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商鞅之辩
作者:澹澹      更新:2019-11-22 21:21      字数:3593

自己也未曾说错话,也未曾做错事,不过请个安而已,皇后怎就突然换了副模样。起初还温柔善意转瞬便是冷目横眉,一直到自己离开仍是瞪视着自己,看来今日此行是落花流水了,甚至可能更糟。

贾南风在心中喃喃着。

本来还是极好的心情,此刻愤恨得很,见什么都不顺心意,可偏偏是越烦越乱,上这御辇时,不小心绊了脚,恨得她狠狠地踩了一脚这辇上的榻沿,辇一颤,抬辇的侍从身子一斜,险些将辇压在贾南风的脚上。

贾南风大怒,指着他便要破口而呵,可眼神一瞥,见太子正呆呆愣愣地瞧着自己,便忍了下来,含怒上了这御辇。

太子与贾南风二人入了东宫大门,刚刚行至崇正殿,贾南风瞧都未瞧太子一眼,对着空气言语一声:“乏了,回了。”便直接走入通向自己寝殿的回廊。

太子不惊,继续朝前殿走着,只是垂目斜乜了她一眼,只当什么都未听到。

这时久候在殿外的璧云迎了上来,对太子一揖道:“少傅来了。”

太子木然点头,璧云为他推开殿堂大门,正要引着他去那西厢,只闻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跟了上来,太子回首,惊了一跳,贾南风竟欺了上来,跟在自己身后。

“少傅?是任恺吗?”贾南风好奇的问道。

太子转过头不予理睬,璧云揖身答道,“回贾妃,是任少傅。”

碧玉这一应,贾南风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眼底有一丝期待闪过,然绝非善意。

“那我便要随太子一同读这书了。”说罢,她理都未理会太子是何神情,直接越过他向西厢走去。

璧云瞧着这一幕,暗自吸了口凉气。这新妃自矜倨傲得竟全然不将太子放在眼中,好大的架势,怕是这皇宫之中,除了帝后也无人敢这般对待他了吧。然这太子也不似往日乖戾,唯是恶视着她紧随其后。

西厢的门一推开,跪坐于榻上的任恺从容起身,理了一下官服袍衫,对着门口托举双手深揖一拜,随即起身望去,讶然怔了住。

这推门而入的,不是太子,而是一少女模样的新妇。这新妇个子不高,肢短体宽,金绣艳红华服映得她脸皮黝亮,双目炯炯却透着一丝狡黠,让你猜不透这目光之中到蕴着些什么。

只是,这眉眼之间像极了一个人,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人——贾充。

那么眼前的这位必然是太子的新妃贾南风了。

二人彼此带着心思对视须臾,直到太子走进来,对着少傅拜了一拜,才打破了他二人对彼此的打量。

任恺甩袖合手,俯身又是一拜。

“太子少傅任恺,拜过太子,贾妃。”

虽不喜这贾妃及她的父亲,可该尽的礼数一样要尽。

三人入座,贾南风跪坐于太子旁侧,她刚一落身,太子便扭这身子朝着远离她的方向蹭了蹭,把案上的书纸也朝自己的方向挪了一挪。

贾南风看在眼中却只是淡然一笑,因为她的注意力,全然在这少傅任恺身上。

这就是那个与父亲有朋党之争的任恺?那个举荐父亲征讨鲜卑的任恺?那个极力推举卫澜为太子妃的任恺?

若非你推荐父亲,他怎会落此重任?若非落了这重任,他怎会想到以与皇家联姻来躲这一劫?若非要联姻避灾,自己怎会嫁给太子这个呆子?

这都是拜你所赐!

随着瞳孔的微缩,贾南风的目光越来越厉,有若一把淬了毒的暗器射向任恺,刃不见血,却一式毙命,

这目光看得任恺是一阵脊梁发寒,可他仍是泰然自若,丝毫没有表现出丁点的瞿然不安。

“恭贺太子新婚,只是这空了几日,太子可曾还记得上一次我们所言的‘为政以仁’?”

“记得,记得是孔夫子的……仁政?”太子似答似问,生怕自己说错了,小心翼翼地盯着任恺,以便给自己留个回旋的余地。

任恺垂目点头,太子安心地眉梢一飞,甚是得意。

“‘为政以仁’确是孔子之学说;不过这‘仁政’乃是孟子所提,且在孔子‘仁学’之上继承而来……”

“左右都是一样的么。”

任恺的话还未讲完,便被贾南风一语打断。

她面色冷淡地看着任恺,嘴角挂着一丝不屑的笑,眸中凝着的还是那缕寒气。

任恺微微抬头望了她一眼随即又垂下双目,缓声慢语道:

“孔子的‘仁’是要‘爱人’,一种博大胸怀;而孟子将这种‘爱人’推及到对民的同情及其爱心;‘仁政’基础为‘性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为政以仁’便是……”

“既然这‘仁’如此好,怎得这‘仁’?”

贾南风再次打断了任恺的话,任恺眉头一抖沉默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似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何为仁,何为不仁,自然有明确的规范和要求,而这规范便是孔子极其重视的‘礼’。这‘礼’不仅为治理国家的典章制度,也为众人所应遵循的礼节仪式。‘礼’可修身,亦可治国。”

任恺说罢抬头冷视了贾南风一眼,这一眼,将她看得面目红赤,窘态即现。

她不是听不出来,任恺这一句是在说自己抢话的‘无礼’。

一时满室沉寂,任恺贾妃均不再言语,而一旁的太子却是带着赏戏一般的心情冷观他二人,瞧着贾南风窘迫愤懑的脸,他心中极是痛快,只是这喜不能形于色,便转了话题,续而问道:

“如此而言,有礼仪便可治国了,治国也不过如此么。”太子咧嘴一笑,皓齿毕露,衬着弯眯着的眼睛,天真纯粹得很。

“‘礼’可治国,但唯‘礼’不可,治国也要有法度,‘法’‘礼’相结合,才能将这国家管理好。”任恺耐心给太子做解答,“唯‘礼’易专,唯‘法’易苛。有如秦国的商鞅之法。”

“商鞅?听着倒是熟,可是哪一个呢?”太子一脸茫然地问道。

“商鞅乃法家代表,他在秦推行变法,制定了严明的律刑,秦王以此为据统治国家。怎奈这律刑过于苛刻残酷,使得民众颇有怨声,曾因触法而受刑的公子虔与公孙贾联名告发商鞅,使得秦王下令缉之,商鞅而逃,夜宿客舍,可这客舍遵其严法而不纳,终为人擒,车裂而亡。”

“自己死在自己的手中了。”太子呵呵一笑,也不知他笑的是何,可这一语却是说明他听懂了。

“依任少傅言,这商鞅称不称得上是作茧自缚呢?”

贾南风目光阴鸷,射向任恺,双唇挑起一个刁滑的笑,诡异的语调满溢着讥嘲与讽刺。

商鞅一事正中下怀,还烦找不到一个报复的机会,你竟自己挑起了话由,那便别怪我寡义了。

任恺一怔,双目微瞪,惊视着这贾妃,他岂会不知她欲意在何?

她不过是在暗喻自己推举贾充一事!

“有些人呢,以为自己很是聪明,以为自己所做之事便是尽善尽美、无懈可击,熟不知是自以为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害人终害己。对不对啊,任少傅?”

贾南风笑意不减,戏谑逾浓。她微微扬了扬头,狂傲眄视着父亲的这个宿敌。

你以为举荐父亲出征,便可以把他赶出了这个朝堂之上?自作聪明,如今父亲非但不用离京,且凭这皇戚的身份,便更是宠贵永固,看你任恺还能拿何来与父亲对横,怕是你的好日子不久矣,这岂不是和那商鞅一般,作茧自缚!

贾南风见任恺静默不语,只道他是无言以对了,心中一阵快意袭来。怎地就忽听这对面垂头而坐的人陡然轻哼一声,漠然一笑,道:

“法治过苛不对,然不是说法治不对。公子虔与公孙贾他们受了刑法,那是因为他们触犯律法在先,法不避权贵,刑即上大夫,他们作为上层不以身作则,怎可束行其下?这怨不得商鞅,倒是他们,怀恨于心便告发商鞅‘欲反’,他岂有‘欲反’之心?不过是构陷罢了,此举不是小人之行又为何?”

即便我是商鞅,你父亲所为也不过是公子虔等辈的卑劣之行。

任恺一言堵住了贾南风的口,只见她神情抖变,怒不可遏地瞪视着自己,却只当未见,继续言道:

“商鞅法治虽苛,然结果却是盛国之力,增民之福,使秦国迅速强大。故而商鞅虽亡,法治流传,促使最终秦国的大一统。国能盛兮,死亦何惜!”任恺铿锵而言,字字有力,太子闻之不得不敬佩发自肺腑。

然这身侧的贾南风面目却变了颜色,盛怒之下五官狰狞得错了位,甚是可怖。太子甚至感觉到她重喘的气息打在了自己的身上。

“大一统又如何?不过二世便亡了国,这还不是苛政为之!”

贾南风仍是不服气,奋力反击。

你想做个忠贞之士,怎道你的忠贞不过是枉然罢了!

“秦灭亡不只是因为苛政,”任恺沉声而道,他目光徐徐扫向贾南风,凝着一股不容撼动的坚毅与沁之骨髓的凛冽,“还因赵高这诬陷忠良的奸佞宦臣当道!”

贾南风猛然一口气汪在了胸口,吐不出,咽不下,憋闷得快要窒息了,只闻霍地一声,裙踞飞出,贾南风陡然而起,胸口的这口气便冲向了头颅之中,愤然得她双目赤红。她手指着任恺,双唇颤抖,一字一顿,阴森而道:

“你说我父亲是赵高?”

“我未言此,然这朝堂果有此类!”

任恺的这一句彻底打破了贾南风的底线,她目呲俱裂地扔下一句“任恺,你走这瞧!”便甩袖而去,若一阵阴风,带得太子几案上的素纸翩然落下了几张。

青色地砖之上,素白的一片,宛若任恺这赤诚贞清,太子盯视着,隐隐地浮起一个幽凉的冷笑。

这一幕真可谓是大快人心,第一次对少傅他升起了敬佩之意,然转瞬间,这笑意便隐匿而去,太子俊眉一蹙,望着仍泰然垂目的任恺,不禁内心一凛。如此得罪他贾氏,这任少傅怕是官运堪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