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二)
作者:猫猫猜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581

扶着朱漆栏杆,莲步走下厅堂。香靡之气充斥于室,入目皆是花颜巧笑。我目不斜视,由扇儿虚扶着款款而行。转过雕栏,一扇门半掩着,内里透出些香暖的气息。落木沉香的味道,是锦儿最喜欢的。我微微皱眉,听得男子难抑的呼吸,忽然有些恼了。

“锦儿,让爷香一个……哈哈哈……”

抬手推门,我摆出最妩媚的笑脸:“邓二少爷,急什么?”

房内的大桌前,一个粉面黄衣的公子哥正搂着锦儿亲热。听见有人进来,公子哥的脸上掠过薄怒,又见是我,立时愣住了。锦儿红了脸颊推开邓二少爷,站起来冲我一福:

“杜妈妈……”

“杜妈妈?”邓二少爷看了眼锦儿,这才恍然大悟,起身对我拱拱手,“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紫翠楼杜老板啊,久仰久仰!”

“不敢当,不敢当。”我也笑着回了礼,趁机上下打量这邓二少爷,隐去唇角的嘲讽之色:面貌倒是斯文,只不过眼中的**烧得厉害,从我进门起,这眼神就没离开过我。我在心中冷笑道:不愧是纨绔子弟,饱暖思淫欲啊。

邓二少爷的眼光在我身上打了个来回,“杜妈妈真是天人之姿,此等绝色,就连宫里的娘娘也比不上您啊。”

闻言,我闷声不语,笑着让他看了半晌。这厮终于收回眼神,讪讪地笑了,只是眼底的惊艳慢慢变为了一层失望。我自然是明白他在想什么的,瞟一眼立在桌后的锦儿,她脸色不安,嫣红的嘴唇轻轻抿着,手中的丝帕绞得死紧。

“邓二少爷嘴真甜,可哄了不少姑娘开心吧?”我笑道,在桌边坐下。扇儿立刻上来替我斟茶。热滚滚的茶水注入杯中,手心温暖,可是心底有一片凉意浮动。

“哪儿的话啊,杜妈妈。您也知道,邓府怎么着也算个大家,家里人盼着我开枝散叶,姑娘是少不了了……”他笑了一阵,“可我对锦儿是真心的,我就喜欢她。”

我悠然一笑。放下茶盏。伸出两个手指:“这个数。”

“两百?”

我点头。髻上地璎珞珠翠轻轻摇晃。

锦儿倒抽口凉气。扇儿也忍不住上前一步。转念一想不合适。只好闷闷地看着我。她们约摸正着急。我怎么这么干脆地就把锦儿给卖了。

邓二少爷笑逐颜开:“好说好说。杜妈妈是爽快人……”立刻在衣袋里掏银票。很是激动。我心底冷笑。大户人家地公子哥。果然出手阔绰。只是那几张银票还未落上桌。我又笑嘻嘻地吐出两个字:

“黄金。”

邓二少爷先是一愣,而后粉面冲上两片血色,怒道:“黄金两百两?杜老板,你这漫天要价,是他妈想抢劫吧?”

我掩了红唇,娇滴滴地笑道:“二少爷莫生气,莫生气。您也知道这锦儿可是咱们紫翠楼里的红牌姑娘……”我省了个姓氏,故意套套近乎。

“红牌?***花魁也不值黄金两百两!……”

见他还要飙,我撇了撇嘴,作梨花带雨状:“唉,二少爷有所不知,锦儿和咱们楼里的其他姑娘可不一样的。”我顺势抚过邓二少爷的手,只轻轻一握,旋即放开去。只觉得邓二少爷身子一僵,眼中精光大盛。我继续道:“锦儿聪明伶俐又善解人意,不单是这性子,就连这张小脸都和我年轻时一样俏,见着她,就像见着我自己一样。今儿个二少爷要带走她,俪兮不舍得紧……”说着便取了丝帕拭泪。

“哦,原来如此!”邓二少爷一门心思盯着我瞧,“既是与杜老板肖似,那两百两……”

“二少爷当真明白俪兮了?”我眨眨眼,一个秋波颤巍巍打入邓二少爷面门,“唉……兴许是高了点,但也只这个价,才能叫奴家心安啊……”

邓二少爷犹豫不决。两百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区区一个礼部侍郎的侄子。就算是皇子亲王,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我在心底窃笑不已。

“两百两黄金而已!”他一咬牙,“老子又不是给不起!”随即拍案冷笑:“两百就两百,杜老板,咱们就这么说定了。等本少爷带钱过来,一手交钱一手给人!”言毕,将一锭雪花银抛在桌上,转身走人。

门扉微合。房内一时静谧无声。香雾袅袅,薄烟绕身。我定定地看着锦儿,一言不,只觉得眼前这袭粉红的裙裳脆弱不堪,只一击便可置之于死地。锦儿惨白的脸庞,表情渐渐变化,下唇紧咬,快要洇出血来。

我轻叹一声,转身欲走。忽然听得身后当啷一响,眼角瞥见那锭雪花银被拂到了地上。脚步停在那里,再没往前。

我知她是不愿的。

“……这就是你的打算?”身后传来锦儿颤抖的声音,“下作!”

扇儿眉心一皱,正要作,却被我止住。

“两百两黄金……哈哈哈……黄金……为了黄金,不惜鬼话连篇……你就这么爱钱?”

我仍是背对着她,沉默。

“杜老板……杜妈妈……杜俪兮!”喉间的声音已然破碎,“回答我,杜俪兮!”

缓缓转过身,看着她。她倚在窗边,浑身颤抖,眼泪不住地滚落。

“锦儿,你这是什么意思!”扇儿还是没忍住,“俪兮姐姐可不是……”

“扇儿。”我淡淡地扫她一眼,她闭了口,一脸不快。

“两百两黄金……”锦儿盯着我,仿佛盯着一只恶鬼,她突然放声笑起来:“杜妈妈,您可真会做生意,锦儿身子骨下贱,可值不了两百两黄金!”

我自然知道的,她不值两百金。但是,“我在等。”

等三日科考结束,等自己确定是否放他们离开,所以,用两百两黄金来争取时间。

“你不懂没关系,我是为你好。”我说。

锦儿笑得越狰狞,“是啊,卖个好价钱。”

还有两日。我转过身,压低声音对扇儿道:“把她看好,一步也不能离开房间。”

龟奴们依言守在房前,紧盯锦儿的举动。我和扇儿退出房间上楼。

“姐姐为什么不和她说清楚,说你是为了拖延时间才要价两百金的?”扇儿气鼓鼓地问道,“告诉她会让周书生带她走不就成了吗!”

我摇头,“就算是我,到现在也无法确定,这么做是不是对的。开价两百金也好,让周书生替她赎身也好……”在房门前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檀木香气氤氲着淡淡的酸楚,我又道:“让她嫁入邓家,她活不过两年。那邓二少玩女人图个新鲜,府中姬妾成群,多她一个不嫌多,少她一个也不嫌少。可是……”

“姐姐心善,不愿见锦儿受苦,但那邓家也不是好惹的啊。”扇儿急道。

邓家不好惹,我心中当然是明白的。这帝都城中,又有几家是好惹的呢?安抚似的拍了拍扇儿的手,我柔声笑道:“姑且安下心来,我自有法子。”

楼下的声浪涌入耳中,浅浅娇啼与男人的调笑混作一团。回头扫一眼楼下,红绡乱舞,醉香迷离。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奇怪的事?

这里是紫翠楼,是乐坊,是妓院。两百两银子已经足够了,锦儿并非什么红得紫的姑娘,更不论两百金。我是这紫翠楼的老板,我所需要做的,不过是将她送入任意一个男人的怀里,揣回银两。

仁慈,来得不合时宜。

“俪兮姐姐,”扇儿咬了咬唇,“还是不开心么?”

我抬眸,“扇儿,你说我这么做,是不是错了?”

“其实之前您也说过……锦儿,像是年轻时候的您。”扇儿侧过脸,低声说道,“若您是锦儿,该怎样做才是对的呢?”

我微微一愣。

……见着她,就像见着我自己一样……

觉得对不起自己么?恨自己没有在最初便下定决心,一生一世追随他,为了所谓的爱情不顾一切?还是在羡慕着锦儿与那周书生的勇气?

羡慕……大约是了。直到现在,我仍旧犹豫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是否真的有意义。

“我那时候,一直自认聪明。”我轻轻笑道,“现在也还是这么认为,我当年的决定很聪明,亦是正确的。相比而言,锦儿便做了最愚蠢的选择。”

可是我,那样羡慕他们。

“怎么去得这么久?”

冰心阁内,闻笛倚在贵妃榻上睨着我,手边是方才温好的阳春酿,神色间已见醺然。他的长松松垮垮地用缎子系了,大半披散在肩头。

我笑了笑,反手掩上门。“是麻烦的事……恕我招待不周,放你大公子在这儿独自喝酒。”

“我难得回帝都一次,待不了多久就得返回雁州。”他以手支颐对我笑道,“北四州战事吃紧,再说家中还供着一位娘子,我这州牧也极少得闲。”

我白了他一眼,“既然人在我这儿,就别想其他的了。人家扇儿心心念念盼着你来,你好歹还是同她仔细说上几句话嘛……省得我耳根老不清净。”

“又来了。”闻笛微醺的面皮更添霞色,于是立刻转移话题:“对了……你真打算把那个像极了裤子的衣裳给阿钏做礼物?”

“……你,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他抿唇一笑,放下杯盏,“你房中的那块料子可是好货,拿给你来料理我不太放心。”两只手指捻起垂在胸前的长,抬眸间风情尽显。“所以……”

眉梢一挑,我抱着双手后退一步,背靠着门看这厮卖弄风骚,“你想怎地?”

“我听说前几日城西来了个盲绣女,绣工那是一等一的好。我想么,你那宝贝儿子不能总穿着看不出模样的衣裳见人吧?不如放过那块料子,我请人送去给那绣女料理得了。”他笑道,“俪儿意下如何?”

我慢吞吞踱到贵妃榻侧,居高临下望着他,眉眼弯弯:“你小子想都别想。”

“哎,这话是怎么说的?我可是为了你家阿钏好。”

“哦?”我将鬓前的散拢至耳后,笑道:“苏闻笛,可别忘了你府上那位娇妻啊,背着人家在外头勾搭绣女,还想打我的旗号图个名正言顺?你可真有良心。”

他一愣,猛地咳嗽起来,似乎憋笑憋得很难过,“俪儿,我怎么听你句句话都带酸啊?”

“是么?谁叫香芹嫁了这么个相公,出门在外没人管,尽知道混在乐坊里头。”我在贵妃榻尾坐下来。“亏得你已不是那些赴考的贡生,否则,连我紫翠楼的门也别想进。”

“你果然还在记恨当年的事啊。”说着,闻笛轻轻摇头。

我笑道:“只是恰巧又遇到了相似的人……不过,那两个孩子可不及你清醒。”

“我哪里还清醒。”他又端起杯盏,语间醉意清浅,“人生难得沉醉,我才不愿清醒……”

是了。心道不愿清醒,可是闻笛,你终究是个清醒人。而那些沉醉的轰轰烈烈的情事,只留在青春年少时……就像锦儿和那周书生一般。

我拢紧了身上的貂裘,抬眸望见窗外铅色的天幕。大雪怕是又要来了。