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43.2 true end
作者:伊利昂      更新:2019-11-05 01:49      字数:4911

43.2

烈平疆说:“从这里往南一直走,应该可以不经察觉地离开国境线。你先走,我等他们找到我,把你的死讯告诉他们再来找你。”

烈牙疆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转身朝南跑去。烈平疆看她跑远,松一口气,沿着原先的路线往回走。士兵们看见了他,跑上来,问他身上的血迹和地上的血迹,激烈打斗留下的脚印也十分可怖。他看见姜贺敷拿着烈牙疆落在峡谷里的炼银贺敷跟上来,便说:

“刚才我和战神发生了纠纷,一直缠斗到这里。她好像体力不支逃走了,朝那边去了,”他随手指向一个方向,“她用了梁氏术式,地上没有脚印。你们快去追,她毕竟是个女人,跑不了太远的。姜贺敷,你陪我回去吧。”

士兵们商量了一下,分工沿着他手指的方向搜查而去。他看着士兵们的身影消失,转过头看着姜贺敷。

“都到这个时候了,我也不想隐瞒什么。刀匠,只要牙牙还在世上一日,我就一日不能与你为友。”

“我知道。”姜贺敷简洁地回答,手里紧紧抓住炼银贺敷。

“我也必须告诉你,我爱烈牙疆,她也爱我。我们是真正的两情相悦,而对你她不过是在履行义务。就算这样,你也愿意继续做她的丈夫吗?”

姜贺敷苦笑:“这些道理我早就知道了。事到如今,我怎可能反悔?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就和鳏夫没什么两样。不过,鳏夫也有鳏夫的志气。自己的妻子就是自己的妻子,没什么好商量的。”

烈平疆皱眉,说:“好自负啊,刀匠。”

“你才是最自负的人吧,烈将军。在她的丈夫面前声称自己和她两情相悦,这不是自负是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她也有过错。她就不该随随便便让男人爱上她。本来她和我注定不会分开,结果在你们这些男人的诱惑之下我和她都平白无故经受了很多痛苦。我真的很讨厌这样,可现在也没有办法了。”

姜贺敷直直望着他。“我让她朝南逃走了。我还有义务去履行,不能就这样和她离开。你去找她吧,带着炼银贺敷去她大概会很高兴见到你。你找到她之后,和她一起直接进入邻国国境,一直往西走,不要回头,不要再回到这个帝国的疆土之内。……如果,”烈平疆露出苦涩的神情,“如果这样的牺牲你都能做到的话,就让你做她的丈夫吧。”

姜贺敷看看他,低头看看手中的炼银贺敷,说:“朋友的愿望,我在所不辞。”

快要到夏天的时候,丧偶多年的姜火平终于续弦,失去了珍贵的继承人之后姜氏家神不能再等下去了。乐正卜呼成为了工坊的女主人。

然后秋天到来,随后是冬天。在西境下雪之前,旦贯一终于下定决心前往战场遗址查看。他在山谷中仔细分辨散落的刀兵残骸,哪些是禁卫军留下的,哪些又是敌人留下的,虽然已经还俗,但出于悲悯他的口中停不下经文的念诵;他一路通过山谷,进入帝国的新疆土。那里一马平川,草原上牛羊成群,异国的风景如今已经被套上了帝国的枷锁。他望着崭新的国土,削落本已长长的头发,换回僧衣,朝西方一路走去。一路打听,终于,在他快要离开帝国的新边界的时候,有了战神和刀匠的消息。

——春天的时候,一个刀匠和一个金色眼睛、长发飘飘的佩刀女人经过我们这里。那天,刀匠和佩刀女人就坐在我酒馆的窗边喝酒,不过两人基本上没怎么说话,看上去挺奇怪。大概是一起出行的同事吧。你问我为什么是刀匠?一看就是啊。那男人,一看就是个手艺人,稍微问一问就知道了。

——夏初的时候,一个刀匠和一个佩刀的女人坐在我这家茶馆的屋檐下躲雨。看上去两人应该是兄妹。他们说话的时候轻声细语的,但是我一听就知道是西境那边的人。那女人虽然佩刀,但是神情很温柔。刀匠?当然是刀匠了。手艺人的特征是很明显的,更何况那男人总是专注地看着店里客人佩戴的刀具,稍微一推断就知道了。

——仲夏的时候,一个还算凉爽的傍晚,一个刀匠和他妻子来过这里。他妻子?那女人吗,一看就是他妻子啊。

——秋天的时候,一个远道而来的刀匠带着怀孕的妻子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但是没过多久,他们又走了。我还挺担心夫人的,她的肚子看起来像是快生了。

不知经过多么长久的跋涉,终于,异国的都城出现在旦贯一面前。浩如烟海的商旅队伍进进出出,不知来自何方、说着何种语言的商人们牵着奇奇怪怪的动物,贩卖着奇奇怪怪的商品。他一介僧人走入这样争奇斗艳的人海中也不会被人特别注意到。他沿着错综复杂的街道四处探寻,终于听到一句闲话——

“你这刀是在哪里做的?不会是姜师傅的作品吧?”“这么好的刀当然是姜师傅的作品啊!怎么,我好歹也是个二品武官,姜师傅的刀还是勉强买得起的。”

他呆立片刻,连忙向武官打扮的人询问姜师傅的地址。僧人匆匆忙忙穿梭在异国繁忙的街道上,不顾人们惊奇的注视径直朝自己想要确证的方向跑去。不知过了多久,街上的人流逐渐变少了,长长的街道似乎快要到了尽头。一座样式十分眼熟的房子坐落在冷僻的角落里,他一时猛地想起了很多事情,和那座房子有关的、无关的,他亲身经历的、经由他人之口得知的或者道听途说的。他看见几个武官打扮的人从里面出来,便毫不迟疑地朝门口走去。年轻的武官手里捧着新铸造的宝刀,脸上洋溢着笑容,冲旦贯一善意地喊道:“师父,这里是武器作坊,您最好别进去!”

旦贯一朝年轻武人点头致意,推开门跨进正堂。如同故国京城姜氏刀铁铺的正堂,这里是整个作坊的中心,正对大门是一个柜台,里面坐着一个低头算账的老头;正堂四周摆放着成品样板,几个伙计正带领顾客介绍业务。见旦贯一进来,一个伙计喊道:“师父,这里可不是清静之地啊!”

“哪里不是清静之地呢?何处不是净土?”旦贯一看着倚在通往后院的侧门门框上抱着孩子的少妇,情不自禁地喟叹道。少妇本来在逗弄怀里孩子,听到他的声音便抬起头来。她琥珀一样清澈柔润的金色瞳孔在他身上停留,然后她走上来,抱着孩子恭恭敬敬朝他深深鞠躬。

“贯一师父,您怎么来这里了?”烈牙疆用温柔低沉的声音询问。

“我一路打听,终于……”旦贯一竟然有些哑然,激动的有些说不出话,“太失态了。我在世上也只有你们两个故人,不由自主就朝这里走来。贺敷呢?他最近怎么样?”

烈牙疆带着他走进后院,院落的半边是工坊,另一半是住所。她把孩子递给正从住所里出来的保姆,就带着旦贯一进入工坊。他们远远地站在工坊门口,昏暗的室内燃着不灭的烈火,学徒们卖力地为姜师傅打下手,姜师傅自己站在火炉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尚未诞生的作品。冷水浇过,他拨开青烟仔细查看刀刃的变化。“和那时候一样啊……”他自语,“简直就是‘淬寒’的翻版。”

听到“淬寒”二字,烈牙疆的神情在那一瞬间暗淡了下去。旦贯一注意到她的变化,只好把本来想要提及的事情压下去。姜贺敷看见他们俩站在门口的逆光中,便点点头,说:“贯一师父,好久不见。”说完就继续低头工作,完全没有客气的意思。

“他就是这样。”烈牙疆简短地说完,就转身跨过工坊的门槛。旦贯一跟上她,两人在中庭站定。

“你怎么样?”旦贯一勉强问道。烈牙疆冷淡地说:“和以前一样。不过有儿子在,我比之前好过多了。”

“你儿子,什么时候生的?”旦贯一注意到她的情绪,有意朝她喜欢的话题上引导。“前年秋天的时候。”她说,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保姆怀里的小男孩。男孩正无心无思地笑着,一双金色的眼睛显露着无可遮掩的烈氏虎族血统。儿子和母亲长得很像。换言之,和烈平疆长得很像。

“……是贺敷的儿子吗?”旦贯一压低声音,轻轻问道。烈牙疆同样轻声回答他:“这很难说,但可能性很大。可是,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他是平平的孩子。这样,宗主才算是后继有人……啊,我在说什么呢。他和乐正卜呼过得还好吧?”

旦贯一语塞,不知道该怎样告诉她这个消息。他考虑了一下,说:“我们坐下慢慢谈吧。”烈牙疆听到他这样的提议,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一般睫毛颤抖起来。但她还是镇静地带着旦贯一到住所里坐下。两人面对面坐着,都平静了心情,她便说:“请讲。”

“那之后不久,烈平疆回到京城,非常虚弱,不知道是什么病。不久之后,就……走了。”他简单的描述着那场轰动全国的丧礼。烈牙疆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下意识地反驳:“虚弱?怎么会呢,我给他喝了我的血,他的伤应该全部都愈合了。”

说完这话,她才低下头,长长地吸气,呼气。

“对不起,我还是接受不了。不过这也好,一个疆土之内,一只孤零零的野兽是存活不下去的。啊,我……”战神的泪水落在绢绸的女式长裙上,“我不应该离开他的!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早就知道他不会来找我。在雪地里等着他,想着不会有多久的,结果只等来姜贺敷,说他还有职责要履行,不能陪我走。他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呢?他明明知道这样下去我们都不会有好日子过!结果我还是这幅样子,而他……早早就堕入黑暗之中……那不可描摹、不可测量的轮回,我们下一次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旦贯一默默地低头坐在她对面,没有说话。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想离开他,一直都是这样……他让我懵懵懂懂的时候就爱上他,一直无可救药地追随他,一直用他坚定不移的感情包容我。无数次下定决心要和他走到最后,最终还是躲不过这一天吗!”

保姆抱着孩子远远地从中庭里望着他们。孩子也望着他们,两手朝母亲的方向伸着,嘴里像是在喊什么一样无声地张开闭合。

“事到如今,我还是不肯相信自己就这样失去了同胞。如果他还活得好好的,我也能安心地平庸而活;可是他不在了,我也没有苟活的理由。更何况我自己也不愿意将这样的生活持续下去。”她说着,抬起头朝窗外望去。保姆看见她望着她和孩子,连忙给孩子指点母亲,教他喊“妈妈”。孩子的嘴巴一张一合,望向母亲的眼睛里流露出天然由衷的爱意。烈牙疆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恍惚而温柔,但是很快那种一贯的冷淡和疏离重新回到脸上。她转回头看向旦贯一,旦贯一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像以前一样和我走吧。我是战神最后的选择,也是你灵魂转寄的监管人。至少,在陪你度过不平凡的一生后,我还可以为你送终。”

烈牙疆露出有点困惑的神情,但是没有说话。她重新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再抬起头,看着旦贯一说:“如果可以的话,我确实想要和你一起走。但是目前来看,逃避问题不是解决办法,这一次和以前不一样了。那一次,为了从尴尬情境里回旋,我选择和你走,从结果来看这是非常正确的选择。可是,这一次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了。平平不在了,我要和谁回旋?我的丈夫姜贺敷吗?”

旦贯一说:“既然你这么想,那就去找他吧。我身上的恒角术式可以提供时间禁锢。战神所拥有的最大资本,就是时间。用你的资本去换吧。”

烈牙疆点点头,起身去后房里取出神话之刃“贺敷”。凝神看着它暗红的刀刃,她露出思念一般的神情,但很快就决然抬起头看向旦贯一。旦贯一抬起一手,说:“等一……”

还不等旦贯一说完,她就右手举起神话之刃,左手扯散自己盘起的长发。一瞬间赤红刀光中长发乱舞,战神再临,旦贯一睁大了眼睛看着她散发□□的壮美身影。仿佛从来没有忘记阵式一般熟稔地舞动暗红的刀刃,烈牙疆停留在恒角阵式的停滞时间中,刀光风一样闪过,红色的纹路精确切割空间和时间,她就像经历软禁后重新抓紧权柄的皇帝,力量随着血气轰然涌上,瞳孔飞快收缩,脸上的黑色斑纹蔓延开来。她的时间慢到极致,全知全息地感受着自己身上的变化,兽化的迹象从未给她带来过如此庞大的幸福感。与此同时,旦贯一仿佛看见自己身上的恒角阵式正在逐层破解,像层层叠叠的□□一件件从肩头滑落。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以打坐的姿态离去了,两手勉强交叉扶在手臂上,像是在避免□□滑落。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感到一股难以抑制的疲惫。低下头,旦贯一看见自己的双手正在飞快地被皱纹和老年斑侵蚀。他知道发生什么了,但他无力阻止,也没有那样做的理由。烈牙疆让他解脱了,而他也希望烈牙疆能够通过这一行为得到幸福。

保姆怀里的孩子哭闹起来,披着僧袍的耄耋老人勉强转头朝那边看了一眼,就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远方传来号角声。烈牙疆紧紧拉住烈平疆的手,说:“一直朝南走的话有一个地方可以越过国境。我们快走吧!”

烈平疆愣了一下,转头笑道:“怎么,你也调查过了?”

她反而呆住了,片刻之后才露出温柔的笑容:“是啊。”

两只野兽,手拉着手,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