手收了回去。江微微笑着对她们说，一场车祸，就成了现在这般模样。他的脑袋受了伤，生活节奏全都慢了下来，说话很慢，走路也失去了平衡。
早已摆好碗筷的江母在一旁催促道，行啦！边吃边聊吧。
李小燕一看桌上的菜，顿时两眼放光，哇塞，这么多菜呀！吃得完吗？
江母笑着说，所以，今晚你就敞开肚皮吃。咱们难得高兴一回。平时，我们家也冷清，今天你们来了，我们家还真是蓬荜生辉不少。来，多吃点。说着，江母搛了一箸菜放在李小燕的碗里。李小燕笑眯眯地说，谢谢阿姨！
一旁的江志明见母亲只搛了一箸菜给李小燕，却忽略了苏雅婷，于是，他也伸手搛了一箸菜，颤颤巍巍地递到苏雅婷面前，受宠若惊的苏雅婷立马站起身来用碗接住了，同时，接住的还有江志明满脸歉意的笑。苏雅婷说，你自己吃，不用管我们。
江母说，就是，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看你搛一箸菜，要经过那么漫长的旅程，还要经过那么艰苦的跋涉，你搛得费劲，人家在一旁看得也揪心。你的好意，这两位姑娘心领了。你若想让她们吃得自然一些，就别那么多礼节。这样，反而让人家拘谨了是不是？
李小燕说，就是。
苏雅婷也在一旁笑着点了点头。
他今天是高兴。平时来家里的都是一些小孩，主要是找他辅导功课的。江母吃了一口菜解释道。
收费吗？苏雅婷问。
都是周围邻里之间的小孩，大家彼此相熟，收什么费啊！这样也好，江志明在家待着也不那么无聊。家里有人，我出去上班也放心。
李小燕说，阿姨，你还上班啊？
江母说，上啊，不上班哪行啊！我家的情况你也看见了，现在趁我健在，我得想方设法照顾好他，万一有一天，我不在了，怎么办？我总得给他留下足够的钱供他后半辈子花吧，所以，我不想老，也不敢老啊！
苏雅婷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是一个劲地往阿姨的碗里夹菜，然后，轻轻地说，阿姨，你多吃点。
李小燕擦了一下嘴说，阿姨在哪上班？
江母说，我原本已经退休了，又被医院返聘回去了。
半晌没有发言的江微微喟叹道：母爱真是伟大！说着，她用胳膊碰了一下江志明，妈之所以如此攒劲地活着那都是为了你啊！她现在不仅在拼命地“攒钱“，还在拼命地”赞“精气神，她希望自己长寿。说一句不好听的话，她甚至希望自己的寿命能够长于你。所以，你不要总是沉溺于过去。我们现在需要面对的是未来。说着，江微微苦笑了一声，以前活着的时候，那么多欲望，那么多想法：想着出国深造、想着周游世界、想着找一个好媳妇、想着生一个聪明漂亮的孩子、想着如何孝敬父母……如今呢，这欲望减少了，想法也单纯了。唯一的想法就是好好地活着，当“活着”变成唯一的欲望和想法时，生活自然也寡淡了许多，没关系，你可以把对生活的热情放在那帮孩子身上。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笑对明天。说着，江微微把自己写的那首小诗摊开放在江志明的面前。江志明看了，谢谢，你！我一定，会，慢慢地，好好地，活下去。说着，江志明看着妹妹孩子般地笑了。
江母听了，揉了揉眼睛说，来，就为”笑对明天“，我们干一杯！
五个人一同举起了杯，全都一干而尽。
江母放下筷子，慈爱地望着江志明聊以**地说，若不是那场车祸，我的身边恐怕也留不住他，如今的他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不过，现在也好，每天都活在我的眼皮底下，每天都能看到他！
那天晚上，菜很多，苏雅婷却吃得很少，她的眼睛总是在江微微和江母身上穿梭。她觉得这两个女人身上都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而苏雅婷却说不清楚这神奇的力量来自何处？江微微开朗的性格，江微微快乐的源泉又来自何处？一时之间，苏雅婷百思不得其解。或许她对生命解读得很透彻也很深远。在江家面前，苏雅婷觉得自己以前所吃的苦，所受的委屈又算什么呢？至少”活着“不是自己唯一的希望，是啊，自己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愿望，自己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盼头，看来这个世界待自己还不薄。此刻的苏雅婷仿佛参禅似的悟到了什么。就在此时，苏雅婷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江微微的父亲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缺席呢？
然而，李小燕说的正是苏雅婷心里想的。李小燕一边啃着鸡腿，一边问，阿姨，怎么没看见叔叔呢？
江母听了，脸上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她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还是江微微接下话茬说，你问我爸啊！他的生活过得可不寂寞，他有了一个新家，又有了一个新娘子。那日子过得比蜜还甜哩！怎么会想起我们呢？我们只是他苦难生活的结束。说着，江微微看了一眼母亲，她见母亲的脸色有些难看，便适时地住了嘴。
吃蛋糕时，江微微又重新念起了那首诗：
从年轻走向年迈／只需上万个日子的演变／从青丝累及白霜／只需岁月风雨的点染／谁为谁的青春悲叹／谁为谁的生活买单／拍打一路的尘埃／卸掉尘世所有的负担/我们依然/迎难而上/笑对明天
苏雅婷看到了江母眼里的泪花，也看见了江微微因为澎湃因为激动而流下的热泪。他们一家三口手拉着手一同唱起了生日歌。苏雅婷觉得他们拉起的不是手，而是生活中的栅栏。他们把苦难挡在了外面，把欢乐留在了栅栏里面。整个晚上，苏雅婷的脑海里交替地更换着江母，江微微，江志明那一张张充满着痛苦、期盼而又不失欢乐的脸。
苏雅婷明白，生活还得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