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澜转过身来，脚下仍是虚飘，身子不由得摇晃了一下。张华见此慌得一步冲上前，一手扶住她的肩，一手握住了卫澜的手。

指尖相触，他的手竟比自己的还要凉。卫澜抬头看了看他，襦袍还在自己身上，他此刻仅一件单薄衣衫，脸颊已冻得发白，唇色也暗淡下来。卫澜摆开他的手，轻柔地将披身上的那件襦袍扯了下来，推送到他的面前。

张华怔了片刻，便伸手接了过来，轻轻地抖了抖，舒展开来，然后拎起两侧衣襟双臂环绕卫澜，又把这襦袍披回了卫澜的肩上。他双手回到卫澜颈前，将衣襟又紧了紧，使这襦袍把卫澜团团围住，包得严严实实。

二人的距离如此之近，鼻尖间仅寸余，她听得到他均匀的呼吸声，默默地，低下了头。而张华此时还握在卫澜颌下衣襟的手感觉到了她呼出的温热气息，不禁颤抖了一下，卫澜恍然，向后退了一步，二人分开，她依旧垂目。

“衣袍还是还给张侍郎吧。”卫澜又一次扯下襦袍，伸臂递给张华。

“不用，你穿着吧。”

张华含笑向前一步，然同时卫澜后退了一步，张华愕然，剑眉蹙起，困惑地看着她。张华不动，卫澜亦是执着地举着手臂不动。眼看着她臂膀颤抖有些支撑不住了，张华伸手接了过来，可卫澜始终拒她有两步之远，他伸出了全臂才够得到。张华把衣服搭在手臂，并未穿上。

“我有些话要对张侍郎说。”卫澜垂目轻言道。

此景一出，张华仿佛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他怅然地看着她。

“张侍郎对我有情我知。”

“卫澜对我有情我也知。”张华沉声道。

卫澜猛然抬头望着他，只见他目光严肃却又透着哀意，看得卫澜一阵阵的心酸，便又垂下了头。

“可是你我注定走不到一起。”

虽然从刚刚卫澜的推却他就猜到了她的心意，可此时听她真真切切地说出来，心还是猛然一震，如利剑刺入，锥痛不堪。

“为何？我以为在樗栎亭我们便已经情意相通，默认了彼此。”

“不是我不想接受，只是你我之间差距太大，我二人身世不同。”

身世？张华怎也没料到她会说出此话，还以为她是淡泊超脱之人，不过也是为这世俗羁绊。

“的确，毕竟我出身寒门。”张华苦笑了一声。

“我岂是看中这门楣之人！”听到他讽意一笑，卫澜抬起头，盯着他，双眸绽着忿怨焦灼，“我说的身世，不是家世……”

果然，张华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内心松缓下来，诧异地看着她。

“你我身世不同，你不知道我都经历过什么，我身体里的这副灵魂承载了太多，不是常人能想象得出来的。这身世也让我背负了太多的责任，我怕我只会负了你。”说罢，卫澜的眼睛温热，雾水蒙了双眸。

虽然不甚理解卫澜到底在说些什么，但是他只要知道她对自己有情便可。

“你怎知你一定会负我？即便负我，我也不在乎！”

张华目光坚毅，他向前迈出一步，可眼看着卫澜又向后退了一步。

“你不在乎，我在乎。”卫澜疾声喊道，泪便流了下来，她就知道，在张华面前这泪定是留不住。

听到妹妹的呼喊声，卫恒与卫宣都冲了过来，二人扶于卫澜两侧，惊诧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面容凄冷的张华。

卫澜无力地叹了口气道：“走吧。”

在哥哥的搀扶下，卫澜转身离开，一直到上了车，她都未回头望上一眼。

待车声辘辘响起，卫澜终是安奈不住，欠起车帘望向张华刚刚站立的方向，那里，空荡一片。卫澜默然流泪，他还是走了。

这样也好……总归有一个要放手的……不是自己那便是他吧。

张华的确是走了，可卫澜不知道的是他一直随在自己的并车之后，咫尺之距……

***

卫澜回到家中，卧床休养几日，身体恢复尚可，只精神总是不佳。如今家中已无人不知她与张华情意了，猜到了她日日苦闷的原因。既然那一日她意已向张华表明，二人不再往来，那便不要再提及此事，惹得她更是伤心。

一家人小心翼翼待她，望她相思之苦可以早日熬过，可谁又知她真正忧心的到底为何呢？

“小姐，你听，家中好像来客了。”云儿一边为卫澜磨着墨，一边侧耳听着。

“恩。”卫澜漫不经心地轻应了一声。

她总是这个样子，什么事都不能激起她一丝热情，到底何时才能从这怅然中走出来呢。云儿心中默叹着。总要想办法让她提起精神来。

“小姐，我们去看看，好吗？”云儿试探着问道。

“你自己去吧！”卫澜依旧淡然，可半晌也未见人动，她抬头看了看云儿，她蹙眉嘟嘴，一副很是企盼又极其失落的样子，双眼莹莹，楚楚地望着自己，卫澜不禁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道：

“好吧。”

云儿欢喜地陪在卫澜一侧，循着声音向父亲的书房走去，还未靠近便瞧见四个陌生人排列在门口。这几人挺拔如松，岿然不动，目不斜视却眼露精光，一看就是武士出身。几人同装同饰，连表情都是极其的一致，应该是训练有素的贴身护卫，不过这气势，可不是寻常富贵家的护卫啊。

步步靠近，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脆声朗音，颇有朝气，不似个年纪大的人。可是，那人声调这般大，真是一点为客之礼都不懂呢。卫澜咋舌，未见其人便留了个不好的印象。

卫澜带着云儿走到门口，那几个护卫均垂目盯视着她，森然阴冷，刚刚欲伸臂阻止，便闻得靠在门口手端茶盘的小婢女福了福身，唤了一声小姐。那侍卫们才未做声，收回了精锐的目光。

卫澜推开半掩的房门走了进来，举目一眼便望到了一男子的背影，藤黄色华贵锦缎深衣绣着变幻的彩色祥云，轻云舒展，连绵不断，好似将天边的朝霞扯了下来。随着男子的举动，这云便飘浮起来，映得整个书房都明亮起来了。

男子正站在几案后的架子前摆弄着父亲的书卷，而他的身侧，一臂之遥的距离屹然而立着一位侍从。这侍从面容清丽，年纪不大，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他怀握短剑，虽这身姿不似门口护卫那般雄壮，可肃穆的气势半分不弱，目光里透着袭人的锐气。与他冷静的表情相比，卫恒和其他几位家仆的神态就不那么淡定了，个个是神情紧张惶然，由此看来这人身份果非一般啊。

“是否我在这书房中便能写出与将军一般好的字来？莫不如把这书房搬到我处吧。”

男子郑重其事的语调惹得卫澜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这般天真的言语，怕是只有几岁的孩子才能说得出来吧！

卫澜的一声笑，惹得众人纷纷回头，那男子也极是好奇地探头向门口一望，这一望，众人倒未惊，可却把卫澜着着实实地吓了一跳，包括身后的云儿。

主仆二人皆是张目结舌，一脸错愕地看着面前的男子，怔了住。

这男子不正是那将卫澜堵在巷口的轻浮少年么！

怎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到底是何人？一连串的问题在卫澜的头脑中窜了出来。

少年盯着卫澜，眼一眯，嘴一咧，露出一个痴痴的笑。

“这位姐姐是哪里来的呀？这般美，是天上仙女，还是画中仙子啊？”

这一笑一语更是让卫澜惊讶不已，这憨气十足的表情，呆木的眼神，哪里是那个目烁精明，神色狡狡的少年呢？

莫非是自己认错了？不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人吧，卫澜一时迷惑了。

“这是我家小妹卫澜。”卫恒见妹妹呆愣在门口，走过去，拉了拉她的手臂急声道，“快见过太子！”

太子？卫澜恍然惊醒，这是太子殿下？片刻卫澜讶异的表情收敛了几分，浮出一种晓畅的表情。若是太子，那么一切便都能说得通了。

卫澜曾听闻太子质朴性纯，憨真敦厚，不谙世事，简言之就是有些愚钝。今日看来，果真如此。

不过想起那日的少年，衣着也是这般华贵，竟出口直呼父亲名讳，若说是太子，好似也说得过去。但唯不解的是，这二人神态，天壤之别，全然不同，到底是一人么？莫不是装出来的？

卫澜浅淡一笑，垂目揖了一揖。

太子从几案后绕了出来，站在卫澜面前，瞪着双目，一脸无邪地问道：

“仙女姐姐，可会写字？”

看着他稚气的表情，卫澜很是想笑。萌呆装得倒很像，想起他拦截自己的事情，卫澜仍是心怀恼意。上一次是装轻浮，这次又是要闹哪一出。卫澜不予回应，一旁的卫恒着急了。

“回太子殿下，小妹书法尚可，但登不得大雅之堂。”

“那便不要登啊，不若来宫里找我么，我可以带你玩一玩。”太子傻笑道。

这一语把卫家兄妹惊的愣了住，前言不搭后语，二人不知该如何应答。

“都说卫将军的字写得好，父皇常提起。我每日都在练，可怎样都不得父皇意，我便要来看看，卫将军是怎么写的！”太子眉头一拧，撅起嘴来，好似小孩子被人数落，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只差两眼含泪了。

“家父此刻不在府中。”卫恒回道。

“将军不在？那他在哪？”太子一脸的惊异。卫澜是哭笑不得，无奈极了。连城中的百姓都知道父亲出征在外，你堂堂一太子会不知？这装得也太刻意了吧。

“家父北征，此刻身在幽州。”

“幽州？幽州在哪里？今日可回？”太子圆瞪双目，眸子清澈得若一泓清泉，不带半点杂质，神情疑惑又透着郑重，莫不是他真的不知道？不然怎会装的这般像？不，这眼神不是能装得出来的。

卫澜抬头在室中环视，打量着太子的随从，皆泰然处之，竟没有一个面露异色之人，好似这一切再稀松平常不过了。难不成是自己猜错了？这两日见到的，果真不是一人？卫澜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的云儿，小丫头此时也是满面的惘然。

这太子貌似很喜欢卫澜，一面唤着她仙女姐姐，像个几岁的孩子一般缠了她两个时辰，直到夕阳西下，天边霞红尽染，太子才在众人的劝说下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卫府。

卫府上下一众人出门送客。卫澜随在兄后，虽与他相处了这么些时间，可卫澜始终没能分辨出真相，她仍是困惑地盯着太子，直到他上了马车。

太子在随侍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车帘挑起，就在他入车的那一瞬，回头视卫澜一笑，随即便钻进了车中，辘辘声起，一队人马离开了。

卫澜木然怔忡。那闪亮的星眸，透着狡黠，轻扬的薄唇，勾起邪魅的弧度，带着一丝轻挑，这笑和那少年的笑容一模一样，果真，他就是那个故作轻浮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