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的脊背明显一僵。拳头握了又松，反复几次，终低声叹道：“入主中宫，母仪天下。”

“世民哥哥原是知道的。”我的脸紧贴在他宽厚的脊背上，感受着那令人眷恋的温暖。“若吉儿真的命中注定母仪天下，那么我未来的夫君将会是坐拥江山的一朝天子……世民哥哥甘心就此放手吗？”

“我……不愿强迫吉儿。”李世民的声音不高，却是无比坚定诚恳。

“世民哥哥如此待吉儿，吉儿怎会觉得委屈。”

“吉儿……”李世民回身将我拥住，湖蓝色织锦长袍衣襟间的薰香，夹杂着清雅的男子气息暖暖地拂在脖颈间。

我的脸颊轻轻地在他胸前摩梭，欢喜得落下泪来。晶莹的泪珠一滴滴打在他的衣襟上，晕湿一片。

我们就那样静静地相拥。窗外寒风凛冽，天地肃杀，心底却春意盎然，翻涌着滚烫的甜mi。

细碎的吻点点落在额角眉心，炙热的唇亲密而熟悉。我的脸颊瞬间烧出两团红霞，娇羞地将他推开，不自在地饶弄着裙角衣带，“天色已晚，世民哥哥该回去了吧。”

李世民含笑不语，望着我的眼神中似有缠绵之意。

面上发烫。烧得耳根都红透了，我羞急地将他往外推道：“东征西战了几个月，回来后又是连日醉饮，好容易得了闲，不去休息整顿，倒在我这里臭贫，忒大的人怎也不知爱惜身体。”

李世民被我推出门口，目中含情，面带笑意，“你的身子弱，只管安心休养，一切婚礼事宜交给我就是。”

我“啐”了他一口，娇羞无限地关上了屋门。

轻抚胸口，耐下心神，三日之期仅余一日，杨吉儿的魂魄也在体内蠢蠢欲动。细细回想，竟分不清那个满心欢喜、娇羞甜mi的可人儿是我，还是我体内的她。若方才的郎情妾意真是杨吉儿心中所望，我的“鸠占鹊巢”倒也不算误了她。

檀木雕花孔雀刺绣屏风被人“啪啪”轻拍了两声，我这才记起长孙无忌还在屋里。想到方才的一切被他看了个真切，心中又羞又气，连官腔都忘记打，尴尬地解释道：“吉儿情不自禁，让长孙大人笑话了。”

“公主情系世民，是世民之福，亦是长孙之福。”长孙无忌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对我一躬到地。“长孙无忌谢公主成全。”

“他是个君子。”我定定地瞧着长孙无忌，一字一顿，“但是有时候，为了扫清障碍却不得不使用些阴险无耻的手段。”

长孙无忌目光坚定地抬起头，决绝道：“臣明白，臣必竭尽所能，为他分忧。”

是夜，我和长孙无忌在暖阁中谈了许久。我知自己的时间所剩不多，便将当前朝堂的局势一一讲与他听，因我知道后续发展，所以分析起来自是精辟准确，头头是道。长孙无忌的神情也愈加佩服。

终了，长孙无忌长须一口气，叹道：“得公主相助，何愁大事不成。这个小人长孙无忌做得不亏。”

窗外渐渐泛白，不知不觉竟谈了整整一夜。长孙无忌见我神情有些萎顿，忙起身告辞。

我也不留，只是趁送他出门之际幽幽问道：“昨日让本宫昏睡的药粉长孙大人哪儿还有不少吧？”

长孙无忌有些尴尬，偷眼瞥我，见我面上并无不快之色，这才回道：“臣回去后。即刻遣人给公主送来。”

“石榴果酒也一并拿两坛来，那滋味，本宫回味得紧啊……”

长孙无忌走后，我了无睡意，握着错金暖手炉站在窗子下。天，不知何时下起学来，雪片似鹅毛般簌簌飘落，不肖片刻便将天地万物妆点得银装素裹。

很快，长孙无忌也遣人把我要的两样东西送了过来。盛酒器皿还是那个绿得讨喜的碧色小瓮，迷*魂*药则被装在平日用来盛胭脂的琉璃小盒中。

我打开琉璃小盒，用两寸长的指甲剜一些浅黄色的药粉，暗暗藏在指套中。

一切准备妥当，我将小娥唤进暖阁，从发髻上取下一支八宝赤金凤钗交给她，吩咐道：“本宫请李建成大人凌烟阁一叙。”

小娥接过凤钗领命下去。

我撑起一把纸伞，茕茕走入白茫茫的天地间。小和子奉着托盘默默地跟在我身后，盘上的红漆被雪水洗得愈发鲜艳欲滴，盘中一抹碧色被鹅毛般的雪片遮得若隐若现。

行至凌烟阁的烟波亭，我接过他手中的托盘，“你且隐住身形在外头守着，只许放李建成一人进来，半个时辰后再来寻我们。”想了想又叮嘱道：“半个时辰后，不管情形怎样，都要把本宫带回去，切记。”

小和子应声退下，亭中只余我一人独坐。

倒出一盏石榴果酒放在一旁。我取下指套，仔细地将药粉撒进小瓮里的石榴酒中。浅黄色的粉末一触到琥珀色的液体，刹那间融得无影无踪。

成败在此一举！

思及此处心中既感激荡兴奋，又对这里的人和物生出许许多多的不舍来。两种思虑如一冰一火将我反复煎熬。往事浮现，脑中思绪万千。

紊乱纷杂之际，眼前乍现一袭月白色锦袍，怔忡地抬起头，才发觉李建成已站在了眼前。还是我初见他时的模样，俊朗华贵，气宇不凡，只是一双深邃的灰蓝色眼眸已没有了往日的华彩。

心里泛起凉薄的苦涩，竟不敢与他直视，低低地叫了一声“建成哥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李建成默默地从怀中掏出那支八宝赤金凤钗，斜ha在我的发鬓之上，长长的珠玉璎珞打在脸上，一片冰冷。

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原来世上最痛苦的是生离开，而非死别。也许李世民是杨吉儿心中选定的如意郎君，而我心中……

熟悉的灼烧感自手腕传来，是精魄珠在催促。

诀别在即，竟连遐想的时间也不留给我？

人，果然争不过命。我凄然地想。

硬着心肠端起面前那只盛满琥珀色液体的玉盏，凄然一笑，“误了吉儿半生的石榴酒，建成哥哥不想尝尝？”

李建成眉梢猛地一跳。紧紧盯住我。

李世民在杨侑的默许下，恩威并施地将那晚的不堪压下。李建成不在当场，并不知真相如何。只道是李世民平定战乱有功，惹得龙心大悦，才将出云公主下嫁与他。

“长孙姐姐的酒真是厉害，不肖三杯便令吉儿醉得不醒人事。第二日醒来，发觉自己躺在世民哥哥怀中，身上的衣物还少了大半，你说奇也不奇？”我压下喉头的艰涩，说得轻描淡写，“更奇得还在后头。我们刚醒，皇上便携人闯了进来。皇上大怒，本想当即杀了世民哥哥，可他思及我后半生青灯古佛过得凄楚，便取了个折中的法子。建成哥哥，你说我下嫁于他这个法子想得好不好？”

“不要说了。”李建成的拳头砸在汉白玉的桌面上，惹得碧玉小瓮不住摇晃，酒花四溅。“他们真是卑鄙，居然先……”他蓦地住了口，赤红着眼睛举起酒瓮向口中猛灌。

原来……我心头一紧，胸口似被火灼般难耐。仰首喝干盏中的液体，想用它浇熄燃烧在胸口的那团火。绵甜的酒水入口变成了酸涩，呛得我咳嗽连连，泪水象断了线的珍珠一串串顺着眼角滚落，怎么也止不住。

药效散得很快，李建成站立不稳，摇晃几下倚着石栏滑坐在地上，“这酒？”

“入主中宫，母仪天下。” 累了杨吉儿一生，害了无数性命的八个字被我一字一血地念了出来。

不出所料，李建成的脸上并没有浮现出惊奇的神色。

“原来你是知道的，你竟早就知道。所以你才会说出那样的话，你是在后悔，后悔自己下手晚了是不是？”我踉跄几步跌坐在他面前，脸上的泪水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不，吉儿，你听我说……”李建成丢下酒瓮，死死地拉住我的手。

他用得力气很大，指甲深深地陷在肉里，粉藕般白嫩的胳膊被掐出一个个青紫的月牙印记，而我竟然丝毫不觉得疼痛。

“我不听，我不听！假的，都是假的！” 我拼命地摇着头，泪水似决堤般涌出，“坦然相对是假，呵护备至是假，极尽宠爱是假。担心难过是假，你的笑是假的，泪是假的，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假的。建成哥哥，你戏演得真好，我被你骗得好惨。”

李建成痴痴地盯着我，突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苍凉而绝望，惊得栖于亭角的寒鸦纷纷振翅，凄凉叫着飞远。

“你说得不错，若不是为了作实‘天命所归’四个字，堂堂国公府世子怎会瞧上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天下早已是我李家的囊中之物，父王称帝后，我就是太子，假以时日就是天子，到那时身边千娇百媚，任我迎来送往，予取予求。你一个亡国的公主，就算再有姿色，又怎能入我的法眼。我会让李世民知道，即使娶了你，江山也不会是他的！”说到最后，已是力竭，他歪斜地kao在石栏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神智已不甚清醒。

李建成的这番话彻底断了我心底最后一丝留恋。

我决绝地抹干眼中的泪，娇唇轻启，默默催动封印的咒语。

雾气四起，将我和李建成围在当中。一道翠色的光芒从他体内腾空而起，在我们之间汇成一颗翠绿欲滴的小球，随即“嗖”地一声，汇入了我腕上的精魄珠内。

我最后看了李建成一眼，只见他双目微阖，嘴角噙着满足的笑意。

睡觉也不忘记做他的皇帝梦吗？

我心中更加厌恶，毫不犹豫地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装有杨吉儿魂魄的珍珠，就着碧瓮中的残酒将它一口吞下。

浓浓的倦意瞬间由心底延伸至四肢百骸，浑身酸软地连手指也不愿移动一根。

这时，李建成忽然如梦呓般低低说了一句，本来应该失去意识的我，不知为什么居然听得很清楚。

“世民是个好夫君，他会好好待你……原本，我也能做个好夫君的，只是，没有机会了……”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