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火烧天 三
作者:磨剪子锵菜刀      更新:2020-04-14 18:54      字数:3695

弭跟着曲衡波往供人休憩的棚屋去了。兵卒满意地看着他们离开,想要松口气却做不到,他们的长官又在一大清早就把自己灌得烂醉,好似常凛是他爹。他的故乡偏僻遥远,贫瘠荒凉,天|下|大|乱的那几十年,他的每日所做的也只有放牛、种田、接生牛犊、收庄稼这些事情。对于常凛,乃至长官的遭际,他不能感同身受。

正握着扫帚发呆,他看到那女子来的方向有一队人马,打着幡旗。这旗号或许到边远的州府不为人所知,但在并州却是天子的代言。兵卒不敢怠慢,急忙从井底打了一桶冰冷的水,倒进脸盆,用毛巾一浸。他不顾冻得手疼,紧|握着就朝驿长脸上扑去,汉子满脸的酒气登时散去,破口大骂。

“是晋王,是晋王!”兵卒顶着臭骂说。

驿长的酒这才彻底醒了。

驿站一众人不知为何王府仪仗要驾临他们这为人遗忘的所在,天刚刚亮,再往前行就能抵达潞州城,何必来此受罪?生怕怠慢,很是胡乱忙了一阵。但他们白白准备了半天,贵人仍在华盖中,只是派人来问话。来者是个中等身量的姑娘,脸上挂彩,佩一柄鳄鱼皮鞘的短刀。

她报上家门,姓何名霁,是晋王妃薛氏的幕僚。

驿长递给书吏一个眼神,他们对鸣蜩谷何显的亲侄|女有所耳闻,也听说了这女子的反叛行径,只是不知道她是攀上了薛氏这等高枝。他们官|员间有个不成文的律条,但凡是从江湖归顺的,哪怕机缘巧合下得了一官半职,都视作“鹰|犬”,并非与他们同样是身承天恩之辈。幕僚的身份就更低微了。

曲衡波听闻前面的骚|动,把弭安置好,就躲在墙角偷看。何霁穿上了跟薛氏的女卫们同样的衣裳,连佩剑也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实用,也更为读书人所鄙的“杀|人之器”。

“你为离开何显真的放弃了许多。”曲衡波生出些对她的敬意,“但愿值得。”

他们谈话的声音很低,曲衡波什么也听不清,便从墙的这一边摸|到了另一边,耳朵紧|贴其上,想探得只言片语。然而很快,她的手就摸|到了何霁前胸的轻甲。

“我看到你了。跟他们的事我已经说完了,现在该谈你和我的事了。”

曲衡波吓得退后半步:“我和你有什么好谈,你伙同海秋声,可是差点害死我。”

“就是这件事,我,我是来道歉的。”她指指曲衡波的发髻,“我本不想帮海氏。当他跟我说了簪子的事,我好似疯了。你又不愿意交给我,我一时就失了清明。”

“你当真将岳桂崖放在心上?”

何霁犹豫了:“也没有那么……动了点心思罢了。”

曲衡波一手叉腰:“我对你有怨气。凭什么你动心思,我的一条命就要搭进去?”她对何霁不仅仅是“怨”,可看在她主动道歉的份儿上,也没揭|穿自己窥视的事情,那句“厌恶”说不出口。

“那你对他究竟还有余情吗?”

“如果你是说男女之情,没有了。但我们曾经一同出生入死,这份交情也不是假的。”

何霁道:“他提起过你,说他对不住你。还说……”

曲衡波发出一声带着疑惑的轻哼,脸色无甚变化。

“还说,要把欠你的加倍还给你。”

曲衡波挑眉:“他真是这么说的,不是你在试探我?”

“自然,我不会做那等无聊之事。”

“他倒不必。我们只是欠彼此一个了结,如此而已。”

何霁道:“你要去找他吗,他还在晋王府,你我可以同行。”

“你不随王妃同去?”

“王妃要在潞州逗留些时日,或许还要南下省亲。我需提前返回。”

曲衡波思索片刻道:“现在不是时候,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何霁笑逐颜开,连自己都未察觉。因她确认了曲衡波心中存有比岳朔重要的人和事,忧虑可消去几分。曲衡波与何霁道别,回到棚屋躺倒。照她方才的邀请来看,要么是张晰没有追上王府人马,要么是她确不知情。无论怎样,曲衡波还是期待她满心欢喜去到晋王府,却发现自己扑了个空的。这小小的手段令曲衡波对何霁的厌恶消去了些许。

“好啦,该去睡一觉了。”曲衡波打算睡到过午,再吃一顿饱的,去河边洗洗手、脸、脚。毕竟接下来几天的路程,她不打算再做长时间的休息了。有了弭的陪伴,她不再觉得前路过分凶险,也不那么沉闷。

一人一狗结伴而行数日,抵达潞州城外的坟地时正值辰末,光|天|化|日之下刨坟掘墓过于惹眼,曲衡波便寻了处僻静的地方等待。

“其实该进城一趟,可是太凶险了。”她对弭解释,“我从城门口一过,许就给人盯上,到时你也要倒霉。小,呃,老伙子。”说罢,她感到方才语中似有不妥,但没等到纠正,坟地一侧传来的吵嚷声就搅乱|了她与老黄狗的谈话。

弭抬头叫了一声,开始在原地打转。

“我可不想凑热闹,瞎往人堆儿扎准没好事儿。”她试着跟弭解释。

弭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跟人群旁的狗群打成一片。曲衡波往出挪了几步,远远地望去,人群分成两批,一批应是行商,身边大小货箱堆得足有一人高,戴斗笠,短衣都在腰带里扎得紧实;另一批当是本地豪族,宽袍大袖,束宝冠佩玉牌。

行商们嗓门大,讲话也易懂,曲衡波从他们的话语里得知,两边此前各有交易,但豪族处因久等行商不来,就另寻人买货。商人们路遇阻碍,即便早过了交货之期,仍是把东西带到了,为此还推了诸多买卖。买主此时竟不要了,自然恼怒。要说这两伙人是如何狭路相逢,那便是祸起一个不该收埋于此处的不贞之妇,刘氏了。

吵闹最后演变成了豪族对行商单方面的斥责,已有商人不耐烦,要去寻官|府说理。曲衡波退回藏身之地,缓缓坐下。他们这门官司她无心去管,令她在意的是,刘氏为甚偏偏会被埋在豪族的远亲右侧?而那群商人迟到的缘由也颇引人好奇,他们道是水路不畅,却不肯说出缘由,这会不会又与七月上旬通行的船只有关?若是有关,这些船究竟走过了多长的河道?

此前在驿站处,她隐约听到些消息,主要是从何霁口|中说出的,大致与晋王府的一些船运事务挂碍。河面风浪小,因此下河的船吃水都较浅。特意挖开河沙是为确保航行无虞,或是船载之物过重,或是直接用了海船。然而后者几无可能,内河多从西向东流,海在陆东,专门造船或拖船到西边,都太过荒谬。

曲衡波不由猜起了那批货究竟会是何物。能劳动大量的水鬼下河挖沙,还阻碍了河运,也只有天潢贵胄有如斯脸面了吧。

日沉天外,两边争吵不休的人终于进城去了。弭玩儿得疲累,趴在曲衡波脚边打盹。曲衡波也点头睡着,梦里人来人往,嘈杂的话语与阴沉的咒骂纠结成一团,鼓得她头脑发胀。即便如此,她也不愿睁开眼睛,因为实在太累了。

她醒来时,天已彻底黑了。今夜无月,北斗星在天穹闪烁,斗柄指向北之更北。坟地静静的,曲衡波拖着一把被人遗忘的铁铲,来到颜曾的衣冠冢边,弭守在她身后。

“鹿娘子怎么想的,嗯?”她把铁铲插|进封土边沿,一脚踩下去,“如果没人忘了拿走,她要我拿什么挖,手吗?”说着撬起一铲,甩去旁边,“还是她觉得我什么都能搞到手?我不能,我也只是个凡人。”

将近两个时辰过后,曲衡波挖开了坟墓,从里面取出用绸缎包裹的佩剑,以及一个粗制的麻布袋子。“这是鹿娘子用孝服做的?”她有些惊讶,“我是不是还是把它埋了比较好。”但考虑到万一鸣蜩谷派人来查探,届时挖到这种东西,会使宋、鹿二人的处境更为凶险,她还是将贝币收好了。

弭发出一串低沉的吠叫,前爪伏地,毛发炸起。它露|出锋利的犬牙,一双乌眼盯着曲衡波面朝的方向。曲衡波缓慢屈身,放下铁铲,腾出一只手来去安抚弭:“没事,没事。只是个偷儿。”不过是专偷死人的。她低低蹲着,尽全力贴着地面前行,靠声音判断那人进行到哪一步了。弭依旧十分焦虑,曲衡波不由想到一些鬼怪之事。

坟地的夜晚是比别处都寂静的,鬼火荧荧,间而在堆叠的坟包间跃动。夜枭的啼声与野狐的嘶声在林中摇荡,远远地,忽又很近,在埋骨地外盘旋难散。饶是曲衡波常年漂泊,心宽胆肥,在听不到偷儿的动静后,她还是忍不住探头去看,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偷儿竟不见了,只留了一堆工具在地上。

她倒吸一口气,确认自己方才没有听到另外的脚步声,抹了把后颈渗出的冷汗,直起身来,环顾四周。磷火都熄了,枭与狐悄了声响。她引动身法,疾步快行,眼见坟地破败的篱笆距自己只有十步之遥,却迟迟未到。

放慢脚步停驻,曲衡波轻叫了一声“老天爷”,颓颓地用双手撑着膝盖,自言自语道,“鬼打墙?”

鹿沛疏所说的“闹鬼”,或许是真的。

她抱着弭,盘腿坐稳,预备等待天明。万幸此时尚在秋末,晋南较为温暖,她不至被冻死在此地。正作安慰之想,一簇磷火闪着蓝白光影在她耳畔炸开,她眼前顿时只余一片血红。夜枭啼叫,野狐嘶鸣,旋风似的从林深处席卷而来,碾进坟地。音潮一波紧接一波,直催得她头痛欲裂。

“啊!”曲衡波双手抱住头颅,倒在地上。弭早不知去了哪里,她瞪着眼睛,看到一个黄|色的影子从血海中走出,一只宽大、冰凉的手,狠狠地扼住了她的喉|咙。曲衡波挣扎不开,手委于地,瞳孔渐渐放大,没了气息。

两个时辰之后,同友人喝好了酒的守墓人回到了坟地。他一眼就看到了偷儿们用来掘墓的工具,抄起哨棒大声叫骂,但遍寻未果。他提着棒|子往草棚走,却看到一条人影在棚边的老树上摇荡。

被吊着的人衣服全都给扒光了,浑身殷红,大|腿上似是刻着字。可守墓人不识,他也不敢再探看,拎起铜锣边敲边跑,去找巡夜武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